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克瑞希,他真的挑了那杯有毒的酒嗎?」
「不,琉西斐把兩杯酒都喝了。」被問的人苦笑著道,「連我都差點兒被嚇暈,他竟然會這麼做。」
「我們的琉西斐殿下真的是很英勇啊。」傻瓜都聽得出的挖苦,「真遺憾我昨晚不在現場,一定非常戲劇化。」
「您不擔心嗎?我總覺得皇太后沒有理由不放毒藥,可是琉西斐卻又沒事。」直到此刻還陷在昨夜劇烈起伏的餘韻中,露克瑞希不無擔憂。
「你不知道原田?」琉瑟恩不由得奇怪地看向一邊不發一言的人,「你沒告訴她嗎?」
「有必要說嗎?我沒死,她也沒死,這就是我要的結果。」
「可是對我而言不太公平,我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露克瑞希不滿地抗議。琉西斐從文件中抬起頭,眼神有一絲奇特的不確定感,剛要張嘴說什麼卻被敲門聲阻止而變成了兩個簡單的字:「進來」。
雅科波走了進來,筆挺的皇家侍衛隊隊長的制服合身地襯托出他內斂的氣質和優秀的容貌,整個人看上去極有精神。
「琉西斐殿下,按您的命令都準備好了。」
「出發吧。」把文件隨意地擱在沙發上,琉西斐站起身向另外兩人稍稍做了些解釋,「我要出去一趟,你們請繼續聊,可以的話希望能一起午餐。」
「你和雅科波一起出去嗎?」琉瑟恩更為驚訝,「你今天有點兒異常,難道早上特意早起就為了出門?」
「算是吧。」他吻了吻露克瑞希的臉頰,「我不會有什麼事的,放心吧。」
雅科波則向另外兩人匆匆行了個禮,跟隨其後一同離開。
「是不是發生什麼大事了?」露克瑞希納悶地問,「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上午起床。」
「大事?每天都發生大事,叛軍的軍情、革命分子的暴亂……他都會躺在床上考慮這些大事。」琉瑟恩同樣不明白。
「殿下,可以告訴我琉西斐沒有中毒的原因嗎?」
她實在無法裝作對昨晚另一人的所言所行無動於衷。
「伊斯特家秘製的毒藥對琉西斐毫無作用。」他朝她無奈地一笑,「這件事除了琉西斐之外只有我知道。
好想看看狄亞娜昨晚的表情啊,她一定氣歪了臉,親手放下去的毒藥竟然沒有一點兒效用。」
「為什麼對琉西斐毫無作用?」
「為了防止自己被毒死,在取得大夫的建議後他一直服用家族自製的毒藥。真虧得他敢這麼做,我們家族的毒藥是世代傳下來的秘方,根本沒有解藥,並且幫助伊斯特家族乾淨利落地消除了不少異己。」琉瑟恩很佩服似的歎口氣。
「很多人想他死。」露克瑞希打了個冷顫。
同樣出生於貴族家庭的她自是聽說過某些貴族因為害怕被下毒而適當服用部分毒藥作為以毒攻毒的防備,原本她以為只是古老的傳言。更進一步考慮,琉西斐的生命一直受到威脅,不僅僅來自於叛軍的刺殺,除此之外還有貴族之間互奪權力的暗殺。
「知道有哪些人想殺死他嗎?」
「有太多的人想讓他死,但有膽量策劃殺他的只有一個:我父親,宰相大人彼拉多·馮·伊斯特。」輕描淡寫的口氣,冷嘲的神情絲毫不影響其優雅的容姿。
「所有的封號、封地、家財、榮譽必須由長子繼承,所以我父親是沒有權力繼承伊斯持家的一切的。即便琉西斐的父母早逝,但伊斯特一族仍得由琉西斐掌管,執著於權力慾望的宰相大人一直對此無法容忍。表面上看,他和琉西斐的叔侄關係親密無間。兩人齊心協力將伊斯特家推到了權力的巔峰。實際上,我父親嫉妒琉西斐嫉妒得快瘋掉了,而琉西斐則憎恨防備著我父親,他親眼目睹當年我父親為奪取伊斯特家而犯下的弒兄罪行。」
「可是您和琉西斐的感情卻出奇的好。」
「當然,因為我們的目標一致。」
他不再多言,微微歪著腦袋,露出纖美的頸線。注視著過於華麗美好的男人,露克瑞希感到空氣中瀰漫著某些令人顫慄的因素,這些因素促使她猜中一些真相,恰恰是足以將她擊潰的真相。僱用她監視琉西斐的大貴族應該就是琉西斐的叔父,皇太后陛下的父親,波吉亞帝國宰相彼拉多·馮·伊斯特!
絕不會錯,一定是!
☆☆☆
病房門開著,一眼就看到房內的情形。床邊圍著幾個笑得很甜美的護士,但是最引入注目的仍是斜倚病床上的那個蒼白憔悴的病弱少年。已經習慣將他人的容貌和琉瑟恩做比較,琉西斐即使再苛刻也無法找出少年五官的任何一處比之琉瑟恩遜色。然而……太弱了,瘦削的臉龐籠著強烈氣色的憂鬱,看不出男性天性中的一絲剛強。「就是他嗎?」他問跟著的雅科波。
「是的,埃爾。」回答的時候,裡面和護士說話的人察覺地望向他們。
「雅科波,你來了……」清澈的目光一轉,在與琉西斐的視線接觸後他懼怕驚慌地縮起了身體。恨不得能瞬間從緊抓的毯子內消失的慌張和害怕,使得他看起來更可憐。
「琉西斐……殿下……」圓睜的大眼幾乎溢出水來,映出彼此都深覺不堪的記憶,連琉西斐也不得得不發出苦笑的感慨。
「原來是你啊。」
「你們認識?」雅科波大為驚異。
「不!不……」搖頭竭力否認,埃爾打心底裡惶恐起來,「……露克瑞希……露克瑞希在哪裡?為什麼雅科波你會和他一起來?」
「請冷靜,殿下並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你見一面。
他是露克瑞希的保護者,所以也一定會是你的保護者。」試圖解除少年的恐慌,雅科波安撫道。
「你和護士都出去,我想和他單獨談談。」
「請您千萬不要傷害他。」止不住的擔憂浮現在臉上,青年懇求道。
「你以為我會對他做什麼?」琉西斐用不滿的陰冷語氣反問道。
「對不起。」垂首道歉的人再次看了看床上以哀求的眼神望著自己的少年,狠狠心跟在護士身後離去。
只剩自己面對站在波吉亞帝國權力巔峰的男人,埃爾無法掩藏自己的懦弱,認命地閉緊雙目不吭聲。
「沒必要這麼害怕,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琉西斐緩步走到窗前,但還是和膽小的人保持距離,「以前的事我也不會提,我和你只談露克瑞希。」
睫毛一陣顫抖,他緩緩睜開眼,迷茫之至。
「露克瑞希……她怎麼了?」
「昨晚她把財稅總督湯姆伯爵殺死了,為了你。」
「什麼?」過度的驚訝驅散了恐懼,他直愣愣地瞪著說出真相的人。
「露克瑞希為了你殺死了湯姆那個怪物。」他為他重複一遍,「不過,露克瑞希沒有遭到任何傷害,下午她會和以前一樣來看你。」
「是您……您保護了她……是嗎?」弱小不代表愚蠢,埃爾猜道。
「算是吧。」琉西斐笑了笑,盡量不加重對方對其的恐懼感,「她把你們的事情告訴了我,所以我就想看看能讓她不顧一切做出驚駭之事的人。」
在他銳利的視線中低首,少年的臉龐籠上幾道陰影。
「很失望吧?我拖累了露克瑞希。您應該還記得那個戴著項圈、被湯姆拉到您面前的我,當時您就鄙視我了。」
「你誤會了,我鄙視的是有那種殘忍怪癖的湯姆。
他的死,不會有人為其悲傷。」不是刻意安慰,他實話實說,「其實我該感謝你,若不是為了你,露克瑞希就不會和我遇見。這麼說你應該明白吧?」
垂首半躺在床上的人久久沒有動一動,靜靜的病房內只能聽到兩者的呼吸聲,隔了一會兒逐漸響起某人無法壓抑的哭泣聲。
「或許我這麼說有些殘忍,但我覺得還是說出來更好。在進病房之前,我先找過你的大夫,他說你最多只有兩個月的時間。」
斷斷續續地嗚咽著,清楚自己生命即將結束的人點點頭。
「露克瑞希不知道這件事吧?你求大夫幫你一起瞞著她,騙她說你的病情大有好轉,這麼做對她好嗎?」
「我……我……沒有救了……很快就死了……死之前我只想看到滿臉笑容的露克瑞希……所以求您……求您也不要告訴她……」淚落個不停,悲意滿胸,他卻只能努力掩飾。
「我會尊重你的想法,而你現在必須聽我說說我的想法。」溫柔地將絲帕遞給哭泣者,琉西斐同情地放柔語調,「我會照顧露克瑞希一輩子,你是她最重要的人,因此我今天特意來告訴你一聲。」
「您?」他沒有伸手取絲帕,眼淚自仰起的臉龐兩側滑落,「可您是大貴族。」
「想要珍惜某個人的心情,同身份和地位有關嗎?」
「但貴族似乎都不懂得珍惜,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相信您……」他鼓起勇氣試著從琉西斐冷峻的目光中找尋某種可以值得信賴的東西,「……就和第一次看到雅科波時一樣。」
他微微一笑,俯首在哭泣的少年額頭上印下一吻。
「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的。」
「是的……都會過去的……」淚滴折射著光線為埃爾的臉龐罩上一層薄薄的光暈,再次合眼,額頭被另一人唇觸碰後的溫濕感滲透到死寂的心靈。
「……請一定要照顧好露克瑞希……謝謝……」
「同樣謝謝你能相信我,保重。」為虛弱的人蓋好毯子,琉西斐走出病房。
門口守著憂心忡仲的雅科波,沒必要多說什麼,他示意打道回府。室外炎夏的蟬不停歇地嘶鳴著,高溫的光線刺得人睜不開眼……好熱啊……跨進悶濕的馬車。
他忽然覺得不可思議……
方才自己的唇所碰到的肌膚竟然冰涼得沒有溫度,死亡的臨界點快到了,就要帶走那個滿懷柔情的不幸少年了!
☆☆☆
琉西斐的府坻不比皇宮有所遜色,廣闊的莊園和華麗的宮殿構成了令露克瑞希歎為觀止的存在。也許是搬到一起居住後相處的時間更長了,她發覺自己多少瞭解一些這個令貴族們懼怕的俊美男人。快黃昏的時候,從琉西斐的臥室裡還傳出官員們激烈討論乃至大聲爭吵的聲音。被吩咐送茶進去的人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在此時敲門時,房門卻打開了。
「夫人,由在下代為效勞吧。」圓圓的眼鏡片下.雙迷縫的小眼,容貌不算秀麗卻極其斯文的男人接過她端著的餐盤。
是琉西斐最得力的第一秘書魯慈,露克瑞希雖和他有過幾次接觸,但也僅止於禮儀式的問候。
「請幫忙拿進去,謝謝。」知道自己不合適介入都是男人們的臥室,她轉身欲走。
「魯慈,是露克瑞希送茶來了嗎?請讓她進來。」
臥室裡傳出琉西斐慵懶感性的嗓音,魯慈不由得有些苦笑,為離去的女子打開房門。
房間裡的大臣們面有難堪地移開自己投在進門者身上的視線,似乎仍在介意前幾天宴會上發生的兇殺事件。然而卻有一個官員以看似非常恭敬和善的態度朝沒有任何身份的女人彎腰行禮,微抬的視線藏著偽善的諂媚。
「能見到夫人您,真是在下的榮幸。」
「啊。」露克瑞希納悶地望向半躺在床上以戲謔的眼神注視一切的掌權者。
「這是大司儀官波羅大人,他今天來是提議讓我們盡快完婚,並且最好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讓對貴族心生不滿的平民們知道親王迎娶的王妃正是平民。」
「結婚?」琉西斐的說明讓她不由得皺起眉。
「是啊,從你搬到我的城堡裡之後,所有的人都遵照我的吩咐稱呼你為『夫人』。而且我為了你得罪了波吉亞帝國最厲害的女人——皇太后,所以他們便認為我遲早都會娶你為妃。我親愛的夫人,您怎麼想呢?」
「這種事……還太早,不合適。」立刻就予以否定的態度,她的話語引來琉西斐一陣嘲諷的笑聲。
「我親愛的諸位大臣,這就是答案了,所以你們暫時可以停止有關我是否能娶露克瑞希為妃的爭論。魯慈,請代我把諸位大人送出城堡,我想和我未來的王妃溫存一番。」
「是的,殿下。」魯慈帶著奇妙的微笑看向大司儀官等人,「諸位大人,我送你們出去。」
不敢有所異議,眾人只能無奈地一一離去,室內很快恢復上午時的寧靜。沒有多餘的視線看著自己,露克瑞希稍稍鬆一口氣,自然地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並一一滅了即將燃盡的燈火。
傍晚的紫紅雲彩燒透整片天空,濃稠華麗的色彩甚至比艷陽更叫人睜不開眼。夕陽籠罩的陰影錯落地投在房間各處,給時空鍍上一層曖昧的晦暗情色。
「很美的晚霞。」寂靜的時刻,琉西斐的嗓音顯得格外清亮魅人,使得站在窗邊的人不由得轉回首。
「如果您能改掉早上才上床睡覺的習慣,您會看到更美的朝霞。」
「並不是早上才上床,我可是先陪你上床,只不過完事後又去書房看書。」
知道他是壞心眼地揶揄她,可臉仍舊微微紅了紅。
「過來吧,躺到我身邊來。」他向她伸出手臂,被陰影遮去犀利感覺的五官竟有著說不出的溫柔色彩,「我覺得我們太多的時候都只是以彼此的肉體交談,我想我必須好好聽一聽你的想法。」
「我沒有什麼想法,只是希望埃爾的病快點兒好起來,隨後兩個人找一處鄉下過平凡的日子。」她一邊乖順地躺在他懷裡,一邊低語道。
「很不錯的想法啊,可惜似乎沒有我參與的機會。」
不由得抬眼琢磨他的表情,她猜不出他話中是否有玩笑的成分。下巴被捏住,他就吻了下來,唇舌的糾纏使她墜人某種無力抗拒的慌亂中。
「我想把你一直留在身邊,這樣好嗎?」唇間的溫熱氣息撩亂她的心思,琉西斐問的是一個她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有力的雙臂緊緊摟著她,朦朧重疊的影,是他們彼此模糊不清的心。
「不回答嗎?或者回答不上來?」
「您嗎?」她不確定地輕聲道,「我同您……可能嗎?」
「為什麼不可能?」又恢復成歷來冷酷性喜嘲弄他人的親王殿下,然而卻並未放開她,反而將自己的唇貼著她的額頭。
「露克瑞希,現在我希望你告訴我實話,你願意跟著我嗎?」
心一顫,她竟苦澀地笑了。
「我也不知道,您……和我……我們都困在各自的世界裡。您說您愛上了我,但是這對我而言已經毫無意義,從一開始我就不屬於您。心、身體,這兩者一度和您的緊貼於一起,可是很快又將拉遠成兩個不相交會的點。我們的結局……其實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局……」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琉西斐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兒難過。
「謝謝您,不管以後怎麼樣,我都會記得和您在一起的日子,您讓我經歷目睹了許多難以想像的事情。」
「這些話等以後再說吧。」他強迫自己推開懷裡的人,心裡卻又一陣失落,「也許一開始我就不該抱你。」
零亂的髮絲下,他的雙眼透出一種自嘲的悲哀,露克瑞希覺得胸口一陣無以描述的疼痛。
「如果可以,請繼續抱我吧,直到我不得不離開您。」她主動將手指纏上他的雙手,那是她一直在他面前深深埋藏的纖細溫柔。
十指相握,琉西斐閉上眼,忽然就憶起過逝許久的雙親。睜開眼睛時,他撥開礙事的頭髮,對另一人輕輕一笑。
「當然可以,我會一直抱著你,不管你是否想著離開我,這或許就是我寵愛你的方式。」
他們會怎麼樣呢?應該僅止於肉體上的關係,可為何又會於彼此間瀰漫開某種游移不定的傷感。
「琉西斐……」她柔聲輕喚。琉西斐略一低頭,不明的光線中是兩張表情不明的臉。「嗯?」
「……其實……」
「其實什麼?」
「……不,其實什麼也沒有……」
「是嗎?我可並不這麼覺得。」
「是啊。」
「告訴我吧。」
「告訴您什麼?」
「你說呢?」
「其實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其實我們很適合在一起。」
是極為自信的男人啊,露克瑞希笑了,一點兒也不想撒謊否認對方的話。默默地點點頭,她感覺到指尖上傳來的溫暖,屬於他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溫暖。哪怕是埃爾都沒法介入的一種奇妙氛圍,這一刻露克瑞希的眼中只看見與自己一同身處黑暗心手相系的琉西斐。
希望,真的希望,他們能一直這樣——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