章皓雲在咖啡廳已經呆坐一個早上,外加半個下午了,新的設計圖沒進展,所謂創作靈感像黑夜流星閃逝,一去不可追。
穿著自己設計縫製的衣服,大學修習服裝設計的她,擁有模特兒般的纖瘦窈窕身材,明亮鮮麗的五官,讓她看起來神采飛揚,而一張充滿時代感的妝容,一路上總吸引好奇、讚賞的目光。
縱使擁有上天給與的性感美麗,在咖啡廳裡苦熬的章皓雲卻不快樂──
出校門好幾年了,她想成為國際知名設計師的夢想,仍沒有半點頭緒……
除了接接本土成衣廠的零星案子,她沒有其他發展空間,每年舉辦的國際大獎是唯一成名的途徑,然而,一連幾次的落空,幾乎讓她失去再次參賽的勇氣。
「唉──」章皓雲歎了一大口氣,頹喪丟下筆。
方纔,好不容易才硬想出一點點,有關於明年度春夏裝主題款式的頭緒,倒楣地才剛剛下沒幾筆,便遭天外猛然襲來幾聲轟隆雷鳴,硬生生又把枯竭靈感給敲退縮了回去。
唉,命中注定啊……一切玩完。
看來,明年度國際新人賞大概不必想了!
章皓雲忿忿將筆拾起,咬在嘴裡啃著,細緻巧琢的芙蓉玉顏添滿哀愁,她一再歎氣,因為滿腔滿腹的不甘心!
「不行,花了這麼多年的心思,就這麼沒了?我不甘心!我不想放棄啊……」
拾起筆,沮喪歎氣之餘,她用力在攤開在面前的白紙上戳點,幾款不成圖像的服裝款式,硬被她戳出一個個黑色小洞。
真像極她此刻的心情,低落、無力、千瘡百孔──
「唉,怎麼辦?我真的要放棄服裝設計師的夢想嗎?難道,我章皓雲根本就不是吃這行飯的材料?」
咬著筆桿,她呆呆望住烏雲凝聚的天空,太多的疑問,如同天邊烏雲堆積在心中。
沒人能解答她內心的不平,在學校裡,她的設計能力與創意,履履受到師長同學的讚賞,她始終相信,自己會是繼揚名紐約的王薇之後,成為極少數站上國際舞台的華裔服裝設計師。
然而,事與願違!幾年的拚搏下來,為了早日圓夢而投下大筆金錢,最後換來不吃不喝也還不起的鉅額負債。
除了一間與朋友合購的簡陋公寓,還有一間位於北部海濱、破落殘舊與鬼屋沒兩樣的工作室之外,她真的一身孑然,一無長物啊!
章皓雲開始怨恨起自己多舛的人生,命運對待她,就像眼前大滴大滴落下的傾盆大雨,不管地面的行人承不承受得住,反正就是不留餘地,非淋到每個人渾身濕透不可。
咚!咚!咚!咚!
雨勢很大,狂洩的雨聲彷彿敲擊在她空洞失望的心房──
再畫不出任何東西,章皓雲索性放任腦袋,上天下地胡思亂想。
放棄吧!能熬出頭早就熬出頭了!何必折磨自己呢?乾脆相親嫁人,生個孩子做做小童裝好玩就算了!
章皓雲,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吧!或許,這正是認清自己的時候……
或許,你注定了當個裁縫師而已,想做揚名國際的服裝設計師?
呵,除非天上掉下隕石砸中讓腦袋開竅,否則,等下輩子吧!
轟!不知是否老天聽到她心聲,突然間──窗外雨勢更大了!
連續幾響雷鳴後,天空驀地漆黑,閃爍強烈的雷電彷彿超強探射燈,一時間天地全變了臉色──
當!此時咖啡廳的玻璃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名高大精壯的偉碩男子,他膚色黝黑,五官鮮明如利刀深鏤刻過,如劍鋒芒凜冽的眸光,比閃電更叫人不寒而慄,當他邁開步伐踏進店裡,空氣中仿似刮起一股森冷強風──
所有人都呆呆緘默,包括章皓雲。
是怎樣啊?幹嘛裝那種臉色?明明又高又帥的外表,但是他的表情冷酷凶悍,一副「歹斗陣」的嚇人樣子!
難不成,他也看多了「台灣XX火」,隨時準備好汽油火柴給人當見面禮嗎?
「小姐,不介意我坐這裡吧?」
店裡沒剩幾個座位,好死不死,他偏挑中她對面。
「不……不介意。」章皓雲聽到他沒溫度的問話,陡然冒起一陣雞皮疙瘩。
「吭?到底──你是介意還是不介意?」吳若風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
「我說……我是說,當然……不介意。」
章皓雲慌亂地收拾眼前的幾張破紙,臊紅雙頰,悶悶抱怨道:「你──反正,也沒差啊,你都已經坐下了。」
「小姐,能讓我選擇在你面前坐下,可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吳若風高傲揚起下巴。
他自信的表情,狂妄不羈的語氣,足讓伶牙俐齒的章皓雲傻眼。
「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會拒絕我。何況,你看起來那麼美麗善良,更不應該拒絕。再說,我也不是隨便跟人同桌。」吳若風挑了挑俊眉,瞳中迸射刺目光芒。
沒想到,這人不但臉長得凶,臉皮還真厚得可以!章皓雲不由瞠大眼,愣愣看他揚起一笑──
呵,他以為自己牙齒白?也不怕笑起來嚇到人?她暗暗想道。
吳若風不掩飾地將深湛湛的眸心對住她,章皓雲被看得無處閃躲,順勢仔細瞧瞧他──
確實,這男人長得十分好看,只是,那眼底眉梢帶著叫人心惶的莫測高深。
「外面,雨下得好大……」她喝著冷掉的咖啡,言不及義道。
「是啊,所以我才進來躲雨。」他點了一杯爪哇咖啡,帶苦的。
「你……不覺得苦嗎?不加奶精?糖呢?」
她乾脆對「天上掉下來」的陌生帥哥搭起訕來,反正,陰天下大雨,閒著也是閒著嘛。
「我習慣了。咖啡喝原味才是真滋味──特別是爪哇,在東南亞,咖啡杯底還有像土的一層厚沉澱,那才是最接近大自然的味道。」
吳若風一口口品啜,陶醉在他獨一無二的咖啡世界,接著,他也不搭理她的好奇,逕自打開手中似以棕櫚葉混竹編的文件夾,拿出一本全是數字與原文的資料認真閱讀。
章皓雲無話可接,百無聊賴端詳他的穿著搭配──
好怪的圖騰啊,他的T恤胸口印著一種像龍,又像虎,看起來滿恐怖的圖像,可能來自某高山族群的崇拜圖騰──
嗯,章皓雲仔細辨識那圖騰的可能來源──是來自北美落磯山嗎?還是中南美神秘印加文化?
「喂,你看什麼?我身上有哪裡不對?」吳若風被她看得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就算他的胸肌練得壯碩雄偉,但讓女人睜大眼猛盯著看,也算是第一遭吧?
「呃,沒有。」章皓雲驚覺自己失態,紅著臉解釋。「我……我是在看你的衣服,好特別。」
「衣服?原來是看我的衣服?」他笑了笑。「一件普通的棉衫,有啥好看?」
「嗯,我不是看材質啦,是這個──」她伸出蔥白纖指,往他胸前輕點。「這是什麼圖啊?看起來好有威嚴,很有震撼力,你在哪裡買的?我好像從沒看過這類圖騰耶。」
「這個啊?在東南亞很普遍,印度教國家大都有類似的。」他輕鬆答道。
他心想,這女人未免太無聊?怎麼會對一個圖騰比對帥哥感興趣?
「嗯,這幾年流行印度民族風……」
章皓雲嚴肅點頭,戒不掉的職業病又犯了,專注研究那圖騰的印染方式。
「噫?這個圖案,色彩特別豐富,像是上過幾層色……」
「蠟染。整個圖完成,至少經過八道程序──」吳若風耐心與她分享購衣時得到的訊息。
「喔──原來,是蠟染──才有這麼豐富的油墨效果。」
她完全投入那幅神秘圖騰,毫不節制以整個手掌在圖案上摩挲──
「咳咳!小姐──你,你摸夠了嗎?」
老天,她竟然摸得臉不紅氣不喘?!
初初就直任她輕輕重重地亂摸一氣,但是那種摸法實在太挑逗,不制止還不曉得要出什麼事。
「啊!」她被喚醒了,驚跳把手收回來,羞赧結巴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因為,我想瞭解棉布被染色過後的手感……我,我絕對不是故意,不是故意偷摸你──」
「嗯?是嗎?可是,我們應該不熟吧?這樣的舉動,好詭異──」
吳若風不能理解她的突兀行為,搖頭笑道:「你──一向以同樣的方式研究別人的穿著?」
「是──啊,不是。」過度的羞愧讓她舌頭打結、語無倫次。「我喜歡看人家身上穿的衣服。」
沒辦法,她說的是實話。因為,這正是她難以戒除的職業病。
任何新穎的、少見的衣料或印染方式,都是她感興趣的標的,曾經她可以為了染一塊布,在工作室閉關幾天幾夜;也可以為了一塊新材質布料,在家裡一遍一遍試裁,吃飯睡覺全省了。
「呵,你真的很奇特。」他微瞇眼,用一種似讚賞,又像諷刺的口氣道。
「通常女孩子打量女人或男人,是看五官美不美麗或身材是否魁梧壯碩,而你卻只研究衣服質料和圖案?」
「我──因為我……」一時間不會解釋,又想對方既是陌生人更不必說太多,章皓雲一語帶過。「簡單說,跟我的興趣職業有關啦。」
「興趣職業?想必你也不是從事普通一般的職業吧?噫,雨小了──」他似乎沒有再閒談的興致,收好文件,看看窗外雨勢稍歇,便起身告退。「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了。」
「啊?走啦?」章皓雲仍對他身上那件衣服戀戀不捨。「雨還在下耶,你想淋雨啊?」
吳若風不再應答,只微微擺手向她道別,之後頭也不回地遁入雨中……
章皓雲不由自主以眼光追隨他的背影,即使跨步雨中,那偉岸形影仍帶著卓絕領袖風範,她緊緊握住手,感覺微溫掌心仍留有他的壯實男性氣息,以及那棉衫濃濃古樸的蠟染味道──
打哪兒來的奇男子?不馴的外形、英俊的容貌,含蓄深蘊的談吐,不似一般的台灣男子呵!
她的腦子開始天馬行空幻想──他該不是某個古老王朝遺留的皇族遺孫吧?
轟隆隆!間歇雨勢中又雷聲大作,如魅閃電劃過黑色天際──
怪哉,他的出現和消失都伴隨雷聲閃電,章皓雲失笑了,說他不是普通凡夫俗子,還真是有來由根據啊!
泰鼎國際開發集團
大步走到裝潢不俗,氣派非凡的跨國企業大門前,吳若風按下通報電鈴。
滴──滴──答──
門頂邊緣隱密的監視電眼快速閃掃他全身,不消兩秒鐘,森嚴大門砰地開啟。
「姐!我來了。」推開晶亮玻璃門,吳若風瀟灑抹去臉上水珠,輕啐道:「真是的!莫名突然下起大雷雨,整個天空像破了大洞似,躲都來不及!」
「台灣的夏天是這樣的,習慣就好。」
一道銀鈴般悅耳的聲音迎面而來,面容姣好、氣質高雅的女子溫柔問他:「若風,你沒淋濕吧?趕快擦乾喔,千萬別著涼了。」
「放心,我身體壯得像牛一樣,想要著涼還沒那麼容易。」
吳若風只在桌面抽幾張面紙,拭乾臉上的雨痕。「對了!你這麼十萬火急找我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重要的事?」
「當然是重要的大事,否則外面打雷又下大雨,我才不會故意找你麻煩。」
「喔?大事有多大?快說吧,我洗耳恭聽。」
輕甩微濕的短髮,他被雨水染浸而顯得貼身的恤衫,露出發達偉健肌肉,吳若風在她前面坐下,專注傾聽。
「是這樣的……你姐夫的投資公司,接了一樁飯店興建案子,他想借重你的經驗,從收地興建,直到找經營者進駐開幕為止,讓你全權負責──」
「喔,他什麼時候又開始想到台灣了?一向他公司的投資,只關注美國及歐洲不是?很意外喔!」吳若風對帶著姐姐遠走高飛的姐夫,始終帶著敵意。
如果不是他堅持不回台灣,他也不會遲了那麼多年,才和失散的姐姐相認。
二十幾年前,吳家夫婦因貧病無力扶養他們兩姐弟,先將她送給別人做養女,後又將他交給戎爹當義子。
之後的成長過程中,他們彼此都不知世上還有自己親手足存在,後來吳麗嬪的養父母告訴她,她還有個親弟弟的事實,她才根據生父母提供的線索找到吳若風。
可惜,那些年他們夫婦都在國外,姐弟倆怎麼也湊不到一起。
這件事,多少讓吳若風心裡有疙瘩,覺得姐夫不夠積極讓他們姐弟早日相認。
「你──怎麼這麼說話?不願意嗎?」吳麗嬪聽出弟弟語氣中的微酸。
「不是不願意,我手頭上忙的事情多,『樂古拿』集團也想在台灣投資度假飯店,如果我接下姐夫的委託,勢必不能接『樂古拿』集團的案子。」
「哎,我知道──你還在記恨那件事。」吳麗嬪瞭解他的想法,勸慰道:「別怪餘慶,當年我們離開,實在是不得已的決定,很複雜的糾葛……感情這回事啊,以後你會懂的。」
「哼……你就會幫你老公說話!唉,我不是不想幫……」
吳若風皺起眉頭,想到兩件開發案撞期,一時不知該如何解決,不禁輕揉太陽穴。「『樂古拿』集團是世界最大的度假飯店經營者,也是一路提拔我成長的大老闆,你呢,又是我最親的姐姐,你說──該怎麼選?」
「怎麼了?頭痛啊?你還說沒關係,一定是淋雨著涼了,剛剛那場雷雨可不小哪!」吳麗嬪趕忙遞給他一瓶營養飲料。「喝下去,趕快補充些維他命。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生活,身體一定要好好照顧啊!」
「姐!我頭痛不是淋雨,是你交給我的難題。」
「若風,你在休閒產業經營這方面,算是國內外第一把交椅,餘慶找你來擔這個大計劃,絕非因為你是我弟弟而做人情,是看重你的能力。」
「嗯,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怎麼選?」
吳若風大抵認分,他絕不忍拒絕姐姐的要求,「樂古拿」集團那邊看來是得罪定了!
「你的意思是答應了?說真的唷?」吳麗嬪喜出望外。
「我敢說不答應?」吳若風聳聳肩,自嘲歎。「算是我欠你的!快把相關資料給我!」
「早就準備好等你了。」吳麗嬪拿出一隻公事包。「全在裡面,麻煩你了。」
「這下你心上大石總算落了地,小的可以告退了?」吳若風身兼多職,寶貴時間不容浪費。「飯店的事交給我,一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哪天有空?叫你姐夫請你一頓豐盛的。」吳麗嬪笑逐顏開邀請。「我知道有家上海菜很道地。」
「嘿,你笑得燦如繁花,弟弟我看了挺害怕!」吳若風做出害怕的表情。「先說,是純吃飯?沒別的意圖?別想誑我!」
「你是怎麼啦?姐姐請弟弟吃飯還有不純的嗎?神經啊!」吳麗嬪既好氣又好笑,狠狠捶他一拳。「正經點兒!我是認真的!」
「我也很認真!」吳若風正色辯解。「沒辦法,這陣子被相親飯嚇怕了!真是什麼奇形怪狀的人都有,你一定不相信,我還相到我兄弟的意中人!」
「這算什麼?」吳麗嬪見怪不怪的稀鬆平常道:「也有人千里迢迢,結果相到已經分手很多年的舊情人,只因一方改名字沒發現,這才尷尬。」
「所以嘛,是誰發明相親這種無聊遊戲?」吳若風嫌惡至極。「姐,我話說前頭,任何相親我都沒興趣,你別給我亂安排!」
「不相親可以,你給我交個女朋友,而且是以結婚為前提的。我一定不逼你,總行吧?」
「唉,真是!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不說了,我回家閉關用功去!」
吳若風懊惱不該提起這個話題,在此危急時刻,腳底抹油溜為上策啊!
「等等!我們什麼時候約吃飯啊?」吳麗嬪想攔住他已來不及,吳若風一溜煙鑽進電梯逃之夭夭……
「哪有一提結婚像被鬼打到?真是個奇怪的男人──他不愛女人嗎?」
倚門興歎,吳麗嬪發覺自己真的不瞭解這個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