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經理會親自打電話來,告知李懷凝有客人指定某種風格的作品。
不是她故意跟自己的荷包過不去,實在是因為感覺不對,她畫不出來,再加上她三不五時狂逛藝廊,每見有喜歡的,不先拿捏自己負擔得起與否,總會預先丟下訂金以免躑躅地打推堂鼓,所以在經濟能力上,她總是入不敷出,即使這個月多賣幾張畫,衣袋裡總像破了幾處大洞,守不住財,至今仍窘迫得緊。
而她在收到駱旭饋贈的溥心畬的字畫後,總覺得良心不安,三天後,她跑到一家慈善機構,豪爽地以「駱旭」的名字,將同等畫值的金額捐了出去,心才舒暢些,但她同時忘了,她在外旅行兩個月時,積欠羅飛一些錢,這錢她非還不可。
羅飛當然不會主動跟她要,但在旅行時發生了一些事,讓李懷凝無法不將債還清。
那兩個月,若強說他們之間沒事,其實有點自欺欺人。有一晚,在沙漠紮營過夜時,突然下了一場驟雨,羅飛的睡帳進了水,為了搶救攝影器材,來不及打包睡袋,睡袋因此遭殃,氣溫隨後在一個小時內急速地下降至攝氏零下二十度,李懷凝於是告訴羅飛,他可以跟她擠一個帳篷。
羅飛起先不願意,後來瞭解別的同事已避到他人的帳篷當一夜難民,沒預留位置給他時,才勉為其難地住進李懷凝的帳篷,甚至跟她共用一個雙人睡袋。本來他們是分得挺遠的,但氣溫冷得讓人難受,基於求生本能,他們沒有異議地依偎在一起取暖,一夜相安無事,沒想到,錯誤竟在凌晨時分悄然地發生。
神識末清的羅飛在寤寐之間,差點把李懷凝當成酒吧間對他投環送抱的女子調戲一番,苦非她及時醒來察覺有異,錯誤絕對會發生,因為他幾乎已爬到她身上,只差沒解除她的衣物就可挺身而入了!
她沒賞他巴掌,只是在他的肩頭上重重一咬,這才將他咬醒。
儘管羅飛事後愧疚地跟她道歉,她仍對他持有戒心,不是因為怕他真的故意侵犯自己,而是她終於瞭解他對她真的放進了真感情。而她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回報他對她的關注,因為她始終把他當成有通財之義的好朋友對待,所以,欠羅飛的錢是非還不可的。
因此當畫廊的經理到她的住所挑畫,看中她最新完成的幾何抽像作品時,她咬著牙,足足蹙了一分鐘的眉頭,才低聲地說:「要就拿去吧!」
只三天,經理便通知她去領酬金,問她想不想知道買畫人的來歷,她向來把賣出的作品當丟掉似的,再加上心情低落,根本對金主沒興趣,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她有償債能力,不必欠羅飛了。
「李老師,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我這顆樹幹總是畫不挺!」駱旭對著在旁發呆的李懷凝喊了一句。
「喔!」李懷凝醒過來,取過他手上的毛筆示範給他看。「筆得這樣切著走,樹幹才會挺勁有骨氣……」駱旭已跟著李懷凝上了十堂的課,這些日子他偶爾會講一些不好笑的笑話,倒沒有製造讓李懷凝處理不來的意外事件,只除了第十堂下午,天氣燥熱,再加上停電,他熱得將襯衫一脫,打著赤膊畫畫。
李懷凝當時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狀,私底下卻把他上身的每一條泛著晶汗的肌理都輸進自己的腦海裡,等三點下課他人一走,馬上掩門抓起炭筆,將他健康的體魄轉移至紙上。
光是他碩實有力的肩頭就取了前景、側景和背景三張,平滑的胸膛與結實的腹部各兩張,至於頸背至腰背則因為她都是明目張膽地站在他身後觀賞,印象特別鮮明,所以畫了五張。
李懷凝好訝異,因為她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觀察男體過,在學校素描人體時,也是偏愛女體多過男體。每次有男模特兒來教室擺姿勢時,別的女同學總是臉帶羞容與好奇地瞪著模特兒的男性特徵瞧,而李懷凝則是半點感覺也沒有,只顧著動筆將所觀之物記實地描繪出來。有個法國教授總是批評她的男體作品很死,放到停屍間供奉著比丟進紙簍裡恰當。
她才不甩那個法國教授怎麼刻薄她的畫,因為當時的她對男體完全沒興趣,對她來說,男人的生殖器充其量不過是掛在肚臍下方十寸的一截腐肉罷了,腐掉沒用的東西不放停屍間冷凍,還能放哪裡?
話說回來,正當李懷凝打算把駱旭當成她新作品裡的中心主角人物時,駱旭卻差人打電話告訴她,他有一個禮拜抽不出空來上課,當然錯在他,她日後並不需要幫他補課,直接算他缺席就好。
李懷凝失望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因為她不太確定他的膚色究竟是棕櫚色,抑或是古銅色的……她得再見他一眼才能確定,而這得等上七天才會知道答案。
偏偏李懷凝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等,無異於叫她罷工。
但她終究等了。
一個禮拜後,駱旭再回來上課時,他告訴李懷凝他想改學國畫,李懷凝有些失望,但沒有試圖改變他的決定,唯一令李懷凝高興的是,她總算可以確定他的膚色是古銅色的。
不過她發現一件詭異的事,儘管他不刻意展現,他握筆的手會在無意間洩露出他其實寫得出一手好字的秘密,但他對繪圖卻一副外行的模樣。想想,這也不是不可能,因為李懷凝雖畫得出獨樹一幟的好畫,但她寫的字在行家眼裡簡直就是滿紙四處爬的蝌蚪文,所以常有愛才心切的書法家長輩念在與她母親李清歡的舊日情份,熱中為她的畫提字落款,怕的就是被她自己的「真跡」玷污了好作品。
駱旭停下筆,不確定地回頭喊她一聲。「李老師……」李懷凝從冥思中轉醒,先嗯了一聲,才慢慢地將目光從他頸項間收了回來,習慣性避開他的目光,改盯在他的畫上,問:「什麼事?」
「老實說,我有一點累了,咱們今天到此為止好不好?」
李懷凝像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這才與他的目光接觸,「你為什麼想到此為止……」她瞄到手錶的短針指著「2」,瞭解她足足晚了兩個小時下課,於是胡亂抓了一把頭髮,旋身走到自己的工具桌,低聲道:「抱歉,我竟不知道已過午兩點了。
你如果想走的話當然可以,畫具我幫你收就好。你明天……會來上課吧?」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俯首看著她那對仰視詢盼的目光,給她一記暖笑,「會的。」
她的唇間突然綻出一記難得一見的笑容,然後低頭整理東西。「那明天見了。」
駱旭沒走,反而拉過一張圓凳,在她身旁坐下。「你難道不會想吃中飯嗎?」
李懷凝很直率地告訴他,「我並不覺得餓啊!」
「難道你都是在餓感襲身時才找食物吃嗎?」
李懷凝想了一下,發現自己不能否認,於是說:「這有什麼不對嗎?」
駱旭忍不住對她搖頭,給她一個不僅不對,而且很糟糕的表情,「人跟野生動物不能比,餓肚子時才進食,難怪你的脾氣好不起來!」
李懷凝頭一次沒嫌他多事,反而問:「喔,這怎麼說?」
「食物轉換成熱能得花上一段時間,你若總在飢餓邊緣的話,會先耗掉脂肪,再由肝分泌出肝糖,以維持生命體力,如此長久以往,肝功能就會受到影響,你的肝火一旺,人也跟著浮躁,脾氣自然好不起來。」
「你在誆我?」李懷凝半信半疑地睨著他。
他不否認,「如果這樣動嘴皮撒謊可以把你騙去吃頓飯的話,其實挺划算的。」
吃飯?跟他!嗯……李懷凝拿不定主意,順手拉下束在馬尾的橡皮圖,以手梳理亂髮,一邊考慮他的提議。
「這樣好了。」他起身繞到她身後,捧起她的長髮建議道:「你慢慢考慮,直到我幫你打完辮子後,你再告訴我決定。」他的指腹順著她的頭皮輕柔地梳著她的發。
李懷凝頭次擔心自己不修邊幅讓他見笑,尤其當他的長指卡在她打結的發尾時,她恨不得拿剪子把頭髮除去。
駱旭倒是滿不在乎地繼續為她梳理,替她扎辮子,等到他躬身跟她要橡皮圈時,他才問一句,「你拿定主意了沒?」然後將她的辮子擺到她胸前,一手輕搭在她的肩上,微微地撫弄她的棉質衣料,等著她的答案。
李懷凝能感受到他手上的熱力正透過衣料傳滲到她的肩頭。她啞著喉頭問:
「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貓耳朵專賣店,很好吃,這回算我請,好嗎?」
「真的嗎?貓耳朵!」豬耳朵他吃過,貓耳朵倒頭遭嘗試,眼睛不由得醒亮,喜出望外之餘也不與她爭辯,兩手改搭在她的臂膀,扶她起身。「看在我沒吃過貓耳朵的份上,就由你請吧。」
李懷凝點了兩碗貓耳朵和幾道小菜後,駱旭護著李懷凝在狹隘的桌椅與食客間鑽動,好不容易來到角落裡僅存的一張空桌,李懷凝坦然入座,等到駱旭也坐下時,她倒變得不坦然了,因為他的膝頭無可避免地觸上她的,兩人四目迴避,敏感地拉了一下椅子,對著餐具抱歉,同時警覺地將腿側開,不料,他們竟側向同一邊,這下他們不得不互望一眼,會心一笑了。
李懷凝難得尷尬地道歉,「我圖地宜之便,竟忘記這裡不是長人國的樂園。你這樣縮著,一直很不舒服,要不要我坐過去一點?」
他將竹筷子和小湯瓢遞給她,並跟她保證,「放輕鬆點,我這樣坐很好,沒事。」
但她就是輕鬆不起來,邊說邊咬著小指關節。「我想你一定習慣上豪華館子。
我不是故意裝吝嗇,但我目前真的只能請你吃這種價位的食物……」「我瞭解,你真的不需要解釋那麼多。我小時候在大陸老家。跟村伯鄰人上山獵來的珍奇野獸可能會嚇著你。」
「喔!」李懷凝愣了一下,「譬如……」「譬如猴腦、穿山甲、蛇肉、野豬及熊掌。」
李懷凝望著他不語良久,才將上身朝他傾去,面色凝重地低聲問:「滋味如何?」
他也依樣畫葫蘆的湊上前去,與她頰貼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簡直妙不可言。」
「這不是很殘忍嗎?」
「以進化人猿的文明角度看當然殘忍,但以大自然的角度來說卻是天然。
你沒聽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嗎?」
李懷凝見他眼裡泛起頑童般的笑意,知道他分明是嗜食珍奇異獸,才搬出冠冕堂皇的說詞,於是也見招拆招地問:「那天然萬能的你們都是怎麼烹調那些『芻狗』的?」
「現在講,等下老闆送餐上來會害你吃不下。」
「不用替我擔心,我太餓了,聽聽噁心的事也許可以緩和消化功能。」
「好吧!既然你堅持的話。」於是,他把怎麼擒捕猿猴,如何在猴腦上鑿洞,如何在發現穿山甲時對獵物撒砂以防止它們蜷縮起來,之後就談如何狩獵野豬的歷險記,也將如何煮蛇湯、如何烤熊掌的過程一一道了出來。
「打野豬一定得讓它當場斃命,若沒的話,它發瘋起來可難收拾,我就親眼看過一頭野豬腸肚子都被剖出來了,它竟有辦法用前蹄將腸子塞回去,並精力無窮地追著人跑,還刺中幾個大人的肚皮,直到血流止盡才歸天。」
「還有一回,我到同學家住,隔天上山賞玩。大人都說,我們武夷山裡的蛇個個粗得像千年精怪,毒性又強,而且特別愛挑童子肉吃。我和同學剛走進樹林,才止步,一條我見也沒見過的大蛇就垂下樹幹,大口一張咬了一下我同學的耳朵,我同學當下大叫一聲,『好兄弟,你只管砍下我的耳朵!』我得到許可,小刀一操,輕輕一劃就削下他的耳朵,然後兩人合力將蛇打了下來,回村後剝皮丟進湯鍋裡。
「我們老家那裡有個傳說,總說蜈蚣愛吃蛇肉,所以蛇也最怕蜈蚣,因此延伸出一項禁忌,煮蛇湯時,千萬要挑廣場大空地煮,不可在有屋樑的室內進行,因為蜈蚣愛吃蛇,一聞到蛇香,全都被裊裊上升的香氣吸聚到懸樑上,又因為吃不到猛滴口水,蜈蚣的毒唾液便滴入湯鍋,人若飲了蛇湯後也要跟著出事,所以這件『蛇咬童子耳朵事件』讓我瞭解,原來是我同學的三姐保住了我的耳朵。」
李懷凝不解,「這怎麼說?」
「要不是她在前一晚破了我的童子功,被攻擊的人可能就是我了。」然後賣乖地對她露齒一笑。
李懷凝呆坐在那裡望著他,不知他究竟是說真還是說假,她覺得他像一個複雜難懂的三體迷宮拼圖,引人思忖,但她卻不想深入探索,因為她怕入了迷陣後,失陷的會是自己。最後她決定不動聲色地轉變話題,「也就是說,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老家在福建武夷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
「可是你的口音……」
「我知道,非常泛台灣化對不對?」他笑了一下,接著以北京腔、山東和上海腔道出那句,「所以你不相信我老家在福建武夷山。」
李懷凝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你挺有語言模仿天分的。」
「相信我,這跟語言天分無關,而是為了爭取更悠然的生存空間的關係。
我長年在外經商旅行,已瞭解有時說同一種語言還不夠,非得用同一種地方腔交談才能打破成見,製造出地緣性,彼此同聲共氣先顯露自己的意識型態合念與否再談下文。所以,我學精了,練就出鸚鵡的本事,到哪裡就跟著哪裡的人說話。」
他話到此,睨到老闆端了兩隻碗走過來,興致勃勃地扳開竹筷子,討好的說:「同樣,跟你學畫就得跟著你吃貓耳朵。」
老闆將兩碗貓耳朵和小菜擱在他們面前後,便忙自己的事去。
李懷凝餓得荒,撒了胡椒和鹽,就要下箸飽餐一頓,忽地瞄到對面的駱旭皺眉夾起一小瓣由白麵團揉出來的「貓耳朵」送到眼前瞧個究竟,忍不住關心問:「有問題嗎?發現了不該在碗裡的東西嗎?」
他說:「的確,我記得你剛才明明跟老闆點了貓耳朵,怎麼我這碗裝的竟都是雲朵般的麵食。」
「這就是貓耳朵沒錯啊!」李懷凝話剛脫口,見他一臉失望上當的模樣,終於明白駱先生期待的是貨真價實的貓耳朵,忍不住大笑出來,「貓兒見了你這個大老饕,可要溜之大吉了。」
「還說呢,大街小巷多得是脆骨豬耳朵,我到沒聽說豬閃人過。」聽聽他的口氣,多麼委屈啊!
李懷凝告訴他,「好吧,算我誤導你好了,你再叫別的吃行嗎?」
他將失望打包,展顏道:「不,既然是李老師推薦的,就算這碗裝著的是貓兒大便我都不敢拒絕。」結果,他一口接一口地將貓耳朵嚼入肚,還不忘套上一句當地語,「當真是香Q帶勁。」
李懷凝見他終於眉開目笑起來,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她搞不懂,他怎麼可能上一秒才老成冷酷得讓人害怕,下一秒卻能像孩子那樣談天說地。
李懷凝兩眼直視他,忍不住問了。「你找上我真是想跟我習畫嗎?」
駱旭反問她,「除了習畫以外,我還有什麼更好的理由呢?」
「我不知道。我覺得你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的畫上面,所以才問你。」
駱旭再次將唇湊上她的耳際,輕聲跟她招認。「我想你沒錯,我跟你學畫的確是別有用心。我不是慕名而來,而是慕你的人而來。我想我對你一見鍾情,喜歡上你了。」說完,他直接叼住她的耳垂不放。
李懷凝被他突來的舉措嚇到,回神後將頭往後縮,撫耳斥責他一句,「你找別人開玩笑好不好?」
他看著她,目光透著前所未有的認真。「我不是在開玩笑,我的確是喜歡上你了,我在一見到你的自畫像後,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絕境。」
李懷凝顫著音問:「什麼自畫像?」
「那張你自貶為『肥美』的自畫像。」
李懷凝不可置信地喊了出來,「你……是你,是你將那幅畫買走的?」
「沒錯,」他接著擺出一臉自尊心受創的模樣,「難道你對買你畫的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沒有。我每賣一張畫就當丟掉一雙襪子,至於是誰撿到襪子穿,不關我的事。」
「聽來好大方無情,但我卻認為是你怕感情放得過重,到時守著作品,一張畫都不肯賣。」
心中事被他一語道破,李懷凝很不是滋味。「有些畫我就是不想賣。」
「也包括你那幅最新的『幾何結合』嗎?」他問。
李懷凝一聽,瞭解是他收購了『幾何結合』後,無奈地掃他一眼。「我不想賣的作品只有兩件,怎麼兩件都在你手頭上?」
「也許我運氣比較好。」
「或者你該說,你是個出手大方的好客戶,畫廊經理不願得罪於你,甚至在你的指示下,自願當個走狗,嗅著鼻子找上我?」
他雙臂環抱,一臉趣味橫生地聽著她的指控,然後聳肩說:「你也算得上有收藏癖,如果你跟我異位而處,也該會這麼做才是。」
李懷凝沒有否認,因為她的確會這麼做,甚至做得比他還絕。
「如何?」他問。
「如何什麼?」她反問。
「我能追求你嗎?」他客氣地道。
她卻不客氣地告訴他。「不可以。」
他沒露出失望的表情,堅定追究答案。「能給我你的理由嗎?」
李懷凝本想味著良心告訴他,她對他沒興趣,但她臨時改了主意,找了一個老掉牙的說詞。「我是師,你是徒,違反倫常,所以不可能。」
「這問題容易解決,你現在將我踢出師門不就得了。」
李懷凝的毒與酷似乎在一碰上駱旭後就度假逍遙去了,她找不到更好的藉口,只能拿更蠢的藉口搪塞他。「你沒聽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嗎?」
他伸出大手,蓋在李懷凝擱在桌沿的手,意有所指地說:「在你的例子,只要你我皆有心的話,一日為師終身為『母』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他大膽地跟她表明,「我們未來孩子的母親。」
李懷凝聽到他這番唱戲般的話,總覺得他瘋了!
她都還沒準他追她,他竟想到那麼遙不可及的事,更何況為人妻已不可能,為人母更是會要她的命。她將手自他的掌下抽回,粉碎他的奇想。
「我恐怕自己的母性過低,能生不能養。」
他擺了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我有現成的兒子讓你習慣一下。他現年十歲,很漂亮乖巧的一個男孩子,你見到他一定會喜歡他的。」
她沒他那麼樂觀。「我連自己的骨肉都沒把握養得活,怎麼可能善待別人家的小孩!」她將會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後母,甚至比她自己的後母都沒愛心到令人齒寒。
「如果你真對孩子沒興趣,我不會強迫你跟小強同處一室。」
李懷凝忍不住在他面前揮揮手,「嗨,我說了這麼多,你還沒醒嗎?以你的條件,你大可把心思花到別的女人身上,卻在這個麵店裡對著我猛作白日夢,這不是有一點奇怪嗎?」
「你體會不出我花費在你身上的心思,才遲鈍得奇怪呢!」
李懷凝覺得好冤枉,衝口對他吼說:「心思?什麼心思?你那麼大的歲數,想追女人卻只說不做,還怪我遲鈍,簡直就莫名其妙。」說完,她忘了這餐其實是該她請的,起身後落荒而逃地撇下他,疾步往店外走去。
此時過午三點,天空下著傾盆大雨,她在轉眼就被淋成一身濕。
五分鐘後,他在十字路口追上她,她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挑了天橋走,同時厲聲警告,「你別跟來,否則我撞車給你看。」
他當然不信她會撞車,但決定給她幾分鐘冷靜的時間。
又十分鐘後,李懷擰踏著滴著水的草鞋踩上階梯回到畫室,見淋成落湯雞的他靠在門前,情緒更壞了。
他解釋他必須回來的原因。「我回來取畫。」
李懷凝甩都不甩他,低頭撈鑰匙開門,結果鑰匙不合作,又一次讓她在他面前丟臉。
「我來,行嗎?」他輕聲詢問,大手朝她一伸。
她諷刺地說:「行行行!你是萬能無敵的超人,最行了。」接著無禮地將鑰匙遞給他。
誰料,他順手牽住她的手,將她扯進懷裡,箝制住她後,不由分說地傾頭給她一個吻。他的吻充斥著霸氣,蛇蠍般的舌尖不時在她精緻的五官上遊走,偏就是不願佔有她的唇。「為什麼你的脾氣總是這麼壞?壞到能讓鮮乳在一秒內發餿!」
她氣憤地掙出那只握了鑰匙的手,摑他一掌。
她的肩頭因為受到約制,那一掌的力道如綿,於他根本不痛不癢,倒是他的頰被鑰匙齒端刮出一道細痕,乍現的血漬在轉眼間汩了出來,這激起他心裡的怒潮,猛地扣住她的身子,像大鷹銜雀似地往她嫣紅的唇啄來,不顧她頑抗的拒絕,再度給她一個吻。
這回他直往她的喉間攻去,讓她根本無招架之力,她甚至連呼吸的本能都別他熱辣狂亂的求愛方式給放逐了。他與她如此近地貼著,兩人的氣息逃逸進彼此的官能裡,繁衍出更多的慾念,生平頭一次,李懷凝有那種想把自己交出去的感覺,不再設防,不再保留,她闔上雙目,蹙起眉頭,浮現在她腦海裡的竟是他赤裸的肩胛背影,渴望他的強烈感覺讓她發出哽咽的哭泣聲。她鬆開拳頭,兩手垂掛在他肩上,無力地靠在門板上,任他擺佈。
短短數秒的光景,駱旭已將李懷凝濕透的棉衣與樸素的胸罩解開,這時他才意外地瞭解,骨瘦如柴的李懷凝並非缺乏女性特質,她全身上下的脂肪大抵集中到她的胸前與臀部,急邃的呼吸引爆劇烈的起伏,自成美不勝收的畫面,他微傾著頭,情不自禁地在她的鎖骨間落下唇印時,隱約可以聽到她戰悚擂鼓般的心跳。
他吻上她,大膽地對她說:「我要你,讓我們現在就進畫室。」
「不行……」她固守最後的一絲理智,當她感覺到自己的棉褲被他往下拉,他磨人潮熱的唇舌已不請自來地在她的肚臍與下腹間游來晃去時,驚詫地說:「不行……真的不行在這裡。」
「為什麼不?」他問,兩隻毛手卻沒閒著,真沒想到李懷凝瘦歸瘦,該有肉的地方絕肘不偷工減料。她把這副特優身段藏躲在這破布袋似的棉衣裡不見天日,無異是暴殄天物。
偏偏駱旭這個人的作風雖新但觀念老舊,憐香惜玉慣了,見不得好東西被糟蹋,他竟突生那種想將她妝點成天仙公主的慾望,但一想到綾羅綢緞下冒出一雙唐突的草鞋後,覺得還是別干涉這個女人的穿著好,畢竟,她這麼邋遢都能勾起他的佔有慾,再強迫她投已所好,不啻自找沒趣。
他性感的唇尋著她的耳垂,再次嘶啞地垂詢,「難道你真不想要?」
李懷凝不答,側過頭去,只柔弱地吐了一句,「下一段時間是我朋友租用的,他隨時會到……不行……」「那就跟我走,我住的飯店就在這附近,去我那裡,好不?」他膩語如絲地哄著她。
「不可以。」
「否則就在這裡了?」他發出警告,把她的身子緊緊貼上自己的慾念中心。
見她沒答應,也沒拒絕,他把握時間鬆開她的身子,急速地將她的衣物大致整理一下,順過她的亂髮,執起她的手,拉著她往一樓走去。
李懷凝像木偶似地任他一路引著,微寒細雨非但沒把他們的情火澆熄,反而讓他們更靠緊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