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遇見十來名巡夜的唐門中人,但都被原君振以長棍點穴制住。
前往後院這一路上,可說是非常順利。
「老七說得沒錯,你爹果然被囚在柴房內。」這兒巡守的人最多,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夜空下,原君振以巧妙身法避開敵人,將兩人帶上柴房屋頂。
腳下,突然冒出一陣暴吼。
「是爹的聲音。」傅惜容聲音急切。
「噓,仔細聽就是。」
傅惜容頷首,同他豎耳細聽--
「你休想要我交出傅家產業!」傅仁豪怒瞪眼前笑容可掬的年輕女子。「香秀,我待你並不薄,二弟、二弟妹若地下有知,知道你這番作為,會多麼傷心--」
嬌滴滴的嗓音打斷他的責罵,語調嘲諷:「傅老爺,同您說了吧,我打小就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幸得唐門收我入門下,教養我成人,更給我一個機會為唐門效力,您二弟與二弟妹……我可從沒見過。」
「你、你不是香秀小姐?」苗仙娘驚呼。
「這名字好熟哪……哎呀,不就是我在德陽城遇見、準備往成都城投親的姑娘嗎?只可惜……才走到德陽就染病死了,只留下了一些信物。」
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傅仁豪並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挺身將苗仙娘護在後頭,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風堂副堂主,梅絳紅。」
「所以,我侄女一年前已經被你害死,你竄用她的身份投親,利用這一年的時間摸清我傅家家業,接著看準時機竊走黃金連理枝,引我女兒離家,打算在途中殺了她,之後再殺了我,你便可名正言順接掌傅家的一切。」傅仁豪這話不帶一絲疑問,十成十肯定的口氣。
梅絳紅鼓掌讚道:「不愧是傅老爺,不必多做說明便看出我的全盤計劃。相較之下,您的閨女實在是單純得近乎無知,我隨便說說,她也沒想要找你們求證,就這麼乖乖上當,留書離家,真是可笑。」
「你把惜容小姐怎麼了?」苗仙娘心急如焚。
「放心,她還活著。」梅絳紅冷笑道。「我唐門並不像傅老爺想的這般心狠手辣,會知道您有傅香秀這麼一位侄女,一切只是巧合;知道她的身份,進而冒充也是巧合,誰教您是四川首富呢?只能怪您樹大招風啊!說到那總督大人就更有趣了,只消派個人去通風報信,說是曾見到凶神惡煞的惡賊挾持貌似傅家小姐的姑娘往成都來,他就急忙向各地縣衙發出緝捕公文,真是可笑!」
「你--」
「您放心,只要傅老爺將家業讓與唐門,我梅絳紅保證諸位都會活得好好的;若不配合,就別怪我對傅小姐不利了。」
「惜容在你手上?」
「您大可一試。」梅絳紅挑眉。「只要您說個不字,我立刻讓您看見她的手指,當然啦,是切下來、血淋淋的手指。」
「你敢!」
「仁豪!」苗仙娘抓住欲往前衝的主子,緊張之下,也忘了主僕分際,直呼其名。「冷靜點。」
「惜容在這妖女手上,你教我怎麼冷靜?!」
「這事還不能確定,你先別急。」
「難道要等她將惜容的手指頭送到我面前才信嗎?」
「但這麼容易相信的話,就太不像你的作風了,傅老爺。」男子清朗的嗓音突然插入對話。
「誰說的!我傅仁豪--」傅仁豪回頭,發現梅絳紅身後多了兩道人影,其中一位並不陌生,至於另一位--
「爹!」傅惜容越過被原君振制住的梅絳紅,撲進分離多時的爹爹懷抱。
「惜容!」傅仁豪張開雙臂,將女兒抱進懷裡,語聲哽咽。「我的寶貝女兒,你沒--等等。」大掌推開女兒,與自己拉開了段距離。
「爹?」
「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上過一次當,他立刻學乖了。
「爹……」傅惜容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嬌俏地瞋了親爹一眼。「惜兒擅自離家才兩個半月,您就不認得自己的女兒了嗎?」
一聲「惜兒」打消傅仁豪的疑慮,那是在寶貝女兒及笄前,他習慣喚她的小名兒。「你、你沒被那姓梅的妖女給綁了?」
「沒,女兒找到了原大俠,這一路上,都是他保護女兒平安返回成都。對不起,害爹受累,也害爹擔心了,女兒怎也想不到這一切都是……」
在傅仁豪與苗仙娘明白整件事始末的同時,潛伏在屋頂上的傅惜容與原君振兩人也知曉了一切,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相處一年、親如姊妹的堂姊並非是真正的親人,而是唐門派來的內應。
而她,還誆騙了邵世伯,安原君振一個惡賊的罪名!
「好了,父女重逢敘舊,也該換個好一點的地方。」原君振插話道。
傅惜容等人相視一眼,因為安然脫困,而露出慶幸的微笑。
只有一人,雙眸夾帶殺氣怒射在場四人。
想當然耳,這人就是唐門風堂副堂主--梅絳紅。
唐門風堂安排了近一年的計劃,在短短時間內被破壞殆盡,非但風堂堂主唐颯死在龍泉山,副堂主梅絳紅如今也成了俘虜,被原君振強制壓跪在大廳。
至於唐門其他人,全被原小俠在「不傷人、不死人」的「二不原則」下,給弄成中了苗疆冰寒蠱毒的可憐人,四十來人僵冷在院子裡,等著他小俠兄領官府人馬前來緝拿。
「為什麼針對我傅家?」坐在廳堂首位,傅仁豪擊拍扶手,怒問。
「哼。」很顯然的,梅絳紅不打算回答。
「剛你應該看見了吧?」原君振盡量「好聲好氣」地說:「你那些在院子裡凍得跟雪人沒兩樣的手下。如果你想步上他們的後塵,嘗嘗冰寒蠱毒是什麼滋味,就繼續表現你的忠心吧。」
梅絳紅倏地臉色發白。「你敢!」
「我是不敢,但我七弟敢。」原君振笑咪咪道。「他跟那些蠱蟲交情不錯。」
「那又如何?」梅絳紅挑釁地回瞪他一眼。「為唐門死,我死而無憾。」
瞧這情形是很難套出話了。原君振搖頭暗想。
就在這時,傅惜容走近梅絳紅,蹲下身子與她面對面。
「堂--梅姑娘。」喊了一年「堂姊」,她一時還無法改口。「若你是出於無奈,我們可以--」
「哼,用不著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我梅絳紅不吃你這一套。」
傅惜容被她的言語刺傷,退了一步。
「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我不討厭你,我……」在梅絳紅詫異的注視下,傅惜容深吸一口氣才續道:「這一年來,你對我極好,我們就像親姊妹一樣,我無法討厭你,還是喜歡你。」
「你--愚蠢!」梅絳紅恨恨地瞪著她。「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怎麼分辨善惡,你以為是誰向唐門通報你的下落,讓他們派人追殺你?就是我!」
「我知道。」在明白一切之後,她早已猜出來。「可我還是無法討厭你,我喜歡你。」
梅絳紅別開臉,不願看她純真坦然的神情。
「天真!」她冷哼,卻在下一瞬間落入馨香的懷抱。
就像……過去一年一樣,自從她這個「堂姊」出現後,這單純的傅家千金老是在開心時抱住她,真是個蠢蛋!
「我還是喜歡你。」抱著她,傅惜容坦率直言。
「我說女兒--」傅仁豪開口想阻止女兒。
「你不怕我身上有毒?」
梅絳紅這句話,讓在場的其他三人緊張地驚呼出聲--
「惜兒!」
「惜容!」
「惜容小姐!」
「什麼?」反倒是傅惜容揚起茫然的小臉,與梅絳紅拉開些許距離。「你說什麼?」
梅絳紅的表情極為複雜--驚訝、錯愕、不解、了悟……逐一沖淡原先含怨夾恨的雙眸。
「你真是個笨蛋……」
「我一直很羨慕你,相貌美麗且聰明。」傅惜容真心道:「若非你引我離家,我不會遇見君振,也不會明白那麼多過去不懂的事。」
「那麼你應該聰明一點,少說像剛才那樣的蠢話!」
「明白並不代表我必須用同樣的方式面對事情。我不會恨你,也不想恨你;或許你是別有用意地對我好、對爹好,但至少你曾經對我們好過,這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對吧,爹?」
「呃……」被問得尷尬,傅仁豪抓抓鬍子,想了半天,還是老實點頭。
的確,在冒充他侄女這一年,梅絳紅的確很孝順他,也為他分憂解勞不少,不管那是出自何種動機,他的確嘗到有兩個女兒陪伴身邊的天倫之樂。
「可以放她走嗎?」傅惜容回到原君振身邊,扯著他衣袖輕問。
「別又用那種眼神看我。」原君振忍不住呻吟出聲。「有些事能依你,有些事不能,你別為難我。」
唐門之人出手以毒辣見長,他不能冒險放過梅絳紅。
「可是--」
「再說,」他打斷傅惜容的話,逕自說道:「這裡是傅家,現下能作主的人是你爹,不是我。」兩三句話就把這等重責大任丟出去。
好樣的!傅仁豪沒好氣的瞪向原君振。
別以為他沒發現女兒和他之間的眼波流轉意味著什麼,他傅仁豪何許人也,看過的人比他倆吃過的鹽還多,又怎會看不出來?
可,也沒見過哪個男人會這麼對待心上人的爹、未來的岳父大人!
當下,原君振在傅仁豪心目中那行俠仗義的江湖形象,匡啷一聲,全成了碎片。
「爹……」傅惜容轉移目標。
「我……呃……這……」支吾好半天,傅仁豪突然眼睛一亮。「這交給你苗大娘決定!」哈!終於找到替死鬼了!
「我?!」苗仙娘指著自己鼻尖。「我算哪根蔥啊?不過就是小小的總管--」
「大娘……」傅惜容再次轉向,揪住總管大娘的衣角。
「小、小姐,這、這不是我這個下人可以決定的事啊。」苗仙娘暗暗瞪了傅仁豪一眼。
「爹最聽你的話了,惜容也一直將你當親娘看,所以--」
「夠了。」最後,阻止她的竟是梅絳紅。
這種溫情真是令人作惡、心煩!
「真讓人看不下去,橫豎都是一死,快快了結吧!」
「說得好!」原君振猛然大喝一聲。「那麼,你就看招吧!」
「不要!」傅惜容驚呼出聲,以從未有過的迅疾速度回身抱住梅絳紅,以身相護。
同一時間,梅絳紅也閉上雙眼等著死亡降臨,孰料等了半天,中招的劇痛遲遲未至。
緊接著,一聲「哎喲」輕響,令她睜開雙臉。
「就當你代她受過了。」原君振對剛挨了他輕輕一記手刀的傅惜容如是說道。
真拿她沒辦法。本就無殺人之意的他,方才只是虛晃一招,卻怎麼也沒想到她竟善良到願以身相護,唉。
「感謝她吧,姓梅的。」見她連敵人都護,原君振心頭像打翻了一缸子酸醋,嗆得喉頭直冒酸味。
這時,傅仁豪也摸摸鬍子開口了:「我想……女兒你說得對。也罷,或許你有你的苦衷,你走吧。」
側首看看苗仙娘,只見她回以一個頷首與微笑。
梅絳紅不敢相信他們竟全部同意傅惜容的話,做出放過她這種蠢事。
「你們瘋了?!」
「最瘋的人是她。」原君振彎腰,解開梅絳紅的穴道,同時將突然變得十分勇敢的心上人摟進懷裡。「要謝就謝她。」
「哼。」梅絳紅起身,轉頭步出大廳。
「堂--梅姑娘!」傅惜容不捨地喚。
「謀奪傅家家產是唐颯的意思,唐門並不知情,所以……我回唐門會通報風堂堂主乃是死於江湖比試、技不如人,告辭!」
話甫落,纖纖身影竄向半空,揚長而去,也不管屋內的人是否聽明白。
「這話的意思是--」不諳江湖事的三人,由傅仁豪代表發問。
「唐門不會再來尋釁,你們可以高枕無憂,蹺著二郎腿過日子了。」原君振解釋道。
「我就知道她人不壞。」傅惜容欣喜道。
「你--」原君振告誡的話才剛起個頭,廳外一陣長喝乍然殺進--
「來啦來啦,官兵來啦!」
隨著吆喝聲而來的,是施展輕功的原小俠,趕在官兵前頭,先一步回傅府報訊。
跳進大廳,見氣氛凝重,他急忙又問:「怎麼怎麼?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好戲?」
「原茵?」苗仙娘認出來人,不免對其言行感到疑惑,還有那低沉如男人的嗓音……「你--」
「我不是原茵啦!」原小俠急忙撕去人皮面具,並脫下一身丫鬟打扮,露出為防萬一穿在身上的勁裝。「我是姓原沒錯,但不叫原茵啦,我叫原小俠。」
「你--這是怎麼回事?」苗仙娘看向年輕一輩,風韻猶存的麗容滿是疑惑。
「這是在下七弟,擅長易容術。」原君振簡單解釋,「我怕兩位有什麼閃失,所以讓老七先到成都做內應探消息,好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多謝原大俠相助,老夫感激不盡。」傅仁豪這才有餘暇道謝。
「不用感激。」原君振阻止傅仁豪躬身道謝的舉動。「我敢保證,你接下來絕不會想從嘴裡吐出任何一個『謝』字。」
「為什麼?」傅仁豪一臉不解。
「因為我打算帶走你家閨女。」
「啥?!」傅仁豪和苗仙娘異口同聲,互看一眼,神情淨是驚訝。
傅惜容則小臉漲紅,百般錯愕地看著原君振。
「哇啊!」原小俠嚇得跳離地面三尺有餘。
好個四哥,果真不是蓋的!
無巧不巧,官兵挑在此時殺進傅家宅院,讓眼下這局面--
亂上加亂!
「仁豪,做出這種要求好嗎?」苗仙娘有些遲疑。
傅府上下亂了近半個月,好不容易才平穩下來,偏她家老爺又生事,跟惜容小姐的心上人嘔氣。
「有什麼不好的?」傅仁豪氣呼呼地說。「我這是試探,試探他是不是真心對我女兒好。你說,我這樣有錯嗎?」
「可我看得出來,原大俠是真心對惜容好的。」苗仙娘勸道。私底下,私交甚篤的兩人並無主僕分野。「仁豪,我知你愛女心切,但你可別誤了惜容的終身啊。」
「我只有惜容這麼個閨女,我會害她嗎?」傅仁豪更氣了。聽聽她說的是什麼話!「你到底是不是站在我這邊的啊?」
「誰對惜容好,我就幫誰。」對惜容,苗仙娘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女兒疼惜。「原大俠是個不錯的年輕人,言行雖是直接粗魯了點,但在面對惜容時,多少都會收斂,對她更是疼愛有加;最重要的是,惜容鍾情於他。」
「你!你你你--唉。」傅仁豪福態的身軀坐進雕工精細的太師椅,手支下顎。「你根本不懂,我就這麼個閨女,要我把惜容交給一個成天打打殺殺的江湖人,我這做爹的怎麼捨得?」
「原大俠看起來不像是嗜殺之人。」這是她觀察一整晚的心得。
「你不曾與這些江湖人打過交道,所以不清楚。」婦人之見啊,唉。「連我這外行人都看得出來,原君振的武功造詣非常人所能及,在武功愈高的人身邊愈是危險,我怎麼能把惜容的終身托付給這麼一個人?」
「仁豪……」
「再說了,我珍芳齋的產業總得有人繼承打理啊。」這是他另一個煩惱。「本來,我是想招婿入贅的,為惜容挑個有經商才能又疼她惜她的青年才俊,讓他繼承我傅家家業。」
「兒孫自有兒孫福,原大俠未必不能撐起珍芳齋。」苗仙娘試著勸說。
「可你沒聽見他說的話嗎?他說要『帶走』我家閨女!」砰!厚厚的掌拍上椅把。「聽聽,那是上門求親的人會說的話嗎?帶走耶!不是娶、不是提親,是直截了當的帶走耶!他以為他誰啊?說帶走就能帶走我苦心教養十九年的寶貝閨女嗎?!」
最後這點才是教他萬分氣惱的真正原因吧?苗仙娘斜睨又氣得暴跳如雷的傅仁豪,終於明白自家老爺真正介懷的是什麼。
說穿了,不就是捨不得女兒離開,存心嘔氣嗎?都幾歲的人了,真是。
這廂,還氣得頭頂直噴煙的傅老爺繼續說了--
「要他找回黃金連理枝很難嗎?他這趟回成都,不就是為了幫我找回被那姓梅的妖女竊去的寶物嗎?!」
「可你把這當作同意考慮這門婚事的條件,讓惜容心裡很不好受。」她沒漏看當他開出條件時,惜容的神情有多麼擔憂和傷心。
「我……我……」一談及愛女,傅仁豪啞口無言。
「你也知道自己在為難兩個年輕人不是嗎?」
「……」無法反駁。
「總之啊,你到時別變成棒打鴛鴦的那根『棒子』就好了。」苗仙娘語重心長地提醒道。「當心惜容怨你這根『老棒子』。」
「這……這……」滿心的苦澀讓傅仁豪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他真的太為難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