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馨再看看表,她決定再等十五分鐘,一點半他還不來的話,她就回去等著他來做一天奴隸了。其實站在酒店門口等人也沒什麼關係,難為情的是她身上那套北一女的綠制服,放了學就直接來這兒,還魅時間換啊!
她看看手中的方形籐籃,衣服就放在裡面,想到希爾頓的洗手間去換,又怕秦康來了找不到她,真是麻煩又為難,北一女的學生站在這兒總是不妥。
又過了十分鐘,一輛計程車衝到門前停往,跳下來的不正是滿頭大汗的秦康?
「你這大黃牛,害我等了這麼久,」心馨忍不往抗議著,「你要賠償損失!
「損失什麼?老天,小星星,你就穿這一身『老虎皮』跟我去玩?」秦康半開玩笑地指著她,「你不怕同學看到?」
「我就去換!」心馨揚一揚籐籃,「你等我,換完我們就去吃中飯。」
「別選地方了,就在這兒二樓咖啡室吃吧!」秦康推著她進去。「我也餓扁了。」
「餓扁了還不早點來?我以為你黃牛了!」她笑。秦康來了,她的心情好得出奇。
「脫不了身——哎!」他說溜了嘴,連忙改口,「公司的事沒辦完,怎麼走V
心馨也沒注意,只要他來了就行,管他什麼遲到的理由?秦康本來就有一大堆女朋友。
在二樓的洗手間換好衣服,那是一件淺蘋果綠的連衣裙,很青春,很適合心馨的年齡,她喜來神采飛揚,灑脫而自然。走出洗手間,轉彎就是咖啡室,但是,心馨卻在西餐廳門口駐了腳,她看見一塊牌子上寫著「麥正倫先生宴客」的字樣,正倫請客,浣思一定會來吧?那個即將是浣思新丈夫的男人,她能跟他建立父女般的感情嗎?
她聳聳肩,管他的,能與不能到的再說吧!她不要去想這件事免得破壞了今天的心情。
咖啡室裡,秦康已悠悠閒閒地坐在那兒,在整個餐廳中,他無疑是最出色的,英俊、時髦又高大,最吸引人的是他那漫不經心的神態,好像沒有任何人在他眼裡。心馨一眼就找到他了,同時,她發現好多女孩子,包括女待在內都在注視他。
「看你,擺出一副大情人狀!」心馨引以為傲地坐在他對面。「是華倫比提嗎?」
「大情人的氣質是天生的,擺不出來。」他笑,「我替你叫了『T骨牛排』,你慢慢去鋸吧!」
「我不吃牛排,要龍蝦沙律。」她抗議,「你怎麼能自作主張替我叫?」
「小女孩吃牛排好,營養又不會胖,」他胡亂解釋,「晚上再吃龍蝦沙律。」
「真的要玩到晚上?」她高興地眨著眼。
「大人絕不騙小女孩,」他倒誠心誠意,「我為你推掉不少約會呢!」
「頂多下次我請還你啦!」她欣喜又感動,秦康為她推了不少約會呢!「等會兒怎麼玩?」
「看電影,我已經托人買好票了,OO七鐵金剛,夠熱鬧刺激!」他說。
「羅渣摩亞的,是嗎?」她問,「不是原來的占士邦了,有什麼好?」
「哦!你對辛康納利倒專情嘛,」他打趣著,「羅渣摩亞有什麼不好?他年輕風流,你不是喜歡看他的電視劇《七海遊俠》嗎?」
「感受不同,我覺得OO七占士邦就是辛康納利,羅渣摩亞就是七海游快,怎能改變呢?」她固執。
「頑固的小東西!」他不在意地搖頭,「相信以後挑男朋友你也會鑽牛角尖。」
「那還用說?」她輕鬆地笑,「我絕對專一!」
湯送來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也許他們都真餓了吧,各人低下頭安靜地吃著,直到整碗湯喝完。
「麥正倫今晚在對面西餐廳請客。」抹抹嘴,她忽然說。
「那又怎樣,你想參加?」他望著她。
「我發神經嗎?你說過晚上請我吃龍蝦沙律的。」她扮一個鬼臉。
「那就乖乖聽話,看完電影我們去打保齡球或是溜冰,晚上——」他停下來,似平有絲猶豫。
「晚上怎樣,玩什麼?」她睜大了眼睛。
「我發覺台北實在很少適合你玩的節目,尤其晚上,」他搖搖頭,「晚上最好是上夜總會跳舞,但是你太小,我們——不如散散步吧!」
「散步?」她皺皺鼻子,「這算什麼節目?」
「這不算節目的話,你自己選吧!」他側一側身,任侍者撤走湯碗。
「我想——」她真的在想、在考慮,突然她驚喜地叫起來,「秦康,你陪我去著爸爸,好吧?」
「叫秦康大哥,」他故作認真地糾正她,「告訴我,你很想去見劉哲凡醫生?」
「我想——想問一問他對媽媽訂婚事情的感覺。」她真真實實地說。
「傻丫頭,你怎能這樣問父親呢?」他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我可以陪你去,你卻不許問這件事,如何?」
「為什麼不許問?」她十分不以為然。
「你以為他不會難堪?」他反問。
心馨想一想,陰影浮上了臉兒。
「我有個感覺,爸爸——一直還對媽媽很好的,他只是不肯說出來。」她若有所思。
「大人的事,你怎麼會懂?」他想岔開這話題。「還是講你自己吧!」
「不!我懂。」她固執地說,「我真的懂爸爸——有一種人的關心和感情是藏起來的,外表完全看不見,爸爸就是那種人!」
「也許吧!」秦康聳聳肩,「醫生總是比較理智。」
「若是這佯,媽媽訂婚,他——爸爸豈不很難過?很痛苦?」心馨擔憂地說。
「傻心馨,你怎麼了,你這麼擔心會幫得了忙嗎?」秦康開解她,「他們離婚五年了,我不認為他們有夫婦間的愛倩,他們——只能算普通朋友。」
「那是最悲慘的事。」她雙手托住下巴,歎一口氣。
「文藝腔嗎?」他打趣著。牛排也送了上來。「快鋸你的牛排,免得趕不上電影。」
心馨看他一眼,低頭開始很用心地鋸牛排了。
餐後,他們趕去看了《鐵金剛大戰金槍客》,然後又打了兩局保齡球,然後,秦康又把心馨帶到中山北路上的一家西餐廳。
柔和的燈光映著心馨運動後紅撲撲的臉兒,青春的光芒逼人而來,即使經歷過無數女孩子的秦康,也為之目眩神移,好半天也回不了神。
青春就是美麗,逼人的美麗,霸道的美麗。
「心馨,你的確是個漂亮的小女孩,」秦康讚歎道,「劉哲凡醫生和浣思的優點全被你佔去了,你知道嗎?」
「你怎能在呼爸爸和媽媽的名字?」她難為情得顧左右而言他。
「為什麼不能?我又不是他們的女婿。」他開玩笑。
「你——」她臉兒更紅,他怎麼說女婿呢?「喂!電影是不是比以前所有的鐵金剛片差?」
「見仁見智!換了主角,導演理當轉換風格。」他不以為然。
「不好就是不好,諸多辯駁!」她誇張地說,「羅渣摩亞真傻,他不該接這部片,破壞了他自己原有的形象。」
「是你傻!人家百萬美全片酬已經放進銀行了!」他大笑著。
「為片酬,沒有藝術良心。」她叫。
「小女孩,再過十年你就不會講這幾個字,藝術良心!」他大搖其頭。
「好!不談電影,保齡球——以後不打也罷!」她說。
「怎麼,保齡球也得罪了你?」他感興趣地望著她。偶爾和她在一起是件心曠神消的事,不需要費神、不需要造作,也不需要耍手段,自自然然,輕輕鬆鬆,在她的青春光芒下,也感染到了那份朝氣。
「你沒看到嗎?」她皺鼻子又搖頭,「那些人哪兒是運動?有的太太小姐在表演,在擺姿勢,有的妖形怪狀的女人專門盯男人,有的人乾脆在那兒交朋友,保齡球場已經變了質。」
「你打你的球,誰要你多管閒事了?」他點點她鼻子。
「事實如此,又不是我吹牛。」她委屈地說。
「好了,好了,出來玩一次,你就發現了這不對、那不妥,多出來幾次,台北市還有可去的地方?」他笑,「吃龍蝦沙律吧!吃完我們去劉哲凡醫生家裡。」
「好!」心馨聽話地不再出聲。
餐廳原是離哲凡的診所很近,全都在中山北路上,秦康握著心馨的手,散步似地把她帶到哲凡門外。心馨站定在那白底黑字招牌前.好久都沒有按門鈴。
「怎麼,不預備進去?」秦康問。
「不,」心馨小臉蛋兒帶著絲難言的傷感。「五年前我們住在這兒時就是這塊牌子,爸爸一直沒換過。」
秦康無言地拍拍她,小女孩的感觸吧!想不到活潑天真的心馨也有這麼多愁善感的一面。他替她按響了門鈴,很快地,聽見了院子裡響起的腳步聲。
開門的是個年老的男傭,他望著心馨,好半天。
「啊!二小姐嗎?」男傭歡喜地叫,「長得這麼高了?」
「福伯,爸爸在嗎?」心馨走進花園。
「劉醫生去了醫院,聽說是急症,他剛剛趕去。」福怕說,「我不清楚,你問管家溫太太,她接的電話。」
心馨停下腳步,望著秦康。
「不必問了,爸爸不在——下次再來吧!」她失望地說。
「來了就坐一陣吧!說不定劉醫生很快會回來。」福伯說。
他們說話的聲言引來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那是個看來嚴肅又很有教養、很有分寸、很有條理的婦人。
「哦,溫太太,」福伯很恭敬地說,「這位就是劉醫生的二小姐心馨,她來看劉醫生的。」
「心馨小姐,是嗎?」溫太太笑了,笑起來倒也慈祥。「劉醫生趕去醫院,有一位女士在訂婚宴會裡昏倒。」
心馨心中莫名其妙得跳動起來,訂婚宴會——或者是訂婚兩個字吧!浣思也要訂婚。
「他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嗎?」心馨問。
「不會太久,」溫太太肯定地說,「不動手術總是很快的。」
心馨聽出一些不對,溫太太怎麼知道今夜不動手術?一個昏倒的病人,可能有急症呢。
「爸爸說不動手術?」心馨問。
「劉醫生已很少為病人動手術了。」溫太太說。
心馨疑惑地看著秦康,哲凡怎麼會很少為病人動手術?誰都知道哲凡是最好的外科醫生,怎能不動手術?
「我們等嗎?」心馨問。
「隨你,反正來了,坐一陣也好,」秦康半開玩笑,「這兒是你的『故居』。」
「什麼故居?我又沒死!」心馨怪叫起采,「溫太太我想——等爸爸一下。」
「請進。」溫太太禮貌地說。
這所屋子是心馨熟悉的,她在此地出生,在此地度過她最快樂的童年,這兒每間屋子裡都有她的足印、都有她的笑聲、都有她寶貴的回憶。她慢慢走進了平日哲凡最愛逗留的小客廳。
小客廳裡擺設和五年前一般無二,是浣思一手設計的,只是——安樂椅的旁邊怎麼有酒瓶和酒杯?那是絕不調合的。
「爸爸——喝酒?」心馨問。
「是。」溫太太照實答,「他喝酒。」
心馨皺皺眉,記憶中哲凡是滴酒不沾的,現在怎麼喝起酒來?五年中的變化真有那麼大?
「如果你有事——溫太太,你不必陪我們,我們在這兒等就行了。」心馨很懂事地。
「我也沒事,」溫太太微笑一下,「二小姐早十分鐘來就好了,麥先生的電話還設有來——」
「麥先生?誰?」心馨吃了一驚,事情不會這麼巧吧?
「麥——」溫太太摸摸頭,思索一下,「是病人的家屬,好像是麥——麥——」
「麥正倫?」心馨忍不往叫。
「是了,就是麥正倫——咦,你認得他?」溫太太詫異地說。
「秦康,」心馨整個人跳了起來,「麥正倫——你說那病人會不會是媽媽?」
「浣思——」秦康的臉也變了。
「麥正忙在希爾頓請客,難道——訂婚?」心馨已駭得面無人色,「秦康——」
「我們去醫院看看。」秦康嚴肅地,當機立斷,「走!」
心馨向溫太太打了個招呼,半跑著跟著秦康奔出去。她心中發顫,醫院裡的病人——真是浣思嗎?天!
計程車在街道上飛駛,心馨緊緊抓往前座的椅背,她實在不能不擔心,浣思不久前才頭痛得幾乎昏倒,今天——各種因素下,心馨幾乎能肯定那病人是她了,浣思是什麼病?嚴重嗎?不會——有意外吧!
「秦康——」她眼圈兒紅紅轉臉向他。
「別怕,小星星,」他憐愛地擁往地。「有我在,秦康大哥會幫你。」
心馨點點頭,心中一下子踏實了好多,秦康陪在身邊呢,她怎麼忘了呢?
病床上,經過急救後的浣思已甦醒了過來,她顯得虛弱和蒼白,劇烈的頭痛過去之後,她仍然昏沉。她在床上移動一下,驚動了房中惟一守候著的男人。
「浣思,醒了!」熟悉得——令人震動的聲言。
「你——」她看不清楚,視線有一陣短暫的模糊,「我怎麼會在這兒?你的醫院嗎?」
「正倫送你來的,你休克過去了。」哲凡說。
幾秒鐘,她看見他了,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她心靈激盪,幾乎無法自持。那是哲凡,她的前夫,那永遠的嚴肅、冷漠、整齊得一塵不染的醫生,但是此刻他——他看來可以說是零亂的,頭髮散散的,沒有穿那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白施,穿西裝卻沒有領帶,神色有點憔悴,眼光有些疲乏,嘴角的肌肉鬆弛——卻是溫柔的,這——是哲凡嗎?或是個有著他同樣面貌的陌生人?
「他呢?」浣思心潮起伏,話也顯得語無倫次,「你把我的病告訴他了嗎?」
「沒有。」他掠一把垂在額頭的濃髮,他這動作灑脫得出奇。「該告訴他嗎?」
「不——」她不安而煩亂,「我不想來此地麻煩你,我休息一陣就會好,是正倫——」
「正倫的做法正確,」哲凡嚴肅一點,只是聲言、外表還是那動人的懶散——此時此地,他看來不像醫生,卻像個帶些風霜的藝術家。「你的病比我幾天之前判斷的更嚴重,若再不開刀,那瘤怕——影響你的視覺。」
「你騙我,」她驟然,「才幾天——不可能嚴重得這麼快,你騙我!」
「浣思,」他把雙手放在她肩上——他不是對每個病人都如此吧?「相信我的話,今夜你留在醫院好好考慮,明天再回答我。」
「不,我不住院,我要回家!」她堅決反對,「我不能嚇著小心馨。」
「心馨不再是孩子,她會有判斷力,她不會怕。」哲凡說,「我出去叫正倫進來。」
「不——別叫他,」她莫名其妙地制止他,「請讓我出院,我願回家再考慮這件事。」
「我不能同意,我要對醫院和病人雙方員責。」哲凡歉然搖頭,「你實在應該住院。」
「哲凡——你替我動手術!」她叫。
「我若能答應你,早就答應你了!」他垂下頭,默默站立了幾秒鐘,轉身退出病房。
又是那句話:「我若能答應——」什麼原因呢?
幾乎不到半分鐘,緊張又擔心的正倫衝了進來,他一把抓住了浣思的手,喘息著連話也說不出。
「嚇死我了,浣思,」他額頭全是汗,「你怎麼會突然休克的?又沒有什麼病。」
「我也不知道,」浣思勉強露出一個微笑,「也沒什麼嚴重的,可能是中暑。」
「那為什麼不許你立刻出院?」正倫不滿,「我們的客人還在希爾頓等我們回去!」
「我好抱歉,正倫,」她再微笑一下。她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去參加那個訂婚宴了。「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意外,太突然了。」
「怎能怪你呢?」他搖頭笑著說,「你怎會願意在這個時候病倒呢?以後再補請客人好了。」
「那是以後的事,現在你最好回希爾頓去,總得對客人及朋友有個交代。」她催他走。
「不!我在這兒陪你。」他很固執。
「別孩子氣,朋友不怪你,酒店的賬是要付,對不對?」她還是要他走。
「那——也好。」他想一想,站了起來。「辦完那邊的事我再來陪你。」
「不必來,我要休息,」她阻止他,「明天早晨來接我出院好了。」
「真的不要我陪?」他還是不放心。
「還有。記得打電話給心馨,叫她好好睡,別擔心我——哎!也別說我在醫院。」浣思考慮著。
「好,我會辦好。」他抓起她的手吻一下,「無論如何,我們也算正式訂婚了。」
浣思不置可否地一笑,目送著他走出去。
病房裡突然安靜下來,安靜的只是週遭,不是心靈。浣思的心亂得簡直無法收拾,她在訂婚宴會上這麼昏倒,又送來哲凡的醫院,這一切——好像早已經安排好的,躲也躲不掉,難道命運中還有需要她和哲凡共同去完成的事?住在醫院裡,感覺和心理上都和哲凡更接近了,只是這接近——又能如何?他們已離婚五年。
哲凡剛才的零亂、懶散是二十年來她第一次見到,以往的日子裡,就算——就算做愛之後,哲凡仍然顯得整齊、顯得嚴肅,她以為哲凡永遠不會有輕鬆、幽默的時候,想不到今天——她剛才一剎那的震動,竟比哲凡第一次約會她、第一次吻她更甚,她也說不出為什麼,以哲凡英俊出色的外表,配上那種懶散和零亂簡直可以說——性感!這就是成熟男人的性感吧?
想這這兒,浣思的臉紅起來,她怎麼想到這些了?她怎能想到這些?這豈不大荒唐?她和哲凡——絕沒有可能了,是吧?且不說正倫,他們互相的個性都不容許,他們都是那樣高傲和剛硬,驕傲和剛硬的人怎能適合呢?即使是愛——也是折磨也是痛苦。
她輕歎一口氣,她是——有著輕輕的悔意,只是從來不肯表現、不肯承認而已,她心中肯定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能令她心靈激盪、令她不能自持、令她不由自主,除了哲凡。
然而,他們離婚了五年。
房門輕響,她振作一下,誰呢?是去而復返的正倫?是未曾離開醫院的哲凡?門開處,卻是意外的兩張面孔。
「媽媽——」心馨奔著進采,淺蘋果綠的衣裙帶來一室的青春,但是她的神情是緊張和擔心的。
跟在她背後的是秦康,真是秦康!
「你怎麼來的,誰通知你的?」浣思一連串地問。她的精神已漸漸復元。
頭痛不來時,她看來和常人無異。
「秦康帶我來的,你怎麼了?他們說你昏過去——爸爸呢?他說你是什麼病?」心馨胡亂地說。看見浣思不如想像中的嚴重,她放心多了。
「相信是中暑,沒事了。」浣思平靜地笑。她不願講真話而嚇著了小心馨。
「中暑!」心馨拍拍心口,天真地看看秦康一眼。「看溫太太說得那麼嚴重,害我白擔心一場!」
「心馨嚇哭了。」秦康笑著說。
「溫太套!你們到——哲凡那兒去了?」浣思問。
「是!我們玩了一整天,晚上沒地方可去,秦康說我不適合去夜總會跳舞,我又不喜歡散步,就去爸爸那兒看他,溫太太說醫院有急症,他剛走十分鐘!」心馨嘰嘰咕咕解釋一大堆。
浣思卻皺起眉頭,她發覺了不對的地方。
「溫太太說哲凡才離家十分鐘?」她問,「他是從家裡趕來醫院的嗎?」
「是啊!」心馨眨著眼瞎,「什麼事呢?」
「沒有——」浣忠心中更亂。「沒有。」
中午哲凡打電話給她時,說晚上不能參加她和正倫的訂婚宴會是因為早已約好在七點半有個開刀的病人,心馨又說哲凡從家裡趕來,那時間他該在手術室的——這其間是有些不對,哲凡——根本沒有開刀的病人?
一下子,她又聯想了好多,哲凡的酒醉、哲凡言語中的閃爍、哲凡拒絕替她動手術——這些事會有關聯嗎?這些事的底下隱藏了什麼?
她要查出來,她一定要查出來!
「媽媽,你今夜不回家住嗎?」心馨問。
「你怕嗎?」浣思抓住心馨的手,關懷地問。
「不——」心馨搖頭。
「如果心馨怕,我過去陪她好了,」秦康說得好爽快,「頂多做一次『廳長』。」
「廳長?你想做官?」心馨揉揉鼻尖。她怕秦康對她這麼好——雖然她並不怕。
「客廳的廳長。」秦康拍拍她的頭頂,「怎樣?」
「不要!四姐在,我才不怕。」心馨說。
「不要我,要我們秦愷陪,是不是?」秦康打趣。
「放——屁!」心馨忍不住罵,立刻又看浣思,浣思不許她亂說罵人的話,在這方面管教很嚴。「你再亂說我真的生氣了!」
「我們秦愷全無希望嗎?」秦康大笑起來。
「媽媽,你看他——」心馨不依地叫。
「別吵了!」秦康笑聲立止,「你媽媽要休息,不是嗎?」
「我沒有事,」浣思考慮一下,「你們早些回去吧!順便——看看哲凡還在嗎?我想問他一件事。」
「我去找他。」心馨不等回答一溜煙跑了出去。
「這孩子!」浣思搖搖頭,「秦康,謝謝你陪她玩,我知道你是很忙的。」
「別這麼客氣,」漂亮的秦康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頭髮。「心馨是最可愛的小妹妹。」
「心寧去了台中後她就很寂寞,又加上考大學的功課壓得她透不過氣,幸虧有你們兄弟帶著她玩,要不然真令人擔心。」浣思慢慢說。
「擔心?你擔心什麼?」秦康不明白。
「十八歲了,她還像個孩子般的單純,什麼都不懂,滿腦子幻想,你得多教教她。」浣思再說。
「說得怪不好意思!」秦康和浣思很熟,他半開玩笑地說,「秦愷還可以教教她,他是好孩子,我——只怕愈教愈壞!」
「你不是真壞吧?」浣思也開玩笑。
秦康還沒答話,房門又開了,心馨拖著哲凡的手進來,小心馨已高到父親的肩膀了,父女倆真是十分相像。浣思著得發呆,當年離婚的,心馨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只到哲凡的胸前,日子使人的外表改變,小的長大,大的變老,日子——為什麼不能改變人的感情?
「爸爸來了!」心馨笑靨如花,在父親旁邊,她顯得那麼滿足和興奮。
「你——找我有事?」哲凡望著浣思,半晌,才轉頭向秦康打招呼,分明在掩飾那一絲不自然。
「是!我想問你一點——問題。」浣思說得很含蓄。
秦康對心馨眨眨眼,挽起她的手,識趣地說:「你們慢慢談,我們回去了!」
「我明天再來看你!」心馨說,「爸爸,媽媽明天可不可以出院?」
「相信還要多住幾天,」哲凡不置可否,「我想趁此機會替浣思檢查一下身體。」
「不——」浣皺起眉頭。
「多住幾天,媽媽,」心馨急急地打斷她的話,「我答應每天放了學來陪你。」
浣思看哲凡一眼。
「再說吧!明天你也別來,難得星期天,我這兒沒事的,放心。」浣思搖搖頭。
「再見,爸爸。」心馨有絲依依不捨,卻不願打擾父母難得的相聚。「下次我再去看你。」
哲凡揮揮手,他們走了。
病房裡又只剩下了他們倆,當房門合上時,一絲奇異的溫馨在滋長著,很令人沉醉的溫馨。
浣思凝視哲凡良久——他半垂著頭,在躲避嗎?
「你今夜——並沒有要開刀的病人。」她忽然說。
哲凡明顯一震,他料不到浣思會這麼問,一時之間竟答不出話。
「你不必告訴我臨時取消了,」浣思咄礎逼人,「我相信——這也不是不去參加宴會的借口!」
「我想——爾誤會了——」
「一點也沒誤會,」浣思肯定地說,「你隱瞞了什麼事不肯告訴我,對嗎?」
「你想到哪兒去了?」哲凡有絲狼狽,「我有什麼事需要隱瞞你呢?」
「哲凡,雖然我們現在只是朋友,我——仍是關心你的,請相信我。」她說得婉轉而真誠。
「我明白,我很明白。」他言不由衷。
「我發覺——你是有些困難。」她不放鬆。
「沒有!絕對沒有!」他舉起雙手,很誇張,「你為什麼總要朝這個方向想呢?」
「是你自己引起了我的懷疑。」她說。
「你懷疑什麼呢?」他抬起了頭,「我騙你有個開刀的約會?你不以為是我掩飾自己沒有風度、沒有氣量去參加你們的訂婚宴會嗎?」
「你是這樣的人嗎?」她淡淡地笑起來,「當年——你根本就不再在乎我!」
哲凡十分困窘,他不像浣思,他不善於用言辭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更不善於隱藏——他想做,卻做得很糟,浣思發現了,不是嗎?
「浣思,我們似乎不該再提當年的事。」他說。
「你甚至不想檢討一下當年誰是誰非?」她問。
「事情已經過去,檢討——也不能怎樣,」他搖著頭。「浣思,我只希望你重視自己的健康,盡快動手術!」
「我已決定,你一日不答應親自替我動手術,我一日不開刀,」浣思固執得像孩子。「即使真的盲了,失明了,我也不後悔!」
「你這樣——豈不是為難我?」哲凡歎息。
「你真這樣為難?」她盯著他看,「除非你有能說服我的理由!」
「浣思——」他雙手插進口袋,竟是坐立不安似地,「你怎能在這件事上——這樣兒戲、這樣胡鬧?萬一視覺真受了壓抑和破壞,你叫我內疚一輩子嗎?」
「你林原可以不必內疚,」她絕不退步,她在逼他講出真相,有真相的,是吧?「你原是台北最好的外科醫生。」
「但是——浣思,你何必逼我呢?」他激動起來。哲凡,他也會激動,怎樣令人不能置信。「你何不忘掉我是個醫生呢?或者——你根本忘了我這個人好了!」
「事實上,你是醫生,還是最好的!」浣思益發冷靜。她肯定知道,事情的確不簡單。「而且——十五年的相處,好的、壞的,又怎能忘掉?」
「你——」他望著她,長長久久之後,終於歎一口氣,「我若說——我再不能為任何人動手術,你信嗎?」
「什——麼!」浣思震驚得睜大眼瞎。
「我這雙手,」他更激動得近乎崩潰了,「我這雙救過許多人、醫過許多人的手,今天再不能為任何人、即使自己的親人動手術了,你信嗎?信嗎?」
「哲凡——這是不可能的!」她叫。百分之兩百的不能置信,為什麼這雙曾是最好的外科醫生的手不能再為人動手術?為什麼?為什麼?
「可能而且千真方確!」他坐下來,頹喪而痛苦,天!這是堅強自信的劉哲凡醫生嗎?這是那個為了事業寧願放棄家庭、妻女的哲凡嗎?他——似乎真是面貌相同的另一個陌生人,哲凡——無論天塌下來,他絕不會變成這樣,絕不會!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浣思喃喃地,她被他嚇壞了,哲凡的話——在睡夢中也不會出現,怎麼可能呢?「你騙我,你在騙我——」
「看吧!看著這雙手,」哲幾把雙手伸到她面前,「看見了吧?它甚至不再穩定,它甚至握不牢一把手術刀,它還有什麼用呢?劉哲凡,全自北最好的外科醫生,哈!他甚至不再能替病人動手術,哈——」
「哲凡——」浣思害怕地叫。
哲凡有些瘋狂地大笑一陣,突然站起來奪門而去,一陣風般地消失在門外。
哲凡,這是真的嗎?
回到天母的家才九點鐘,心馨別了秦康,愉快地回到家裡。她是愉快的,剛才的一陣擔心、緊張過了,看見浣思和哲凡又有機會在一起談話,她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希望,她也說不出為什麼,浣思已經和正倫訂婚了,但——希望就是希望,有什麼可解釋的呢?她哼著歌在洗澡,溫水沖去了一天的疲乏,她又變得神采奕奕了。整個下午和秦康在一起意猶未盡,秦康真是一個富有吸引力的男孩,像一粒能永遠令人回味的青果,她預備洗完澡之後去找秦康聊天。
女傭四姐告訴她要替她準備消夜,她嚇得只搖頭,胃裡的龍蝦沙律還沒消化完,消夜?要她一夜別睡嗎?
拿了一個蘋果,大步走向秦家。
秦家屋子裡靜悄悄的,怎麼,秦康這麼快就睡了?才玩一下午,沒理田累成這樣,看他人高馬大的,沒有理由像是未老先衰似的——秦康的父母在看電視,《保鏢》還設播完嗎?這個節目愈來愈悶得令人不能忍受,偏偏還有那麼多人著迷,完全沒有道理。
心馨胡亂喊一聲秦伯伯、伯母,逕自闖進秦康的寢室,奇怪,床褥整整齊齊,房裡沒有人。
莫非他也去洗澡了?嗯——不!他的拖鞋在床前,衣服也沒換下來,他去了哪裡?
心馨在隔壁奏愷房裡張望一下,秦愷也不在,對了,兩兄弟一定到後回去吸新鮮空氣了。她立刻繞過著電視的秦康父母,奔向後園。
後園也是寂靜的,好像沒有人似的,怎麼回事?心馨走出去,只看見草地上坐著的秦愷。她知道必是秦愷,她認得他的背影,他一個人坐在那兒看天,秦康呢?
「秦愷,」她走向他,「秦康不在這兒嗎?」
秦愷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他抱著膝,很落寞,很失意地把視線從黑暗的天際收回來。
「他不在這兒。」他漠然地回答。
「在哪兒?他房裡沒有人。」她急切地問。
秦愷看她一眼,很特別的一眼。
「你找他有事?」他問。
「聊天。」她聳聳肩,「媽媽住醫院,家裡沒人。」
「他——出去了。」他不再看她。「接了一個電話就趕去台北。」
「什——麼?」她不置信地怪叫,「我們才回來!」
他不出聲,也不理會她的怪叫,看起來怪怪的。
「你知道誰打電話給他嗎?」她不死心地問。
「知道。」他點點頭。
「誰?誰?是不是——韋夢妮?」她抓住他的手臂。
他皺皺眉,詫異地看她一眼,輕輕擺脫她的手。
「你也知道韋夢妮?」他反問。
「是個空中小姐,臉上是七彩的!」她比畫一下。
「就是她。」他慢慢說,「她是哥哥比較好的女朋友。」
一陣酸意衝上來,好情緒消失了,滿心的不是味兒。
「還說陪我,騙人!」她不高興地嘟起嘴。
「他——不是陪你玩了一下午?」他的聲音乾巴巴的。
「哼!不希罕!」她坐下來,一個勁拔草,一把又一把的,好像在發洩。小女孩在嫉妒了嗎?
「但是——回來的時候你很快樂。」他說。
「快樂是我自己的事與康秦無關!」她恨恨地說,「咦,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做什麼?」
「無聊的時候我喜歡坐在這兒。」他說。
「你很無聊?你不看書、不做功課?」她頗感意外地問。
「書有看完、功課有做盡的時候。」他不置可否。
「看電視呢?」她指一指。
「那樣的節目,看了生氣。」他冷笑一下。
「你真是挑剔,電視是免費的,人家演什麼就看什麼。」她好像很有道理似的。
「貼我錢我也不願精神受罪,」他不屬地說,「那種節目——消磨人的志氣!」
「嗨,下次你去製作一個節目,如何?」她笑了。和秦愷聊天也很有味道。
「我不是那方面的人才,」他很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勉強自己去做那方面的工作,那會痛苦。
「看那種節目才痛苦。」她又笑了。
沉默一陣,他忽然說:「那套淺蘋果綠的衣裙很漂亮,很適合你。」
「真的?你看見了?」她總是粗心大意。」衣服是媽媽買的,她對這方面很有研究。」
「她——住醫院了?」他問。
「沒什麼病,爸爸要替她做身體檢查。」她輕鬆地說。
他看她一眼,他是頗不以為然的,沒有病住院?可是他不說,他不想嚇著她。
「玩一下午,你精神是否輕鬆些?」他問。眼光深處是關懷。
「是吧!我根本不去想功課的事。」她聳聳肩。
「明天你還來補數學嗎?」他問。
「來,當然來!」她皺皺鼻子,「如果我考上第一志願,秦愷,我一定好好請你。」
「不需要,我很樂意幫你。」他搖搖頭。
她望著他,研究似的好半天。
「你為什麼總是不笑?你有心事,你不快樂?」她問。
「不笑並不代表有心事、不快樂。」他說,「每個人都不同,有的人把快樂放心裡。」
「你快樂過嗎?」她問得奇怪。
「當然,我快樂過。」他肯定地說,眼中有抹奇異的光芒。「只是——能使我快樂的事不多,所以我把每一次的快樂都存放起來,放在一個小盒子裡。」
「快樂能存放起來?」她驚訝地望住他,「什麼盒子?能不能給我看看?」
「記憶的盒子存放了快樂,只有我自己看得到。」他說。嗯,他也稚氣得很呢!
「說得那麼奇怪。」她拍拍手,「我猜——你最快樂是考上台大,對不對?」
「不對!」他漠然搖頭,「考上大學是意料中的,只是對六年中學課程的一個交代。」
「天!是意料中的?」她伸伸舌頭,「我可不敢想會考到那兒去!」
「你會考得好,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他正色說。
「信心?憑我的數學?」她叫起來。
「為什麼還擔心數學?不是交給我了嗎?我會使你絕無問題。」他肯定地說,信心十足。
「真話?不騙我?」她興奮得眼睛發光。
「時間會為我們證明一切。」他輕輕拔起一株草。
她望著他半晌,感動得握住了他的手。
「奏愷,你真好,比我想像中好得多。」她真誠地說,「我真後悔以前怕你,要不然我們早就成了好朋友!」
「我們現在——是好朋友嗎?」他吃力地問。被她握住的手有絲不易覺察的輕顫——那是他深心中最隱秘的一根神經扯動了。
「當然,我們當然是好朋友。」她說,「如果我能,我願在你記憶的小盒裡增加一份快樂。」
秦愷呆怔一下,心馨說的——可是真話?她願為他增加一份快樂?第一次,他激動起來,反手握往了她,嘴唇微微顫動,卻是說不出話。
說什麼呢,沉默不是最美的語言嗎?
四周突然變暗了,有人關了燈,或是——月亮失去了蹤跡?今夜可有月光?為什麼他們一直都沒發現?
「秦愷,你會因為我而快樂一點嗎?」她問。
他的手因為收緊,那絲輕顫也明顯了。
「你——本身已是快樂的源泉。」他說,含蓄地。
「是嗎?」她無邪真純地一笑,「你一直這樣想嗎?為什麼我以前總以為你討厭我?」
「因為你只看我外表。」他誠懇地說。
「內心怎麼看得到?你又不愛說話,誰能瞭解你?」她毫不掩飾。
「由感覺去瞭解往往比看更可靠。」他說。
「感覺?」她怔怔地想。她怎樣去感覺他?他們之間可以說是陌生的,除了補習,他們連接觸都少,怎麼感覺呢?
「回去吧!」他突然站起來,似乎想隱藏什麼。「休息後,你會更有學習的智慧。」
「好!」她跳起采,「明天白天補習,好嗎?」
他點點頭。凝定的黑眸中有一抹跳動的光芒。
「你知道嗎?你使我小盒中的快樂幾乎——滿溢了!」他真誠動人。說完就走,好像在逃避,又像是隱藏。
她使他的快樂滿溢?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