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程的路上,楊鴻昭一句話都沒說,他這樣子雖然早就見怪不怪,但今天卻給人加倍的壓迫感。
武德光率先開口了,「他一定是看錯了,雪貞早就死了。」
心荷也附和,「可能只是長得像吧!」
「明明知道不可能是她,還死追活追,那傢伙要不要緊啊?」
關於林雪貞,小潾只聽武德光輕描淡寫地提過一句,「她是楊鴻昭以前喜歡的女孩,被楊家害死了。」
到了今天,她才知道,林雪貞在昭少爺心中有多麼重要。
因為,他從來不曾如此失控過。
不管百貨公司裡那個女人長得有多像她,他永遠也見不到他喜歡的人了。
他現在一定非常、非常難過吧?
雖然她很同情死去的林雪貞,但是為了她而長年悶悶不樂的昭少爺更是可憐。
小潾覺得胸口前所未有地鬱悶,難受得好像快死掉一樣,於是她下了一個決心。
「武大哥,我想要好好安慰昭少爺。」
「怎麼安慰?」
她堅定地說:「把我的貞操獻給他。」
既然男人最愛這一套,應該可以讓昭少爺忘記煩惱吧?
武德光頓時失去了語言能力,只能慶幸自己此時不是站在樓梯上,否則絕對會一路滾到底摔斷脖子。
心荷已經叫了出來,「小潾!這話是誰教你的?」
「呃……不行嗎?」小潾誠惶誠恐地問。
「當然不行啦!女孩子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真的嗎?」
「你……」
「你們兩個也該回去了吧?」站在樓梯頂端,楊鴻昭面無表情地下了逐客令。
「對哦,老婆,你明天還要趕飛機哩。」
武德光很識趣地起身,但心荷就是不放心,最後還是交代一聲。
「喂,你可千萬別接受小潾的安慰啊!」
楊鴻昭冷冷地睨視她,形狀完美的唇吐出一個字,「滾!」
他們走後,小潾怯怯地仰視著他,「昭少爺……」
「去睡吧。那種蠢話不要再說第二遍。」
小潾心中輕歎一聲。原來那是蠢話呀?
回到房裡,楊鴻昭再度陷入煩惱的深淵。她這種沒心眼的個性,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最糟的是,他知道她是認真的。
武德光說過,她對他的愛慕表達得太直接,反而沒有說服力,但是,他一直很明白,她是個心口如一的人,尤其是喜歡這種事,她絕不會說謊。
她為了他,什麼事都願意做。
照理來說,這只是幼稚無聊的少女情懷,戀父情結的延伸,身為成年人的他,應該要一笑置之,讓它在幾年內自然而然地消失,然而他就是無法不在意。
每次聽到她真情流露的表白,就覺得雙肩沉重,心情激盪不已,一刻也無法平靜。
從小生活在憎恨和孤寂中,早就把心門牢牢關上的自己,承受得了這樣無邪又深刻的感情嗎?
尤其是現在,他正為了失去人生意義而黯然神傷,根本無力招架。
楊鴻昭心中再度回想起武明賢白天說的話,「你們兩個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不行的……
星期天,青蓮小築的早餐桌上,仍是一貫的景象。
楊鴻昭默不作聲地看著報紙,小潾則興高采烈地說著話,旁邊的林叔一面服侍主子用餐,一面教訓她餐桌禮儀不好。由於心荷出國,成了太空人的武德光也三天兩頭賴在這裡。
「小潾,今天就要比賽了,會不會緊張?」
今天是全國高中運動會,小潾要代表學校參加游泳比賽。
她朝氣十足地回答,「不會,信心滿滿。武大哥你答應我的,要來加油哦!」
「那當然,我一定到場。」
她滿懷希望地轉頭問:「那麼,昭少爺可以來嗎?」
楊鴻昭仍然翻著報紙,「不行,我今天要加班。」
「好,我知道了。」小潾一點也不失望,「為了昭少爺,我會更加努力的。」
楊鴻昭沒有抬頭,但眉頭卻微微地蹙起。武德光則臉色微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林叔抓起車鑰匙,「好了,小潾,再不出門要遲到了。」
「好!」她熱情洋溢地向另外兩人道別,衝了出去。
見她走後,武德光盯著楊鴻昭,「你為什麼要說謊?」
「我說謊?」
「今天公司根本沒事,加什麼班?你只是不想去看她比賽而已。」
「我沒有義務要去吧?」
「你明明知道,要是你去了,小潾會很高興的。」
「那又怎麼樣?」
武德光下了結論,「你在躲小潾對不對?」
楊鴻昭終於抬頭,冰冷的目光和他四目相對。「你說什麼?」
「別想賴,以往你至少會用你那張死人臉正眼看著她說話,最近你的眼光卻一直在迴避她。」
「無聊。」楊鴻昭丟出兩個字,又低頭繼續看報紙,卻被武德光一把將報紙搶走。
「我無聊?沒事編些莫名其妙謊的人才是無聊哩!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啦?自從那天在百貨公司認錯人以後,你就一直陰陽怪氣地。」
楊鴻昭沒開口,只是抬頭盯著他。
相看兩不厭的情況持續了一分鐘,他終於歎了口氣。
「既然仇已經報了,你也該學著擺脫過去的陰影了。」
「什麼意思?」楊鴻昭的聲音冷得像要結冰。
「我是叫你不要只會滿腦子想著雪貞、你媽媽,還有那些早就無法挽回的事,你身邊還有個活生生的小潾需要你照顧,這才是最重要的。」
武德光留下這句話就出門了,只剩他目光空洞地凝望著窗外。
最重要的事……
現在還有什麼事是重要的呢?
隨著大會的廣播聲,小潾和其他的選手進入了準備位置,抬頭看看觀眾席,看到了武德光那熟悉的笑容,她也笑著向他揮手。
正如她所料,昭少爺不在他旁邊,然而她完全不介意。
那天,她跟著他離開了火車站,來到他的家中,遇到另一個男人,他客氣而冷漠地喊他昭少爺,從此以後,她也這樣稱呼他。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那個男人是武家的秘書,負責將「工作」的指示交給他。
在她和昭少爺一起生活的幾年中,他總是面無表情,很少跟她說話,就算開口也是短短幾個字。他沒有對她笑過,也從來不對任何人笑,別人都認為陰沉的他有點可怕,直到今日還是如此,但是她不怕他,從來不怕。
他從來沒有對她大聲說過一句話,更沒有打過她,不管她給他添了多少負擔。
剛到他家的時候,一天夜裡,她作了很可怕的惡夢而驚醒,雖然沒有哭,卻怎麼也不敢再回去睡。她來到正坐在小桌前準備期末考的他身後,緊緊地趴在他背上抱著,死也不肯放手。
昭少爺沒有問她怎麼了,也沒有把她抱在懷裡安慰,更沒有因為讀書被打擾而生氣推開她,只是一言不發,任由她黏在他背後,直到她終於睡著,才將她抱回被窩裡。
她只看過一次他動怒,那是在小學的時候,她在公園裡被幾個惡少欺負。他剛好路過,立刻上前拿下眼鏡,雙眼微微瞇起,下一刻已經把四個惡少打得抱頭鼠竄了。
見狀她高興地走上前拉他的手,發現他手抖得厲害,這才知道,他在生氣,為了她。
這輩子,從來沒有人為了她氣成這樣,她真是感動極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個性越來越開朗,話也變多了,往往一整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也只是沉默不語,從不搭腔,卻也不曾叫她閉嘴。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其實她講的每一句話,他都有聽進去。
那時他們的經濟狀況已經好轉,搬進了漂亮的大公寓,有一天她看到電視上的手機廣告,只不過是艷羨地哇了一聲,過幾天她就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個盒子,裡面正是那支最新型的手機。
比起手機本身,昭少爺的用心更讓她開心不已。
他真的很溫柔,雖然別人看不出來,但是她懂。
小潾知道自己非常幸福,無論有沒有錢,不管是住在破公寓還是大花園裡,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每天都是幸福的。
就算在她參加全國運動會的大日子,他不能來加油,她也不會覺得難過。
他根本沒有義務來看她比賽,就像他一開始就沒義務照顧她一樣。而且她知道,不管他人在哪裡,都會一直守護她,這才是最重要的。
槍聲響起,她俐落地躍進水中,看台上的武德光不顧形象,發瘋似地大叫大嚷,「林妙潾!加油、加油!」這時他忽然感覺到有人來到他身邊,一回頭,不禁愕然。「你……」
在觀眾的歡呼聲中,小潾以飛快的速度游到了終點,興奮的教練和隊友一擁而上圍著她,享受勝利的喜悅。
這時,她瞥見有個人從觀眾席上離開,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中,那身影出奇地眼熟,好像是……
不可能吧!她很快地打消了無謂的幻想。
比賽結果她得了第一名,還破了大會紀錄,她真的樂壞了。
她立刻跑到觀眾席,和武德光相擁歡呼。
「說好了,請客!」
「那當然。」小潾興奮得滿臉發光,「還要找昭少爺跟林叔一起來。」
「林叔是沒問題,楊鴻昭的話嘛……」
他很猶豫該不該告訴她楊鴻昭其實有來看她比賽?但是那死人臉義正辭嚴地警告他不能說……
「昭少爺今天不曉得有沒有空?」
「你直接問他吧,他現在應該在公司,我載你去。」
「好!」她真有些等不及,想親口向昭少爺報告自己的光榮戰果。
等領完獎,和教練交代一聲後,她便搭上武德光的車往貞德企業而去。
貼心的武德光不想當電燈泡,讓她自己上樓,她走進楊鴻昭的辦公室,只見辦公室的主人靠在椅背上,閉著雙眼正在假寐。
她躡手躡腳地走近他,仔細地觀察著他的睡臉。
睡著的他臉上沒有平日的凜冽霸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
小潾仔細地看著他光滑的額頭、英氣筆挺的劍眉、端正俊秀的鼻樑,忍不住心跳加速,熱血湧上了腦袋,把雙頰都燒燙了。
啊啊,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好看的人呢?
什麼樣的女孩,才能走在他身邊呢?一定要像電影明星一樣美得驚人,又像他那樣聰明能幹的人才行吧!
總之不會是她這種平凡的女孩……
沒關係,不管是誰,只要能讓昭少爺走出失去雪貞的陰影,得到真正的幸福,她都會很感謝她的。
「你在幹什麼?」
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回過神來,只見他那雙有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正在距離不滿十公分的地方凝視著她。
小潾吃了一驚,心臟幾乎蹦出胸口。
「呃,我在看昭少爺的睡臉。」雖然有些慌張,仍是回答得十分爽快。
楊鴻昭輕歎一聲,回想起武德光說過的一句話。
「你有沒有注意到,你們兩人間的對話,十句有九句是廢話,而且不管有多廢,你們都能講得非常自然,真是了不起。」
「對不起,吵到你休息。」她小心翼翼地道著歉。
他搖搖頭,「有什麼事?」
「我今天得了全國大賽第一名!」她興高采烈地宣佈。
「哦。」
她一點也不認為他應該一臉欣慰地誇獎她,畢竟她是用他的錢在讀書,表現得再好都是應該的。
「昭少爺,請問你今天要忙到幾點呢?」
「做什麼?」
「照約定,我要請你、武大哥還有林叔吃大餐。」
其實她還有另一個計劃,在晚餐的時候,她要把今天領到的獎牌送給他。也許不是什麼不得了的成績,但她得到的任何榮譽,都應該跟他分享。
楊鴻昭略一思索,「我六點下班。」
「那我訂七點的貝裡尼可以嗎?」
「隨你。」
小潾臨走前還不住提醒他,「七點,記得哦!」
辦公室再度恢復寂靜,然而主人的心裡卻是思潮洶湧。
剛才她湊近他時,他清清楚楚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是潔淨的香皂氣味,還有另外一種氣息,無色無臭,必須用全身去感覺的味道。任何雄性生物,在異性靠近時,都會感覺到這股氣味。
幾個鐘頭前,他一聲不吭地去了運動會。
她下水的時候,他坐在武德光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貼身的泳衣下,豐盈而玲瓏的身材,在陽光下散發著光澤的肌膚,還有那貼在額上的濕漉秀髮,他和在場所有觀眾一樣,全看在眼裡。
雖然楊鴻昭可以用性命擔保,她絕對沒有引誘任何人的意思,但是,只要是男人,就絕不會看漏那具身體透露的訊息。
她是個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
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踩著小碎步快跑的女孩,已經不在了。
以往只要看著她充滿信任的無邪雙眼,他就能得到平靜,但現在,那雙眼睛依然清澈無瑕,卻讓他心口作痛。
他抬起手,壓著微微抽痛的額角。
這種日子還能維持多久呢?
拿起電話隨手撥了一個號碼,那是一個妖艷的國際名模,在一次酒會上,趁著三分醉意塞名片到他手中,時隔數月,他一次也沒打過。
不一會兒,電話接通了,「紀小姐嗎?我是楊鴻昭。今晚不知你有沒有空賞光呢?」
雖然約了晚上七點,但當他再度出現在小潾面前時,已經超過晚上十二點了。
他搖搖晃晃地走進客廳,看見裡面三張蒼白擔憂的臉。
武德光跳起來揪住他衣領,劈頭就是一頓罵。
「王八蛋楊鴻昭,你是死到哪裡去了?講好七點,卻始終不見你人影,手機也不開,不能來也打個電話啊,害我們擔心得要死,打電話找遍全市的醫院,還準備要去報警你知不知道?」
楊鴻昭此時頭髮散亂、衣衫不整,簡直就像上回他那破產的老哥一樣邋遢,身上散發出刺鼻的酒味,還有……女人的香水味。
武德光簡直不敢相信!他向來自制力極強,絕對不會讓人看到這種醜態。
也就是說,發生很嚴重的事了。
「你到底去了哪裡?」
楊鴻昭醉眼迷濛地看著他,「我約了個模特兒,叫紀什麼的去酒吧喝酒,然後又移到她家去繼續喝。」
「你幹麼沒事跑去人家家裡啊?」這話一出口,武德光深深後悔自己問了個笨問題。
楊鴻昭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事情不方便在未成年人的面前講得太明白,你說是不是?」
武德光不安地看了小潾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雙眼圓睜,緊緊咬著下唇。
「我管你去死!都跟小潾約好了,你還喝什麼酒?」
「咦,有約好嗎?我忘了。」
「你!」
這時,小潾忍了一晚上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太好了!昭少爺平安無事,太好了,我還以為……」
林叔連忙喝止,「烏鴉嘴!昭少爺怎麼可能會出什麼事。」
楊鴻昭搖搖頭,將自己投入柔軟的沙發裡,「唉!掃興,難得今晚這麼開心,一進門就被罵,還有人在這裡哭哭啼啼觸霉頭。林叔,去幫我弄點解酒的東西來。」
「是!」林叔匆匆忙忙地衝進廚房,半醉半醒的楊鴻昭則開始趕人。
「好了,小孩子趕快上床睡覺,明天還要上課。還有你,回家去吧,不要老婆不在就整天給別人添麻煩。」
小潾乖乖地上樓去了,武德光知道此時多說無益,只得氣沖沖地離開。
當客廳裡只剩下他一人時,楊鴻昭才想到,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
關上房門,小潾的眼淚再度決堤。
她一直認為,如果說有什麼事情是他絕對不會做的,就是讓她擔驚受怕。
就像今天,他說不去運動會,就是不會去,相反地,他如果說了會到,就鐵定會出現,一分不差。
七年以來,他讓她空等的次數是零。
所以她一直很安心。即使他出國研習,整整一個月只有她獨自在家,她也一點都不害怕,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但今晚是怎麼回事?
明明約好了七點,當他到了七點四十分還不見人影的時候,她頓時被強烈的恐懼籠罩住,有一種大難就要臨頭的不祥預感。
最後看見昭少爺平安無事地到了家,高懸的一顆心總算放下,她的眼淚終於迸了出來。
但是,他的理由卻是忘記了?
這怎麼可能?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任何一次跟她的約定啊!
當她上樓的時候,無意間瞄到他正用苦惱的眼神看著她。
為什麼會這樣?她做了什麼讓他心煩的事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直說呢?
她不是個會胡思亂想的人,但此時,她卻怎麼也克制不了心裡那股排山倒海的疑慮和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