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暫時放下不離視線的卷宗,抬眼看向女婢。「進來。」
得到應允後,女婢欣悅地端著茶盅,模仿想蓉夫人平時溫柔嫻敏的舉止,巧移蓮步跨進書房門檻,直直來到書案前。
「有事麼?」
女婢露出嬌羞的笑容,奉上茶盅。「這是奴婢親自為沈總管泡煮的參茶。」
沉默感到為難,也許南宮府堪稱家財萬貫,但是那與他無關,他只是府中的總管,和百僕都是一樣的地位,也喚南宮焱是主子爺,所以他不應該接受府內男僕女婢的伺候,因為他也是下人。
這份清楚的認知深烙在他心中,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本分。
「我不能喝。」他當下便推拒了。
女婢以為沉默介意這盅麥茶的來源,於是趕緊解釋道:「請總管放心!麥片是奴婢自己用薪俸買來的,絕不是私用廚院的——」
沉默伸出手阻止她慌亂的解釋。「這我知道。」
「咦?」沈總管怎麼會知道呢?還真是神通廣大的本事!
「你的好意,我心領,這盅珍貴的參茶你留著自己喝,別浪費了。」他平時是個寡言的男人,但是不表示他也寡情。
誰對他好,他都銘記在心,因為有些恩情很快便會反目成仇,不如在他尚有餘力時,用心記住每個人的好,等到他再也不屑人間時,他會遺忘全部,淨化身靈,重新投胎。
其實,他的心早已古井無波,當初大石落井所激起的水花,經過歲月撫平,已經平靜,而大石也沉沉入底不再出現。
他的性情甚至習慣於淡漠。
「沈總管……」女婢一番心意被拒絕,雖然感到難過,但是因為沉默的態度溫和近人,使她難過之餘又湧現一絲希望!「其實奴婢對您……一直有深深的仰慕,打從入府為奴至今,也五載了!本以為這份情感可以漸漸淡去,沒想到卻相反地愈來愈濃烈。」
如此大膽的表白很容易被視為寡廉鮮恥,幸好沈大總管一臉面無表情,沒有讓正極力掏心挖肺訴情的女婢難堪。
「或許奴婢這麼做,會造成您的困擾,但是這份情感若不說出來,擺在心底實在難受!請您見諒。」她娓娓說道。
沉默仍不置一詞。她都請他見諒了,他還能耿耿於懷麼?
「我瞭解你的心意。」但是仍然只心領意會,無法接受。
女婢眉飛色舞地笑著,以為沉默已經允許她盡情奉獻心底的愛意。
「您看了一整天的帳,一定很累吧!」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好運!可以被沈總管看上。「讓奴婢替您槌槌肩膀吧!」
她繞過桌案,疾步走向他,心中懷著莫大的殊榮!卻在伸出藕臂時,他忽然起身避開她的觸碰。「呃……沈總管?」睨了一眼她頗為訝異的表情,沉默緩緩開口道:「男女授受不親,你應該明白這意思。」
女婢慌著一顆心,一會兒看向桌案的茶盅,一會兒又望著沉默。
她不懂沈總管怎麼在瞬間變得如此冷漠,與方纔的和善判若兩人!
「是,奴婢明白。」她顫著聲音,誠惶誠恐答道。
沉默垂下視線,不再冷鋒逼人。「以後也要謹記,若沒事,就出去,別打擾我。」
「是。」她朝他福了福身,恭敬地退下。
「等一下。」
女婢已經走到門邊,卻因為沉默一聲而停住倉皇的腳步。
還以為沉默改變了心意,想同她傾訴幾句,孰料他竟是淡然說道:「將這盅茶端走。」
「是……」女婢抿了抿唇,才提起勇氣、忍著淚重新走向桌案,顫巍巍地端過茶盅,萬般艱難道:「奴婢告退。」
自始至終,沉默沒再抬眼看她,直到腳步聲逐漸遠去,又接替另一陣腳步聲傳來,他才領回注意力。
原來是南宮府的夫人東方想蓉,和她的貼身丫環芽兒。
「夫人好。」沉默知道夫人今日來找他,肯定是為了謝家小姐求親一事。
說來真是荒唐突梯,他堂堂一個大男人,卻時常被姑娘家求親,究竟這是什麼狀況?他都快搞不清楚了!簡直莫名其妙!
「沈總管。」想蓉巧笑倩兮。已經不是第一次用這抹親切的微笑來打動他了!可是截至目前為止,沒有一次成功。沈總管的個性比石頭還硬!想利用外力來改變似乎不太可能。
偏偏她就是毅力堅決,一心一意想要讓沈總管敞開心扉接受人生大事——婚娶!
焱不管的事,她管!綠懶得插手過問的事,她來插手過問!
總之,她這位南宮夫人可比南宮爺還要關心人!名符其實的熱心腸!甚至幾年前南宮爺遭刺落難時,也恰巧是她大發慈悲心腸,不顧一切救了南宮爺,如今才能成為仙侶美眷!
想蓉的純善令沉默幾乎無法招架:面對親切又熱情的夫人,他真的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免得有天被夫人的熱情如火給燒死!
能不能不要這麼關心他?
沉默心中有苦,卻難言,他更無法坦白告訴夫人他的心底已經無法再愛人了!
「剛才謝老爺和謝夫人來過。」
「屬下忙於帳務中,疏忽怠慢了夫人的貴客,請夫人原諒。」他怎麼可能聽不出夫人話中的暗示?不過是存心裝傻罷了!
「誰要你道歉:我是想問你為何執意退掉謝府的求親?」想蓉乾脆開門見山地說,拐彎抹角的套話方式她不會:
對沉默,她一直懷著尊敬和讚賞的態度,甚至十分佩服他的處事能力,也知道他對主子的忠心——因為如此,她才更要為他著急。
像沈總管這麼好的男人,若是終身不娶,豈不是太可惜了!
偏偏她好言相勸,總是馬耳東風,所以這次她改變方式,擺出夫人的高姿態,硬要沉默老老實實面對婚姻大事不可!
既然他拒絕關心這種軟方法,現在她就用壓迫這種硬手段!
「謝府千金長得如花似水,看起來好不賢淑,為什麼要拒絕呢?」已經是第幾次推掉這麼不錯的婚事?她不記得了!
「我對她沒感覺。」他僅是簡單一句話,便找到了好借口。
「嗯……」想蓉蹙起眉心,表情甚是苦惱。「如果無法情投意合、兩情相悅,那就真的沒辦法了!感情不能勉強。」
沉默暗自鬆了一口氣,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誰曉得還有下文!
「可是沈總管該不會對誰都沒感覺吧?剛才我可是親眼看見桃兒從你書房走出去呢!」想蓉又恢復成毫無架子的南宮夫人,只想探知沈大總管心裡屬誰。「你鍾意什麼樣的姑娘?說來聽聽,好讓我幫你物色。」
沉默笑了笑,低喃道:「喜歡的自在心中,又何需物色?」
「嗯?」想蓉怎麼聽也聽不清楚。「你剛才說什麼?」
一旁的貼身侍女芽兒於心不忍,代沉默求饒道:「夫人!你就別逼問沈總管了!」
「我不是在逼問,我只是希望——咦?芽兒……」想蓉忽然賊賊一笑,試探性地問道:「你該不會是對沈總管……」「我、我哪有?!」芽兒嘴上說沒有,但是神色卻掩飾不住明媚的光彩。
想蓉見了直笑,覺得這是好事一樁。
芽兒是她的婢女,也是她的好朋友,若沉默與芽兒能配成一對,老天!那真是前途無可限量了!
「沈總管——」想蓉瞬間改變心意想促成沉默和芽兒,只可惜她的想法還尚未落實,便教沉默一眼看穿。
「夫人,屬下忽然記起還有要事未辦,先告退了。」說完,他快步走開。
「沈、沈總管!」想蓉試著喚住沉默,但是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怎麼這樣呢?我真的沒惡意呀!」
「夫人,也許沈總管心裡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所以才對感情不聞不問。」芽兒勉為其難地替沉默找解釋,可心裡也難過得很。
她真的很欽佩沈總管、也很傾心於他,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只能感到無奈。
想蓉牽起芽兒的手拍了拍,開朗笑道:「你善解人意、溫柔婉約,有天,沈總管會明白的。」
「芽兒不敢妄想,只要能服侍好夫人就行了,這種事……就算了吧!」
想蓉正想安慰芽兒幾句,南宮焱從外頭走進來,接口道:「沒錯,就算了吧!」
「嘎?!爺,萬福!」芽兒匆匆忙忙朝南宮焱福了福身。
「相公。」想蓉面露不解。「難道你心底還有門第之見?」
「胡說!」南宮焱一把摟過嬌妻,薄怒輕斥道:「我不是這種人!」
曾經擁有深深的誤解,讓南宮焱說出來的話少了幾分說服力。
不過,想蓉還是願意信任丈夫。「嗯,我知道你不是。但,為何你不贊成沈總管和芽兒結為連理呢?不妥麼?」
「若他們是夫妻命,我沒道理不贊成,但是沉默的冷性子,任誰也無法一探究竟。」南宮焱扶著妻子走到太師椅坐下,替她斟茶,十分體貼。
芽兒暗自在心裡歎了一口氣,聽爺這麼說也有道理,沈總管恐怕上輩子是和尚吧!才能任姑娘投懷送抱而毫不動容!看來,她是沒希望了。
「嗯……」想蓉似乎也認同了,忽然間她像想起什麼似地拉住丈夫的衣袖道:「你送我的那顆奇石會發光耶——」
芽兒恰巧與夫人一起親眼目睹,趕緊在一旁猛點頭作證。
南宮焱疑惑地思索著。「發光?什麼奇石……」
他太喜歡送珍物給妻子了!只要是特殊、奇異的東西,舉凡首飾、鏈墜、美玉、奇石、古董……總之他送上的吉光片羽,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我直接帶你去看吧!」想蓉心急地拉起丈夫往外走去。
大晌午天兒,回頭幾乎能曬出人的油來。一眼望去,熱鬧的街道,人聲鼎沸。
街道端處,有一輛馬車,蹄聲之中夾雜著輪聲,由遠邊的城門口漸近。
大熱天裡,車篷密遮,車簾低垂,裡頭坐著兩名姑娘,正是蝴蝶和惜秋姐妹倆。
只見蝴蝶默不吭聲,一手握著師父給予的玉盒,雙眼直直盯著,像要看出什麼端倪似地,偏偏她的思緒並不在這裡。
惜秋厭煩地推打她,不耐地道:「你別像個死人不動好不好:已經是正午了:我肚子快餓扁!還不去買東西給我吃!」
「我、我馬上去買!」她急慌慌地恢復神來,將玉盒放進暗袋裡,一手掀起簾幔,同車伕說道,一會兒,馬車便停在一間客棧前。
蝴蝶不放心地轉身叮嚀惜秋。「我去買東西給你吃,你要小心點。」
鮮少接觸人群,而本性又沒有惜秋來得外向,所以蝴蝶的神色顯得忐忑難安。
「你煩不煩?只是去買東西罷了!又不是一去不回, 唆得我連胃口都快沒了。」惜秋憎惡地瞪著她,嫌她嘮叨。蝴蝶頷首,匆匆下了馬車。
炙熱的驕陽照著她,彷彿讓她在熙來人往的大街上更加耀眼!自從被師父收養之後,便不曾獨自面對繁華,她已不是當年那名落魄的乞兒,但是至今仍然一無所有!連唯一的親情也失去了!
望了緊掩的車簾一眼,蝴蝶惴惴不安地邁步走進客棧裡。
「客倌請裡邊坐!想吃什麼?」店小二慇勤招呼著。
蝴蝶絞著十指,小聲道:「我想買幾樣菜色和白飯,帶上馬車。」
「明白!姑娘請吩咐!」
蝴蝶隨便點了幾道菜,便靜靜佇立在原地等待,店小二請她先坐下歇腿,她也搖頭拒絕,給人奇怪的感覺,但是沒有人格外留意。
在等待的同時,客棧外突發狀況,幾名地痞沿街無賴走來,順手拿果販的李子送咬一口,又伸手向各販夫走卒討保護費。
頓時,場面鬧哄哄地,將溫度愈升愈高,人人抬手拭汗。
客棧內,食客交頭接耳罵道:「這些流氓,欺善怕惡!要不是算準四大帝爺平時鮮少外出,四大總管又恰巧連續四日忙於夏稅中,哼!他們哪敢在城裡放惡、作威作福!」
「豈不是麼?我看,還得有人去四府申訴民怨才行!」
「我們算什麼呀?你以為四大帝爺想見就能見麼?」有人反駁道。
「不見四大帝爺,單求四大總管也綽綽有餘了!誰不曉得這四大總管身手不凡吶!處事勇猛果敢,比起四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帝爺而言,四大總管反而親切多了!」語氣裡儘是崇拜和尊敬。
「是呀!說起這四位總管,還真教人大感興趣!也不曉得他們有何來歷?竟然能成為四大帝爺的左右手!而且還每個武功非凡呢!」
蝴蝶聽著此起彼落的討論聲,心裡覺得非常好奇,為何這一桌桌不相識的人,竟然可以因為同一個話題而聊開來?
四大帝爺是誰?這四大總管又是誰?為何百姓對他們讚賞有加,而惡徒就該畏懼他們呢?
正當蝴蝶思索著,客棧外忽然傳來尖叫聲是惜秋的聲音?!
「你們別、別靠……近……」惜秋一顫!忍不住瞪著被幾名大漢掀開的車簾,邊往後躲,內心有強烈的恐懼!
「老天!老子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標緻的娘們!」
「歎!快把她拖出來仔細瞧瞧!」幾名地痞當街吆喝著,也沒半個人敢上前阻止。
大漢伸手一撈,便擒住了惜秋的皓腕。「美姑娘!出來跟咱們兄弟打聲招呼吧!」
「不要!放開我!」惜秋拚命掙扎,卻勝不過他一根手指的力道。「不要碰我!不要——」
深藏的惡夢,又突然從記憶中迸發!她灑著淚水,猶如再次浴火!但是她卻無法重生!
「大爺!求你們高抬貴手,放過這位姑娘吧!」受雇的老車伕一臉可憐兮兮地請饒。
「呸!你算什麼東西?敢妨礙我——」地痞每人一拳,揍得車伕滿地找牙!
忽然一陣香味傳來,薰得眾人一片暈然!「這是什麼……好香呀!」
蝴蝶緩緩走來,揚手摑了大漢一巴掌!瞪凸了所有人的雙眼!
「你?!」大漢臉頰上一吃疼,隨即放開了手中的美人。
惜秋魂不附體似地顫抖著,雙手環抱自己,縮在馬車一角。
蝴蝶看得既心疼又不捨。
惡人為非作歹,她早在十年前就束手不管了!無論世俗如何紛擾,她一概心如止水,不再有多餘又可笑的憐憫心!
但是他們不該侵犯惜秋——
她誓死保護惜秋,豈能允許他們這等惡行?!
「臭婊子!敢打我?!」大漢怒不可遏,揮起大掌就要往蝴蝶身上撲去——
她揚手一擋,輕易地擱開他的攻擊。
「大哥?!」幾名地痞嚇了一大跳!紛紛上前,想伸手抓住詭異的女子,卻頓感無力!
「我、我使不上力氣!」
「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恍然大悟道:「香味?!一定是剛才那股香味——」
他們該不會中毒了吧?!
幾個大男人忽然跪地喊饒、叫苦連天。「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女俠饒命!饒命……」
旁人嘖嘖稱奇,無不盛歎!他們一大群人圍在這裡觀看,也沒聞到什麼,這幾名地痞竟然嚇得痛哭求饒:可見這位姑娘武藝非凡!才能整服這批惡霸!
百姓很想拍手叫好,但是為了避免惹禍上身,還是閉上嘴、用眼看吧!
蝴蝶攏下車簾,將惜秋的美貌和恐慌全阻隔起來,不讓任伺人再覬覦一眼。
「你們剛才聞見的,是蝴蝶特有的迷香,會讓你們逐漸失去力氣。」她的手順著簾幔,語氣十分淡漠。「四十九天後,方可恢復。」
「不是毒?」
「蝴蝶不屬於毒物。」
聞言,他們的心全安了下來!
此女高深莫測,恐怕是從遠地而來的一流高手,幾名地痞收拾起輕視的心態,朝女俠重重磕頭,感謝她不殺之恩!
蝴蝶像沒看見似地,逕自扶起車伕。「沒事吧?」
「沒、沒事!」真看不出來!原來這位弱不禁風樣的姑娘,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待會兒到達目的地之後,就不跟她收車馬費了!
「如果沒事,就啟程吧。」
「是!」高手面前,老車伕可勤快得很。
蝴蝶掀開車簾,正打算躍上馬車,店小二揚著竹籃急急忙忙從客棧裡奔出來。「姑娘留步!」
不僅是店小二,連客棧掌櫃、所有客倌、各家商舖老闆……統統採集在蝴蝶面前。
「姑娘!你的午膳!」店小二笑嘻嘻地將竹籃交給她,眼光中漾著尊敬!
「多少銀子?」
「不用錢!」掌櫃湊上前道:「這是本店丁點心意,感謝你治服那群惡霸!」
「我不——」
「收下吧!」眾人異口同聲道。
她沉默了會兒,才點頭答應。
「不知道姑娘上哪兒去?」
他們的熱情讓她不知所措,當她抬起頭看往另一個方向時,突然!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教她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