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過去後,她不禁蹙起眉頭,開始擔心對方派來接她的人誤會她應該是個「男的」。所以她決定冒險一試,上前與人攀談。
「對不起,請問你是伊朗美佳公司派駐此地的專員嗎?」她說完,還客氣地鞠了個躬。
結果對方的兩片黑唇連動都沒動,只用一雙帶有藐視色彩的眼睛瞥了她一眼,手朝她揮又揮,像在趕蒼蠅似地要她快閃,好像她擋到他的視線似的。
鄒妍忍下破口大罵的衝動,恨不得手上有一把槌子能重重往那個豬腦敲下去。
她覺得這個地方一定是跟她的八字犯了沖,要不然,為何諸事不順?
正當她回身要尋找詢問台時,一個高大得像座山的巨人堵住了她的路,讓她頓覺矮了一截。
「對不起,借過一下。」她說著就要繞過巨人往前邁進。
怎料,巨人將長臂稍稍一抬,慢腔慢調地問:「小姐是來巴林的麥納瑪港驗貨的嗎?」
原本一臉防備的鄒妍聽他這麼一問,臉上頓時泛起一抹笑容,她將行李換了手,用食指將眼鏡頂回鼻樑,親切地說:「你一定是伊朗美佳公司派來的人,對吧?」
不等他回答,她又嘀哩咱啦地說了一長串,「我剛才還擔心自己會錯過你。嗯,我相信你應該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不過我還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鄒妍。這位先生,你的大名是?」
巨人微扯一下嘴角,回道:「阿里。」
鄒妍看他勉強露出足以震垮一幢房子的微笑,雙頰不自在地抖跳了起來。良久,她才從驚嚇中恢復過來。「嗯……就阿里嗎?有沒有姓呢?」
「叫阿里就可。」他的語氣不容人反駁,好像她若不這樣叫他的話,她就會倒楣似的。
奇怪,這巨人的口氣怎麼有點像她剛才在杜拜機場撞見的男人呢?算了,也許阿拉伯人請話就是這麼神氣活現的調調。。
「好,阿里,那你也得叫我鄒妍。」
「不,我想稱呼你鄒小姐比較恰當。」阿里彎身接過她手上的行李,「鄒小姐就帶這些衣服來嗎?」
「是啊!我只打算待兩、三天,貨一驗完,我就可以回家了。這邊氣候挺乾燥的,我怕帶來的衣服會令我熱過頭。」鄒妍想把氣氛弄和緩些,所以盡量談些家常話,而最好的開場白就是天氣。
「我不這麼認為。」阿里慢慢地評了一句。
「喔!」鄒妍微愣了一下,思忖著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氣候不乾燥呢,還是她帶來的衣服不會令她熱過頭?於是,她有點沒頭沒腦的問:「是這樣嗎?」
「這裡的地形是平地沙漠,由於境內沒有高山屏障,所以白天沙地受太陽的照射後,很快就熱起來,有時會悶到一千多度以上。到了晚上微涼的海風吹來,把熱氣吹走後,氣溫又疾速下降至十二到十八度左右。所以早晚的溫差很大,尤其是在冬天。」
「哦!原來是這樣啊!」鄒妍很高興地點頭。「下次有機會,我絕對做好充分的準備。現在,我們可以先去港口倉庫一趟嗎?」
「如果你想要的話。但我想你長途跋涉來到巴林應該累了,何不讓我先帶你去下榻的旅館休息一下,參觀參觀市區。至於公事,我們明天再談好了。」阿里面不改色的說。
鄒妍本來的打算是先把公事辦妥再談玩樂的事,不過現在已經下午三點,真要抽驗的話,三大櫃淨重三十七噸的開心果,半天之內也絕對驗不完,於是她點點頭,「好,就聽阿里先生的。」
「阿里就好。」阿里低聲堅持道。「鄒小姐,那麼請你隨我移步至門外,車子已經在外面等候了。」
鄒妍滿足地點頭,為美佳公司服務到家的熱誠而感動。
當她出了機場大門,一陣熱風吹來,她抬手撥開額前的劉海,瞇起眼,見阿里提著她的行李走向一輛黑色六門大轎車,嘴不禁張大了起來。
鄒妍自小在富裕的環境裡長大,什麼樣的排場她沒見過?但是就沒見過有人用這麼豪華的禮賓車來迎接一個身份如她這麼微不足道的小職員。
這些阿拉伯黑金賣油郎也未免太凱了吧?嫌油多,也不是這座耗用的吧!
「鄒小姐,有問題嗎?」開門等她上車的阿里朝她輕問了一句。
「有!啊!沒……有,沒有!」她趕忙跑上前,低頭鑽進車子裡。
鄒妍還沒坐穩,左車門隨即就被阿里輕輕帶上。
等阿里坐人駕駛座,啟動車子後,坐在偌大空間裡的鄒妍不禁四處張望起來。
老實說,這裡國際與現代化的程度令鄒妍大大地吃了一驚。
尤其當一幢幢摩天大樓與商業大廈略過眼前時,她完全不認為自己是置身在一個沙漠綠洲上,也不像進入一個回教社會,除了偶爾一瞟即逝的小清真寺提醒她這份真切外,都市景觀已抹去了沉澱在她心目中的刻板印象。
她問了好多有關巴林的問題,阿里則是不厭其煩地一一回答她。
原來,巴林是由巴林本島、穆哈拉島及三十餘個小島所組成的,面積僅有六百二十二平方公里,是名副其實的彈丸之地。這裡的居民大多是阿拉伯人,鄉間以飼養牛、驢,以及種植蔬菜為主。
此外巴林還是全世界第一個發現石油的所在地。一九三二年發現石油後,石化工業興起,巴林的經濟便以石油為主,佔全國總收人的四分之三。
巴林自一八八0年起受英國保護,於一九七一年正式宣佈獨立。目前的當權者已認知過度仰賴石油收人反而是一種殺雞取卵的政策,於是調整輸出政策,致力且有計劃地擴大金融事業。於是歐美各大銀行及投資公司都在此設立分行,使得巴林的首都瑪哈納成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
鄒妍聽著阿里倒背如流地介紹著巴林,也擺出一副樂意聽聞的態度聆聽。
但是說句老實話,她又不打算在這裡住上一輩子,哪裡在乎這裡的水源是否真由設備良好且造價昂貴的海水淡化廠出來的?哪裡在乎這裡的立院制度是內閣制還是總統制?哪裡在乎這裡的糧食都是倚賴進口還是從沙子裡冒出來的?
「我們所輸出的鋁是全世界最優良的……」
鄒妍聽到這兒,歎了口氣。我的媽,現在又扯上鋁了!突然,她想到某件事,急急打斷了阿里的話。
「對不起,阿里,請問阿瑪濟德這個名字有任何意義嗎?」
阿里思考片刻後才說:「有啊!我們的名字都有特殊的意義,阿瑪濟德是高貴的意思。鄒小姐,怎麼了,為什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因為想讓你分神,別再跟我囉唆那麼多有的沒有的!鄒妍在心裡怒喊完後,馬上解釋:「沒什麼,只是我在杜拜機場曾碰到一位好心的先生,他的名字叫作阿瑪濟德。我突然想到就順口問問,沒別的意思!」看見阿里露出一副兇惡的拳獅狗臉,鄒妍就算有別的意思也不敢講出來。
「喔!」阿里微點下頭,不作聲。心裡則是自我嘲弄,「好心的先生」會等於他的「狼人殿下」?
依阿里看,這個叫鄒妍的小姐若知道好心的阿瑪濟德對她安了什麼樣的「好心眼」後,恐怕永遠不會再稱呼阿瑪濟德是好心的先生吧!
「鄒小姐剛來此地,也許不知道這個名字在這裡是很普遍的,像我們要去的飯店就叫作阿瑪濟德王子飯店,我們巴林的經濟部長也叫阿瑪濟德,還有我們的二王子也是叫阿瑪濟德。總之,阿瑪濟德這個名字廣受歡迎,大家都愛用。」
「喔!原來如此。」鄒妍趕忙接口。忽然她記起他一直用「我們巴林」這個字眼,於是又問:「阿里先生,你不是伊朗人嗎?」
「不,我不是!我是此地的聘僱員工。」阿里慢慢地回答,口氣裡多了份謹慎。
「怎麼了?我是巴林人,不是伊朗人,對鄒小姐的工作進展應該沒關係吧?」
「當然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問問。如果有冒犯之處,希望你不要介意。」
「喔!我不會的。」阿里面無表情的回答。
二十分鐘後,禮賓車停在一幢豪華富麗的五星級飯店前,飯店前的廣場上豎立了二十來根各式各樣的旗桿,直直高聳入雲霄,絢爛飄揚的旗海與藍天白雲相互輝映。
鄒妍跨出車門在台階底端站穩,抬手整理一下腦後的髻,並將垂在面頰上凌亂的髮絲塞到耳後,跟著阿里踏上白色的階梯。
從低矮的階梯往上仰視如殿堂似的廳門,鄒妍的腳步愈走愈凝重。進入飯店大門後,她深深覺得自己這身僕僕風塵的打扮和此幢高格調的飯店格格不入。
從她身旁漫步而過的名紳與淑女,不論是西方人或阿拉伯人,每個都是自信滿滿露出睥睨傲人的神態,並且尊貴得像耀人的孔雀。不像她,一身亞麻黃的鴕鳥打扮,倒顯得唐突異常。
阿里趴在櫃檯前,以阿拉伯語快速地和櫃檯人員攀談。鄒妍拉長了耳朵聽他們說話。
「真是抱歉,已經沒有空的客房了。先生,你知道最近有國宴,全部最好的房間都被外交部禮賓司的長官包下了,剩下來就被一些商人訂走了。今天早上本來還有一間空房的,但是有一對旅客廳說下個禮拜有年祭,又改變主意要再住上一個禮拜。阿拉作見證,最近我們真是忙得頭昏眼花。」
「好了!這些我都知道,不要跟我說這麼多,你再查查看頂樓還有幾間房可用。」
「頂摟啊?我看看!」男櫃員連忙低頭敲著鍵盤。
鄒妍趨前來到阿里身旁。大概是被金碧輝煌的場面嚇得腿軟,她腳尖一個顛躓,整個人撲上了櫃檯,雕金的突出檯面抵著她的胸口,她悶哼一聲,「Oh!MyGod!」
原本敲著鍵盤的櫃檯人員聞言,忽然停手,倏地站了起來,雙眼瞪得大大地盯著她瞧。
顏面丟盡的鄒妍以為四周的氣氛遽變是因為她冒出了這麼一句不識大體的話,臉頰瞬間紅了起來。
她悄悄地往阿里身邊移動,小聲地說:「阿里先生,對不起。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真的沒有客房的話也沒有關係,我可以住別家旅館。還有,我不是故意要冒出God這個字眼的,你懂英文,知道我無意冒犯你們的阿拉,對不對?請你幫我說句好話吧!」
阿里的嘴角微微扯動,才剛要說幾句安撫的話,後面就傳來了一陣男中音的詢問。
「請問兩位有任何麻煩嗎?」
鄒妍不假思索地回過頭,大概是疲勞讓他目眩,他竟有股想哭的衝動,所以她頭垂得低低的,只敢盯著來人的領帶,囁嚅地說:「是這樣子的,我來此地洽公,本來打算在這家飯店下榻,但很不幸,我們來遲了些,已經沒有客房了。我的朋友要求這位服務人員再查查看是不是還有空房,但我覺得住別的地方也是一樣,所以想上前解釋。」
說到這裡,鄒妍已經有點歇斯底里了。天啊!才不過短短數小時,她就患了文化差異症!現在她緊張得闔不攏嘴巴,因為她知道一旦停止說話,闔起嘴時,她的牙齒準會喀喀作響。所以,她只能繼續說下去。
「結果我不小心跌了一下,撞到了櫃檯,因為突來的痛楚讓我不經意的冒出『Oh,MyGod!』這句口頭禪,冒犯了坐在櫃檯後面的先生。請相信我,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一鼓作氣將話說完,鄒妍的視覺慢慢恢復了正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仰身著筆梃西裝,在杜拜機場自稱阿瑪濟德的男子!
阿瑪濟德眉微蹙,一臉關心地看著她快崩潰的模樣,二話不說上前扶住她的腰,轉身面對站得筆直的男櫃員,「我想定是長途旅行讓這位小姐身心俱疲。這樣好了,」
他迅速瞄了一眼男櫃員的名牌後說道:「賈各,麻煩你查一下15A,如果沒人預訂的話,就讓給這位小姐吧!」
賈各楞了一下,接到阿里傳給他的眼色,馬上開口:「喔!不,殿……嗯,先生,那間房間沒有人訂,我這就請人帶這位小姐上去。」接著他趕忙轉向鄒妍,以流暢的英語說道:「這位小姐,你並沒有冒犯到任何人。是我的動作太倉猝嚇到你了。」
鄒妍聽對方這麼一說,總算鬆了一口氣。她撥開額上的亂髮,扶正眼鏡,不好意思地看著阿瑪濟德。「真是抱歉,我反應過度把場面弄得這麼糟糕。請問,你是……」
「我是阿瑪濟德。」他再次介紹自己,雙手背在臀後,像個小男孩似地踮起腳尖,彷彿在期待她記得他。
「我記得,我記得……」鄒妍接觸到一雙促狹的目光,才知道他是開玩笑的。
「我現在問的是,你在這裡上班嗎?」廢話,如果不是的話,他怎麼會對這家飯店的人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嚴格說起來,我的確是。好了,這位小姐,如果你能將個人資料留下來方便我們做紀錄的話,不用五分鐘,你就可以躺在軟綿綿的大床上休息了。」
鄒妍接過他遞上前的紙和筆,小心翼翼地填上自己的姓名、護照號碼和一切相關的資料。
她才剛把筆和紙遞還給他,並想多聊幾句時,飯店服務生就上前表示要領他們去看房間。
鄒妍一臉的失望寫在臉上,但隨即安慰自己這個叫阿瑪濟德的好心帥哥只是秉持著助人為樂之本的原則罷了,她犯不著跟人家攀親帶貴的拉關係,所以只得微微頷首表示謝意,然後跟在阿里身後走向電梯,強迫自己別回頭看。
「我們真是幸運,是不是?剛才那位阿瑪濟德就是我在車上跟你提過的好心人。
沒想到他也在這裡工作,真是巧啊!」
「是啊!真巧!」阿里簡短的回答她,接著說:「鄒小姐,今天晚上我就不吵你,讓你早點休息。明天早上九點,我再來接你到碼頭。」
「阿里,你住這附近嗎?」鄒妍隨口問道。
阿里頓了一下,「對!我住這附近,事實上,走幾步就到了。」
「喔!難怪你會安排我住這裡。老實說,這家飯店真是太豪華了,我一進門就嚇了一跳。」
他們一踏進電梯後,鄒妍的聲音便被闔起的門消了音。
阿瑪濟德斜倚在櫃檯邊,等到電梯門完全關上後,才將填滿資料的紙撕了下來,對折再對折,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斜過腦袋對賈各說:「如果這位小姐問起有關我的問題,你該知道怎麼答吧!」
「是的,殿……不,先生,我會跟她說你是這家飯店的經理。」賈各非常恭敬的回答,然後問道:「請問殿下把隔壁的房間讓給那位小姐後,是不是還是住在15b呢?」
阿瑪濟德眼裡浮現一絲惡作劇的神態。「你要我住在她隔壁?不!這樣做準會嚇到人家。我看今晚還是直接回宮裡好了。」
說著,他旋身就要離去,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回頭叮嚀道:「喔!對了,有關這位小姐的事我必須解釋一下,她此次來巴林純是為了洽公,和我沒什麼關係。明天國宴時你千萬不要跟別人提起,特別是吉夏王子。」
「是的。」
阿瑪濟德給了賈各一個鼓勵的微笑後,轉身朝大廳走去。
☆☆☆
當服務生與阿里走後,鄒妍呆站在門口,獨自面對這間不可思議的客房。
她緩緩摘下黑框眼鏡,拚命轉著大眼,以防錯失室內的任何擺設。這裡面,從天花板到地毯,從牆到玻璃,除了金色系與白色系相互輝映外,整個陳設大膽到令人屏息。
尤其是天花版!上面繪了好幾位美女的出浴圖,她們金色系的膚質、艷如桃紅般的容貌與惟妙惟肖的神態,教鄒妍看得愣愣的。當她瞟見正中央的一對男女在池塘畔的大樹邊交歡享樂時,她的臉倏地泛紅,連忙挪開視線。
她勉強告訴自己,這是藝術,不是色情!反正只要天花板安分守己地待在上面,不要在晚上她好夢方酣之際塌下來的話,她不會貿然去檢舉這家飯店的畫妨礙風化的。
看在她只小住兩晚的份上,鄒妍強迫自己則再對這間法國路易十四式的房間太好奇,因為最常被好奇心殺死的並不是貓,而是不識好歹的女人。
但是……這間房間除了入口的門外,竟然還有四扇罩著帷紗的窗戶,窗戶兩側矗立著兩扇門;一個是小的,另一個則是大的。
小的是為了「小號」,大的是為了「大號」?鄒妍戲謔地假設。
不過假設一向是需要人來印證的,所以鄭妍上前開了門。
初步查看的結果,小門後的天地不僅是「方便之地」,還兼具有三溫暖的設備。
「哇塞!哪家的賣油郎,還真會享受!」鄒妍邊說邊將小門猛地關上,再快步走向大的那扇門前面。
門被她重重的推,呀然而開,裡面的景色隨之展現,其擺設之「貴」的程度和她住的這間之「華」的程度不相上下,但卻完全不同從此間的歐式風格;門扉後面是一間雅致且富濃厚東方色彩的寢室——有點中國,又不是太中國。
鄒妍將頭伸了進去,以一個中國人的眼光打量這個房問,她覺得設計這間房間的人可能太偏重東洋風了,反而突顯不出中國傳統的韻道,除了房內擺設的骨董傢俱、幾幅墜地的掛圖與陶瓷,雪中送炭似地點出了一些些意思。
不知怎地,鄒妍能感受到設計這間房間的人的頹喪感,他,或她,好像要把一個確切的主題抓在手上,卻又摸不著竅門,因而徘徊在外,不得其門而人。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這家飯店主人的品味還真是與眾不同。
偌大的房閒以並排雕鏤的木窗懸掛做隔間,以替代屏風的功效。四面牆壁上掛了好幾幅橫寬的字畫和掛圖,其中有清代名家方士庶的揚州名勝圖、明代沈周的竹林送暑圖和明代文征明所寫的行草書自作詞手卷。
鄒妍佇立在八篇行行飛舞、一列攤開的手卷前,不照順序,抬眼就與「右詠秋月」的那個小段落對上眼,她微蹙眉頭,將眼鏡移到頭頂,吃力地讀了起來。
拂草揚波復振條,白雲千里雁行高。
時飄墜葉驚寒而,更入長風捲夜濤。
情漠漠,意蕭蕭,穗幃紈扇總無聊。
潘郎愁添霜雪,滿鏡蕭疏怕見搔。
鄒妍認真地將嘴一抿,「嗯!好詞!可惜不懂!」
她歎口氣,拉下眼鏡,漫踱到角落時再轉個彎,來到另一面牆前。這回牆上掛的是一幅兩公尺高的紅衣仕女圖。
鄒妍雙手背在臀後,腳跟往後退了一大步,以嚴厲的目光看著畫中的女人。
女人款款搖曳的姿態挺美的,一動一靜的組合彷彿就要飛起來似的,盈手一握的纖腰,配上連身搖曳而下的紅裙,足以令男人的豪氣萬丈迅速湧現。尤其那對交錯著喜與悲的大眼和哀戚表情,像極了一朵雨打芙蓉,讓人只敢疼不忍罵。這種令女人我見猶憐的表情最能把男人迷得團團轉。
而鄒妍討厭這種女人!因為她沒有那種可把牟定中迷到死心塌地的本錢。
對鄒妍來說,像這樣的仕女圖她是見多不怪,因為父親鄒雋易也喜歡搜集畫,所以接觸的機會自然就多。
老實說,從創作者的筆法和空間對比觀念來看,這幅畫其實是以西畫方式臨摹中國彩墨下的產物,況且主題人物與背景無一不出中國彩墨的特色,所以乍看之下,容易令人混淆。
照這畫軸陳舊的情況和落款所載的回歷年期看來,這幅畫好歹也有四百年的歷史。
不過若把臉湊近一點仔細觀察的話,很快會發現畫中人的五官極具立體生動,除了康熙時期的意大利裔畫家郎世寧的作品外,道種實相與寫意並容的綜合畫作在明清時的中國並不多見。
鄒妍低頭陷入思考的當口,在她眼角邊的畫影突然輕輕地飄了起來,她猛地抬頭捕捉影像,但是畫軸好端端的直立在壁緣。她以為是長途搭機所產生的錯覺,不加理會,直到她轉身要朝人口大門邁去時,一陣清脆的「喀」自來她背後傳來,其音質清脆的程度不可能是錯覺。
她旋身快步走回去檢查烏漆剝落的木軸,拿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壁上試敲了幾下。
確定是這個聲音沒錯後,鄒妍覺得有些毛毛的。她謹慎地環顧四周,發現玻璃窗都是緊闔著的,風根本沒有辦法鑽進來。
這時她慢慢抬眼與畫中人的眼睛對上,那如星光的黑瞳孔被投射進來的光線照得發亮,把畫中人含意深遠的目光烘托得過分生動,那種生動沒有半點美感,有的只是強得足以教鄒妍頭皮發麻的詭異。
鄒妍心一驚,急忙退後兩大步,手上的畫軸隨她的撤退頓時滑落她的手,垂直往牆壁迎撞而去。
一聲又一聲,敲得她的胃極端不舒服。鄒妍安慰自己,大概是外面的氣候熱,室內的冷風讓她一時適應不良。
這時鄒妍抬起眼瞼,方才注意到在她頂頭上有一個中央空調通風口,涼風大概就是從那裡灌進來的。
鄒妍寧願這樣想,也不願再去查看到底是不是這樣,瞟了畫中人最後一眼,她拔腿就跑。跨出房門時,她不忘用力將門帶上,倏地轉身將背貼在門板上,雙目緊緊的閉上。
大概過了一分鐘,一陣低沉得足以令人迷醉的男中音陡然響起。
「鄒小姐,你還好吧?」
鄒妍連眼睛都來不及睜開,雙手立即環胸,激動的甩動頭髮,順口就冒出中文,「走開!滾!」
對方悶不作聲,久久才出聲說道:「我想我最好別追問你剛才那些話的意思。」
接著伸出一手輕輕地搭在鄒妍的肩上。「不過,鄒小姐,為了禮貌起見,我還是得問一聲,你還好吧?要不要我為你請醫生來?」
鄒妍認出這個熟悉的口音,暫時壓下受驚的情緒,緩緩地張開眼睛,茫然地瞪著對方古銅色的開朗面孔,與他黑金色的瞳眸接觸,她整個人像鬆了口氣地立在那兒。
「原來是你,阿瑪濟德先生。你嚇了我大跳!」
鄒妍順手摘下眼鏡,以手抹掉臉上的冷汗,旋即戴上眼鏡。意識到他魁梧的軀幹離自己只有短短幾十公分的距離,她下意識地抽身,不帶一絲彆扭地甩開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大手,逕自走向床邊,伸出顫抖的手,開始拿出旅行箱內的衣物。
阿瑪濟德不以為件,仍是關心地蹙起雙眉,其關心的程度已經超過一個飯店工作人員的職責範圍。
「你的臉色相當蒼白,我請人送一杯飲料上來。相信我,牛奶裡面加兩、三滴威士忌能適度的幫你解除疲勞,甚至壓壓驚。你似乎受到驚嚇了。」
鄒妍知道他以疲勞過度而不是歇斯底里來解釋她的行為反應是非常客氣、慎重與善解人意的,但平常的她並非如此軟弱無能,而是一個獨立的女人,可以照顧自己。
只是不巧今天她的運氣背到極點,老是被他撞上她脆弱的一面。而這個男人雖然溫文儒雅,但基本上還是信奉大男人主義的,視拯救弱小的女人為人生義行之一。
「謝謝你,我的確需要喝點東西,但溫開水對我的情況會更好一些。也許我將自己打理乾淨後,就不會那麼糟了。」
他仍是一臉微笑,但右眉輕輕佻起,輕聲的問:「打理乾淨?」尊貴的姿態儼然在命令她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鄒妍支支吾吾半晌,有點難為情的回答:「嗯……就是沖操、沐浴、三溫暖之類的事。」
「哦!」阿瑪濟德瞭解地應了一聲,看著她亂髮紛雲下的紅頰,體貼的說:
「放心,你在這裡是客人,沒有什麼不能談的,千萬不要太在意這些瑣碎的事。」
不知怎地,鄒妍就是不想承認她害羞的事實,馬上反駁:「我不是在意,只是覺得能不去牴觸你們的行事方式對大家都好。現在,阿瑪濟德先生,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是不是資料不夠齊全?我可以現在補給你。」
「嘿!拜託,叫我阿瑪濟德就好。事實上,我的確有幾件事要請你合作。首先,」
他走向浴室,推開門,「雖然飯店有三溫暖的設備,但我必須讓你知道一點,它的溫度和室外的溫度是一樣的,所以效果可能不佳。當初我們向日本採購時,根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所以先讓你有心理準備,用不用全取決於你。」
「謝謝你,你們想得太周到了。」
「再來,晚餐是八點開始,在這之前會有一個六點的晚禱,雖然我自詡本飯店的隔音設備良好,但是還是怕你被禮拜的聲音所打擾。」
「喔!這點不是問題,事實上我很樂意聽聽看。這扇窗子能打開嗎?」
「當然可以。」他欣然走上前為她開窗,回頭時問了句:「鄒小姐是基督徒或天主教徒嗎?」
鄒妍搖搖頭,「不,我是……」
「我是佛教徒」這幾個字還沒說出口,阿瑪濟德就笑開了懷。「呵,那就不是問題了!」
「不是問題?不是什麼問題?」
「是這樣的,我想鄒小姐也許會想去我國的清真寺走走,但我又怕會冒犯到你的宗教信仰,所以不敢貿然提議,只得先探下你的宗教信仰。」
「可是你們回教徒不是有此一說,除非是教徒,否則擅入清真寺是一項忌諱嗎?」
「的確如此,不過傳統是可以商確的,只要你懷著虔誠與敬重,而不是抱著試探與反對的態度參禮的話,一切都沒問題。」
「是這樣嗎?如果真的能成行的話,我是很樂意。」
「那麼時間我來安排,到時會再通知鄒小姐。對了,鄒小姐,你忘了填寫出生年月日了。」
「喔!是嗎?」她剛才沒看到那一項啊!
鄒妍接過他遞上前的筆和紙,狐疑地瞅了他一眼。
他也回她一個非常坦白的表情,補充說道:「我指的是我個人的資料庫而言。」
鄒妍猶豫了一下,被他有禮又熱心的態度打動,但她不想與任何男人有牽連,尤其是和一個帥得有些沒道理的異國男人。所以她匆匆答道:「我二十八歲,快結婚了。」曾經!如果他笨得看不出她拒絕的用意的話,那是他家的事。
阿瑪濟德臉上的笑容依舊不變,但眼神裡多了一分訝異。「啊!真是可惜,我還妄想有這份榮幸追求你呢!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失望。」
但鄒妍完全體會不出他的失望。他的笑容依舊開朗,眼神詼諧,語帶調侃,哪來的失望?根本是在尋她開心!
不知怎地,看到他滿不在乎的表情,鄒妍有點氣餒,因為搞不好他天性就是這麼熱情與喜好助人,壓根兒就沒有要追她的意思,而她胡亂冒出的話反倒有點強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意味。
她斂起臉色,僵著唇說:「別開玩笑了,阿瑪濟德先生。」
他陡地收起笑意,一派嚴肅地盯著她尷尬的表情。「如果我的所作所為有讓你不舒服的地方,我很抱歉。不過我要讓你瞭解,我很能接受暗示。而且在我們阿拉伯人的觀念裡,訂了婚的女人就算是已婚身份了。我承認對你有好感,但同時你必須相信自己是非常安全的。」
鄒妍抬頭凝現阿瑪濟德的目光,他的眼神是那麼的認真,不像是在說謊,這讓她的心開始動搖。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接上左胸口,強迫自己恢復平靜後,才靦腆地低下頭說:
「對不起,我不該質疑你的動機,這簡直是污辱個正直的紳士。」
阿瑪濟德再度展現和氣的笑容,兩人之間的尷尬頓時化為烏有。
「很好,鄒小姐,我很高興咱們還是朋友。現在的時間不算早了,我就不打擾你了。若有任何疑問的話,你可以直接聯絡櫃檯人員。」說著,他轉身就朝門口踱去。
鄒妍不吭氣,靜靜地盯著他的背影,在他的手要帶上門時,叫住了他。「等一會兒,阿瑪濟德先生。」
見他慢條斯理地微側過身,鄒妍趕忙丟下手中的洋裝,追了上去。她才剛仰頭接觸到他深邃的雙目,立刻心慌意亂地扭開頭,抬起手指向另一端的大門,忐忑地問道:「我想請問你一件事,另一端的房間是給誰住的?」
他以眼角睨了一眼她所指的方向,默不作聲。
鄒妍見他悶不吭聲,而且露出一副不悅的樣子,趕緊補充道:「我以為是盥洗室,所以誤闖了進去。」
阿瑪濟德面無表情,緊抿的雙唇久久才微微上揚,笑答:「別在意,那間是書房,沒人住在那兒,只是本飯店負責人的收藏之一。」
「喔!」鄒妍恍然大悟,「那麼我住的這間也是飯店負責人的房間嗎?」
「是的,不過,他不介意讓出來。還有任何問題嗎?」這回換他在趕時間了。
鄒妍看他態度冷了很多,識相地說:「就是這樣了。如果你碰上貴飯店負責人的話,麻煩請代為轉達,我是真的很感激。」
他俏皮地對她眨了一下右眼,語帶安撫地承諾道:「我會的。鄒小姐,好好休息。」然後意志堅定地帶上門,留下鄒妍獨自面對自己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