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懷孕了。」
醫生的一句話讓她的懷疑得到了確定,她茫然不知所措的離開醫院,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遊蕩著,直到累得走不動而癱坐在公園裡的椅子上為止。
她懷孕了,她竟然真的懷孕了,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呢?
她不解、驚恐、惶惑,但是身為母親的天性卻讓她的雙手不由自主的輕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好像想要保護腹中的胎兒不受到任何危險威脅一樣。
時間在她發呆中又飛快的經過了兩個小時,原本明亮的天空被彩霞籠罩,天就快要黑了。
「小姐,天就快要黑了。」
寧靜的四周突然傳來這麼一句叮嚀,文苡安緩慢的從發呆中抬起頭來,茫然的看著站在她前方一臉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啊?」
「我說天就快要黑了,你別再一個人坐在公園裡發呆了,這樣很危險。」老人家對她說道。
文苡安眨了眨眼,反應遲頓的先是看了一眼天色,這才慢慢的接收到老人家話裡的意思。
「謝謝您,我知道了。」她對老人家說,但卻一點起身的意思都沒有。
老人家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坐到她身旁的位置上。
「你有心事?」老人家問。
她愣愣的看著他,不知道是為了老人家突然坐到她身邊要與她聊一聊的模樣發怔,抑或者是為了他的一語道破而發愣。
心事?對,是心事,而不是煩惱。她一點也不想拿煩惱這兩個字來形容她肚子裡的孩子,他(她)是她的孩子呀。
「嗯。」她輕應一聲。
「要不要講給我這個老人家聽?」
看著眼前這張慈藹的面容,聽著他善解人意的溫和語氣,文苡安一直苦苦壓抑在心裡無處抒發的委屈與淚水再也遏制不住的在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她摀住臉,忍不住的痛哭失聲。
「嗚嗚……嗚嗚……」
老人家沒有打擾她,只是靜靜的坐在一旁仰望著向晚的彩霞,直到天色幾近全暗,而身旁的她的哭聲也漸歇之後,才又開口--
「天都暗了,老人家眼睛不好,你陪我走段路,送我回家吧。」他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捶了捶發酸的腰背後,逕自舉步緩緩的往前走。
文苡安一邊擦著滿臉的淚水,一邊迅速起身追趕上他。
兩個人靜靜的走著,沒人開口說話,路燈照射在他們倆身上,在地上形成了兩道人影,一纖細一圓短,一挺直一駝彎,看來寧和而平靜。
老人在一棟舊式民房前停了下來,文苡安知道他家已到。
「謝謝您。」她停下腳步,感謝的對他鞠躬。
「早點回家去吧。」老人家對她揮了揮手後,轉身進屋。
號啕大哭過一陣之後,她的心情終於能夠鎮定下來,可以冷靜的思考一切。
其實她現在懷孕也不一定是件壞事,相反的它極有可能會成為改變她與梵騰之間關係的關鍵利器,不是嗎?畢竟血濃於水。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雖然不如意的事在比例上佔了八九成之多,但是最少還有一成的如意事不是嗎?誰敢說那一成的機車不會掉到她頭上來?
才與他發生了一次關係就懷孕,這微乎其微的機率都讓她給中了,她就不相信那十分之一的機車會比這更難。
文苡安深深的吐納了一口氣,轉身勇敢的踏上回家的路。
「你去哪了?」
才剛剛推門而入,他冷凝的聲音立刻像條鞭子般的鞭向她,讓她稍稍放鬆的情緒在一瞬間又緊繃了起來。
文苡安先關上大門,脫掉外出鞋改換上室內拖鞋之後,才慢條斯理的看向他。
「你今天回來得很早。」她說,平靜的陳述她的訝異。
「我若沒早點回來的話,又怎知道你會卑劣的說一套做一套。」他冷笑,心裡卻狂怒的想著,她是不是又和那個咖啡店的男人約會去了?
「什麼意思?」走進屋裡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文苡安不解的問。
「溫妮的晚餐呢?」他冷聲質問。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她卑劣?
「我沒有義務要服侍你的情婦。」她婚後第一次直接向他表達自己的拒絕。
「我以為昨晚我們已經說好了。」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答應說好。」
梵騰盯著她臉上柔韌傲然的神情,若有所思的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形,她好像真的沒有答應他,而他竟然自始至終都沒發現,原來她根本就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而是只狡猾的狐狸。
「好,既然你說你沒義務要服侍她,那麼我呢?我的晚餐在哪裡?我善盡本份的妻子?」他冷嘲熱諷的問。
「我現在就去煮。」文苡安看了他一會兒後,冷靜的回答,然後走向廚房。
「等一下。」他叫住她,「我今天特別餓,需要吃到兩人份的食量,你做的份量最好能夠滿足我的口腹之慾。」
文苡安猛然僵住步伐,緩慢的轉身面對著他,然後毫無預警的朝他丟下一顆炸彈。
「你跟我一樣懷孕了嗎,需要吃到兩人份的食量?」她說。
屋內的時間似乎在一瞬間停頓了下來,空氣凝窒,四週一片沉靜。
梵騰渾身震顫的瞪著她,所有急智的反應能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擊得潰不成軍,腦袋一片空白。
她懷孕了?這怎麼可能?他們倆只上過一次床而已,她怎麼可能會因此就懷孕了呢?
不可能的,她一定是在說謊,這種微乎其微的機率怎麼可能會發生在他們倆身上?
他恨她,她媽媽是害媽媽鬱抑而終的原凶。若不是她媽媽勾引了他爸爸,他的家庭又怎會破碎,媽媽又怎會鎮日以淚洗面直至鬱抑而終?
他不會原諒她,他要讓她也嘗嘗媽媽生前所受的折磨與痛苦,讓她知道她媽媽在生前做過何等卑劣的事,居然破壞他人的家庭!
俗話說父債子償,而母債嘛,自然該由她這個做女兒的來償還。所以他才會千方百計的接近她,然後讓她愛上……
梵騰倏然渾身一僵,腦袋再度浮現出她與男人坐在咖啡店裡的畫面。
她還愛他嗎?她肚子裡的孩子真的是他的嗎?他突然之間變得懷疑,而且充滿了不確定。
有這麼湊巧的事,才和她發生一次關係而已就能讓她受孕嗎?
他真是個愚蠢的白癡,竟然會信以為真!
梵騰的俊顏瞬間冷冽到了極點,深邃的雙眸黑不見底,陰狠得讓人震顫。
「去把那個孽種給我拿掉。」他冷然迸聲道。
文苡安陡然劇烈的一震,血色迅速的從她臉上褪去,留下蒼白的一片。
「你……剛剛說什麼?」她問。
「把那個孽種給我拿掉。」他毫不猶豫的重複剛剛說的話。
「你……不是認真的。」她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握緊了拳頭的對他輕聲道,雙腿卻顫巍巍的疑似快要撐不住自己。她不相信他真的這麼無情。
「明天你馬上到醫院去給我拿掉他,聽見沒有?」他冷酷無情的朝她咬牙命令。
她踉蹌的搖著頭,不信他對她的恨意真有那麼深,深到連他們的孩子他都不願意放過。
心上那道從未癒合的傷口在一瞬間被他用力的撕裂,痛得她幾乎無法忍受,差一點昏厥。
「為什麼?」她迷亂痛苦的臉顯得蒼白,尋求他的解釋。
「我不愛你,我恨你。這就是答案。」他殘酷無情的瞪著她。
文苡安的身體前後搖晃了一下,差一點支撐不住。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但迷濛的雙眼卻像是失去焦距一樣空洞而茫然。
「不愛我……恨我……」她喃喃的重複他說的話。
對,這麼簡單的答案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她從嫁給他、認識他之前就已經知道這個事實了,不是嗎?她怎麼會這麼呆、這麼傻的以為他有可能會為她而改變?
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什麼紅線彼端的命運,她再也不要相信了。
她的心痛累了,臉上的肌肉也疲乏了,再也沒有多餘的一絲力氣可以再強顏歡笑了。她真的好累、好累。
她轉身,有如行屍走肉般的飄向大門的方向。
「你要去哪裡?」梵騰出聲問。她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對勁。
文苡安置若罔聞的繼續往前走,
「我問你要去哪裡?」他再次出聲道,語氣裡卻多了分強硬與命令。他不是關心她,而是因為她是他復仇的禁臠,他不允許她無視於他的存在。
但她依然故我,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動手拉開大門,然後走了出去。
「文苡安!」梵騰倏然起身追了出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停了下來。「我在問你話,你沒聽見嗎?」
文苡安緩慢的抬起頭來看他,臉上表情空茫絕望得讓人心驚。
「跟我進屋去。」他強硬的命令她,然後不由分說的將她往屋裡的方向拉去。
她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卻在突然之間用力的掙開他的手,轉身就往馬路上跑去。
「該死!」
梵騰憤怒的低咒一聲,因為剛剛從屋裡追出來時,他腳上並沒有穿鞋子,所以在他反射性的追她時,腳底不知道被什麼刺痛了一下。
他迅速的衝回大門內套了雙鞋子,轉身立刻朝她跑開的方向追了去。
幸好她的身影還在他視線內。
文苡安拚命的往前跑,風聲在她耳邊不斷呼嘯著,四周的影像迅速的從她眼前飛越而過,但她卻什麼也感受不到,唯一感受得到的只有跑、只有逃的意念。
她再也不會回到那個讓她痛不欲生的空間,不會回到那個人的身邊,現在的她連多看到他一眼,都會有想死的衝動。
她為什麼會愛上這麼冷血無情的人?
她為什麼會笨得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他?
她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如果她的愚蠢只是賠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就算了,但是現在她卻還得賠上另外一條無辜的小生命……
不,她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文苡安!」
一聲雷霆萬鈞的咆哮聲突然從她的身後響起,嚇得奔馳中的她身子一顛,差點跌倒。
他追過來了嗎?還差多遠的距離?她逃得掉嗎?他為什麼非要趕盡殺絕不可,她肚子裡的孩子有一半流著他身上的血液呀。
她不能被他抓到,絕對不行。
文苡安拚命的往前跑,急促的呼吸著。她的心跳劇烈得就要像跳出她的胸口一樣,呼吸頻率雖快,但空氣卻似進不了她的肺部,讓她有種缺氧的痛苦。
她邊跑邊回頭,每回頭一次就發現他距離自己又近了一分。
不,她不能讓他抓,她一定要想個辦法擺脫他。
本能的,她將視線轉而望向馬路的對面,只要穿過中間這車水馬龍到對面去,相信他就沒辦法追上她了。
心念一動,她毫不猶豫的將奔馳的方向轉向馬路中間,不顧自身安全只為了要擺脫他。
她一邊逃一邊慌亂的回頭看他,卻見他突然雙目圓瞠的露出前所未有的驚恐神情,狂亂的朝她大吼出聲--
「苡安--」
這是她在昏厥前的最後一個記憶,因為下一秒一個巨大的力量突然撞擊到她,她好像飛了起來,又好像跌了下去,然後黑暗便攫住了她。
梵騰渾身無力的頹坐在醫院急診室旁的長廊上,心臟卻以激動而強烈的頻率狂眺著,幾乎像是要跳出他的胸口一樣。
他的手顫抖,唇雪白,雙眼呆滯,像是剛剛經歷了極恐懼的驚嚇,至今猶回不了神。
「先生,這個給你擦手。」
一塊沾濕的白紗布突然遞到他眼前,他茫然的抬頭,只見一名護士微笑的站在他眼前,手上拿著浸濕的紗布。
「你的手上都是血,這樣會嚇到其他病患的,麻煩你了。」護士說。
他茫然的伸出手,見護士將紗布放在他手上之後,對他輕點了下頭後便轉身離去。
白色的紗布,紅色的血,可怕的撞擊聲,她倒在血泊裡一動也不動的驚恐畫面……
天啊,他到底做了什麼?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傷害她、折磨她、讓她難過、讓她淚流,他要她嘗盡媽媽生前所受的所有痛苦,讓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媽媽在生前曾經犯不如此罪無可赦的事,可是即使如此,他也從沒想過要傷害她的性命呀。
她會死嗎?
不。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他不允許!
他們之間的仇恨還沒有了結,他還沒有親口告訴她她母親曾經犯下的罪行,也還沒有告訴她他恨她、折磨她、傷害她的原因,他甚至於還沒告訴她他是不能愛她,而不是不愛她。
天啊,他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要讓仇恨蒙蔽了自己的心?如果她真的有了三長兩短,那他……該怎麼辦?
她不會有事的,雖然流了不少血,雖然送醫途中一直昏迷不醒,但是她一定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害怕的感覺像狂風暴雨般的不斷襲擊著他,幾乎要把他擊潰。他握緊手中的紗布,浸濕的紗布被他手掌上的血跡染紅,鮮紅的血水觸目驚心的滴了一地,而他卻茫然的瞪著它們,痛不欲生。
「先生。」匆忙的腳步伴隨著著急的叫聲朝他直衝過來。
梵騰渾身一僵,幾乎沒有勇氣抬起頭來面對停站在他正前方的醫護人員。
「先生,你是文苡安的親屬嗎?」護士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
梵騰雙手緊握,面無血色的緩慢抬起頭來。他深黑的眼中充滿了恐懼、痛苦與害怕,整個人緊繃到極點。
「我是。」他啞聲答道。
「是這樣的,你太太現在正轉往二樓的手術室準備動手術。這是手術同意書,要麻煩你先簽名蓋章,我們才能幫你太太動手術。」護士將手上的手術同意書連同一支筆遞給他。
他將她手上的手術同意書和筆接過來,欲在大腿上填寫,怎知握筆的手卻顫抖的完全不肯合作。
「她的傷……是不是很嚴重?」他啞聲問道。
「你放心,你太太的傷勢並不算是很嚴重,不會有生命危險的。」護士保證的回答。這個男人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昏倒的樣子,他一定被嚇壞了。
梵騰閉上眼睛,在心裡激動的吶喊著,感謝老天!他的眼眶微微的發熱,鼻頭發酸。然後,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她肚子裡的孩子……」
「你太太她懷有身孕?」護士驚愕的問道,「這件事你應該要早點告訴我們才對。老天,我必須馬上通知醫生才行。」她說著匆忙的轉身跑開。
梵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紊亂的腦袋裡突然出現了一道清明的思緒。
那個孩子平安無事嗎?還是流掉了?
他--希望他流掉。
如果她想要孩子的話,等她出院傷好了之後他可以給她。等她傷好了之後,他不僅可以給她孩子,也能給她愛。
他已經想通了。
亡者已矣,來者可追。媽媽都已經過世了,而她媽媽甚至於在更早之前就已經離開人世了,既然如此,那他還報什麼仇呢?報了仇之後,又有誰能夠獲得好處?
沒有!
他早應該想通這一點的,如果早想通的話,她也不必遭受到今晚這個劫難,一切都是他的錯。
不過亡羊補牢猶未晚矣,只要她沒事,他們還是有機會得到幸福的,不是嗎?只要她肚子裡的那個小孽種不在了。
「梵先生,你的手術同意書寫好沒?」剛剛離去的護士又跑回來了。
「寫好了。」梵騰將同意書遞給她。聽見她不會有生命危險之後,他懸掛在半空中的擔憂也跟著平復了。
「不好意思,麻煩你在這個地方蓋個手印。」護士將手上的印泥打開來,指著同意書上他簽了名的地方。
梵騰照著她的指示一一蓋上手印。
「謝謝。我帶你到二樓的手術室。」護士說。
梵騰點點頭,起身跟著她走。
「對了,剛剛我已經告訴醫生你太太懷有身孕了,你不必擔心。」
「她……流產了嗎?」
「還需要會同婦產科醫生看診之後才會知道。你放心,醫生一定會盡力的救你太太和孩子。」
「孩子沒關係,只要大人沒事就行了。」事實上他希望孩子能流掉最好。
「梵先生一定是個很愛太太的好丈夫。」護士看了他一眼,微笑的對他說道。
梵騰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苦澀的滋味讓他連一個簡單的微笑表情都做不出來。
「希望你太太肚子裡的孩子沒事。」護士說。
「為什麼?」梵騰不由自主的衝口道。
護士呆了一呆,不自覺的停下腳步,懷疑的看著他。「什麼為什麼?難道你希望你太太肚子裡的孩子有事?」
梵騰渾身一僵,臉上表情瞬間變得僵硬而且難看。
「啊,對不起。」護士瞬間驚跳的道歉,「你的意思當然是問我為什麼要這樣說,而不是……天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我真的很對不起。」
看她一臉自責倉皇的模樣,梵騰只能對她搖搖頭。
他怎麼能告訴她,他的確希望苡安肚子裡的孩子能夠在這場意外中流掉呢?因為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骨肉。
見他好像沒有生氣,護士小姐偷偷的鬆了一口氣。
「我剛剛的意思是說,小產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很傷身體的,如果你太太因為這場車禍而不幸小產的話,她不僅傷身還會很傷心,這對一個病人而言絕對不是件好事。」她小心翼翼的對他解釋。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我也相信你會。」護士對他微笑。覺得這男人是個難得一見的好男人。
「前方就是手術室了,你可以坐在這裡等。你太太手術完了之後,會有人叫你。另外,待會兒可能會有人請你先到一樓的櫃檯辦理住院手續,這是正常的程序,我先跟你說一聲。」她交代道。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梵騰朝她輕點了下頭。
「不客氣。」護士微笑道,然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