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會繼續留在台灣,多少也是為了想回憶追念,有母親在身邊的歲月。
如今,母親不在了,這裡空空蕩蕩,不過,反倒成了他睹物思人的最佳之處。
這房子之所以賣不出去,主要是因為他母親在這裡跳樓身亡。
他的父親有外遇,母親無法忍受父親的背叛,又沒有勇氣跟父親提出離婚,因此,分居的那一年,她天天以淚洗臉,成天關在這七十多坪大的空間裡,窗簾終日掩上,不開燈,也不踏出房門,最後,她得了厭食症外加憂鬱症,在一個下著雨的午後,她爬上陽台,縱身一跳,慘死在社區中庭。
當時,楚天驕仍在耶魯大學攻讀商學學位,噩耗傳來,他飛快回台奔喪,然而,仍然無法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之後,社區鄰居便傳聞,這間屋子晚上會傳出哀戚的哭泣聲,還有在無風的夜晚,陽台上的窗簾會莫名地飄起,隱約中,在簾縫內,可看見一張瘦削的臉,從簾後朝外探看。
這傳聞在社區內傳得沸沸揚揚,嚇得左鄰右舍視這棟十二樓A座為凶宅,別說有人要買了,就連四周的鄰居,能搬的都已經搬得差不多了。
可是,偏偏楚天驕不信邪,他反而希望母親的魂魄,夜晚能來到他夢中,可惜,這願望始終未能實現。
坐在客廳,他看著牆上那幅母親的畫像,那是母親的一位畫家朋友,在她生前最美的時候,特別畫下,送她當作生日禮物的。
看見母親因慘敗的婚姻,而喪失了生命,這件事給他留下了陰影,從此,他不再相信愛情,更不想要幸福,他要享受一個人的生活,要自私地為自己活,不再為任何人獻出真心。
只是,在他遇見方譯嫻後,他的這些想法,逐漸有了轉變。
還記得,那天晚上,她頂著寒冽冷風來見他,就為了他的一個賭約,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真想上前給她一個大擁抱,但他畢竟還是忍住了,因為,他怕這一抱,會讓自己再度陷入感情的無邊苦海中。
閉上眼,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在他的唇間,彷彿還留著她該死的香味,抹不去。
他是怎麼了,在那當兒,他竟然親了她,這……不該是他應該做的,不是嗎?
話雖如此,可他還是做了,他希望他的母親,能為他指點迷津,告訴他該怎麼做,是要大膽接受一回,還是瑟縮回自己的殼內,封閉自我?
就在思緒起伏同時,他聽見門鈴聲。
他走上前去打開門,原來是阿姨薛寶蓮。
「阿姨!」
「我聽菲傭說,看到你回來了,所以過來看看你。」
他請阿姨坐好,並為她倒上一杯上等英式紅茶。
這位阿姨是母親唯一的親姊妹,也是在這世上,除了他父親外,跟他最親的親人。
待他將茶端到薛寶蓮面前時,從她眼神中,他看得出來,她有話要跟自己說。
薛寶蓮喝了口茶,靜默了幾秒,還是沒有說話,楚天驕見狀,只好先行開口。
「阿姨,你有話就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不好談的。」
薛寶蓮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這個聰明的外甥,也就不再隱瞞。
「是這樣的,你父親打了電話來,他想知道,你什麼時候要回美國去,他現在身體很不好,希望……希望你能早點回去,他想把事業慢慢轉交給你。」薛寶蓮終於把放在心裡頭的話,一古腦兒的全說了出來。
聽了阿姨的話,楚天驕一點反應也沒,他面無表情。
「我什麼時候要回美國,有必要跟他一五一十報備嗎?再說,他現在身體搞得這麼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況且,他的事業我一點興趣也沒有,跟我說這些,一點用處也沒。」
他三言兩語就把阿姨的話給打回去。
薛寶蓮早猜得出他會說這些話,可是,看到他們父子倆關係搞得這麼糟,身為中間人,她也看不下去啊!
「天驕,再怎麼說,他都是你父親,不管他犯了什麼錯,當兒子的,總不能一輩子記恨在心裡,你別忘了,你們家是開銀行的,這麼龐大的事業,你不替他接,難不成,你想眼睜睜看著他拱手讓人?」
對於阿姨這番話,他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阿姨,這些話不像是會從你嘴巴裡說出來的,過去,你對於我父親的背叛,和我母親是站在同一陣線,為什麼你現在會這樣替我父親說話呢?」
薛寶蓮有些心虛,不過,她很快就回神,笑笑說道:
「不論有什麼仇恨,畢竟都是一家人,到頭來還是得化解的,你總不希望跟你父親就這樣一輩子僵在那吧?我想,你母親也不願看到好好一個家,就這樣破裂下去吧?」
「阿姨,你別再說了,我想,我和我父親的事,短時間是不可能有突破的。」他不想再繼續談論這件事。
「好,好,不說就不說。」她很快轉移話題。「那……你至少可以告訴阿姨,你現在有沒有要好的女朋友,你總不希望當一輩子的模特兒,都不成家立業吧?」
薛寶蓮雖然換了個話題,但實際上,還是有督促他安定下來的意圖,只要他肯娶妻生子,自然會想要有一番事業,屆時,結了婚的模特兒在業界自然是不好再混下去,他自然而然會回到他父親身邊,專心接掌家族事業。
一觸及到這話題,楚天驕腦海中,立刻浮現方譯嫻的身影。
只是有了父親與母親的前車之鑒,讓他硬是將他對譯嫻的這份情,硬生生壓在心靈深處。
「我現在還沒這個想法……」說這話時,他心裡頭想的竟然都是譯嫻的影子。
這樣口是心非的態度,薛寶蓮豈會看不出來。
「如果有喜歡的人,為何還要壓抑自己?不要讓上一代的恩怨影響到你,免得有些好女孩,就這樣平白無故,被你錯過了。」
聞言,他沉默了很久。
阿姨的話,聽來言之有理,她說得沒錯,為何要讓過去的不堪陰影,造成他一生的負擔?
他喜歡譯嫻,卻還要克制自己,壓抑自己,這對他和譯嫻來說,都是一種不公平的對待。
也許,他是該重新敞開心門,不該故步自封。
在與阿姨聊天結束後,他很快地打了手機約譯嫻出來見面。
他告訴自己,他得跨出那一步,才會有幸福,不是嗎?
當譯嫻坐在楚天驕的銀色SLK賓士跑車上時,她還不敢置信,她和楚天驕,終於踏出了她夢想中的第一步。
他說他會打電話給她,原本,她還以為只是場面話,可萬萬沒想到,他還真的約她出去,不但約她吃飯,接下來還到陽明山泡湯,最後,還請她到他在台北的住所,這樣的改變,讓她感覺好像在作夢一般。
車子很快就來到一處林間大道,沒想到在這寸土寸金的台北市,還能有這樣綠蔭扶疏的人間仙境,可見得他的阿姨也絕對是有錢人,要不然,絕對住不起像這樣的豪宅。
車子直接開進停車場,然後他們搭電梯直上十二樓。
當那扇沉重厚實的大門打開後,譯嫻差點要尖叫出聲,她一度以為她來的是博物館。
裡頭的陳設古色古香,傢俱、裝潢,都極具英國風。牆上掛著許多看起來很有質感的名畫,每一幅看起來都像是有幾千萬的身價一樣。
「哇,你收集這麼多畫啊?」她目不暇給,看得眼花撩亂。
「世界名畫倒是沒有,但這些都是知名畫家的真跡。」他驕傲地介紹。
譯嫻一幅接一幅順著看過去,當她來到一幅畫的前頭時,驚訝地叫了一聲:「這幅畫我知道,是華鐸的『圖丹夫人』對不對?」
一定是的,她記得沒錯。
楚天驕呵呵笑著:「你有把握?」
「當然有把握了,這是很有氣質的貴夫人,我非常有印象。」快呀,快讚美她啊!
「那是我媽!」
「你……你媽?」
媽呀,又糗了!
「想不到我媽會活在十六世紀當人家的模特兒,她若是地下有知,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媽看起來很貴氣,應該是很好命的樣子。」她開始用力地轉,硬是要把話給轉移不可。
「她就是從你身後的那個陽台跳下去的,你說她好不好命?」
她媽咪死了?譯嫻當場愣住。
此話一出,兩人之間出現短暫沉默,氣氛有點尷尬。
而且她覺得涼風颼颼,牆上那幅畫裡的女士,眼珠子好像有動了那麼一下下。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說這種話的。」
「不用跟我道歉,你不知道我媽的事,沒關係。」他試圖化解尷尬,於是走到一個大櫥櫃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精心包裝的巧克力球。
「這是我一位瑞士的粉絲送我的,這種巧克力球吃起來不甜不膩,非常爽口,你試試看。」
他替他剝去包裝紙,香濃的巧克力香,頓時迎面而來。
「你粉絲真多,還有瑞士來的?」真不愧是世界名模,到處都有粉絲。
「上回還有一張從肯亞寄來的小羚羊皮,不過在海關處就被擋了下來。」他把巧克力球放進她的嘴裡。「好不好吃?」
整顆巧克力球在她嘴裡化開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濃郁感征服了她的味蕾和食道,同時也融化了她的心。
「很好吃,對不對?」看著她的雙唇,他的視線慵懶,卻隱藏著某種危險。
「嗯,不會很膩,甜度……」當她吐舌抿唇時,他突然一把將她攫進懷裡,親吻著她的嘴唇。
楚天驕將她抱向沙發,讓她躺在他身下。
而她也順勢將手圈在他的後頸處,當她觸及到他的身軀那一秒,她的理智同時宣告投降。
兩人緊密相貼,密得一絲空隙也沒,他熱烈渴盼的眼神,宛如爐火般燒灼著她。
「我知道你很喜歡我,對不對?不瞞你說,我對你也很有好感。」他沒有繼續追著她的唇跑,而是像小雞啄米般,在她腮幫子旁,一點一點落下吻。
當他說這句話時,譯嫻心裡頭大喊上帝,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不真實。
「你……不是說,只是要我來參觀你家嗎?」她趕緊轉移對方目標。
「你真的只想來參觀我家嗎?」他反問,笑得很詭異。
「是……不那麼想啦……不是啦,是啦是啦,你不是說好的嗎?」老天啊,她在說什麼啊?
「那現在參觀結束,我們……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可以做?」
「別……別的事……」她雖然很想配合,但她不能讓他覺得她很隨便。「你都這樣拐女孩子的嗎?」
「拐?剛開始時,不是你拐我的嗎?」他笑。「這是兩情相悅的事,不要說得那麼有心機。」
「我……我從來沒有單獨來過男人的住所,更別說……跟個男人這麼近距離接觸。」說這句話的同時,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厲害。
「凡事都有第一次,還是……你根本就不想跟我……」他雙手一攤,表現君子風範。「這是個男女平等的社會,我尊重你,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這麼掃興才對。」
說完,他主動攬住她的腰,吻上她的唇。
她發現楚天驕就像是火柴,在她身上輕輕一劃,就讓她整個燃燒起來,讓她無法退縮,只能全面迎接……
他們吻得意亂情迷,吻得情慾高漲,兩人在沙發上纏綿成一團,他的手緩緩伸到她的大腿內側,這一舉動,讓她心中升起一股警訊。
「這種事慢慢來好嗎?這麼快我實在無法適應。」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太快就進入肌膚之親,讓她無法接受。
她覺得這種事應該在認識一段時間後,再來慢慢培養,她會比較進入狀況。
他尊重她的意願,因此並不勉強她。
譯嫻看得出他臉上有著些微失落。這也無可厚非,對於男人而言,當親熱行為進行到一半時,忽然喊卡,這的確是很殺風景。
「你……你沒事吧?」她問道。
楚天驕爽朗地聳聳肩,說道:「你不用太在意。」
他才不會因為這種事而小心眼。
聽他這麼說,她心裡也比較舒坦。
就在場面變得有些尷尬後,她靈機一動,很快地轉移話題。
「聽我朋友說,你父親現在人在美國,他還好嗎?」這是從霈儀口中所得知的資料。
一提到他父親,楚天驕心裡頭便不怎麼舒服。
「我會在此待上一陣子,不會那麼快就回到美國去的。」
「可是你父親一個人在美國,你不需要回去陪陪他嗎?」既然他母親已經過世,她認為,他是應該多陪在他父親身邊才對。
譯嫻沒想到一番好意,卻誤觸他的死穴。
他就是不想跟他父親有太多接觸,才會接下在台灣的Case。
「不需要。」他輕描淡寫帶過。
「怎麼能說不需要呢?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倒是願意陪你一起到美國去探望你父親。」
「你一直要我回去看我父親,是不想要我繼續待在台灣嗎?」提到他父親,不免讓他的情緒跟著壞了起來。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覺得,就快要過年了,要是你還一直待在這,放你父親一人在美國,他會很孤單的。」
「那你不想要我陪你嗎?」
「所以我就說,我要陪你一起去啊!」她興致勃勃說道。
看她一頭熱的樣子,他真不想潑她冷水。
「我父親在美國有人陪,這點你不需要操心。」
「那不一樣啊,你是他兒子,逢年過節更該留在長輩身邊……」
「別再談我父親了,行不行!」他按捺不住,大吼出聲。
被他這麼一吼,她也嚇到了。
怎麼會這樣?說什麼都不對,他的家庭到底出了什麼狀況?就連要談他父親,也聊不上幾句,就看他大發雷霆。
看他愁眉不展,她很想為他分憂解愁,卻不知從何著手。
「我今天心情有些不好,麻煩你先回去吧!」為了避免再引起爭執,楚天驕不得不先請譯嫻離開。
他並不想對譯嫻這樣大吼大叫,這樣對她,他心裡也不好受。
只是一旦提到他父親,他整個情緒就控制不住,不管是他阿姨也好,或是譯嫻也好,統統不能倖免。
看得出他心裡頭難受,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起,說錯一次話就已經夠慘了,只怕再說錯下去,情況說不定更超乎她想像的糟。
「那……我就先回去了!」譯嫻不斷責怪自己,都是她啦,哪壺不開提哪壺,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原本美好的氣氛,搞成現在這樣。
楚天驕沒有送她,更沒有跟她道別,當大門的關閉聲響起,他再度回頭時,伊人已不見芳蹤。
要怎麼逃離內心的心魔,要如何跳出父母親當年給予的創傷,這些,都在在考驗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