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奇怪了。中秋夜甫見她時,他已經對她在不應該的時間裡出現在不應該在的地方有了極大的疑問;出了京城,她凡事快樂淡泊的個性更是讓他莫名的困擾。
「我?我是杜銀箏啊!」
笑笑的望著他有些僵硬的表情,杜銀箏的笑容顯得相當興奮。她好高興,原來京城裡還有男人不識得麝月樓的杜銀箏。
就是這個笑容和這個答案讓荊御弦幾乎無法招架她異於常人的思想。
「我問的不是名字,而是你的身份。比如說你是哪家的姑娘,你爹是以什麼營生的。」看她身上的衣裳,那上好的衣料並不是尋常人家負擔得起的;而京裡的富貴人家,他多少有些印象,就是沒聽說過有姓杜的。
杜銀箏沉吟著,思考著一個最貼切的答案。
「呃,我說過了,我只是一個平民百姓,就像你平常遇到的那些;至於我爹嘛,誰曉得他在哪兒?我娘說打從我出生,她就獨自一人帶著我到處跑,所以我從來就沒見過我爹。」
他平常見的可都不是尋常百姓,而是些貝勒、格格的。荊御弦諷刺的淺笑著。
「你覺得我說的話很有趣嗎?」在他轉回頭去時,杜銀箏突然瞥見他唇邊的笑紋,原本坐在馬車後座的她不由得爬近他一些,好奇的打量著他。
這個人有點怪怪的,平常該笑的時候死板著一張臉,她覺得沒什麼好笑的時候,又看到他自己在偷笑。
荊御弦再次轉過頭,卻望進一雙秋水般的瞳眸。「沒……我只是對你感到好奇,畢竟你和我以前認識的女子完全不同。」
這可不是第一次有人對杜銀箏這麼說。
到麝月樓來的一大票男人全都捧著大把的銀票、珠寶奉到她面前,然後再用甜得不得了的嗓音對她說,她是他們見過最特別的女子,讓她總是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可是,這位荊大俠的話卻沒有令她感到不舒服,反而讓她臉上泛出一朵微笑。「是嗎?那可見你看的女人還不夠多。」她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
荊御弦瞥了她的如花笑靨一眼,不禁覺得好笑。聽她說的是什麼話!「你就見過很多男人?」
「沒上萬,也有千百個。」兩年來,她在麝月樓裡確實見了不少世面,也識得了不少人。「有好些人說他們是貝子、統領的,不過見過的雖不少,記得的可不多。」她記性不好嘛!更何況惦著那些爺們有啥用?
她竟認得當朝官吏?
荊御弦臉一沉,旋即勒住馬韁。
「做什麼停下馬車?咱們不是在趕路嗎?」因為馬車乍停而往前傾的杜銀箏連忙扯住荊御弦的衣裳,狼狽的趴在他腿上。
她連忙坐起身,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丟死人了!
「一個尋常百姓竟會識得貴族官吏?你最好趁早說清你的身份,否則別怪我把你丟在這兒。」
他可沒興趣和一個神秘又不知有無害處的女人同行!
「跟你說了沒什麼嘛!貝子、統領尋常百姓就不能認識嗎?元鈞貝勒、靖毅貝勒我都認得,怎麼,這就犯了大清律例嗎?你講點道理行不行?」杜銀箏火氣也上來了,他是怎麼搞的?其他事都睜隻眼閉只眼,偏偏為了她的身份足足和她鬧了三天還不肯罷休!
她這番氣話讓荊御弦臉色更加嚴肅。元鈞貝勒是容王爺的嫡子,靖毅貝勒則是朔王爺的次子,這類達官貴人根本極少到街上去閒逛,更遑論是和一個「尋常百姓」相識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麼說,要我相信你是一般百姓的可能性就更低了?」她有什麼理由發火?
「至少不會低到沒有。」反正麝月樓裡的名歌妓杜銀箏已經消失,現在的她只是個不尊不貴的民女杜銀箏。「你自己還不是沒說你的身份,沒理由這般逼問我。」
聽她這麼說,荊御弦搖動的決心終於定了下來。他掏出被揉握得有些破爛的銀票,啪的一聲放在她面前。
「你走吧!」
「這是我給你的,沒理由再收回來。」杜銀箏又將銀票塞給已經轉過頭去的荊御弦,沒再出聲。
這是變相的耍賴嗎?她將銀票丟回給他,然後再繼續要求他帶她上揚州?
「我走了,你自個兒多保重。」
她的聲音再度傳來,卻是令他震驚的內容。他霍地轉頭,正巧看見杜銀箏跳下馬車。
她竟毫不留戀的逕自向前走去。
即使荊御弦不在,她也可以很快樂的到達揚州。
即使荊御弦不在,她也可以很平安的到達揚州。
即使荊御弦……
一路上,杜銀箏就這樣一直告訴自己,
男人果然都是不可靠的。
坐在溪岸,她掬起水潑了潑沾了灰塵的臉龐。濕漉漉的臉吹著微涼的晚風,杜銀箏的精神頓時好了起來。
太陽快下山了,她撿了些木柴,升起一堆火。這樣應該足夠她御寒了吧!她想。
拿出剛才路經小村時買來的乾糧,杜銀箏有一口沒一口的啃著。
到了揚州之後,她該做什麼呢?
賺錢實在不簡單,但是要她再去賣唱她可是萬分的不願意。做點小生意?也不曉得身上這些盤纏夠不夠。
揚州雖然是她出生的地方,但是她打小就被娘帶著四處跑,除了師姊她們外,她根本不認識什麼人,她該找誰商量日後的生計問題?
真是前途堪慮啊!
「姑娘,趕路嗎?」兩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大漢突地站在杜銀箏面前,一臉不懷好意的邪笑。
等了好久,終於有獵物上門了!瞧這妞兒身上的布料,看來有不少的油水。
「有什麼事?」杜銀箏抬起頭來,望著兩個顯然是強盜的男人。「沒銀子可以給,你們走吧!」
這幾年來她由南跑到北,早已被生活磨得失去了一般女子的嬌弱,取而代之的是冷靜與自我。
哇!好個大美人?
吞了口口水,兩名大漢不自覺的露出了淫邪的嘴臉。
「如果姑娘不嫌棄,就到咱們兄弟家裡去坐坐吧!我們會好好招待你的。」
招待?怕是會招待到床上去吧!「不用了。」和荊御弦吵了一架,她的心情還沒轉好,說起話來語氣冷冰冰的。
「這兒晚上可危險得很,有只野狼已經吃了四、五個人,說不定它今兒個心情一好,又會跑出來覓食。姑娘,你還是跟我們回家裡去避避的好。」大漢說著就要伸手去拉杜銀箏。
「別動她!」
一個冷冷的聲音如同銳劍一般劃過,嚇得那大漢的手停在半空,不敢進也捨不得退。
另一名大漢僵硬的笑了笑,望著另一端不曉得何時出現的男人。「莫非閣下也看上這姑娘?那好,她的銀子咱們平分吧!至於這位姑娘,如果你山中意的話,等咱們玩完了再送給你……」
話未說完,一顆石頭準確無誤的飛進他口中,打斷了他張嘴可見的所有牙齒。大漢疼得捧著滿嘴的血和牙,說不出話來。
「快……快走!」
兩名大漢互相拉扯著迅速奔離。
看著兩隻喪家犬夾著尾巴逃跑之後,杜銀箏低下頭,靜靜的繼續啃她的乾糧。
「沒話好說嗎?」荊御弦踱到她身旁,俯望著她。
真不曉得自己怎麼那麼愛找麻煩,明明趕她走了,又不知為什麼擔心得半死,最後還是咬著牙,邊咒罵邊尋找她的蹤影。
「說啥?」由於他之前的無禮,杜銀箏有些懶得同他說話。
「我救了你,連聲謝都沒有?」他看得出她在生氣,心裡挺不是滋味。他何時得這般同一個女人計較?向來只有女人對他恭敬的份,他可從沒這樣低聲下氣過,十足像個奴才。
沒理會他,杜銀箏拍了拍手上的屑末,起身到河邊去喝水。
「咱們既然已經毫不相干,你就別再跟著我。」洗淨手臉,杜銀箏終於肯正眼看他。「省得咱們又鬧得不愉快。」
「只要你告訴我你真正的身份,我不會再那樣刁難你。」
「只要你別再提起那個問題,我也不會再那樣發脾氣。」
他瞇起眼打量著她,「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講?」是有什麼理由嗎?
「因為……」她轉身走回火堆旁。「我早就告訴你了,我只是一個小老百姓,一點地位也沒有。」
真不明白,他為什麼老是不相信她?
荊御弦跟在她身旁,一臉的狐疑。「尋常人不會認得元鈞和靖毅。」
聽他這麼說,換成杜銀箏瞪大了眼。「你又是什麼人?敢直呼貝勒爺名諱的也不會是普通人。」
「我從沒說過我是普通人。」這樣也好,她既然見過世面,知道了他的身份應該也不會太驚駭。
杜銀箏聳聳肩。
「那可好,咱們扯平了。」
這女人居然不想知道他的身份!荊御弦清了清喉嚨。「談個條件,你說出你的身份,我也告訴你我是誰。」
「你不就是荊御弦嗎?沒什麼好知道的。」顯然杜銀箏對他的身份沒什麼興趣。
「你就是不肯講?」他有些動怒。他都已經退讓到這個地步了,她為什麼還是不買他的帳?
「你知道了有什麼用?」真無聊。可是看他那麼鍥而不捨,她也有些心搖意動了。既然她已不再是過去的杜銀箏,告訴他應該也沒什麼關係。「好吧!你那麼想知道,我就告訴你。」
瞧她說得好像皇上施恩似的,荊御弦忍不住笑了出來。
「去過麝月樓嗎?」
「聽說過,但沒去過。」每天的公務多到讓他連睡覺都覺得奢侈,哪有時間上妓院花天酒地。
唷!真難得。杜銀箏讚許的笑笑。
「那很好,有家室的人原本就不該上妓院。像那些貝勒爺有很多可都是丟下他們的福晉,上麝月樓找樂子。」
「誰說我有家室?」雖然他已經二十八歲了,偏偏每日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時間理那些上門談親事的親王。之前皇上好心要指婚給他,也被他一口拒絕。「若我有了家室,還會讓你跟著嗎?啐!」
就算沒有也用不著凶巴巴的吧。她撇撇嘴道:「你這脾氣若不改一改,要成家恐怕不容易。」
說到他頭上來了?
「這不用你操心,好些格格就是愛我這脾氣……」不知怎的,他不愛在她面前提起這個問題。「別岔開話題!」
有格格愛他?那他果然也是宮裡的人。
「那挺好的,省得以後孤家寡人到老。」不理他的威脅,杜銀箏還是笑嘻嘻的調侃他。
「你到底說不說?」
凶什麼凶!「知道麝月樓嗎?我就是麝月樓的歌妓杜銀箏。」
他想起來了?
難怪他老覺得這名字那麼耳熟。原來元鈞曾在他面前大大誇讚過的麝月樓歌妓杜銀箏,就是眼前這個杜銀箏!「你?你就是杜銀箏!?」
「同你說過十多次了。」她看起來有些厭煩。「不過歌妓是我以前的身份,現在已經不是了。」
「你贖身了?」他有些驚訝。
「我本來就沒賣身,只是寄住在麝月樓裡彈琴唱曲子而已。不過要說贖身嘛,我留下的那些東西應該也足夠了。」那些珠寶少說也值個兩三千兩銀子,就當是謝謝嬤嬤給她一個棲身之處。
荊御弦終於平靜下來。「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不當歌妓的?」
「中秋夜。」想起那天晚上的逃脫行動真是有趣。「就是我們在屋頂上遇見的那晚。」
真是巧極了!他無聲的歎了口氣。
「你呢?你又是誰?」雖說對他的身份沒有興趣,但是既然已經向他透露了自己的過去,她當然也要知道他是誰,以求公平。
是啊!也該告訴她了。
「我是平王爺,亦是禁軍統領。」
兩人間靜默了好一會兒,只有柴火燃燒的嗶嗶剝剝聲。
「你就是平王爺?」杜銀箏又問了一次。
荊御弦點點頭。
「官做得挺大的嘛!」一句聽不出是褒是諷的話。「可是你看起來像個漢人,名字也是漢人的名字,你真的是皇上身邊那個平王爺?」
也難怪她不信,不過這說來話長。「我就是皇上身邊那個平王爺,別懷疑了行不行?」
「說得也是,你唬我也沒啥好處。」她像是自言自浯似的低喃著,隨即又好奇地問:「為什麼你會當上王爺?」
「因為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
終於輪到他有需要保密的事了。
「既然你自己也有無法啟齒的事,那你當初又何必一定要逼我說出我想保密的事呢?畢竟當麝月樓的歌妓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真不公平。
「是嗎?元鈞曾在我面前大力的讚揚你呢!」聽她甜柔的嗓音,想必唱起歌來的確有迷倒眾生的本事。「哪天唱幾支曲子來聽聽吧!」
聽他這麼說,杜銀箏臉色一凜。「我想唱的話自然會唱,我告訴過你,我不再是歌妓了。」
自知理虧,荊御弦閉上嘴沒再吭聲。
「不說這個。對了,你要上哪兒去?不會也是要上揚州吧?」耐不住悶,杜銀箏又開口說話。
「我奉旨上揚州找人。」
不說倒好,這麼一提他又想起那該死的風影雙俠,若真的找著了他們,他一定要先剝了他們的皮不可。
「捉拿欽犯嗎?」能讓平王爺親自南下,肯定是個大角色。不過在這太平盛世,應該也沒多少窮凶極惡的大壞蛋用得著他親自出馬。「我認不認識?」
一想起那兩個人,他心裡就一把火。「算不上欽犯,不過你還是別認識較好。」她的好奇心也太豐富了。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滿天星子的清朗秋夜裡,荊御弦和杜銀箏算是真正認識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