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弟彷彿在這個家裡是無所不在的,秦日臻偶爾會在梳子上發現她的長頭髮,在沙發上被子裡發現她殘留的香味,甚至在那只杯子上發現了一枚不知讓它逍遙了多久的口紅印子。睹物思人,他常常會失神。
早上到公司,照常精神抖擻風度翩翩,照樣讓男性嫉妒女性關注,但一進辦公室關上門秦日臻就驟然長歎。
打開電腦第一件事依舊是打開電子郵箱,郵箱依舊被公函塞滿,但他在其間發現了一封署名Melanie的郵件,看著這個橫空出世的陌生名字他愣了一下,然後想起張小弟曾經把他的郵箱地址給了她的同友。
這個叫Melanie的女孩說:「條頓,好久不見。一段時間沒有上網,再來時發現你不見了,十分詫異,我們馬上可以見面,我決定到H市來。不知可不可以打你手機,我很想聽你的聲音。Miss you!Melanle。
秦日臻看完後忽然感覺心情沉痛。又有一個人在尋找張小弟,她不負責任的消失造成了多少人的失意?她曾經還這樣傷害過誰?
他退出那封郵件,想了想還是把它刪除了。
☆☆☆
「發財了發財了!」李小多抱著一個沉重的大紙箱衝進門來,幫他開門的張小弟趕緊問到一邊,以免那個看起來重量可觀的傢伙掉下來砸碎了她的腳。
李小多把紙箱放到屋裡惟—一張桌子上,張小弟連忙在長短不齊的桌腳下墊上木片,免得放不穩箱子掉下去,砸穿地板事小,把樓下房東家的人砸沒了就事大了。
張小弟拍拍紙箱,「發什麼財?別告訴我這裡面裝的是金條。」
「嘿嘿。」李小多擦擦汗,「是電腦啦。」
「電腦!」張小弟兩眼放金光,「你買的?你已經這麼有錢了?」
「我的錢雖然能買,但我不會用的。」他三下五除二拆了紙箱,讓原以為可以欣賞電腦大人閃亮登場的張小弟大失所望。
這台電腦至少出產在10年以前,那時候中國才剛開始進行國內公用網絡建設,可見這電腦有多蒼老了。它的顯示器十分笨重,而且沒有音箱,又做工粗糙,像一台不合時宜的老古董。
「這種瀕臨滅絕的傢伙也叫發財?」張小弟碰都不敢碰它一下,害怕一時失手叫它散了架。
「不管怎麼說也是台電腦嘛,比沒有要好。」
張小弟撇撇嘴巴。
李小多說:「我的能耐只有如此了,要不你把你那個白領男友的電腦搬來吧,搬不動我可以幫忙啊」
張小弟瞪住他一言不發,手伸到他手臂上拎起一點點皮,來了個360度大旋轉。
「啊!你好狠毒!」李小多痛得大叫。張小第這下不嚴肅了,狂笑。
他對張小弟說:「你現在困在家裡無事可做,又要死不活的,以免你走火入魔變成白髮魔女,還是需要電腦把你引入正途的。」
張小弟感激地看他幾秒,拽下他幾根頭髮以示感動,「這才是真哥們啊!」
☆☆☆
這次的飯局,秦日臻讓每個熟悉他的人開了眼界,他竟然能喝白酒了,真是奇跡!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能保持清醒,準確說出一加一等於二,曹雪芹是男人,樹上有八隻鳥打死一隻樹上一隻也不剩,一張四方桌鋸掉一隻角還有五隻角。經過這種權威性檢測,大家才敢放他自己開車回去。
躺在床上睡不著,秦日臻奇怪為什麼張小弟喝了酒就睡死而他卻這麼清醒。這時胃馬上翻騰了一下。一些東西頂到了嗓子眼,他跳下床,衝進衛生間大吐不止。他按著腹部慢慢坐到地上喘氣,這麼痛苦他算是領教了,回想從前張小弟天天醉酒的日子,她是怎麼過的?她何必折磨自己?那是什麼心態?
胃很空很難受,他去冰箱拿了光明牛奶,開了窗子對著月亮喝。
忽然樂聲大作!張小弟給自己手機下載的是蕭亞軒《一個人的精彩》,很灑脫很囂張。
秦日臻一激動,險些把剛喝下去的牛奶吐出來,強壓下去湧動的液體,他凝神屏息拿起一直放在床頭上的深藍色手機。
「喂?」他小心翼翼地問,希望這是張小弟的什麼人能打聽到她的下落,最好那邊就是她本人,「你找張小弟嗎?」
靜默……
「喂!」他急了,「張小弟是你嗎?你說話,讓我聽你的聲音!』
「呃,對不起,我是Melanie。」聲音沉靜,宛如大提琴,「我找條頓,她在嗎?我是不是打錯了?」
秦日臻心情被凍結起來,沒有興致和人說話了:「抱歉,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你是針針?」
「什麼?」
「你是條頓的男友嗎?她叫你針針啊。」
「秦日臻。」他糾正,然後又說:「對不起我正在睡覺。」說罷就要掛電話。
「打攪你了!其實是這樣的,我剛剛下火車,對H市很不熟悉,就想投奔條頓。可是她不在,只有投奔你了。」Melanie說得理所當然,非常沉著,全無無家可歸的女孩子的慌亂。
秦日臻已經煩不勝煩了,「你現在是不是在車站?」
「嗯,很冷。」
「站前廣場右走五百米有一家卓瑪賓館,三星,價錢適中服務周到,而且溫暖,請你去住那裡。」
那邊愣了一下說:「謝謝。」收線。
秦日臻低頭望著掌中玲瓏的手機,感覺自己這樣對待一個求助的女孩似乎有些殘忍,但以他現在這種狀態,他還能怎樣?
慢慢地睡去,被子都忘了蓋,風在房間裡呼嘯。
秦日臻再次被吵醒時便開始咳嗽,他掩住嘴聽Melanie說話。這一次她表現得很焦急,而且白癡。
「那個館還要身份證,可是我沒找到它!」
他下床走到窗前,望著朦朦朧朧的路面,想像張小弟出走的那個夜晚,身上沒有一分錢,拖著行李箱緩緩獨行,有哪個好心人收留她,給她一杯熱茶?
「你在賓館門口等,我去接你。」他說。
☆☆☆
早晨被Melanie叫醒,秦日臻感到頭有些痛,喝了酒又熬到那麼晚,要是很舒服就怪了。
Melanie從廚房端著兩隻杯子出來,拼在一起,對視力尚模糊的秦日臻說:「這是你和條頓?」他看見兩個誇張親吻的側面,猛然一驚。Melanie手中的兩個杯子,一男一女,天造地設!
秦日臻看見它們窒息了片刻,猛地搶過來,裡面的咖啡灑了一地。Melanie不明白他怎麼這樣激動。
「你在哪裡找到的?」
「床底下那個箱子裡。我很奇怪明明是一對,怎麼一個在床下一個在電腦旁邊。」
不等她說完,秦日臻已奔至床邊,鑽下去把箱子拖出來。張小弟回來過,一定是的!
果然發現一個和角落裡發卡放在一起的袖珍記事本,米色封面上用童花體寫的「張小弟」撐滿整張紙。
2004年2月 24日 星期二 晴
針針,我回來了,因為我放心不下!不過看樣子你還好,我就不用擔心了。
2月25日 星期三 晴
昨天差點兒被你下班回來撞上,還好我躲的及時。我從你身後過去再開門出去,你都沒發現,唉!感覺細胞奇缺啊。
2月 29日 星期日 雨
大雨天都跑來看你,別把你感動死了!你怎麼把傢俱換地方了,剛進門我還以為走錯了。
懶漢喔,買那麼多一次性內褲和襪子,沒有我在你有多煩惱!
雞蛋和鮮面要壞了,快放冰箱裡!
3月4日 星期四 睛
你學會喝酒了?!越來越像男人了!
怎麼把我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收搶起來了?看見那張漫畫了,『Welcome』、『Miss』還有『love』,也許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天哪,你在用擦地板的抹布洗杯子!
3月7日 星期日 晴
小子,你真讓我失望,難道你一點兒也沒發現我來過?我在床上噴了我的香水,還在杯子上印了我的唇印!梳子上還有我的頭髮,你會不會把它好好珍藏?!
3月12曰星期五 陰
「今天玩過你的電腦,鼠標握在手裡就像是你的手。我也有電腦了,當然沒有你的先進。昨天上網進BBS,看見你的貼子我哭了!
3月 14日 星期日 睛
如李小多所說,我忘不了你!我自己也不知道離開是什麼意思。現在我已經知道你是愛我的,可總有一種莫名的牽制力阻止我回到你身邊。那是什麼?我們之間,總是有一種不可言傳的因素將彼此隔離。今天是第二十天,也許以後我不會來了,不是永遠不來,我還沒有決定放棄你。一切得看我的考慮結果。吻你!
「今幾天號?」秦日臻問。
「3月20號。」Melanie說,「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
秦日臻合上記事本,無意識地左右掃視幾下,好像能夠找出張小弟的藏身之處。「我問一下門衛!」說著拿起手機。
門衛說,這段時間只看見過幾次張小姐,她每次都是下午4點左右來,不到5點就走。有時候和門衛聊幾分鐘十最關心的問題當然是秦日臻有沒有帶其他女人回家。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於是「張小姐就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最近有好幾天都沒見她了,原因不明。至於她每次的來路與去向,門衛也是不清楚的。
「我們惟一能肯定的是,她還在H市。」Melanie神情嚴肅地說。
「可是誰知道她到底在哪個角落裡。她的一切檔案,我都不清楚。」
「做男朋友做到你這份上,也就很有水平了。」Melanie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你從來沒有問過她對不對?你不知道她的家庭,她的履歷,她愛過什麼人,恐懼過什麼事,她是否快樂,她是否傷心,你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是不是?」
對Melanie的潔問,秦日臻頭腦遲鈍,感到思維從未有過的艱難,全身神經嗑嗑絆絆。他避開她的眼睛,乾澀地回答:「我覺得那都不是問題,沒有什麼好問的,也很少想得起來問這些。其實我愛她就夠了,不管她曾經是什麼樣子,我都愛她。」
「要是她不愛你呢?」
秦日臻無言以對。
「你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從來不去管對方。你這樣的男大,太自信,也太自私。」Melanie說完,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歎氣,「但同時又太吸引女人的心。心甘情願讓你們享受被愛的成功滋味。」
「很抱歉,我不明白你說的。」秦日臻說完走進衛生間。
「你的剃鬚刀壞了,為什麼不換新的?」Melanie換而不捨地跟上去,「你應該是那種喜愛掌控的男人,是不是因為愛情都掌控不了,所以對一切與掌控有關的事物就失去信心?」
「你覺不覺得你很多嘴?」秦日臻已經忍到極限。
「我還要多嘴一句,去換一個新的,重新自信起來,你還是要去掌控愛情的。」
☆☆☆
除了偶爾的小毛病以外,張小弟對那台電腦基本上還是滿意的。有了電腦,她不再整天無所事事,開始進行堅韌頑強的創作。說她堅韌頑強是因為一連投出十幾篇稿件都如石沉大海,她居然還能堅持不懈並且樂此不疲。
終於有一天,一個雜誌社連續遭到張小弟三番五次的轟炸,郵箱招架不住了,從遠方捎來消急:「單從作者文筆看是比較好的,但思路混亂,情節安排不合常理,結構支離破碎。革命尚未成功,同態還需努力」
看到這封郵件是在一個早晨,李小多看後扯起嘴巴毛驢似的哇哇大笑,「編輯同志真幽默啊真幽默……」被張小弟一記勾拳砸在下巴底下,居然把一顆門牙崩掉了一隻角!一隻面積約為兩平方毫米的角!這一下把張小弟內疚死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以後要是去相親,人家姑娘看見他破了相一定不會要他了!
「怎麼辦怎麼辦?!」張小弟抓了兩把頭髮,立刻有了主意,衝到床頭從枕頭底下取出一瓶指甲油,
「哎呀不行,是綠色的!我去百貨商場買白色的來!」
李小多莫名其妙地拉回一頭撞向門外的張小弟,顧不得牙齒疼痛,咧著嘴問:「買指甲油幹什麼?」
「給你補牙齒呀!」
「什麼?」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居然有指甲油補牙齒的!
「行了,你給我在家等著啊!」
就見張小弟急匆匆地跑了。
到了廣場下車,張小弟一抬頭看見百貨大樓外的巨型電視上,正在播放台灣偶像劇《薔薇之戀》。百合正在痛哭,她說:「原來幸福到了極至的時候,眼淚會流個不停!」張小弟忽然感覺到一種悲哀,眼睛定格在屏幕裡相偎的兩個人身上。
「大姐姐。」有人叫她。
她低下頭,只見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眼睛晶晶亮。「大姐姐,你的鞋帶散了。」
張小弟低下頭,果然見左腳鞋帶裹著塵土拖在地上,像老海龜嘴邊的鬍鬚。「哦,謝謝!」小姑娘蹦蹦跳跳走了,張小弟抬抬腳,心想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幫她繫鞋帶了,秦日臻不會有這麼細心的水平。唉,管它,反正繫了還是會散的。
進了商場,張小弟想了想,買了比較好一點的白色指甲油,雖然貴,但畢竟用途不同嘛。商場裡放的是王菲的專輯《將愛》。一個月以後張小弟在網上看到李宗盛批評這首歌純粹是故弄玄虛,但是作為一個菲迷,無論她怎樣變化,都會支持她的,所謂「愛上了就不撒手」嘛。
為了聽歌,她邁著小小的步子一圈一圈在商場裡轉悠,一支歌結束後的短暫停頓裡,她對著商場裡大大的鏡子用手梳理頭髮。忽然她的手頓住了,眼睛盯住鏡子一角,嘴唇咬緊。
那是一個細長的女子,穿猩紅色風衣,黑色皮褲,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感覺。而她身邊那個男人,不是秦日臻是誰?他看卜去比從前邋遢,穿西裝不打領帶,鬍子拉碴的。他們好像在選剃鬚刀,秦日臻顯得很不爽的樣子.而那個女人不斷地拿不同款式讓他挑選,耐心可嘉,張小弟垂下眼簾,她想自己不應該去猜測什麼,也許他們剛認識,正在進行微妙的發展,總有一天他會愛上她……她告訴自己不要猜想,但還是有這樣一個念頭閃過。當務之急應該馬上離開不要被他看見,她抬眼看了一下鏡子,笑了笑,然後離去。
張小弟緊緊攫著指甲油,站在電動扶梯上回想到百合那句話,仍然精神恍惚。換一種說法,傷痛到極至時會笑個不停,是不是也成立?難怪,她總是要用笑容迎接每件事,即使內心難過,臉上依然帶笑。
電動扶梯已將她載到底層,旁邊人見她老站著不動,好心提醒:「小姐,可以走了!」
她如夢方醒,剛要邁步,忽然被一種巨大的力量從地下冒出來把她狠狠一拽,她只來得及尖叫一聲就俯身倒下。原來,隨著傳送,她散落的鞋帶被絞入電梯的縫隙裡。
很快,她的牛仔褲腳也絞了進去,電動扶梯一刻不停地傳送,像一隻怪手把她的雙腳往滾動的轉軸裡面推。張小弟頓時腦中一片空白,她以為閻王派來的小鬼正在把她往地獄裡拖。不要,她不能離開這個世
「秦日臻秦日臻……」這是一連串不由自主的呼喚,是來源於靈魂深處的吶喊。當一個人在這世上還有留戀的東西,還有讓她感動的東西,她都會畏懼死亡,即使活著會有痛苦折磨,她都要留下來,留下來品嚐!
那個早上,商場裡的人們面對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全都目瞪口呆,當一個男人勢如破竹從樓上飛奔下來人們才想起跑去搭救。一些冷漠的旁觀者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男人撲跪在女孩身邊,奮力與無情的電梯搶奪她的雙腿。他呼喚她的名字,眼眶裡盈著淚水,這景象使那些漠不關心的人心裡某處被炙燒了一下。
眾人七手八腳地幫忙,Melanie及時從貨櫃找來一把剪刀,剪斷絞進地下的牛仔褲。商場的工作人員及時切斷電源,一架龐大的殺人機器終於停止行兇。
「秦日臻!針針!」她哭,淒厲無比,只是出不了聲。
他已經全身軟下來,再冷靜也阻止不了眼淚的滑落。他無力地抱緊她,她卻感覺這擁抱裡有著碾碎她的力量。
穿過時間的海洋,我們永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