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麗看出她眼底的戒備,柔聲哄著,「別怕,你很安全,喝了這杯溫水可以幫你定下心。」
「不要!」佟信蟬抬手撥翻她遞上來的杯子。
秦麗跳開一大步,抖掉尚未滲進衣料的水滴。
此時,入口處乍傳嗶聲響起,門旋地滑開,雷干城掐著一隻絲質軟提包,跨進自己的套房,犀利的目光先落在戴著面具、用披肩將身子裹成肉粽的女人片刻,才掉轉到前胸濕透、一臉懊惱的秦麗身上。
他以眼神將抱歉傳達給秦麗。
她無奈地攤開雙臂,踩著高跟鞋朝他的方向走來,與他擦肩而過,丟給他一個祝他好運的眼神,無聲地退出房。
一室弔詭的沉默隨著彼此吐納的氣息,一秒續一秒地膨脹蔓延中。約莫一分鐘那麼久,四目才在空中交會;他坦然直視,她卻羞愧得挪開眼,一滴驀然的淚像蠟油,從她的面具底端滑出來,懸在她勾勒分明的下巴尖上,像一朵噙淚點首的玫瑰。
雷干城考慮數秒,決定按原訂畫進行,順手扯開她的皮包,掠過一隻唇膏、一疊鈔票和一小瓶隱形眼鏡藥水,撈出那張唯一可說明她身份的電費單,敏銳的目光在她與白底綠字的紙張之間流轉,輕聲念出用戶大名,「張李如玉。」
他瞄到她緊張地彈坐起身,研究她的表情好半晌,才繼續道:「像你這樣經驗老道的玩家光顧『高風險』的店,怎麼會忘記帶身份證呢?如果警察突然衝進來臨檢,你的身份照樣要曝光。」
佟信蟬隔著一張面具,遠遠地看著他,好久,才澀著喉嚨,擠出一句話,「我寧願冒險,碰碰運氣。」
他眉一挑,不懷好意地調侃她一句,「想男人想到這種地步了?」
她已失去平時的急智,愣愣地應了一個字,「對。」
他一臉原來如此,隨後又裝出不解的表情,「不盡然吧,依我這些日子的觀察,照你這麼受男人歡迎的程度,要挑一個願意撫慰你寂寞苦心的男士不是難事,但我記得你來我的小店光顧五次,次次皆無功而返……」
看到她一臉驚愕,他笑得更是開懷,「啊,不用太訝異,我的確派人暗中護送你到家,畢竟你算是我的嬌客,若發生意外,我這個不正大光明的黑道人物可就要被執法人員揪上砧板上任憑宰割了。」
「你知道我多少?」
「恐怕沒你知道我的多。」。
佟信蟬又再問了一次,「你究竟知道我多少?」
雷干城慢慢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身,視線與她的平行後,撩人的大手從她的腰際親密的滑過臀線,順著柔軟的布料來到她的小腿處,最後擱在她的右腳踝,順手摘下她的高跟鞋,讓鞋底朝天,為她撕掉標著價格的標籤後,鞋歸原主,哂然地道:「我知道你今年三十四歲,穿三十六號鞋,有個兒子,而且還是個很會睜眼說瞎話的婊子。」說著他伸手便要去扯她的面具。
她突然僵得像一尊黑銅像,唇卻像輕度癲癇似地抖顫個不停,這讓他不由得蹙眉,停下動作,把絲質軟提遞還給她,「你這麼怕見人?為什麼?」
佟信蟬被嚇得答不出話,三秒後只能慢點著頭,找出一個可笑卻又真實的藉口,「我……
我割雙眼皮、摘眼袋、拉皮手術沒做成功。」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誠實,聞言真是無言以對了,只好乾澀地評了一句,「你的身材卻好得沒話說。」
「到美國抽脂出來的效果。」
「也有隆乳嘍?」雷干城不想問這麼親密的問題,但他必須知道,馬上,當下,一刻也不願等!
佟信蟬本想依著張李如玉的「加工一覽表」說是的,但考慮一下,斬釘截鐵地否認,「沒有。」
他一臉狐疑不信。
自信心受創的她將披肩往兩旁一攤而開,挺出傲人的雙峰給他看,口氣是絕無僅有的惡劣,「要不然你摸摸看。」
他看了,但沒摸,三秒後,鎮定如常地為她重新披上披肩,面不改色的臉好似無動於衷,眼睛卻再也承受不住地掉轉到一側,壓抑住內心的澎湃,輕問她一句:「找我這樣的流氓胡攪一夜,真有那麼刺激嗎?」
佟信蟬聽出他口裡的自貶,為他心疼,她想衝口告訴他,她為他力挽狂瀾的努力驕傲,他是賣菜的或流氓都改變不了她對他的感情;就像一株水遠追隨太陽的向日葵,縱使大空出現日蝕,花也不會改變心志。
為什麼?還不是基因惹的禍。
無奈這話不能跟他說,她只能苦笑迸出一句,「我喜歡看著你跳舞的樣子--」彷彿這世界就是他的舞台。
雷干城笑了出來,大言不慚地說:「這藉口聽起來很動聽悅耳,教我不心花怒放都難。」
繼而他拉她起身,擺出一個邀舞姿態,補上兩句話,「然而,我們都知道不是這麼單純的一回事。張太太,願意再和我跳只探戈嗎?」
她遲疑數秒,但他不容她拒絕,伸手將她拉離椅子,帶著她翩然起舞。
不需要音樂帶動,兩人身子一靠攏,默契良好地舞起探戈,這一回,他將她輕盈的身子緊緊地收攬在臂彎裡,貼身到讓她可以亳無顧忌地聞著他的氣息,除了髮梢的皂香及薄荷涼外,他全身逸著一種無色無味無任何矯飾的男子魅力。
佟信蟬知道他欣賞她的香水味--EXTRAVAGANCE,愛慕的狂想,因為這是他去年送自己的生日禮物,無奈卻只能讓冒牌張李如玉專美於前。
「你知道西域有種『天魔舞』嗎?」她倚著他說:「傳說是古印度祭祀女巫誘媚天神的舞。」
「聽過,但沒看過。」
她踮起足尖,看著他一字寬的眉宇,按捺住吻他眉疤的衝動,仰頭在他耳際問:
「你知道有首『鳳求凰』的舞嗎?」
雷干城依然笑笑,欠身退開一小步,「恕我孤陋寡聞,不僅沒看過,連聽也不曾聽過。」
「那麼你十之八九也不會知道有首『凰求鳳』的舞嘍?」佟信蟬緊欺上他,像細籐纏樹,在他耳邊吹著暖氣,「我跳給你看如何?」
他不答,帶她繞過一圈後,技巧地換了一個華爾滋步伐,打算扯開兩人的距離,怎知右腳卻往她尚不及後退的左腳前進,兩個人登時如突兀生根的植物,僵在原地不得動彈。
他見她的面具下的臉從白霎轉嫣紅,怕是被自己魯莽的舉動嚇到,當下收回腿,吐了一句,「抱歉,唐突你了。」
他這話本該是再自然不過,只因兩人當下跳舞的生理與心理狀態皆不純正了。他「唐突」她,照字意去想入非非,簡直可以在腦子裡想出好幾幅飄飛到外太空,親睹太空梭和母船結合的後現代春宮晝,可笑滑稽之餘,竟也能蕩漾人心。
他們停止舞動,眼與眼膠著在半空中,直到雷干城忽地將她的頭埋進自己的胸前,以胳膊密密緊緊地包裹住她,嘍啞地命令,「摘下你的面具,我不跟戴面具的女人做愛。」
做愛!他用這個字眼,而不是上床。
佟信蟬全身微顫地抖了一下,跳躍的心才要臣服,馬上記起他是對張李如玉這個騷婆娘來電,不是對她佟信蟬,好夢方酣之際,當頭猛被踹醒,及時將「好」字勒在牙關裡,轉口跟他討價還價起來,「不戴可以,但必須熄燈。」
他沒那麼好商量,「我喜歡看著懷中的女人綻現歡愉的模樣。」
看到她的真面目,只怕嚇得他奪門而出。佟信蟬在心裡這麼說。
雷干城沒得到回應,卻之不恭的手直接鑽進她的披肩,那只集火焰與冰泉特質的矛盾交集物,緊攀貼上她的酥胸,不去侵犯白的那個,反倒肆無忌憚地與黑的掛勾,慫恿它去背叛、反抗主人的意志。
佟信蟬嘴裡應不出話,只能搖頭,強迫自己從他懷中抽離。
他不讓她走,歎了口氣,才從褲袋裡掏出一隻迷你遙控器,瞄準天花板數十來粒魚眼燈、床頭照明燈和窗簾上端的感應器,動了三次拇指後,整個臥室遂在瞬間暗了下來,唯一的柔媚月光也在數秒內被娉婷闔上的厚重窗簾給阻隔在外。
躲開月娘的窺伺後,他迅捷地撤去她的面具,單手托掐住她的下巴,激渴地尋吻她的芳唇,打算趁她意亂情迷之際,再找個地方將面具藏上一輩子。
可是她沒那麼好拐,一隻藕臂沿著他右臂的西裝料,散步到他的手掌心,以指頭勾回自己的面具和他褲袋裡的遙控器後,像淘氣精靈似地笑出一串清脆的鈴響,拉著他的身子往床的方向仰倒下去,似「黑寡婦」蜘蛛女的手與足,如滿佈陷阱的情網網住了他,教人又愛又怕。
輕佻風流、練達世故的女人本不對雷干城的脾胃,曲線玲瓏的女人也不見得就能啟發他的「性」趣。但這個自忖奇貌不揚的張李如天既輕佻又厚顏,厚顏過頭後又折回來裝出一副忸怩害臊模樣,身材雖是好得沒話說,卻真是個不守婦道的婆娘,成熟條件如她的女人,他雖然沒機會碰上三個,但是對前兩位也還能敬謝不敏,為何今日卻獨獨被她吸引?
當真是情之所鍾,丑雖不嫌嗎?恐怕沒那麼單純。
她的急智及裝模作樣,總會莫名地令雷干城想起那只他這輩子不可能去碰的蟬。他知道那只生了一對複眼的蟬,自小就帶著迷戀與唾棄的雙重柔焦鏡片望著自己。他一直把她當妹妹看,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闖進心門來,等他醒後,方知是一場旖旎的無邊春夢,從此他怕了躲藏在心中的鬼,強去壓抑的結果讓他腰下那副道德操守過嚴的生殖器就是沒法對那只蟬感熱起來,因為沒法對她熱起來,連帶地對其他好女人也沮喪,只除了秦麗。
秦麗這女孩,比寄生在小幫會當跑堂的他還小上五歲,她當時的男友是幫裡第三大人物,卻被仇家砍到傷重死亡。她那時傻,沒識出男友是被幫裡眼紅的大哥出賣,她為了想促成大哥替愛人報仇,竟對一條歧視女性自尊的幫規點頭;那就是她必須嫁進窩裡來,和幫裡的十五位成員發生性行為關係。
當時排第十五順位的雷干城看秦麗的身心已被一哄而散的兄弟糟蹋得失去尊嚴,當下就想拉著她退幫,但他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只好咬牙走進頭兒的辦公室,但他沒有侵犯她,只讓她躺在那裡,任她靜靜地療傷。他的體恤讓秦麗一生都無法忘懷,多年之後也結成莫逆,但跟他一樣不幸的是,秦麗傷痕斑駁的心也是對真正愛著的男人有障礙。
想到這裡,雷干城突然記起自己床上還有個女人,應該要專心,專心不到三秒,馬上訝然一驚。他想問眼前的張李如玉是如何辦到的?
因為他已快抑不住那股快感了。特別當她忽地咬上他的右肩,跟他肩上的齒痕做印契交換時,他痛得猛然「認識」這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彷彿多年前往夢中的情況,克制不住心頭的澎湃,他緊摟著她,把歡樂源源不斷地傳遞出去。
頭一次,他不用心挾罪惡、叛好友之誼去冥想那只蟬,就走上高潮的捷徑;這個張李如玉絕對有特異功能!既然能,他這位「寡人有疾」大哥大也只有豁出去霸佔別人的小老婆了。
幾番繾綣,雖然無芙蓉帳可暖,但薄薄的被單裹著相擁憐借的人兒,膩膩黏黏得倒是教人心上燒出油來,燒到旺盛時分,隱隱盼望這盞情燈是從抹香鯨肚裡抽出來的長明油,終夜不滅。
癱仰在床上小眠不及一個小時的雷干城被忽明乍滅的光線給撩撥醒,他半睜眼,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往旁一瞥,才看到已戴上保護面具的張李如玉擁被坐著,努起那張艷紅的唇,像個女蝙蝠俠似地研究他的遙控器,一會兒調戲天花板上的魚眼燈,一會兒又去捉弄窗簾。彷彿發現新機關,她輕咦了一聲,不到一秒,一曲優美、感性的西班牙情歌便從遠端的高級音響喇叭管流放出來,擾人清夢。
Besame……Besamemucho……Comesifueratalanochelaultimavez……遠端魚肚白的黎明懸在窗口東邊,教他疑惑地瞄了眼自己的手錶。
老天,才五點!他甚至睡不到一個小時。回頭打量身邊這位腮紅頸白的女巫婆,瞧她一副吞了成打興奮丸的模樣,想必連眼都沒闔上過。
今日雷干城總算躬逢其盛,領教了虎狼之年的女人體力,真是好得令人吃不消,短短一個小時,把他自己都不知道有的精力搾了兩次,現在見他動了一下脖子,一隻暖烘烘的小腳又從他的腳踝處摩挲了上來。
唉,這第三回合,他恐怕無福消受,於是便佯裝熟睡。
可是她眼尖得厲害,把遙控器往旁一丟,揪著被單往他這頭偎過來,連問也沒問就掀開蓋在他胸前的被單,好奇地問:「黑道人物不是都有紋刺青嗎?為何獨獨你沒有?」
雷干城懶懶地應了一句,「因為獨獨我怕痛。」他故意打出一個大哈欠,闔眼繼續睡下去,希望她能接受暗示。
不想一分鐘後,那只青蔥玉手鑽進被裡,從他前胸散步到上腹的一道疤痕時,他的命根子竟然往上彈了九十度,鞠躬盡瘁地立正起來,好像挑定今夜復活,非得在一夕之間補償他這個主人多年來所受的禁錮之苦不可,真是令雷干城啼笑皆非。
他睜開右眼睨著這個多了一層皮面的厚顏女人,以眼神警告她別再往下探。
她一點也不怕,反而露出一副無辜嬌滴滴的模樣,問:「你肚子上有道疤呢,怎麼來的?
被仇家捅的嗎?」
他懶得對她解釋自己的病症,只能隨便應了聲,「對。」
「我要看!」她突然變得非常關心那道舊傷,說著就要掀被一探究竟。
雷干城聞言,倏地翻身趴貼在床上,避過她的窺伺,傷腦筋地挲著眉疤,惡形惡狀地咒出一句,「張太太,我們有親密行為並不表示你可以得寸進尺,為所欲為地操縱我。」
雷干城心頭亂七八糟,沒法告訴她心中的窩囊事--自己勾搭上別人包養的女人,能偷一夜是一夜,再加上他對她心存芥蒂,許下任何承諾皆是不智,自然沒法要她現在離開那個垂垂老矣的張富翁。不過就算他開了口,算盤打得精的張李如玉也未必會允諾,在她眼裡,他充其量不過是個使壞的流氓太保,一個供她調情玩樂的對象,剛好對上她這個壞女人的胃口,哪日味蕾一轉,可能連句道別也不打便找上別人了。
彷彿能透視他的想法似地,她靜了下來,極其委屈地問:「像我這樣的女人渴望一個男人也錯了嗎?你不喜歡我親近你嗎?還是你嫌我壞,是一個功夫不到家的二手貨?
你是不是覺得因為我自己找上門來,所以不值得體恤安慰?還是男人真的就是自私的懶人,一但滿足得逞後就呼呼大睡,不管人是死是活了?」
一串捶人的連環炮出口,教人心不虛都不行,可她那一隻軟玉般的手卻是不安分地搔刮著他的脊背,當弦似地撩撥彈弄著。
「好吧,張太太,算我欠你在先,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佟信蟬大眼溜轉一圈,一手在他肩上的口印書圈圈,支吾半天,才說:「你別一副防我的樣子,我又沒有要你跟我玩SM變態把戲的打算,只不過想問你『被殺沒(Besame)』是什麼意思罷了。」
他遲遲不應聲,於是她又對著他的後腦勺,裝出一副困惑的模樣,問:「『被殺沒木球(besamemucho)』又是什麼意思?還有後面那些嘰哩瓜啦,瓜地馬拉,多明尼加的拉丁美語是什麼……」
他不客氣地打斷她未完的話,衝口說:「吻我!」
「吻你?」佟信蟬忍住笑,大驚小怪地說:「你趴成這樣叫我怎麼吻你?」
「我沒要你真吻我,」雷干城慢慢翻轉過身,捺著性子解釋,「我是在回答你提出的問題……」怎知一對上她近在眼前的星眸,教他吭不出任何話。
「你真的不要我吻你嗎?」她又是柔柔地挑逗,其楚楚可憐的姿態教人難以拒絕。
他盯著她好半晌後,終於歎了口氣,投降說:「算我輸,請你深深地吻我。」
她舉一反三地,佯裝認真求知地問:「這是『被殺沒木球』的意思嗎?」
眼裡卻閃過一抹惡作劇的慧黠。
他恍然大悟,瞭解她從頭到尾都在尋他開心,猛然地將她往胸膛上一拉,封住她帶著笑意的絳唇,親自為她示範一個粗獷、飢渴的「被殺沒木球」的真實狀況。
正當兩人又墜入陶陶然之境,她不請自來地掀開他的背單坐了上來,害他哀了一長聲。
「我弄痛你了嗎?」她緊張地冒了一句,僵在那裡不敢動。
雷干城搖頭,啞著嗓道:「你這樣毫無保護的坐上來,很冒險。」
她說:「我很乾淨,沒有病。」口吻天真得不像她的年歲。
「我也許有病,不乾淨。」他嚇著她。
她卻笑了,面具下的眼充滿揶揄,一點也不信他的恐嚇,媚態動人的身子像一條滑溜的蛇,款款動了起來。
這教他的呼吸急遽,「張太太,我可能會讓你懷孕。」
就讓它發生!佟信蟬在心裡回應他,嘴上卻說:「我懂得保護自己。」
「既然如此……」下次請早說!雷干城不再多說一句話,任憑這個銷魂蝕骨的姱女擺佈了。
雷干城再度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熱情的陽光灑在床上,親吻她睡過的枕頭凹痕,被單餘溫猶存,讓他以為她剛走不久,忙地下床套上褲子和襯衫,沖跳出門外,將專用電梯接上頂樓來。
二十秒後,電梯抵達一褸,光可鑒人的金屬門轟隆滑開,他便直往大廳方向疾步而去,正穿過櫃檯時,和一個女人撞個滿懷,他下意識地攙住對方的臂,以防她跌在地上。
兩人同時張口說:「對不起。」四眼交會,都被雙方嚇了一跳。
而於敏容似乎比他多丟一魂,看來像個虧心鬼,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雷……雷先生,好、好久都沒見你光顧『雲霓美人』!」
「嗯,對。不過我預約了下個禮拜五給丁香小姐整理。」雷干城快眼瞄了遠端的廳門,不見他要找的影子,便打消原念,轉回來打量洗淨鉛華的於敏容及她身上那套少見的發皺褲裝,心知她不可能是來酒店開早餐會報,彎身為她拾起房間IC鑰匙卡,朝她遞過去。她沒接過手,只是站在那裡發呆。
雷干城見狀,一句話也沒吭,反而輕扶失神的於敏容來到櫃檯前,將鏤了四二五的鑰匙卡遞出去,吩咐職員,「小林,這位于小姐要結帳,你幫她辦一下。」
小林接過於敏容的鑰匙,看了號碼,側身跟電腦調資料,不到十秒,仰頭對雷干城說,「已經有人幫于小姐結了帳。」
雷干城眉一蹙,順口問:「誰?」
小林側頭謹慎地揪了站在雷干城身後的女人,身子傾過櫃檯,在他耳裡冒出「邢經理」三個字。
雷干城聞言雙眼慢慢地眨了一下,回頭往於敏容站的方向瞥去時,才發現她已逃之夭夭,碎著小步遠走到大廳門前,匆匆穿切出旋轉門。
見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倉皇表現,臉上浮著笑的雷干城不用費神去猜,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手指在櫃檯上輕彈一下,轉身就要往回走。
另一位櫃檯小姐忙地喚住了他,「城哥,有你的留言哦!」
「謝謝!」他接下留言條,往電梯方向走去,等到進了電梯才將紙條送到眼前,瞄了字跡。
你說過要教我西班牙舞的,我下禮拜五晚上有空。
他閃著笑意的目光隨著讀過的字轉動,落在句點時,嘴不由自主地在光可鑒人的金屬牆上大咧開來。
意識到自己的頭髮亂得像被狂風刮到地面的鳥巢,他忍不住對牆撫順頭髮,回憶起她曼妙的麗影,不想肚子竟隱隱地滾抽了一下。
他按住那算不上痛,但卻能令人不舒服到想回嘔的腰腹,告訴自己,這是早晨餓過頭的跡象,沒必要大驚小怪。
星期五早上。
佟信蟬一如往常地走進自己承租的公寓大門,照例開了信箱,從裡面拿出一疊廣告單和信件後,逕自往四樓的寓所走去,轉上三樓時,跟剛跨出門的男主人道聲早安後,便翻著信件拾級而上。
不料,對方除了「早安」以外,還各加一句,「等等,張太太,嗯,不,李小姐……」
接著就窘迫得吐不出一句話。
她停下腳步,心不在焉地瞥了對方一眼,「有事嗎,鄭先生?」
對方靦腆地遞出一封信給她,解釋,「前天郵差先生誤將你的信塞到我家信箱,我媽一忙就忘記轉交給你。還是限時專送的,希望沒耽擱才好。」
「謝謝你。」佟信蟬接過了信,沒有對他報以和藹的微笑,只順手將手中的一封信遞給他,「我想這該是你的,這回郵差先生沒塞錯,是寄件人誤寫樓號。」
鄭先生很快地說:「謝謝,嗯……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緊張的口吻絲絲抖著。
佟信蟬有點訝異,抬眼看著老實的鄭先生,抿嘴想了一下,不忍一下回絕,才說:
「我目前沒跟人約。有事嗎?」
「是這樣的。我手上有兩張國家戲劇院的免費券,是西班牙舞,我媽年紀大,對舶來劇沒興趣,但我又沒人可邀,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去看,當然,如果你覺得不安也沒關係……
不,或者我把兩張券子都給你吧。」
佟信蟬見他已把券子遞出來,不好意思回絕,就照他後項的提議收了下來,轉身上樓。
進到公寓後,她第一件事是去聽答錄機,沒聽到於敏容的留言,馬上就撥她的行動電話號碼,但始終處於斷訊狀態,便改撥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結果,跟前幾天一樣,被擋在櫃檯小姐那一關,「佟小姐,于小姐還沒進來,我先幫你留言好不好。」
佟信蟬知道於敏容在躲自己,歎了口氣,說:「不用,我再聯絡她。」
她將電話一掛,看也不看便將腹間那封署名給張李如玉的限時專送信,連同其他信函往旁邊一擱,起身峙,眼角餘光瞄到寄件人地址處,是用毛筆書寫的「雷緘」兩字後,冷不防心悸,連忙拆信,發現封裡除了兩張今晚在國家戲劇院公演的招待券外,還用迴紋針夾著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適逢培瑞茲西班牙舞團來此地公演,這是最後一場,好戲不該錯過,望你今晚能賞臉到場觀摩,至於學舞的約定,明晚八點,我會派人來接你。
佟信蟬想都沒想,就揪著信封跳了起來。
他約她去看戲!她就跟小女孩第一次收到暗戀多時的心上人的邀約一樣,失控到想尖叫。
狂喜不到十秒,她就冷靜下來了。不對,他不是約她去看戲,他是要她找人去看戲。
佟信蟬檢查了票號,注意到是前排中間的位子,只思忖一秒,面帶慍色地將雷干城的信箋連同寄來的票俱撕成兩截,將之一揉順手往字紙簍砸去。
賞光觀摩!真是堂而皇之的藉口。
他根本是打了如意算盤,好在暗處看她現出原形,而她還像個住在深宮二十年的老宮女受到皇恩寵幸一般,樂得不知死活!
氣憤之下,她連忙蹲下去翻出鄭先生送給她的票,回身往三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