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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痕印頰亦印心 第二章 作者:阿蠻

  李懷凝頭遭光顧那位站在深街陋巷賣早餐的蛋餅西施,原是情勢所逼,因為店攤裡賣的早餐最晚收攤。

  

   蛋餅西施的年紀約莫二十多,體態合宜,從側面取景,她細長柔亮的烏絲別一個粗製的橡皮圈捆得死緊,粉紅的桃腮不時漾出一渦渦親和的漣漪,即使她不笑不語,那對慈眉照樣溢滿對浮華人世的樂觀。

  

   前一陣子窮到不得不跟房東吳念香賒房租度日的李懷凝,終於賣掉一幅畫,那幅畫是她學生時代所創造的變形自畫像,她把自已脫得精光趴在一面騰空的玻璃板上,以自動照相機拍下被壓迫的身子,然後再以油料一筆一筆地移轉到帆布上。

  

   儘管李懷凝討厭自己當時不成熟的筆法,她仍是不願意掛牌出售,因為這幅畫裡藏著她年少時對人生的厭憤與控訴,出售那幅畫等於賣了自己。

  

   可惡的是,那個依約來找畫的人沒遵守買賣約定,欺負李懷凝不跟買主打交道的弱點,棄李懷凝特別清出來任他挑的二十幅水墨畫不顧,獨獨鍾情於那一張被塞在床板下的「肥美」。

  

   而知道她規矩的房東小姐不但沒阻止對方見獵心喜的蠻橫行為,反讓他輕而易舉地將畫帶走,之後還沾沾自喜地亮著那一張七位數字的支票,欣喜若狂地告訴李懷凝,「孟宗竹,你時來運轉,碰上一個大金主,發財了!」

  

   李懷凝一看到那一張百萬的支票,目光也不得不醒亮起來。

  

   以她自己在私人畫廊裡的行情,扣掉佣金的部份,她最好的一張畫不過值個八萬、十萬,她不由得在心裡偷笑,是天字哪一號的笨蕃薯,肯花錢當這種冤大頭。

  

   等到李懷凝搞清楚他拿走的是那一幅畫後,她的得意盡消,火爆的脾氣如狂風驟雨說來就來,還險些把這間公寓的門板拆了。

  

   「你這尾抹香鯨!不僅缺手缺腳,你還缺腦袋!我提醒過你,得盯著對方,除了那二十張畫,不可以讓對方碰其他的畫。」

  

   身材圓碩的房東吳念香自知理虧,低聲下氣地說:「我是有盯著他啊,但是電話鈴響了,我總得接個電話吧。誰知道我閃身才不過五分鐘,他就看到你藏在床底下的畫。我提醒他得挑你交代我給他看的那二十張畫,誰知他說你答應任他取,而且他覺得你給他看的那二十張水墨畫意境不高,筆法鋪陳更是淡而無味,皆非袁疑的水準之作……「ㄟ,大才女,你不要用那種恐龍絕種的眼神瞪著我,我只是忠實引述他的話而已,又不是真的同意他的看法。最後是他堅持要帶走那幅畫,還強調你日後若有疑問,再打電話給他,他會跟你談他挑那張畫的原因。吶,這是他的名片。」

  

   吳念香想告訴李懷凝,那個買畫的金主其實長得跟「法拉利」一樣標緻,但一想到李林凝跟「雄性」的東西犯沖,忙改口道:「我雖然有錯,但這一切還是得怪你自己,幹麼撂下有畫任人家取的大話。」

  

   李懷凝將名片接過手後,看也不看地撕成四瓣,將碎紙屑往身後一拋。

  

   「大話不是我說的好不好,是畫廊的經理開嘴閉嘴的生意經,你在大公司當主管那麼久了,還會聽不出來嗎?」

  

   房東吳念香將肩一聳,「我的確是聽不出來。依我看,他並不知道那畫裡的肥……嗯,女人就是你,你別在意,好不好?」

  

   「要我別在意!那肥肥小姐你先學著不在意自己的噸位好了。」毒話一放完,李酷小姐捲著龍捲風,不管旁人被捆風掃到後是死是活,直接轉回自己的房裡繼續醞釀低氣壓。

  

   那一個禮拜,只要在這屋簷下過日的人都會被她清算一番,而李小姐那張尖牙利嘴可真不是普通的毒,中傷人的話比機關鎗的子彈還讓人難以招架。

  

   李懷凝閉關冥想一周後,瞭解自己理虧,接受自己其實已窮到不得不拋開明顯的弱勢處境後,順手提筆蘸墨,於數秒內,以草書兜畫出兩道自用送禮兩相宜的「收驚符」,往房東吳念香和另一名室友趙燕麗的門板上貼去,並認份地將百萬支票軋過銀行帳戶裡,平衡赤字。

  

   這也就是為何以往為了省錢,寧願餓肚子將早餐合併中餐吃的李懷凝,終於吃得起早餐的原因了。

  

   李懷凝還記得那是一個禮拜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餓著肚子起身,牙沒刷臉也沒洗,將灰色的印度染印棉飽往頸子一套,汲著一雙草鞋,踩著餓過日頭的陰魂魅影出門覓食。

  

   街頭那家餐店的老闆說燒餅已冷,油條得回鍋,這樣湊和湊和著吃,問懶人姑娘可不可以?

  

   懶人姑娘懶歸懶,但對入腹之物的品質還是沒商量的餘地。她臭著一張臉,直接丟出一句「不可以」,便出了燒餅店。

  

   「無所謂,」李懷凝自我安慰地說:「街頭這家沒得買,姑娘就到街尾吃蚵仔麵線。」

  

   不料,李懷凝才剛在麵攤子前站穩,話都還沒脫口,一臉神似貓頭鷹的老闆娘二話不說地提起左手,將酷似血液子金鐘罩般的大蓋往空中一掀,右手翩然耍起大柄勺往空空如也的大鍋鼎裡唧、唧、唧地敲三聲,這樣「大費周章」地跟李懷凝耍弄一出「銘謝惠顧」的默劇。

  

   歪著脖子觀賞的李懷凝,忍不住插腰告訴老闆娘,「你欺我長得像外國人不懂中文,跟我裝聾作啞是吧?老闆娘未免也太鄉願了!」

  

   「喔,小姐你會說國語哦!啊,不好意思,我以為你是在附近酒店陪人客跳舞的洋小姐哩!」老闆娘老臉一收,笑著問:「凶燕?什麼數凶燕?」

  

   李懷凝沒力氣跟她抬槓,捲袖伸指搔搔頸背,單手一辦,繼續尋訪下一攤食店。

  

   人正餓著,血液裡的血糖指數便會下降,這指數一降,頭昏腦脹,鳴喘是常有之事,而李懷凝的情緒則是會嚴重地惡化到見人就瞪、見狗就踢的地步。

  

   她無力地踏著身前那條被遲遲冬日拉成細又長的竹竿影子掉頭回老窩,猛然覺得老窩好像被惡作劇的仙人施了乾坤大法,一下子被挪到遙不可及之地。

  

   拖著牛步將路程走過一半,她才注意到石側前方有家專賣素食的攤子還開張著。

  

   年輕貌美,身材又窈窕的老闆娘剛送走一個中學女生,又迎來另一名男士。李懷凝見狀,大眼一睜,忙跟上去光顧湊熱鬧。

  

   李懷凝雖然餓,肚皮也嘰哩咕嚕地滾著,但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在民主日漸落實的台灣,大至做官,小到上郵局買郵票寄信都得按規矩來,李懷凝雖然酷毒,但在排隊這事上是比那些花老百姓錢玩「陞官圖」的官兒們還要認份的。

  

   李懷凝一手抱著扁肚,另一手擋在攤子前,眼直勾勾地盯著煎盤裡的蛋餅,直到蛋餅被一雙難得一見的巧手包進了保麗龍盒裡,遞交給男士後,李姑娘才有氣無力地開口點東西。「老闆娘,有沒有最快的……」豈知旁邊的男人意開口說:「小姐,我還沒點完。老闆娘,我……我還再要一份。」

  

   李懷凝脖子一甩,陰森森地瞪著對方。「先生點東西可不可以一次講清楚。」

  

   對方被李懷凝的眼神嚇了一跳,但他沒有讓步的意思,回神扭頭再跟蛋餅西施說:「不,還要兩份。」

  

   蛋餅西施笑容可掬地問:「可不可以請先生稍等一下?我看這位小姐似乎已快撐不住了。」說完,馬上問李懷凝,「小姐,你要不要先進店裡挑一張桌子坐下來,我馬上幫你弄一份早點。你剛才說你想要什麼?」

  

   要能最快打點好的熟食!但李懷凝就是討厭男人,尤其是眼前這個明明覬覦老闆娘的美色,卻又做得很不高明的男人。

  

   於是李姑娘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我想要一份蛋餅,一份法式吐司和一塊素蘿蔔糕,外加一瓶豆奶,不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我想先生不介意等個幾分鐘的。」

  

   那男人受到蛋餅西施關懷的一瞥後,紅著臉,不甘不願地說:「當然,當然不介意。」

  

   李懷凝賣乖地在對方肩上一拍,說:「謝了。」然後拽著勝利的步伐,逕自往店裡最靠近蛋餅西施的那張桌子挨坐下去,順手拎起桌上的報紙一掀後,將整顆頭顱探了進去。

  

   從此,李懷凝成了這家早餐店的常客,幾乎日日來報到,逐漸地和老闆娘成了朋友。有時沒客人時,老闆娘會坐下來跟李懷凝聊天,聊著聊著李懷凝就告訴她自己的想法了。

  

   李懷凝其實很不喜歡用「老闆娘」這一個專有名詞來稱呼她,因為在李懷凝的念頭裡,老闆娘這詞兒總跟「市儈」沾上一點邊的。

  

   老闆娘瞇著笑眼跟李懷凝說:「那李小姐直接叫我小月好了。」

  

   小月!李懷凝突然覺得這名字美得簡單,也許是因為小月本身就是個質樸美麗的女孩,連帶地讓這個尋常的名字也神話了起來。

  

   小月看起來雖年輕,其實也快逼近三十大關了,呼其女孩似乎不妥當,但她沒受到俗世的污染卻又是事實。

  

   小月二十歲時曾嫁過一位空軍軍官,對方在婚後第三年在執行公務時受傷,半身癱瘓多年後服安眠藥自殺,留下一筆存款和一封交代母親絕對要小月覓人再嫁的遺書。

  

   可是沒幾個月,小月的婆婆承受不了獨子自殺的打擊,緊跟著中風臥病在床,於是,小月再嫁之事就沒了下文。

  

   為了養活自己和婆婆,小月用丈夫留給自己的錢頂下這家早餐店,能過一天是一天。

  

   偶爾,會有幾個三姑六婆來買早餐,順道試探性地說要幫小月做媒。

  

   小月總是細聲軟語地回絕,「陳太,嫁人這種事又不是說有就有的,是要看緣分的,對不對?」

  

   李懷凝雖然喜歡小月細細柔柔的嗓子,但她可不同意她的宿命觀。李懷凝曾在讀到英國作家珍奧斯汀的作品時,注意到她描述當時「單身女人最怕窮」的無奈心態,如今兩百五十年已過,女人的社會地位與處境雖已改善,但畢竟只是冰山一角,全世界被家族逼著嫁的女人一跺起腳來,可能會讓地球停止自轉兩秒鐘。

  

   李懷凝在三姑六婆走後,總忍不住給小月洗腦,「不對,不對。嫁與不嫁是要看你自己,跟緣份扯得上什麼邊!而且與其嫁人做婆一輩子,不如孑然一身逍遙過日來得好。」

  

   小月沒贊成,當然也不反對,只是帶著一抹淺淺的甜笑點頭,哼著「港都夜雨」,回過身去逕自煎她的荷包蛋。

  

   李懷凝的目光則是瞬也不瞬地盯著小月曼妙的背影,惋惜如她這樣的好女孩覺得守在蛋餅攤後度過青春,這跟自己年少時被關在修道院有何兩樣。

  

   但是若小月真的嫁作人婦,再靠男人過日,就能改善目前蕭然的處境嗎?

  

   李懷凝可完全不苟同。她才華洋溢的母親可沒因為撈到一個金玉良緣而過著好日子。

  

   男人不能靠,這是李懷凝從自己父親那裡得出來的結論。

  

   李懷凝走進古畫店,熟稔地跟老闆娘打招呼。「老闆娘,我終於來取畫了。」

  

   老闆娘避開李懷凝的目光,矮身整理櫃檯後的畫框。「什麼畫?」

  

   李懷凝踮起腳尖,將身子橫過櫃檯,湊到老闆娘的面前。「兩個月前我訂的古畫啊!老闆收了我一萬元的訂金,說要幫我保留的。」

  

   老闆娘拿了一塊大布罩在畫框上,直起身子告訴李懷凝,「那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

  

   李懷凝見老闆娘板著一張臉,也收起笑容,就事論事地提醒對方,「可是老闆在兩個月前收下我的訂金也是不爭的事實。」

  

   「你想要回訂金,我可以現在就付現還給你。」

  

   李懷凝柳眉一聳,不解地看著老闆娘。心想老闆娘是不是提早步入更年期了。

  

   今日與以往的好客迥異。李懷凝忍下脾氣不發作,端起和善的面孔,捺著性子解釋,「不,我不是來討訂金的,我是來拿畫的。我甚至帶餘款來了。」

  

   「喔,真可惜,你看上的那幅畫已被人買走了。」老闆娘冷淡著口氣說。

  

   「被人買走?可是你們答應……」

  

   「李小姐,我們是做生意過日子的,你拖了兩個月才來,我們根本沒把握你到底會不會來取畫,所以……」李懷凝臉色一青,不悅地替老闆娘把話說出來。「所以你就不講信用地把畫轉賣給別人了。」

  

   「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你如果早一個禮拜來,我們也不必這麼難做人。」

  

   老闆娘一副「你能拿我怎麼辦」的樣子。

  

   「對方出多少價?」李懷凝冷冰冰地問。

  

   「多你三倍。」

  

   李懷凝想了一下。「這個價碼我也出得起,你要抬價三倍,那就三倍吧!」

  

   老闆娘不為所動。「李小姐,對方是個事業有成的生意人,這樣競價對你很不利的。」意思就是她不肯賣就是了。

  

   李懷凝握著拳頭,忍住不去掐老闆娘的脖子。

  

   這時門鈴響了,搬著一批卷畫的老闆開門而入,看見李懷凝的身影後,興高采烈地喊,「李小姐,你終於來了,我幫你留的畫,你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啊?」

  

   李懷凝一臉困惑,「我當然要啊!但是老闆娘說那畫已……」老闆不慌不忙地走到櫃檯後,輕拍老闆娘的肩,好言好語地說:「老婆,這裡我來顧著,你去泡壺茶端出糕點,招待客人好不好?」

  

   老闆娘氣不過,給了丈夫一記衛生眼,細肩一扭,氣呼呼地往廚房走去。

  

   李懷凝瞥了老闆娘的背影一眼,兩手一攤,輕聲問老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闆笑著說:「客人看上同一幅畫是芝麻常事。但我既然已答應先留給你,就不會把畫轉賣給別人,當然你若改變主意那又另當別論。」

  

   「謝謝,老闆你夠意思。」李懷凝將支票掏出來,遞給老闆,順便叮嚀一句,「只要你馬上去銀行兌現,我保證不會跳票。」忍不住好奇,李懷凝問了,「真的有人出三倍的價錢想跟你買那幅畫嗎?」

  

   老闆沒點頭,只說:「我老婆跟你碎嘴了?」

  

   「何止碎嘴?你若不現身,她根本就不賣我畫了。」李懷凝跟老闆抱怨老闆娘的作法。

  

   「李小姐請不要見怪。因為這種情況已發生五次了。對方甚至跟我老婆要你的聯絡電話,想主動勸退,但因為我把你的電話搞丟了,所以對方才告訴我老婆,若能讓你打消主意的話,願意以三倍的價格收購。」

  

   李林凝感激老闆弄丟她的號碼,以免她受到無謂的騷擾。「都是同一位買主想跟我競價嗎?」

  

   「幾乎都是。」

  

   「他叫什麼名字?」

  

   「這我不能說,因為他若問我你的名字,我也不會告訴他。總之,依我的淺見,你們對畫的品味與眼光似乎很相近,而李小姐的運氣似乎比我的另外一個客人好,每次我有新貨到,你似乎總早對方一步將畫訂走。」

  

   提到新貨,李懷凝的目光登時雪亮。「新貨?老闆有進新貨嗎?」

  

   「這不就是了嗎?」老闆比了身後一排相疊相錯的畫框。

  

   「我可以先睹為快嗎?」李懷疑語帶興奮地問。

  

   「當然可以,看來你這回又比那個客人快一步了。」老闆笑著挪出一個空間任李懷凝觀看。

  

   一個小時後,喝了三杯上等文山包種茶與綠豆糕的李懷凝,心滿意足地抱著三幅古畫,飄著輕盈的腳步踏訪隔壁的現代藝廊。幸運地發現,她放在藝廊裡寄賣的畫,六幅裡竟然有四幅脫了手,她荷包裡銀兩突然暴增,這讓她花錢的慾望一下子沸騰至最高點。

  

   李懷凝暗地清算自己的經濟能力,熱血沸騰地殺回東區,走訪自宅附近的一家高級畫廊。

  

   她前陣子到那家畫廊閒逛時,看到一聯溥心畬的字畫,當下就與之墜入情網,但是她那時身無分文,就算經理肯讓她分期付款,她也還是「娶」不起那聯字畫,只好盤腿呆坐在畫廊一整天,直到看店小姐請她隔日再光顧為止。

  

   那種看得到卻要不到的失落感覺讓李懷凝無眠了三夜,午夜夢迴時還大汗淋漓的夢見自己跟一個無名鬼搶畫。

  

   如今她有這個經濟實力,還等什麼呢?

  

   李懷凝踏入素雅幽靜的畫廊,儀態從容地詢問:「張小姐,溥心畬的那聯字畫還在嗎?」

  

   助理小姐想了一下,應聲,「在,我去儲藏室拿來給你。」

  

   當助理小姐帶著一卷畫回來攤給李懷凝看時,李懷凝飛揚多時的心一下子墜到谷底。她慘白著一張臉,寒著音告訴對方,「小姐,不是這一聯,是前些日子掛在入口正對門展示的那一聯。」

  

   「喔!那一聯啊!對不起,好像一個禮拜以前被人買走了。」助理小姐說著翻了一下自己的筆記簿,最後跟她確定,「沒錯,是被我們經理賣掉了。」

  

   向來相信答案長在鼻子下的李懷凝忙啟齒問:「賣掉了!賣給誰?」

  

   助理小姐搖頭,「經理交代不能說。」

  

   「你不能說,那我用看的好了。」李懷凝說著粗魯地搶過助理小姐的筆記本,想探對方的資料,就連助理小姐想搶回簿子,她依然抵死不放手,直到瞄見她想找的物件買主與行動電話號碼後,才甘心地鬆掉筆記本。

  

   助理小姐一個踉蹌地靠貼在牆上,不悅地責怪她,「李小姐,你這樣探人隱私不好吧!」

  

   李懷凝已瞄到對方的姓,根本不在乎助理小姐怎麼批評,匆忙地丟下一句,「抱歉。」便抱著自己的畫踏出畫廊。

  

   那個人性駱,駱駝的駱!該死,這個駱駝王八羔子竟把她夢寐以求的字畫強奪豪取走了,她非將畫討回來不可。

  

   趁著記憶鮮明,李懷凝一到大街後便掏出手機,忿然地按下九個健,等到嘟嘟音響過五聲後,一個沉穩厚實的男音於話筒冒了出來。

  

   「駱旭,哪位找?」

  

   李懷凝年幼時受過禮儀特訓,此刻才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解釋。「敝姓李,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今日唐突請見諒。我知道你最近買了一幅溥心畬的字畫,想請教你,如果我以原訂價再加四分之一的價碼同你買畫,不知駱先生肯不肯割愛?」

  

   對方不說話,只停了三秒,不客氣地暗刮她一頓,「如果今天換我這樣沒禮貌地跟你買畫的話,你怎麼說?」

  

   李懷凝答不上來,因為她知道自己會要他滾蛋。

  

   彷彿聽得見她的聲音似的,他馬上應聲一句,「這就是了。」然後大爺一吭不響地收了線。

  

   「這算什麼?」李懷凝錯愕地看著話筒,片刻後才瞭解,原來這個叫駱旭的傢伙不用冒出一個字,就已經要她滾蛋了。「可惡的駱駝王八羔子!」

  

   駱旭切斷手機後,隨即查詢來電者的號碼,幸運地,這個李小姐的手機沒設定防測裝置,不用一秒,她的電話號碼原形畢露,清清楚楚地顯現在他手機的液晶螢幕上。

  

   駱旭抄下號碼,按了內線擴音器,要秘書小姐直接進辦公室。

  

   身材修長,辦事能力超強的中年女秘書Tracy拿著一疊記事簿現身,面帶微笑地看著三十五歲的頂頭上司。「董事長有事交代嗎?」

  

   「Tracy,我約了人吃飯,不想被打擾。」駱旭套上西裝外套,抓起一個公文檔案夾往腋下一擱,順手遞出自己的手機和一張便條紙給秘書小組,緩著口氣道:

  

   「剛才我接到一通來路不明的電話,設法幫我查出號碼登記人的來歷。還有,你稍後有空時幫我打電話到樓下的畫廊轉告王經理,我對於他們擅自將我的資料透露給別人這檔事很不高興,請他們查一下是誰洩的密,最重要的是洩給了誰,我想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

  

   「好。」秘書應聲,轉身要出去。

  

   駱旭早她一步抵門,紳士地為老秘書撐住厚重的雕花木門,再尾隨她出辦公室。

  

   十分鐘後,駱旭坐在巷子裡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點了一杯茶後,逕自攤開檔案夾,取出公文批閱,翻到最後一頁簽下自己的大名時,與他相約的人也現身了。

  

   來者是偵探社的探員韓菁,她身著時髦的緊身皮衣,皮衣下套著一件銀色低領的絲衫,下半身則套了一件迷你皮裙,及膝的高跟皮靴配上一頭羽毛剪與吉普賽女郎的圈型大耳環,將她的身段烘托得異常誘人。

  

   韓菁被侍者領到駱旭所佔的餐室,一見到英氣煥發的大帥哥,她冷冽的臉龐幾乎在瞬間綻出了笑容。

  

   韓菁卸下皮靴,踏上榻榻米後,熱絡地打著招呼。「駱董,你好啊!」

  

   駱旭則是露出一個淺笑,容氣地道:「韓小姐請坐。想吃點什麼?」

  

   韓菁轉著流螢般的目光,眨眨刷上亮膏的長睫毛,艷紅的小嘴一嘟,大力地說:

  

   「駱董點什麼,韓菁就跟著吃什麼。」

  

   駱旭側頭端凝韓菁一眼,順手招來侍者,點了兩客鮭魚子定食,並囑咐侍者先送上一份特製生魚壽司與清酒。

  

   韓景在赴約前就打聽過駱旭這號人物,他年紀輕輕就當上數十家跨國企業的負責人,其身價早在兩年前就突破了百億美金,而這還是國內外媒體披露的保守估計。

  

   駱大董事長雖生得一副儀表堂堂的斯文模樣,但他可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好色的程度不下於他富有的程度。

  

   根據她調查的報告顯示,他曾在歐、美、日及兩岸三地斷斷續續包養過女人,其中還不乏知名藝人,但這不表示他沒談過戀愛。

  

   事實上,他不僅談過戀愛,甚至還娶了他的初戀情人,對方大他十來歲,是他於一九八九年從大陸赴美深造後碰上的英語助教波麗,波麗幫他生下一個兒子後,不到兩年死於腦癌。

  

   之後,他就專心地在他美籍義父崔維·強生的公司裡賣命,逐漸地滲入管理階層,最後在這位美國富翁大力推薦下,一躍成了掌控大局的主事者。

  

   那時他不過年方二十八,登上高位仍滿足不了他的野心。於是他以美籍人士的身份來到台灣,將他親生父親駱以馱,也是南台灣大亨的家族事業承接過手,並以台、港為據點,將商務拓展回祖國大陸,從此以後便在各大航空公司的頭等艙上,過著空中飛人的忙碌生涯。

  

   除了兩極之地以外,他的公司分佈各大洲,但他卻沒有一個固定登記在自己名下的家,他只有在看上一個女人時,才會賣下金屋來藏嬌,但關係一結束,那房子就成了對方的遣散費,他則全身而退地拎著一隻公事包,移居到大飯店。

  

   韓菁因此瞭解,他只要用錢辦事,即使看上眼的可人兒已是別人的老婆,他照樣能將那個女子弄上床,這麼一個擁有皇帝命的男人豈須費神討好女人談戀愛!更別提他出眾的外表,簡直就是錦上添花嘛!

  

   韓菁來赴約之前本是打著一點小希望,希望駱董能看上她的姿色,買她十天半個月,然後送她一個卡笛兒大鑽也行,但現今與他正式照過面,她覺得一天都不太有可能,因為他幽秘的眼眸裡並沒有流露出淫穢的暗示。

  

   但試試總是值得的。

  

   於是一等壽司和酒上桌後,韓菁忙搶起酒瓶,坐到駱旭身旁,一副奴婢要替爺斟酒、伺候爺進食的討好模樣。擺明就是告訴他,她是他的,只要他想,她隨時隨地都是他的,就算他命令她倣傚風騷的莎朗史懂當眾脫內褲給他聞香,她都幹得出來。

  

   駱旭則是從頭到尾就洞識出韓菁搞小動作的用意,但他沒有回應的意思。

  

   倒也不是他討厭漂亮性感的小姐大腿貼大腿地伺候著,而是他向來認為公事公辦的成效最高,加上眼前的韓菁似乎是個極有野心的女孩子,他們現下約談的重點又牽涉到另一個女人,他不確定跟她拍拖的後果會是好的。經驗告訴他,跟競爭對手與僱員保持適度的距離最妥當。

  

   吃過一頓飯,駱旭造訪洗手間回來,刻意忽略女孩讓出的位子,在她對面落坐,並強調,「酒足飯飽,咱們有精神談正事了。」

  

   韓菁雖然失望,但她是個在社會上混過的人,於是接受他對她沒興趣的暗示,端起正經模樣,跟駱旭解釋。

  

   「駱董委託敝社調查古小姐的報告已出來了。被調查人的全名叫古小月,今年虛歲二十九,九年前結過一次婚。對方是飛官,是她老家親戚作的媒,婚後兩人相聚不多,但算融洽,但男方在六年前出任務時,飛機發生故障,跳機逃生的結果是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四年,於前年服安眠藥自盡,只留給古小月一筆積蓄。古小月隨後用那筆錢在附近的巷子裡頂下一家美爾美,她待人和善,親切又有禮,店裡的生意一直很好,只是所賺的錢都花在中風婆婆的醫療費上。」

  

   駱旭直截了當地問:「我想知道她的感情世界復不複雜。」

  

   韓菁遲疑了一下,佯裝不記得下文,翻了一下自己的報告書後說:「喔,算不上複雜,很多男人想追她,但她似乎都不感興趣,所以截至今日,仍是沒有男人介入她的生活圈,除了……」駱旭見韓菁裝模作樣地賣關子,沉靜地端坐原處,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韓菁只好自討沒趣地接尾,「除了她跟一個女性朋友要好以外。」

  

   「要好?」駱旭不動聲色地問:「怎個要好法?」

  

   「那一個女性朋友名叫李懷凝,是個塗鴉的藝術家,平時除了靠賣畫謀生以外,就是開繪畫班教小朋友與應試生習畫,聽人說有可能是個女同性戀。這兩個月,李女常去古小月的店裡用早餐。兩人熟識後,對方邀請古小月當模特兒,而古小月則在收攤後,上李懷凝的畫室,跟著小朋友上課習畫。表面上,兩人目前似乎是普通朋友的階段,但會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得看那個李懷凝了。駱董,你覺得有必要將那個李懷凝的畫家調查一下嗎?」

  

   駱旭抬手給她一個否認的答覆。「有需要我會再通知貴社。至於帳單一事,我會請我的私人秘書跟貴社社長結算。如果韓小姐想點餐的話,直接告訴侍者,他會算在我的帳頭上。恕我有事,得早走一步。」說完,他面帶笑容地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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