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我的生辰,已經到了。
別院被令人間不過氣來的沉默籠罩著。
外面山林依舊白雪叢叢,月兒已悄悄退隱,太陽從雲後露出一點點沉沉的光,毫無生氣。
雪花,又飄下來了。
紛紛揚揚,細小的雪末,在風中無助地盤旋顫慄。
一道清越的琴音,卻穿透雪花瀰漫的朦朧,越過高牆,如白虹貫日,直擊蒼穹。
娉婷撫琴。
初六已到,別院外的圍兵,握劍的手是否又緊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樣,笑聲總是豪邁爽朗的人,就是在這樣的雪天,降生。
他受著老天的寵愛。
老天給他顯赫的身世、健壯的身體、直挺的鼻樑、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個稀世難逢的楚北捷,讓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稱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與琴有不解之緣,琴是她的聲,她的音。
只有將雙手輕輕按在這幾根細細的弦上,她才能將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拋之腦後,閉上眼睛,無憂無慮地,浸在滿腔的回憶裡。
往事歷歷在目,她記得清楚。
彷彿當日隔簾一瞥,心動仍在。
彷彿又回到羊腸狹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聲步步緊逼,被他攔腰強抱入懷。那胸膛火滾燙熱,心臟強壯的跳聲,砰砰入耳。
彷彿他從不曾離去,依然端著湯碗,笨拙地親手餵她,哄她入睡,陪她觀星賞月,一臉甘之若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會不愛她?
他怎會不守諾言,忘了此約?
他怎會為了那些流不盡英雄血的家國事,狠心捨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你回來的腳步?
我埋了一壇素香半韻,在此等你。
☆☆☆
醉菊垂手站在一邊,靜靜凝視娉婷撫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桿卻挺得很直,彷彿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撐著身體的,是鋼一樣的骨架。
醉菊側耳傾聽。
琴聲如泣如訴,宛如一幕幕往事鋪陳開來,即使未曾親身經歷,也已讓人魂斷神傷。
只是這冷冰冰的亂世,又何必孕育出這般澄清的音色。
國重,還是情重?
要保全這份舉世難逢的愛情,還是保全自己的祖國?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觸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懸在半空的針,又重重刺進五臟六腑,讓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細細琴弦,成了絞殺心臟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鮮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無孔不入的清越琴聲,醉菊跨前一步,強自按捺著心潮起伏,輕聲道:「姑娘,該停停了。午飯已經送過來好一會了。」
娉婷將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聲驟然停止。她抬頭,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樣,總要吃點東西。」醉菊避過她的目光,扶她起來。
紅薔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開飯菜。
娉婷掃了一眼,目光停住。飯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歸樂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挾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將筷子放下。
「這是何俠親手制的歸樂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開口道:「可見他決心之大。」
深重的危險感,毫無阻隔地直壓心臟。
紅薔被這沉默的氣氛間得幾乎無法喘息,斗膽應道:「雖然帶兵圍了別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種種所為,到底還是為了念著姑娘的舊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兩下,驚覺起來,立即閉了嘴。
娉婷卻沒有怪她,唇角逸出一個苦笑:「又有幾分是真念著舊情?」
白娉婷的歸屬,恐怕任何人何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忌憚的,只有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嫉妒的,也只有一個楚北捷。
無處不是戰場,宿敵之間的較量,又怎會只僅僅限於硝煙瀰漫的沙場?
屋外雪花紛飛,隨著門簾的擺動,偶爾撞入溫暖的屋中,心甘情願化為冬淚。
日頭過了正中,影子微微東斜。
初六,已過了一半。
十二個時辰,只餘一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