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叫她,聲音聽起來好熟悉。
盧絲絲四下尋找,看不到任何認識的人影。
那聲音……不,不可能是他,這個時間他通常還沒回到家,八成是她耳朵的錯覺。
「盧絲絲!」
又來了!
絲絲掏掏耳朵,眉心緊蹙,那道聲音真的是在叫她的名字,而且和他的聲音百分之百的相像。
第一次可以說是聽錯了,那第二次該怎麼解釋?難道是她得了幻聽?
「盧絲絲!」
而那個聲音愈來愈近,音調裡蘊含著火氣,她根本不敢抬頭起來確認。因為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她,而她怕死那個人了……
下意識地,她緩慢旋身,準備往聲音來源的反方向離開。
「你給我站住!」寧乙典攫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裡?沒聽見我在叫你嗎?」他一個箭步擋在絲絲身前,制止她所有可能的移動。
「我有聽到……」嗚,怎麼辦,她好倒楣呀!「可是我以為是自己腦袋不清楚,還是得到幻聽什麼的,我覺得應該不是你在叫我……」
盛氣凌人的他一靠近,絲絲的懼怕症就犯了。
「幻聽?!你根本是重聽吧?」他喊得喉嚨都要啞了,全公園裡的人也都聽到了,而她竟一點回應也沒有。
「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你確定?」
一迎上他的眼神,絲絲退卻了,在他炙烈的怒目注視之下,似乎細微的表情變化,也無所遁形。
「你確定剛剛不是想躲我?」
她不敢辯駁,扯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你怎麼解釋落跑的這個舉動?」她一直不搭腔,放寧乙典一人唱著獨腳戲,讓他無趣大吼:「盧絲絲,你的舌頭讓貓給叼走啦?說話呀!」
「喔……好。」絲絲趕緊發聲,卻不曉得說些什麼才好。
「盧絲絲--」寧乙典被氣得七暈八素、頭昏腦脹,只好大喊她的名字意圖給予警告,不意卻換來一陣無力感。「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很拗口?」
每當喊她的名字,不論多麼用力、多麼生氣,凜然的氣勢就是蕩然無存,不知怎地,總是達不到魄力逼人的效果。
連她的名字都有意見,他真的很難討好欸。絲絲不禁悻悻然想道。
「那是爸爸取的……」意即不是她能決定,所以錯不在她,而且她覺得自己的名字還不錯,他憑什麼一臉嫌惡。
「有時間就去換個新名字。」對於她的名字,他有意見很久了。
「為什麼?」
「你的名字會為你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你自己難道沒感覺?」粗線條的女人!
「會有什麼麻煩?」她從來不這麼認為。
「反正你就是不想換,對不對?」面對她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拗,寧乙典怒不可遏的問。
每每只要想像其他男人喊她絲絲的語氣,胸臆間彷彿有股氣在奔撞,竄來竄去找不到出口,最後終究還是悶在心裡。
絲絲、絲絲,他無法容忍其他男人這麼叫她,在喊她名字上頭,吃盡她的豆腐。
「我只是不懂自己的名字哪兒礙著你了……」絲絲好委屈,父親的家庭教育,讓她養成順從、不拂逆男人的習慣,怯懦的個性則讓她不敢與他的怒氣正面交鋒,可是好幾次她真的無法苟同他的無理。
但他手中彷彿握有一隻遙控器,而她則是受他操控的機器人,不能擁有自己的主張。
聲音愈說愈小、眼兒漸漸垂斂,她的模樣教寧乙典心中警鈴大作,「幹嘛,才說你幾句,你就要哭啦?」他的火氣被不安取代了。
這輩子他最缺乏的東西叫耐心,所以他從不等人,更別說安撫女人的情緒;可是眼前這個女的,不只讓他等她,不時還癟著嘴準備哭泣,分明是在考驗他的忍耐力。
「沒有。」
「真的沒有?」他受不了哭哭啼啼的女人,只要女人在他面前落淚,他一定用眼神將那些沒用的水分,給逼回眼眶裡。
「真的沒有。」絲絲儘管難過,但仍是將翻滾的情緒給壓了下來。他討厭女人哭,所以她不會笨得去觸碰禁條,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有。
寧乙典多看幾眼確認,「沒有就好。」經過這一問一答,他的火氣幾乎全消了。
最近他的怒火持久度似乎變差了,尤其是針對她的時候,她常常惹他生氣,但常常什麼也沒做,原本氣呼呼的他就自動滅火了。
「你今天是不是比較早下班啊?」不然她也不會不小心被他給遇著。
她的問題讓寧乙典降下的火氣又升了起來,早歸沒見到她的人就算了,還得面對伍蕙蘭那個麻煩精,運氣背到不行。
不願再對她發脾氣,他故意略過不回答。
「小黃,過來。」伸手招喚一隻眨著眼,盯著他們直看的流浪狗。
咦?「那裡只有一隻狗耶……」絲絲左看看、右瞧瞧,就是沒看到黃毛的狗兒。
「然後呢?」
「它明明是白色的……」
寧乙典早知道她會這麼問,「毛色是白的就不能叫小黃嗎?」
「可是一般人會叫小白吧?」他這樣有指鹿為馬的嫌疑耶。
「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他訕笑幾聲,譏嘲眾人的無知,「黑的叫小黑、黃的叫小黃、白的就叫小白,一點創意也沒有。」
「呃……」他如此頭頭是道的分析,讓人完全無法回嘴。
「如果按照一般的命名方法,是不是又黑又白又有黃的狗,該叫彩虹?」
絲絲愕愣住一秒後,拍手大笑,「哈哈哈……好好笑喔!」
他該常說笑話的,真的超爆笑,或許該說,像他這樣個性的男人,願意分享生活幽默,會令人有種耳目一新的驚奇笑點。
寧乙典的臉色忽紅乍白,見她笑得那麼愉快,突然亂了主張。
哪個女人曾在他的面前,笑得那麼無邪且快樂?而那抹鬆懈心防的甜笑,深深撼動了他。
原想在她的笑聲停止之後,罵她幾句,然後替自己找個台階下,假裝剛才的笑鬧沒發生過,但這會兒他猶豫了。
她的笑容讓他很享受,那種成就感不是商場的成功可以比擬。
算了,不潑她冷水了!
他端正神色後看著她,「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帶著一絲不自在的尷尬和彆扭,他想繼續扮小丑取悅她。
「我告訴你,其實小黃是個特務。」他甚至刻意將氣氛搞得懸疑詭譎。
絲絲瞪大眼,「特務?!」她只聽過導盲犬,不知道竟然也有狗狗特務。
「嗯,它的毛色其實是它的掩護。」一副正經八百地編派如此沒有知識的謊話,寧乙典都快笑場了,可那個傻女人竟當真以為他要說什麼精采故事,一臉興味盎然的模樣。
「真的嗎?」一對水眸拚命觀察狗兒,實在看不出它有何特別之處。
寧乙典超想死的,她居然問他:真的嗎?
他說不下去了,欺騙一個智能不足的女人,太可恥了。
「當然是假的!」白癡,只有她才會相信這種危言聳聽、怪力亂神的瘋言瘋語。
「你怎麼可以騙人?」絲絲握著粉拳,忿忿不平,「我很認真在聽耶!」
「我怎麼知道你那麼好騙?拜託你有點腦袋好不好?」寧乙典忍不住地笑了。
「小黃,來。」自塑膠袋裡掏了幾塊麵包屑片,慰勞辛苦擔任他故事男主角的狗兒。
絲絲不滿的眼神在這一瞬間,驀地轉換了,她有些恍神地望著他,望著他的樣子、他的動作,她著迷的目光無法自已。
他笑起來眼尾有著淡淡的魚尾紋,感覺起來好有魅力,薄薄的嘴角往上揚,真好看……好奇怪,他平常是那麼刻薄的人,怎麼現在看起來變得好親切?
喔,一定是因為他餵食流浪狗的好心舉止。
「原來你也是很有愛心的人嘛!」
「喔,原來我在你心裡,真的毫無正面形象可言啊?你認為我是那種會拿著球捧打狗、找門路吃香肉的大壞蛋?」
他的一番言詞,教正將手探進塑膠袋裡拿麵包的絲絲,惴惴不安地暫停動作,一股涼意自腳底蔓延上來。
「我沒那麼說過……」
「但你那麼想了,對不對?」
寧乙典從她微顫的指尖,感覺出她的侷促不安,而他自覺像個惡作劇得逞的男孩,不禁暗自竊笑。
他當然不是愛心過剩的那種熱情人士,對於小動物,他向來抱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則,雖然不討厭,卻也談不上喜歡。
但杜正勝告訴他,她總會打包幼稚園裡沒吃完的餐點回家,其節儉的程度令人難以想像。而經過幾天的觀察,結果出來了,原來那些食物全進了流浪狗的肚子裡。
盧絲絲為了餵食它們,不辭辛勞、沒有怨言地帶著湯湯水水擠公車,他為她如此自不量力的行為感到生氣。
那麼瘦弱的身材,還無時無刻背著一個大包包,這會兒再加上幾袋食物,她難道不怕被壓死嗎?
除了為她提著大包小包擠公車的行徑,感到丟臉之外,更不願世外桃源因她的白癡行為而上報,所以他只好一有時間就充當聖誕老公公,送點心給這些流浪狗。
「我沒有……」
「向我道歉!」寧乙典蠻橫地索求,「另外,你還得跟我說謝謝。」
為她做了這麼多,要句謝謝不為過吧?而且因為她的天真和常常置身事外的無知,他更忍下了不少怨氣和怒氣沒有發作,為此,她更是必須道歉。
「為……什麼?」又是道歉又是道謝的,她到底欠他多少呀?
可是,她個性不如人家強勢,又沒有他扭曲事實的能力,只能乖乖舉起白旗。
「對不起。」她怕極了他磨刀霍霍的猙獰。
道歉得挺乾脆的,讓寧乙典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要接什麼話,只好板起臉訓她。「知道自己哪兒錯了吧?」
「嗯……」她又不是神,怎可能知道。「還有,謝謝你。」一口氣完成他的所有要求。
寧乙典聽出了她的敷衍,「你--算了、算了!」一點誠意也沒有。
絲絲訝異他竟會如此輕易饒過自己,納悶地抬眼,發現了他的疲憊。
「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你看起來很累……是不是?」
「還不是因為你!」他沒好氣的說:「要是你早點回來,我哪需要費那麼多心神去應付別人!」
「可是我……」絲絲欲反駁,繼而想起方纔的爭論,忍下了衝動。
頓了一下,她還是忍不住的問了:「是因為每天必須早起送我去上班,害你精神不濟嗎?如果是這樣,以後就不麻煩你了,等會兒我去跟寧媽媽說……」
聞言,寧乙典大驚,「你敢?你想害我落得一個不孝子的臭名嗎?」若她一跑去解釋,他就毀了,因為接下來就換成他必須解釋了。
「可是看你那麼累,我很不好意思……」
「是嗎?」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絲絲一句稀鬆平常的話語,被寧乙典逕自衍生多種美好的解讀--
她是心疼他吧?沒想到她挺體貼的……
她好像跟他心中找尋的女人身影,完美地重迭了。
「不希望我累,以後就少讓我生氣,懂嗎?」
「這有關係嗎?」絲絲想不透,一對漂亮的秀眉都要撞在一起了。
咦?他剛剛說什麼?他怎會說出這麼噁心的話?!
亂了、亂了!這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荒謬無理!
所有的一切已經脫離常軌了,他的計劃根本不是這樣的!
在她瘋狂迷戀上他之前,他怎能先有這些感覺產生?
「肚子好餓,我要回去吃飯了!」
寧乙典無顏面對她及自己,只好提著塑膠袋快步離開,草草結束末竟的話題。
絲絲依然杵在原地,疑惑的眼雖然將他的所有表情動作納入,卻瞧不出絲毫的端倪。
幼稚園的戶外活動區,溫煦的陽光灑落,映照得綠色草皮一片油亮,人心更是一陣暖洋洋。
草皮上,小朋友圍成圓圈盤腿而坐,圓心坐著的正是笑得比太陽還燦爛的盧絲絲。
「老師,你今天要說什麼故事啊?」
「我今天要說一個很可愛也很有意義的故事喔!」和這些孩子在一起,絲絲說話的語氣有著習慣性的輕柔。
「真的嗎?」
「那老師快點說、快點說嘛!」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聲聲催著。
「林容如,你又忘了說請了,真沒禮貌。」缺了門牙的小男孩,像小老師似的嚴厲指正。
「老師,對不起。」
「沒關係,大家都是有禮貌的小朋友,所以更要相親相愛,不能吵架喔。」
「好。」稚嫩嗓音異口同聲的回答,再加上有志一同的點頭,像極了一支訓練有素、整齊劃一的軍隊。
不過這支軍隊是名副其實的童子軍。寧乙典嘲弄的想。
擔任這種童子軍的頭頭,應該毫無成就感可言吧,然而此刻,映在盧絲絲嘴角的,卻是驕傲無比的笑容。
話說回來,這也不能全怪她,畢竟憑她的能力與膽識,管轄範圍大概也只能局限於,五歲以下的國家未來主人翁吧。
那些將親生骨肉,心肝寶貝交給她照顧的父母們,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而他們勇於嘗試挑戰的精神令人折服。
「故事開始了喔……在一個大森林裡,住著一隻孤獨的小野狼。它有著長長耳朵、短短的毛髮和圓滾滾的眼珠,而它平時喜歡在草原裡追逐小野獸。」
她的聲音穿透過來,語調一改平日留給他的印象,她那具抑揚頓挫的聲調,準確地營造氣氛。
小朋友們個個聚精會神地望著她,好不認真。
他不得不承認,她說故事的口吻不帶青澀也無匠氣,應付小蘿蔔頭的功力更是駕輕就熟。
「哇,好恐怖喔,小野狼吃掉小野獸了啦!」
「對啊,小野狼是壞蛋!」
「壞蛋、壞蛋!」
「小野狼是會吃小朋友的虎姑婆!」
孩童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接了下去,吵個不停,甚至愈說愈誇張了。
寧乙典身子略彎,靠在幾乎沒有任何遮掩作用的圍牆外,努力克制著想叫那些小鬼閉嘴的衝動,
盧絲絲故事說得好好的,他聽她的聲音也聽得正爽,突然插入幾道殺風景的雜音,讓整個氣氛都不見了!
「小朋友乖,小野狼並沒有吃掉小野獸喔,老師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是。」
她一句話,動亂就被弭平了。
而她也對他說過一句話,那句話卻引起了驚濤駭浪,讓他天馬行空、自以為是地編織起了美夢。
他自從發生那次的反常表現後,連續好幾天無法正眼看她,送她上班的途中,不再與她話家常--他非常鄙棄自己的反常、氣進度不若他的預期……更是惱火無法掌握自己的心。
「在小野狼年紀還小的時候,家人就拋棄它了,它只好不停的流浪,沒有目標……唉!」驀地,絲絲歎了口氣,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好無奈。
她真的靜不下來,無論她做了多少努力。在教室裡上課時,她心不在焉,以為來到戶外空間,情況可以好轉,沒想到……
小朋友活潑可愛、無憂無慮的純真笑臉,第一次安撫不了她的心。
寧乙典的身影充斥了她的腦海,讓她的思緒糾扯成結,找不到方法解開。
「老師,你怎麼不說了?」
「故事說完了嗎?」
「不是啦,老師是有心事!」一個小女生揚著下巴,聰明地宣告她的發現。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媽咪也是這樣啊,她有心事就會一直唉唉唉。」
絲絲忍不住又在心裡歎氣,小朋友人小鬼大的剖析,一刀劃開她的秘密,露出她的煩惱。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到底是怎麼了?這個疑問幾天下來,一直反覆在她的心底盤旋迴繞,讓她好難受。
她真的覺得自己是全宇宙最矛盾的女人了;明明忌憚他的脾氣,可當他不對自己大呼小叫時,她又極度不習慣。
「小朋友,故事明天再說好不好?」雖然這個要求很不負責任,但與其花時間精力去做成效不彰的事,不如等待狀況好時,再加倍補償。
「老師,你有心事可以跟我們說啊!」
小朋友天使般的安慰,絲絲好感動。
眼睛望著那一張張關心她的小臉,腦海卻浮現寧乙典那雙燃著兩簇怒火的眸子,某種莫名其妙的惱怒,突地佔據心頭,她負氣噘著嘴兒,開始訴苦發牢騷--
「老師跟你們說一個做人做事的大道理。」
「好。」
絲絲心中一股怒氣燃燒著,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他們懂不懂,她還是要照說不誤,「雖然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獨特個性,可是當你的朋友好不容易適應了,自己就千萬要記得不能任意改變個性,不然對方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公園相遇的那天以後,是他自己莫名其妙變了性情,她既沒說錯話也沒做錯事得罪他,為什麼卻得時時刻刻牽掛他的情況?
她想破頭地猜測,終究猜不到一個答案,他快把她搞瘋了!
「老師,你在說什麼呀?」小朋友搔搔頭,一臉茫然。
「意思就是,如果你平常是個很凶的人,突然之間卻變得不愛說話,是會讓朋友無所適從的。」
「老師,我不凶啊,我是乖寶寶耶!」
「老師,什麼是『伍所四從』啊?」
果然,雞同鴨講。絲絲又歎氣。
不過,她的心情輕鬆多了,有種發洩過後的舒暢快感。
「大家一定要記得喔,和朋友說話的時候,口氣要溫柔、要緩慢,就算生氣也不能用吼的喔!」
「為什麼?」
「因為會嚇著朋友啊!」
「他們會哭啊?」
「對啊……」
代表下課的兒歌音樂響起,蓋過了大人小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