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軍的木質大床上,仍是一臉蒼白的狄揚,安安靜靜的仰躺著;而在床沿上,一樣也是一臉蒼白的蕙蘭,寸步不離的守護著都還不曾清醒過來的狄揚。
顫抖不已的伸出手來,緩緩的握住了狄揚冷冰冰的手,於是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昏亂的思緒,她忍不住的自問道:少軍不是說他會沒事的嗎?那為什麼他還沒醒過來?為什麼他的臉上還是一點兒血色也沒有?還有,為什麼他的手,會是這麼的冰冷?為什麼?
難道說是少軍騙她!狄揚他、他——會死嗎?
然而,當這個念頭才一閃入蕙蘭的腦子裡時,她立刻對自己瘋狂的搖著頭,拒絕去想像這個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是的!狄揚不會死的!他是那麼的強壯,他不會死的,他會好起來的,他會好起來的……
呆愣愣的望著平躺在床上的他,蕙蘭想起了那一夜在馬車裡,他曾經說過的話——要是能讓你不再恨我,那麼即使是要我賠上一命,我也願意!而她則是冷峻的回答說——我不原諒你!
言猶在耳,然而此時此刻,蕙蘭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真是這樣的恨他嗎?即使是傾盡這一生,她都不會原諒他嗎?即使此時他生命垂危,她也不原諒他嗎?還是說,她對他的怨恨,真要等到他賠上一命後,方能罷休嗎?
是嗎?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嗎?
然而,在還未想出答案前,只見蕙蘭的眼眶裡,早已不知不覺的蓄滿了淚水,爾後,又悄悄的滑落下來。
於是撕開那層倔傲、欺人的外衣,感覺著臉頰上滾燙的淚水,蕙蘭這才真正清清楚楚的聽見了,那股埋藏在自己心底最深處的聲音——不!她不想他死!她從來就不想他死!因為,而與其說她恨他、說她不原諒他,倒不如說,她恨的是自己、不原諒的也是自己。這麼多年來,她恨的是自己——心裡仍有他;她不原諒的也是自己——從不曾淡忘過他。
是的,從來不曾忘記的是,多年前的那個夜裡,情懷初開的她,羞答答的躲在屏風後,偷看自己那俊挺出色的如意郎君。而此時,隔著層層的淚霧,蕙蘭深深的凝視著他,一一的輕撫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和他的唇,他——這個依舊是如此出色的男人、這個從小她就認定了的男人、這個偷了她的心又負了她的心的男人、這個教她既愛又恨的男人……
終於,再也隱忍不住,蕙蘭脆弱的伏倒在狄揚的胸前,無力而哀切的任淚珠兒成串成串的奔流下來。「為什麼還不醒過來呢?當年,你不要我、丟下我;現在你又想不要你、丟下我了,是不是?狄揚,你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
雖然這聲音微弱的幾乎快聽不見,然而她立刻止住了哭泣,抬起頭來,蕙蘭震驚而呆愣的看著眼前半睜開眼,正虛弱的對著她微笑的狄揚。
緩緩的抬起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輕輕的摟住了懷裡的可人兒,狄揚無言的望著——她那張淚濕的臉,和那雙哭紅的眼。而就在彼此的眼波流轉中,狄揚真真切切的看見了她的哀傷,於是再也忍不住的,他啞著聲音、喃喃的低語道:「你——終於肯原諒我了嗎?」
他終於醒了!當然,此時此刻,蕙蘭知道自己大可立刻掉頭而去,選擇好強而倔傲的繼續恨他。然而,蕙蘭很慶幸自己並沒有這麼做。是的,該慶幸的是,老天並沒有狠心的帶走狄揚,而更該慶幸的是,她在面對生與死的那一刻,才真正的體會到——原來,愛恨不過是一念之間,而懂得寬恕,也才能懂得珍惜平凡的幸福。
帶著淚、深深的凝望著狄揚,蕙蘭的唇邊,漾起了一抹輕輕柔柔的笑。「只要你答應我,趕快的復原起來,而從今以後,不許你再丟下我、不要我,那麼我就原諒你。」
耳朵聽著蕙蘭的呢喃細語,狄揚忍不住的想:這是真的嗎?蕙蘭終於肯原諒他了嗎?還是一切都只是他一時的幻覺罷了。
然而,懷裡摟著人,是溫暖而真切的;耳朵裡聽見的話,更是清晰而真實的,這在的都只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原諒他了!她終於肯原諒他了!
緩緩地咧嘴一笑,狄揚加重了手臂的力度,將蕙蘭嬌小的身子,牢牢、緊緊的摟在胸前,讓兩個人彼此慌亂的心跳,第一次合而為一。「我答應你,從今而後,我狄揚絕不再負你!」
蕙蘭沒有回話,只是默默的把整張臉埋在狄揚的胸前,為的是不想他看見她的熱淚盈眶。在經歷這麼多年的風雨後,她總算是盼到了這一句話——他絕不負她!他絕不負她!
然而,她的無言,卻教狄揚忍不住的心慌起來。「蕙蘭?」
立刻的抬起頭來,迎視著狄揚擔憂而情深的目光,只見蕙蘭唇邊的笑,愈加的香甜了。「好,那就讓我們——一切重新開始!」
狄揚立刻釋懷的笑了,而凝視著懷裡的佳人,狄揚再也忍不住的,緩緩的靠上前,輕輕的貼上她柔軟的雙唇,呢喃道:「是的,我們重新開始!」
不再抗拒,蕙蘭輕啟唇瓣,接受了狄揚深情而溫柔的吻;而緊接著的閉上雙眼,其實蕙蘭心裡一直都明白,這一輩子,無論她再怎麼逃,也逃不開眼前的這個男人。
而之所以逃不開,那是因為——她愛這個男人!打十五歲的那一年起,她便無法自拔、深深的愛上了眼前這個男人。
☆☆☆
十天後,在少軍一路的照顧與護送下,蕙蘭和傷勢仍未痊癒的狄揚,終於回到了姚府——那一大片廢虛,而頂著頭上的太陽,在明亮的陽光下,狄揚、蕙蘭和少軍,一同的站在廢墟那扇被燒焦、半傾的木板大門前。
靜默中,狄揚和少軍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蕙蘭的身上。
蕙蘭當然知道他們在擔憂些什麼,然而仰起頭來,她只淡淡的開口:「放心,我沒事!」
低頭凝望著蕙蘭那看似平靜的神情,但狄揚仍是無法真正的放下心來,於是便忍不住地開口道:「可是……」
悄悄的自身後拉了狄揚一把,少軍示意的搖了搖頭。「讓她去。」
攏緊雙眉的看了少軍一眼,最後,狄揚總算不再說話。
在一片無聲的沉寂中,蕙蘭緩緩的自布包取出爹爹的衣物,將它給緊緊的摟在懷裡,蕙蘭清亮的目光,再一次的落在眼前一大片的斷壁殘垣上。於是,再也無法抑制的,是她眼裡迷濛的淚霧,和內心深處那股澎湃的激動。
七年了!如此漫長的七年過去了,而她——總算回來了!
緩緩的往前移動著腳步,蕙蘭含著眼淚,一步步采過地上雜亂的瓦礫和青苔,伸出手來,顫抖的觸碰著身旁的那半傾、焦黑的柱壁,再也阻擋不住那記憶的浪潮,一波波的吞沒著她。
是的,依稀記得,眼前這片雜草叢生的空地,曾是她獨有的花園,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和她最愛的紅梅;依稀記得,眼前這一些一片片焦黑的瓦牆上,曾掛滿了她的書畫,而爹爹總會笑著說:蘭兒是他最大的驕傲。也依稀記得,眼前這教人看了怵目驚心的廢園,曾是她最溫暖的家。在這裡,她總是無憂無慮的奔跑著、嬉鬧著,盡情的灑落她銀鈴般的笑……
猛然的閉上眼,此時此刻,在蕙蘭的腦海裡,卻只看見那一夜,一團團無情的烈火熊熊的燃燒著;而在她的耳朵裡,更是只聽見那一夜,姚府裡近八十口人,那一聲聲淒厲且不絕於耳的哀號聲。
蕙蘭幾乎是立刻反射性的摀住了雙耳,然而即使如此,卻怎麼也擋不掉迴盪在她耳旁,那一句句的哭喊聲。於是,眼眶裡激動的淚水便是再也忍不住的決堤而下,粉碎了她所有的理智防線。「爹!你看見了嗎?蘭兒回來了!蘭兒回來了!爹,你聽見了嗎?爹!」
一直默默的緊張跟在後頭的狄揚,在一看見蕙蘭難過的哭喊出聲時,便再也忍不住的立刻衝向前去,及時的扶住正搖搖欲墜的她,緊摟著她不停顫抖的身子,感受著她那無比深切的哀痛,喃喃低語的安慰著說道:「蕙蘭,別這樣,蕙蘭。」
咬著牙、奮力的掙開了狄揚溫暖的臂膀,一個轉身,她步履凌亂、跌跌撞撞的往前奔走、哭泣著。「爹!菊兒!你們看見了嗎?我是蘭兒!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爹!菊兒!你們看見了嗎?你們回答我啊!你們說話啊!爹!爹」
立刻又忍不住的,狄揚作勢欲撲上前去拉她,然而在他還沒來得及行動時,遠站在身後的少軍及時出手的拉住了他。「你就讓她好好的哭一場吧!」
因此,即使蕙蘭的哭聲,聽得狄揚心如刀割,但最後,他仍是硬生生的忍下那份想追上前去的衝勁,只遠遠的站在原地,讓蕙蘭能徹徹底底的大哭一場、能痛痛快快的宣洩掉這些年來的苦,最後,或許她才能坦然的面對過去的傷痛,爾後好好的為自己而活。
於是,沉寂中,便只聽見蕙蘭痛徹心肺的哭喊聲,是一聲聲、不斷的在整個廢墟裡飄蕩著——
直到哭累了!倦了,整個人虛脫似的癱軟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
一步步的靠近了她,狄揚緩緩的蹲下身來,輕輕拉起了蕙蘭的身子,溫柔的將她給摟進自己寬闊的臂彎裡,低聲哄著她:「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整個人跌靠在狄揚的懷裡,感受著他溫暖的呵護,蕙蘭倒真是慢慢的平緩下激動的情緒,再緩緩的止住了哭泣。
「蕙蘭,」雖然蕙蘭哭紅了一雙清亮照人的眼,但看在狄揚的眼裡,卻別是一番楚楚可憐的美。於是她不理會一旁的少軍作何感想,狄揚小心翼翼的捧起那張淚濕的小臉,然後一邊小心翼翼的為她拭去淚水,一邊喃喃的低語道:「聽我說,以前的一切都過去了。你得重新站起來,知道嗎?為了我、為了你爹、更為了你自己,你都得好好的重新站起來,你聽見了嗎?」
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蕙蘭只是茫然的想著:重新站起來——這可能嗎?
似乎是看穿了她眼底的彷徨與不安,狄揚抓緊了她的雙手,再牢牢的握在自己的掌心裡,他深深的望著蕙蘭說道:「相信我,你做得到的!」
抬起頭來仰望著他,而也許是經過淚水的洗滌,使得蕙蘭此時更是清楚的看見——他眼底那不變的憐惜與深情。狄揚說的對,為了他。為了自己、更為了爹和死去的姚家人,她不能再這樣沉淪下去了,她得站起來,為了「姚蕙蘭」這個美麗的名字,好好的重新站起來。
牢牢的反握住狄揚的手,蕙蘭緩緩的拉開嘴角,稚氣的、怯怯的笑望著他道:「你會陪我嗎——陪著我重新站起來。」
「當然!」蕙蘭的話逗得狄揚忍不住笑了,爾後捏了捏她細緻的小臉頰,他竟是一臉醋意、煞有其事的回答道:「除了我以外,你以為我還容許得下別人陪你嗎?」
低下頭來,蕙蘭羞紅著張臉,話都說不出來。
「蕙蘭,」托起蕙蘭的臉來,狄揚收起一臉的笑意,用無比認真的眼神凝視她道:「給我一點時間,我不會讓這裡就這樣一直荒廢下去,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我會把這裡恢復到它原來的模樣,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將『姚府』兩個字,給高高的掛在大門上,你說好不好?」
瞪著雙大眼的望著他,蕙蘭幾乎是屏住了所有的氣息,然後幽幽的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親密的揉了揉蕙蘭臉頰旁的長髮,狄揚輕鬆的笑道:「除非你不願意。」
於是,再也不顧不得什麼禮法、規範,和一旁正瞪著兩隻眼睛看著他們的少軍,蕙蘭主動的撲進狄揚的懷裡,緊緊的攀著狄揚的頸項,以她最真切,最直接的行動,來表達她說不出口的感動之情。
雖然自己的脖子教蕙蘭摟著快喘不過氣來,但即使是冒著可能會因而窒息的危險,狄揚還是一點也不想拉於她。是的,就為她這一刻真摯的激情,他的心裡,竟直的有一種死而無憾的感覺。「你願意嗎?願意讓我以一個女婿的身份,為你、還有爹完成這一件事嗎?」
沒有立刻回話的,蕙蘭緩緩的鬆開手,拉開彼此距離的凝望著他。她慶幸自己豁達的選擇了放棄仇恨,如今,她也才能真正得到自己心靈深處那一份渴望的愛情。因此,也不再故作那些害羞,矜持的模樣,蕙蘭甜甜的笑望著狄揚,無比欣悅的回答:「我願意!」
蕙蘭的答案立刻換來狄揚一臉的滿足與恬靜,於是再一次的將蕙蘭給摟在懷裡,兩人默契十足的享受這無聲勝有聲的情感境界——一切盡在不言中。
照理說,這光天化日之下,兩個人就這麼肆無忌憚的抱在一起,要看在外人眼裡,恐怕還真是有點兒的傷風敗俗。不過少軍自認自己並非是個局外人,因此倒也就這麼面帶微笑,大大方方的為好友重拾幸福而高興不已。
還記得不久前,狄揚是這麼告訴她:所謂是姻緣大定,因此總是會有個有緣人在等著你的!而如今,望著眼前的狄揚和蕙蘭,少軍還真是不得不相信,所謂的「姻緣天定」!
可不是嗎?七年前,這一對天造地設的有緣人,沒能順順利利的廝守在一塊兒,沒想到七年後,就是有他這個多事的大媒人,又硬拉著狄揚陪他走一趟蝶園,這才讓人出乎意料的有機會重續前緣。
而細細的望著蕙蘭那張依舊美艷動人的臉——雖然曾經為她心動,但此時,在少軍的心裡,有的只是真誠的祝福。是的,光是瞧她與狄揚兩個人,是那麼自然且親密的搭在一塊,他便個得不承認,在這茫茫人海裡,就只有狄揚才是她所等待的有緣人。
靜靜的轉身離開,少軍的臉上,始終掛著個開心的、愉快的笑容。之所以會笑得如此開心,那是因為他相信,在某個他所未知角落裡,也有一個命裡注定屬於他的有緣人,正靜靜的等待著他的到來。
他滿心的期待這一天的到來,一個未知的她,將走入他生命裡!
☆☆☆
夕陽漸漸西沉,火紅的餘暉,灑落在姚府焦黑的木柱石壁上,形成一副對比而蒼涼的畫面。
而同樣披著一身夕陽的餘暉,只見蕙蘭和狄揚靜靜的仁立在姚府殘破的大門前,默默的凝望著眼前這座曾經風光一時的美麗大宅。
前塵如夢,往事如煙,早已不復追尋。
輕輕的伸手摟住了蕙蘭,狄揚低下頭來望著她道:「該走了!少軍已經在馬車上等我們了。」
沒有回話,蕙蘭的眼光遠遠的落在花園角落處,那兒——爹的衣物就埋在那兒,身為女兒的她,總算是如願的將它給帶回家了。如釋重負的歎了口氣後,蕙蘭悄悄的執起了狄揚的手,對著整座姚府,喃喃自語道:「爹!菊兒,還有所有的姚家的人,我答應你們,當我和狄揚再次回到這裡時,我們會重建起姚府原有的模樣,因此,你們好好的安息吧!」
除了些許的風聲外,整座姚府仍是一片不變的靜默。
狄揚當然明白蕙蘭心裡的不捨之情,但抬頭的望了望天色,他也不得不又開口道:「蕙蘭,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點了點頭,蕙蘭專注著前方,為的就是想完完全全地將整座姚府給牢牢的記在腦海裡。許久後,硬是忍下心來,蕙蘭一轉身,頭也不回。快步地往馬車方向跑了過去。狄揚見狀,也立刻的追上前來,扶著蕙蘭步上了早等著的馬車。而等兩個人都坐定後,這才開口對著架車的少軍說道:「走吧!少軍。」
少軍點點頭,便立刻出手驅動馬車,緩緩的啟程上路。
車廂裡,狄揚將蕙蘭嬌小的身子給牢牢的摟在懷裡,希望能以他最真的深情,沖淡掉她心裡沉沉的哀傷。「相信我,我們會再回來的。」
無言的點了點頭,蕙蘭緊緊的倚靠在狄揚溫柔的懷抱裡,閉上了眼,最後一次的與過去告別!
而明天,明天她將以一顆全新的心靈,去迎接她生命裡全新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