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伏在案頭,一盞小小的檯燈映照著她小小的身子,拉出一道纖細影子。
夜深了,大多數的人都進入夢鄉。白玫仍在桌前工作,一字一字落下,女主角的性格逐漸鮮明……
許久之後,她拾起頭,伸伸懶腰,甩甩手臂、扭扭手腕。
好累……
她不雅地打個哈欠,揉揉發酸的腰背,喝口媽媽睡前幫她沖泡的玫瑰花茶。茶冷了,但是淡淡的玫瑰花香仍充斥在褐色的茶水中,啜一口,滿頰生香。
站起身走近窗前,望向漆黑如墨的天空,不見璀璨星光和皎潔月色,只聽得陣陣狂風呼嘯過林間,明早媽媽又要心疼滿地的玫瑰花瓣了。
風刮起白色窗簾,窗簾隨風飛舞,像盡責的舞者,傾盡全力為生命舞出一場撼人心弦的舞蹈。
嗅聞著空氣間飄蕩的淡淡玫瑰香氣,她愛極了這味道,這香味是自她襁褓時期就深鐫在記憶中的。
母親愛玫瑰花,在門外種了滿滿的兩個花圃,年年看玫瑰花開、花謝,道盡人世滄桑、世事更迭……
這間小木屋不大,兩個小房間、一套街浴設備,一間客廳兼餐廳、書房,談不上簡陋,但也僅能勉強應付母女三人活動的空間。
即便如此,在今年年中經濟稍稍好轉、她們存夠錢跟屋主買下這棟小木屋後,媽媽立刻找人在屋角築了一個小小的壁爐。
那是她們幻想了近二十年才完成的夢,美夢成真日,幸福敲門時……
小時候,每個冰寒的嚴冬,母女三人總會圍著火爐取暖,小小的一盆,烘暖了冰凍的三雙手腳,和三張美麗的笑顏,
山區一入了夜,氣溫就低得讓人不敢出門,她們總在火爐邊說說笑笑,喝著熱騰騰的玫瑰花茶、講故事、談志向……那時她說她想常作家,紅玫說她想當老師……
時光荏苒,匆匆流過的歲月把她們由綁著髮辮的小女孩變成大女生。
紅玫當上了老師,和媽媽同在國小裡教書,
白玫則在母親和妹妹的支持下順利進入文壇,寫了幾本散文、得了幾個小獎,對未來她沒有太大幻想,只希望能順順利利地用筆開拓她的人生。
白玫走近壁爐,小心避過那堆媽媽和紅玫利用下課時間,到林子裡去撿來的小樹枝,她們預計等到冬風一吹,就開啟新壁爐,燃起熊熊焰火……
她拿下壁爐上的照片簿,熟稔地打開其中一頁,輕撫著照片上的輪廓,白玫低語輕喃……
爸爸,您在天堂還好嗎?我是白玫,媽媽和妹妹都很好。
這學期媽媽獲選為模範教師,還上電視接受頒獎表揚,您看到了嗎?我和白玫都到場幫媽媽加油,村手裡的村長先生還特地辦流水席幫媽媽慶祝。
那時,我們好希望好希望您就在我們身邊,和我們一起分享媽媽的驕傲。
媽媽常告訴我們,你好愛好愛她、也好愛好愛我們,可惜我們無福享受您的寵愛。
下輩子吧,我們約定下輩子好嗎?下輩子我要再當您的女兒,享盡您的疼惜。
每當媽媽銳——當春天來時,滿園的玫瑰花都開始結出大大小小的花苞,蜂蝶紛紛飛過牆來……每當媽媽說——她在玫瑰花園裡蕩起高高的鞦韆,風一起,長長的鬈發就隨風飄上天際……每當媽媽說——她睜眼醒來時,就發現滿室的花瓶裡,插滿各式玫瑰……我們就知道,她又在懷念您和您為她建築起的玫瑰城堡了。
那些您愛她的回憶,是支持地走過孤寂的最大力量呀!
爸爸,我們取代不了您在媽媽心中的位置,但是我承諾您,我會照顧媽媽一輩子,並盡我最大的努力,為她築起一座夢想中的玫瑰城堡……
拿超照片,白玫把相片貼近胸口。多年來,她習慣在深夜和父親對話,習慣在這樣深沉寂靜的夜裡敞開心靈,盡情傾訴對父親的思念……
天氣沒有轉暖,風吹得更緊了。好奇怪的天,還沒中秋呢,天竟已異常寒冷,莫非是東北季風提早報到?白玫聳聳肩,繼續熬煮她的湯。
天未全黑,紅攻就嚷著要啟用新壁爐。
於是她硬拉著母親到雜貨店買來一大袋木炭,和著林裡撿來的小樹枝,兩個沒經驗的女人便七手八腳地升起火來,等到火苗正式燃起,天已大黑。
白玫拿來乾淨的毛巾遞給母親和妹妹。「先擦擦手臉,再等一會兒,麻油雞就可以吃了。」
「哇塞!是麻油雞耶!難怪那麼香——萬歲!」紅攻大叫—聲,抱著白玫的脖子繞圈。
「都當老師的人了,還那麼孩子氣!」葉樺好笑地接過毛巾幫她抹去臉上的髒污。
「誰說我是老師的?我是帶領孩子去尋求知識寶庫的孩子王!」紅玫一旋身,轉而抱住母親。
「別鬧了,幫我把小桌子搬到火爐邊。」白玫一喊,紅玫立刻湊過來,手腳俐落地一個人把桌子抬起。
「姊,看你全身軟趴趴的沒半點力量,連搬張小桌子都要人幫忙,你再個運動,成天待在書桌前爬格子,早晚會變成礦物。」她吐吐舌頭取笑白玫。
「誰像你,成天在外面野。」葉樺捏捏小女兒的小鼻子。
白玫沒理會她的嘲笑,白頭白地擺好碗筷,但雞肉還沒燜透。「抱歉,雞肉還沒好,再等幾分鐘吧!」她語帶歉然。
「沒關係,我們先聊聊天吧!」葉樺帶著她們席地而坐,面對面,她們有一堆談都談不完的話題。
「今天五年級那個陳老師邀我星期日出去郊遊野餐。」紅攻笑得一臉曖昧,
「想去就去吧!家裡有我在。」白玫輕道。
「才不要呢!這個早期出去郊遊,下星期去吃飯、再下星期去看電影,一不注意多走個幾趟,我的名字就順理成章的和他連在一起,成了他的女朋友,在山區這種小地方,我還是少惹麻煩為妙。」紅玫吐吐舌頭。
「陳老師人看來忠厚老實、熱心助人,很不錯啊!」葉樺笑說。只要女兒喜歡,她不會行太多意見。
吾家有女初長成,是喜悅也是感傷……
喜悅的是,多年栽培的女兒有了成就;感傷的是,女兒大了就要築起自己的新巢離開舊窩。
「忠厚老實的相似詞是刻反、無趣,熱心助人也叫雞婆多事,一個既刻板又多事的男人簡直是個大麻煩,我才不要咧!」
「那你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要具備哪些條件?」白玫問。
「我的白馬王子要風趣幽默、帥氣俊朗、身材頎長、有能力、有魄力,是個能為我們蓋起一棟玫瑰城堡的男人。」紅玫眼裡閃爍著夢幻光采。
「你確定你門中講的是『男人』,不是『瀕臨絕種的動物』?」白玫打趣地道。
「姊,虧你是寫小說的,一點都不浪漫。」
「寫小說不見得要分不清現實和夢幻啊!誰規定寫小說的都要長出一副『浪漫骨』?」葉樺替大女兒說話,
「不玩了,你們是一國的,媽媽,姊姊聯合起來欺負妹妹,我落單了!」紅玫不依地噘起嘴,偎進母親懷抱,
葉樺撫摸著紅玫的頭髮,淺淺一笑。「白玫,你呢?」
「我?我什麼?」白玫一頭霧水。
「你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什麼樣了?」
「我不需要白馬王子,我要照顧您一輩子,盡我最人的努力,為您蓋一座玫瑰城堡。」這是她對爸爸的承諾,她要用一生的時間來辦到。
「我的兩個傻女兒,媽媽不要玫瑰城堡,我只要你們都找到可以仰賴終生的好男人,知道有人可以任我看個到的時候,照顧你們一輩子,這樣就足夠了。」她另一手摟過白玫,心底有著心疼,多懂事的孩子啊!上蒼待她不薄。
風在門外吹著,三人偎近爐邊取暖,三顆暖暖的心相依相恃……彷彿,天地間只要有彼此,就不會孤獨……
「媽,你再為我們講『白玫瑰和紅玫瑰』的故事好嗎?」紅攻拉著髮辮撒嬌地說。
「好。」葉樺清清喉嚨,為女兒念著那本她們早聽過千百次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婦人,她的丈夫已經死了……一個冬天的晚上,北風呼呼的吹著,片片雪花在風裡飄揚。媽媽坐在火爐前讀著故事給紅玫瑰和白玫瑰聽,突然,她停了下來說:『咦?好像有人在敲門……外面正在下大雪,說不定有人迷路了,快去開門,』紅玫瑰打開門一看,嚇得人叫:『媽媽,救命啊!是大熊,好大的熊!』」
這時候,像在應和她的故事情節般,門外真的傳來了兩聲清楚的叩門聲。
白玫、紅攻坐直了身子相互對望。
「這時候會是誰來?」葉樺喃喃自語。
「是大熊!」白玫,紅玫異口同聲說出後,相視大笑。
接著紅玫誇張的彈跳起身,跑到門門,開了一條小小門縫望出去,旋即轉身對葉樺叫吼:「媽媽,救命啊!是大熊,好大的熊!」
葉樺站起身,笑著用食指推推女兒的額頭。「淘氣!」
她逕自行走到門口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男人。很高的身量,粗濃的雙眉下是一雙犀准的瞳眸,正挺的鼻粱,寬闊的嘴唇飽含笑意,直覺地,她喜歡這個大男生。
「請問,你找誰?」
他禮貌而客氣地同答:「我第一次到這裡來,天黑了,而我繞了幾圈都找不到旅館,看到你們這裡似乎很熱鬧,就走了過來。」
「你是外地人?」是一屋子的熱鬧吸引了他的腳步?
「是!我住台北。」
「怎會想要到我們山區來?這裡不是觀光地區,自然找不到旅社。」她沒挖掘別人隱私的意思,只是單純的關心。
「工作壓力太大,想找個地方自我放逐一下,一路上沒有預設目標,車子開著開著就開上了山,想回頭又被車窗外寧靜清新的風景吸引住。不知道你們方個方便租我一個小房間。」他簡單清楚地交代出一部分,留下另一部分,等到事實揭曉日。
「我們沒有小房間可小租,不過大色已經好晚了,你不熟悉山路,若硬要下山是很危險的,不如暫時在這裡停留一夜。」她開了門,拿來拖鞋讓男子進門。
「謝謝你!」他微一頷首,走進屋門,在經過紅玫身旁時,他說:「小姐,你真厲害,我把熊皮擱在家裡沒帶出來,你還能一眼瞧透我的真實身份。」
他的幽默,引出哄堂大笑,輕易地消除了橫亙在彼此間的尷尬與不安。
轉過頭,他的眼光停在屋裡的第三個女人身上。
「你吃飯了沒?」白玫問得親切。
在接觸到白玫的眼神時,他有一瞬間的閃神,熟悉感定住了他的視線,彷彿在幾千幾萬年前他們就已經相熟、相識。
是誰?她是誰?是他遺落過些什麼?還是他們之中阻隔過什麼?
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感覺?她和喊他大熊的女子長得幾乎一模—樣,她們都行一雙澄澈清朗的靈活大眼,都行垂及腰背的長髮,都有紅艷的菱形唇線和小小的鼻子,為什麼獨獨她會帶給他強烈的震撼?
他不懂!
白玫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下頭數著地毯上的方格子。
這人啊!怎用這種強烈的眼光看人,看得人眼慌心跳……看得人手足無措……他的禮貌怎沒用到自己身上?
「大熊先生,要回憶起自己有沒有吃過晚飯很困難嗎?等你想出答案後?我們會不會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紅玫湊到他身邊問,
紅玫性格熱情,是個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女孩,和生性害羞的白玫有很大的不同。
「對不起,我失神了,你們長得一模一樣?」他尷尬地掩飾心中潮湧波濤。
「很奇怪嗎?我們是同卵雙生子,當然長得一模一樣。」她走到姊姊身邊,圍著她的肩。
「她是姊姊白玫,白玫瑰的白玫,我是紅玫,紅玫瑰的紅玫,你仔細看看我們還是有一些不同。
「姊姊常年窩在家裡孵稿,所以她皮膚比較白,姊姊笑起來嘴邊有兩個小梨渦,我笑起來頰邊有兩個大酒渦。
「要是再分辨不出來,你可以翻翻我們的瀏海,我小時候調皮,去爬樹玩小鳥,不小心摔了下來,額上縫過五針留了疤痕,因此沒疤的是乖巧聽話的姊姊,有疤的是調皮搗蛋的妹妹,」紅玫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串。
「洗洗手,一起吃飯吧!紅玫,你帶這位先生去洗手間。」葉樺開口阻止小女兒繼續往下說。
「伯母,我姓黎,黎皓塵。」他自我介紹。
「我就喊你皓塵,你也叫我樺姨好了,她們是白玫,紅攻。」有了稱呼,彼此間的距離又拉近一分。
「那我不就客氣了,要麻煩您們多照顧了。」
「出外人,應當的。」葉樺看著他的背影,好一個雄偉不凡的男子!
等他們再回到客廳時,白玫已經把碗筷排好,熱騰騰的麻油雞麵線也端上桌面。
「好棒哦!我最喜歡吃麻油雞了!粉油、粉香、粉嫩、歐壹西內……」看到浮在湯上的一層麻油。紅玫開心地手舞足蹈。
「女孩子不是都怕吃油嗎?」皓塵接過葉樺遞過來的麻油雞麵線。
「我就是不怕!」她嘟起嘴,笑出一臉甜蜜。
「等到變成小肥豬?就後悔莫及了。」葉樺取笑她。
「無所謂,紅玫有本錢胖!」黎皓塵聲援她。
「還是塵哥哥好!」她夾了一塊雞腿犒賞他,用行動回饋他的「好」。
「皓塵,你說你工作壓力大,為什麼?是適應不良嗎?」葉樺關心問。
「我想……我並不適介當醫生。」多年來從沒人問過他這句,一被問起,才知道自己缺乏的是「關心」。
「你不喜歡當醫生就改行嘛!何必為難自己?」紅玫回答的理所當然,不解這個簡單的問題,怎會困擾—個大男人。
「每個人都有適合白己的位置,擺對了地方就能讓自己快樂,有成就,否則,就算這份職業能賺取很多金錢、能擁有很高的社會評價,身在其中工作也不會得到成就相喜悅。」白玫緩緩地說道。
拿寫作這條路來說,是漫長,是艱辛也是孤獨,但它是她最鍾愛的工作,因此即使受了挫折,她仍會挺起胸膛捱過去,從不覺得辛苦。
很奇怪地,她怕生人的性格沒在他身上發揮。是否有這個可能——她會喜歡一個人,卻害怕他的眼光?
「可是,我父母有他們的期望……」
「他們希望你當醫生?」葉樺問。
「我們家是開醫院的,父母自然希望兩個兒子都當醫生。」
「你有弟弟?他呢?他也會排斥醫生這行業嗎?」紅玫好奇地問。
「不!他有一副悲天憫人的胸懷,我認為他是天生當醫生的料。」皓塵答。
「你有沒有想過白己喜歡怎樣的上作,並嘗試做看看?」白玫問,眼睛對上了他,在不經意問視線又被他鎖住。
「我喜歡當商人,喜歡商場上的詭譎刺激,喜歡爾虞我詐的心機應對,那種感覺很能滿足我。」皓塵實話實說,抓住她的視線,不肯放。
「你有沒有試著和父母親溝通?」葉樺再問。
「有,但他們堅持子承父業,何況,我們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溝通,我父母親很忙,他們經常要出國做一些醫學演講、參加醫學會議,就算在國內,也總是在各個連鎖醫院巡視,很少有空的。因此,像你們這樣,全家人坐下來一起吃晚飯的經驗,幾乎微乎其微。」家——應該是像她們這樣才算吧!
「你有對非常優秀的父母親。」葉樺說。
「真可憐,你不要去找旅社了,就在我們家住下來,每天姊姊都會煮飯,我們一起陪你吃,」紅玫同情心大肆氾濫。
「真的可以嗎?會不會太打擾了?」他望著葉樺,等待她的答覆。
「我不反對,可是我們家沒行多餘的房間。」她低頭忖度。
「媽媽,你的房間讓給塵哥哥睡,你搬到我和姊姊的房間,你跟姊姊睡床我打地鋪。」紅玫熱忱地說。
「還是我打地鋪吧!我不太用床的。」白玫一說話,等於全家人都贊成他留下來了。
「謝謝你們,想來今天是我的幸運日,選擇今天出門是對的!」皓塵唇角一揚,勾起一抹微笑。
他的笑很好看,把他剛毅的下巴線條變得柔和多情,濃濃的眉也彎出兩道虹橋。
嚴格來說,他不是那種帥得讓人駐足多看幾眼的男士,但是他眉宇眼角間流露出來的自信、性感,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傲然。
「那就說定羅!」紅玫拿起碗代酒,舉「碗」敬他。「歡迎你加入我們!」
「謝謝你們讓我加入!」他亦學她,一口仰盡碗小湯汁。
這是黎皓塵走入葉家的第一個晚上,他輕易地打入她們,在她們心底刻下自己的身影。從此,他和她們的未來交纏上,再也分解不開。
如果她們知道,他出小現將翻覆她們原本寧靜的生活,不知道還能不能這麼輕易地讓他走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