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客棧後院庭園裡,小橋流水,楓紅如畫。
蓮花閣裡,還留一盞燭火。鏤空香爐內,冒出裊裊香氣,軒窗下、銅鏡前,梳洗過後的龍無雙,早已摘下髮飾,正用一把琥珀梳,梳理著豐潤的長髮。
丫鬟已經離開,銅鏡前頭,擱著一杯暖身的玫瑰露,她梳理著長髮,偶爾喝上一口玫瑰露,白瓷杯的邊緣,留下艷麗留香的紅漬。
子時剛過,她擱下梳子,吹滅了燭火,像貓兒般,嬌慵的伸了個懶腰,慢條斯理的走回繡楊,掀起綢被,正要溜進去,好好睡上一覺。
寂靜無聲的窗外,卻有了些許動靜。
一道黑影輕巧的翻牆而進,來人非但落地無聲,且倏忽便閃至蓮花閣前,推開了窗,飛射而進。
極輕極輕的開窗聲,在暗夜裡聽來,仍顯得剌耳。
「誰?」
龍無雙厲聲喝問,小手摸出護身匕首,筆直朝來人疾射過去。匕首劃破暗夜,直襲蒙面黑衣人眉心。
眼看下一瞬,匕首就要直插進他的眉心。他卻停也不停,輕鬆的伸出兩指,夾住匕首銀亮刀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宛若蛟龍,迅速逼近繡榻。
龍無雙心裡一驚,猛拍出一掌,誰知對方式功奇高,步法詭異莫測,不但閃過那一掌,才一眨眼,已經貼近到她身前。
兩人貼得極近,近到她能察覺到他的體溫、他的呼吸。
這人的呼吸,竟然沒有一絲紊亂--
黑衣人伸手,並沒有輕薄她,只是點住她身上幾個穴道。在昏迷之前,她唯一看清的,是那人一雙黑得發亮的瞳眸。接著,她眼前一黑,跟著就失去了意識。
軟綿綿的嬌軀,還沒跌落繡榻,就被黑衣人攬腰抱住。他打橫抱住昏迷的美人兒,腳一點地,便從原窗飛射退出,動作如行雲流水般,無聲地穿窗上瓦,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深沉,新月依然如鉤。
龍門客棧內,仍舊是萬籟俱寂,只餘秋風。
一招!
長長的眼睫,猛地睜開來,亮如秋水的眸子裡,滿是不可置信。
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竟被人一招就制住。
剛清醒過來,龍無雙腦子裡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這個。她眨了眨眼,第二個念頭則是--
唔,挾持她的綁匪,不但武功奇高,就連品味也還不差。
她躺臥的地方,是一張黑檀木的雕花大床,雕功很細。瞧那樣式,應該是上百年的古物,可惜沒保養好,有些地方褪色了。
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她半撐起身子,確定自個兒衣衫完整,沒在昏迷的時候,被佔去丁點便宜後,才坐起身來。
冰裂紋的窗欞外,透著白色的天光。屋子裡除了一張八角桌,跟兩張凳子之外,幾乎空無一物。
龍無雙試著行功運氣,但體內的真氣,卻完全無消無息,壓根兒提不上來。
「該死!」她暗咒了一聲,知道自個兒是被下藥了。
她坐在桌邊,柳眉微蹙,努力回想著,昏迷前的記憶。
雖然,她算不上武林高手,可武功卻也不弱。再加上,平時有事,都是黑白無常擋在前頭,旁人要接近她,已屬難事:而要綁架她,更是難上加難。
那黑衣人卻能在一招之內,就制住她,而且完全不驚動客棧裡的人,甚至還瞞過黑臉、白臉的耳目,這簡直讓她難以置信。
看來,這次綁架她的,可不是普通角色。
龍無雙站起身來,在屋內四處走動,試著從屋裡少少的幾樣物品中,找出那黑衣人身份的蛛絲馬跡。
畢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先知道些對方的底細,總是比什麼都不清楚的好。
可這一眼望去,這屋子大歸大,擺放的傢俱卻少得可以,除了那堪稱古董的雕花大床跟八角桌之外,牆上只掛了一幅水墨畫。
細看那傢俱的質地,都是上好的黑檀,而樑柱與門窗,用的是堅石似的楠木。雕工的樣式精細,卻又顯得陳舊。至於床上的被子舊雖舊,但上頭的刺繡卻是十分精細,質料更是上好的真絲。
她撫著被面的精緻刺繡,環顧著四周。這些傢俱,處處顯示出,屋主曾經富極一時,近況卻有些艱困。
雖然如此,屋子裡卻十分整潔,連細微處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她伸出手,摸了摸床角的鳳鳥雕紋。
鳳鳥栩栩如生,雕工精湛,她收回手,瞧了瞧自個兒潔白依然的指尖,不禁微挑柳眉。
果真是一塵不染。
這個綁匪,雖然日子過得不富裕,卻相當注重整潔。
滴溜溜的眼兒一轉,望向屋樑,仔細看了看,確定上頭連個蜘蛛網都沒有。
嘿,這傢伙肯定頑固又龜毛。
話說回來,這個綁匪挑的時機,還真是差得可以。她原本盤算,再過兩日,就要入宮行搶,這會兒還沒行動,她這個主謀就被綁了,計劃勢必延遲不可。
她一心一意,擔心著珍珠米,卻不太擔心自個兒的安危。不是她不怕死,只是她從小到大,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那綁匪既然沒有殺她,必定是另有所求。
人,有所求的,不外乎錢或權。
錢嘛,她有的是。
權嘛,她一樣能想辦法。
但是,最麻煩的就是,說不定她流年不利,遇上個頑固的綁匯,剛好不要錢又不要權,事情就非得拖上好幾天--
該死!
龍無雙咬著唇瓣,握緊粉拳,幾乎要扯壞精緻的刺繡。
要是她真被困在這裡多日,公孫明德那個死老頭,肯定會把握這難得的機會,乘機改換曬穀的地方!
她氣得牙癢癢的,眼角卻無意間瞄見牆上那幅水墨掛畫。畫裡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靜植,一派君子風貌。
龍無雙走上前,細看這幅畫,卻發覺畫的左下角,竟有落款。落款人簽的是規規矩矩的正楷,字體方正到讓人一眼難忘。
畫上的落款只有兩個字--
念恩。
龍無雙瞪著那兩個字,然後瞇起了眼兒。
她認得這個名字。
事實上,她還見過這個人。
她年幼的時候,先皇最寵愛她,下朝之後,總是牽著她的手,哄著她到處遊玩,甚至還搜羅山珍海味,親自餵她那張挑得刁精的小嘴。每個童年回憶中,她都記得,有個留著山羊鬍的老傢伙,始終追在先皇身後,碎碎念個不停。
如果她沒記錯,那山羊鬍老頭就是前朝宰相,名字便是念恩!
龍無雙瞇起眼,吸氣,再吸氣。
放眼天下,複姓公孫,家裡擁有上好古董傢俱,卻又窮得接近家徒四壁,有膽對著皇上碎碎念,還膽敢綁架她的,當今世上就只有一戶!
「公、孫、明、德--」
屋外林鳥驚飛,龍無雙憤怒的吶喊,迴盪在相爺府宅邸,穿堂過院,直達前廳。
早朝過後,群臣皆散,皇甫仲回到後殿。
桌案上早已擺妥早膳,各色精緻吃食,擺了滿桌。皇甫仲坐在桌前,手裡捧著青花瓷碗,碗裡是熱騰騰的粥,粥色紫紅,襯著青花,更顯嬌艷。
此粥用的是御田里所種的胭脂米,以文火慢熬,熬得米粒皆化,又添了去芯蓮子。嘗起來,米粥滑潤,蓮子清脆,不僅止於美味,且更具藥性,能滋補氣血。
這碗粥就擱在眼前,皇甫仲卻遲遲沒有動用,拿著調羹的手,甚至微微的顫抖著。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米。
唉,一切都是米惹的禍!
他盯著碗裡的粥,喃喃間道:「這樣好嗎?」
粥沒有回答,倒是殿階下頭,穿著玄色朝服的男人回答了。
「若不如此,臣斗膽,敢問皇上,如何能制止無雙姑娘闖下禍事?」
這次,皇甫仲再也憋不住,深深歎了一口氣,視線還是盯著碗裡的粥。「可是,宰相,擋得了她這一次,能擋得了她一世嗎?總不能次次都把她關你府裡吧?」
唉唉唉,這碗粥啊,再下吃就要涼了。只是,想起龍無雙,他就胃口全失,根本吃不下啊!
殿階下,又傳來低沈的聲音。
「敢問皇上,有何打算?」
皇甫仲遲疑了半晌,攪拌著碗裡的粥。
「這個嘛--嗯--嗯--」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公孫明德,有點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間:「那,不如,送她去北方和親如何?」只要把她嫁出去,不就一勞永逸了嗎?
公孫明德垂首,姿態恆穩,恍如一株勁風不移的松。他語氣平靜的回答:「啟稟皇上,送無雙姑娘去北方和親,只怕會鬧得雞犬不寧、不可收拾。」
皇甫仲想了一想。
啊,也對,依無雙的性子,要是她蠻起來,帶著對方的軍隊打回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歎了一口氣,驀地又想起,南方的鄰國,軍力較弱。一雙眼睛像是點了燭火似的,陡然亮了起來。
「那,送去南方,你覺得如何?」把她嫁到國力較弱的國家裡,會比較安全點吧!
公孫明德卻又回答。
「啟稟皇上,對方族長,已年過七十,且妻妾成群,恐怕是治不住無雙姑娘。」
妻妾成群?!
皇甫仲的眼睛更亮了。
那太好了,既然是妻妾成群,肯定就有皇子!
「那太子呢?那太子呢?」他急切的追問。
公孫明德的回答,像是一桶冷水,嘩啦啦的潑過來。
「太子才七歲未滿。」
「嘖!」皇甫仲心裡直叫可惜,不死心的又問:「那西方呢?」
「西方皇后掌握實權,護意極強、驍勇善戰,只怕送親隊伍還未過境,兩國就已開戰。」
「那東方總可以了吧?」皇甫仲一心只想著,要把龍無雙送出國境去,已經接近「飢不擇食」的狀態了。
「啟稟皇上,東方是一片汪洋。」公孫明德依然面無表情。
皇甫仲垂下肩膀,像是一頭戰敗的公雞。「唉,別國不行,那、那、那--那就在朝廷裡找個將軍或高官--」
話還沒說完,公孫明德再度開口。
「滿朝公卿,有何人治得了無雙姑娘?」
皇上看著殿階下的男人,再緩緩低下頭,努力的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直想得頭頂都快冒煙了,卻還是想不出個人選來。
最後,他只能無奈的揮了揮手。「唉,算了,好吧好吧,那還是讓她暫時在你那裡作客吧!」
「是。」得到答案後,公孫明德恭敬的拱手一揖。「臣就此告退。」說完,他轉身,踩著一地晨光離去。
看著公孫明德那頎長的背影,皇甫仲微瞇著眼,心裡倏地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微光。只是,那抹光,來去猶如流星,快得讓他掌握下著,只隱約覺得,剛剛那一
瞬間,像是想起了什麼--
苦惱了一會兒,確定那絲靈光難以復返時,他又再度歎了一口氣。
唉,實在是太煩惱了、太棘手了、太難處理了,所以啦,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吃粥吧!
他舀起碗裡的粥,終於吃進今早的第一口御膳。
寂靜的殿堂裡,當今天子幽幽開了金口,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句話。
「唉,粥涼了--」
午時。
日正當中。
龍無雙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整整罵了一個早上。
她不斷咒罵,把公孫明德的祖宗十八代,從頭到尾罵過一遏,直罵得口乾舌燥、頭昏眼花,這才停歇下來,坐回八角桌旁的椅凳上,喝茶喘氣,預備休息半晌後,繼續再罵。
只是,那茶水才剛入口,她就忍不住一嗆,差點噴了出來。
天哪,這根本不是茶,是水嘛!
「這個鐵公雞,竟然連茶葉都捨不得買!」她氣得破口再罵,扔下無辜的茶杯,清水灑落地面,茶杯則是滾了好幾圈,撞到門檻,好不容易才停下來。
倏地,原本被鎖著的門,被人打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怯生生的端著飯菜進門,輕盈的福了一福。
龍無雙卻是視而不見,一見門開了,就提著裙子往前衝,妄想要逃出去。
只是,才剛跑到門邊,她就猛然煞住腳,瞪著那個守在門外、鋼鐵般的黝黑大漢。跟公孫明德鬥法多年,她一眼就認出,門外站的,就是公孫家那位啞巴忠僕。
「讓開!」她抬起下巴,瞪著那個幾乎擋住門的男人。
小丫鬟嚇了一跳,立刻端著飯菜,退到一旁去。可是那個啞巴忠僕,卻只是面無表情,依舊不動如山。
龍無雙眉一挑,再次出聲命令。
「讓開!」
男人垂眼,冷冷的看她,卻還是動也不動。
這可把她惹惱了。
「我叫你讓開!你是沒聽見嗎?」
男人還是不肯退讓,倒是一旁的小丫鬟,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怯怯的開口:「無--無雙姑娘,不是吳哥不讓開,是相爺有令,要他--守著的--」她低著頭,愈說愈小聲,語音漸消。
龍無雙深吸一口氣,瞧著膽怯的小丫鬟,再看看人高馬大的啞巴,冷聲說道:「好,冤有頭、債有主。我也不為難你們,去叫公孫明德過來!」
「相爺早朝時,就進宮去了,還沒回來。」小丫鬟緊緊握著托盤,全身抖啊抖,抖得像是狂風裡的小花。
龍無雙歎了口氣,再次睨了睨杵在門口,活像門神的大漢。這個男人,對公孫明德死忠得很,甚至不顧自身安危,替公孫明德擋過數次暗箭。
她曉得自個兒的武功,無法跟這個門神匹敵,壓根兒就過不了他這關。她無奈的翻了個白眼,不再為難那小丫鬟。
「算了算了,你把菜拿到桌上放著吧!瞧你手抖的,再端著,怕不把菜都給打翻了。」
「是、是,謝謝無雙姑娘。」
小丫鬟如獲大赦,連忙將菜放到桌上去,將午膳仔細擺放好,又匆匆跑到門外,接過吳哥手上的竹籃,然後小心翼翼地又回到桌旁,將竹籃裡裝湯的陶盅捧了出來。
陶盅蓋子掀開,一陣清香飄了過來。
「這是什麼?」餓了一晌午的龍無雙,瞬間被吸引過來。
「是我奶奶煮的幾樣小菜跟栗子雞湯。雖然不是很好的東西,不過都很新鮮,菜是我們自個兒種的,剛剛才從後院摘下來,如果不合無雙姑娘的胃口,還請您多擔待。」
龍無雙聞言,多瞧了小丫鬟幾眼。看來,這丫頭膽子不大,卻還算是機靈。
眼前這桌飯菜,雖然不是什麼珍饉,但是她餓了一早上,這些小菜跟雞湯雖然精巧不足,但是陣陣香氣,仍引得她肚裡饞蟲咕咕亂叫。
龍無雙坐上椅凳,斂袖拿起筷子,挾菜入口。這些菜餚,雖非上等料理,倒是相當新鮮,做菜的人用了心,絲瓜香甜,醃菜入味,每道都是樸實有味的家常菜。
接著,她拿起調羹,舀湯入口,一雙眼兒瞬間瞪得又圓又大--
不、會、吧!
啊啊,這道栗子雞湯,堪稱是上品啊!雞肉滑嫩,毫無腥味,湯頭則是順口微甜。栗子與雞肉入口即化,即使入喉,卻仍口齒留香。
雖然嘗過無數山珍海味,但這道栗子雞湯,卻仍讓她驚艷不已。她用雙手捂著水蜜桃般的粉頰,發出幸福的呻吟,像頭幾乎要酥軟的貓兒。
嚥下那口雞湯後,她睜開眼睛,連忙問道:「這道栗子雞湯也是你奶奶燉的?」
小丫鬟福身回答。「是的,我奶奶是相爺府裡的廚娘,已經在這兒掌廚四十餘載了。」
天啊,真教人不敢相信,這寒酸簡陋的破宅子裡,竟然還藏著一位手藝高超的廚師。而且--而且--那個該死的公孫明德,竟然吃得這麼好!
想到這裡,她雙眼發光,一把握住小丫鬟的手。門外的大漢,頓時全身一僵,幾乎就要衝進門來。
龍無雙擺了擺手,明眸一睞。
「出去出去。怎麼?怕我吞了她不成?」
大漢沒有前進,卻也沒有後退,濃眉大眼筆直的望著龍無雙握住小丫鬟的那手。
龍無雙可沒興致理他,逕自轉過頭來,露出甜美熱切的微笑。
「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呃--」小丫鬟受寵若驚,小聲的問:「無雙姑娘是問我嗎?」
「這裡除了我之外,就你一個姑娘,不是你是誰?」她笑著說道。「來,告訴我,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我、我--我姓夏,叫銀花,今年十五了。」
「這樣啊,小花妹妹,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去問你奶奶一件事?」
銀花乖巧的點點頭。
「什麼事呢?」
龍無雙巧笑倩兮,拉著銀花的小手。
「是這樣的,我呢,在京城裡開了一間客棧,廚房裡頭,正缺一位師傅,你能不能幫我去問問你奶奶,問她願不願意移駕,到龍門客棧來--」她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銀花的雙眼卻愈瞪愈大,表情有些驚恐,直盯著龍無雙的背後。
「呃,無--」銀花忙要開口,龍無雙卻伸出一隻纖纖玉指,阻止她開口。
「當然,在福利方面,我絕對不會虧待她老人家,不但會在客棧內,安排一個院落讓她安居之外,每個月還有固定薪餉。」
「無、無雙姑娘--」銀花額上冒汗,急著想警告她,除了吳哥之外,門外還來了別人--
龍無雙再度打斷她。
「你先聽我說完,除了薪餉之外,三節會有獎金,若是生了病,也有專屬的御--」察覺自己錯言,她停了一下,笑著改口。「是專屬大夫,醫藥錢全免。如果她還有什麼額外的要求,也可以盡量和我說,錢呢,絕對不是問題。」
「呃--這個--」
「嗯?」
銀花的眼睛,偷瞥一眼那站在門邊的男人。「這個得先問問相爺。」她小聲回答。
「關他什麼事?!我不是聽說,公孫家都不簽僕約的嗎?」龍無雙臉色一變,從興致勃勃,變得有些張牙舞爪。「還是說,那個賊相,果真是個偽君子,對外說一套,對裡卻做另一套?」
「不、不是--」銀花聽得冷汗直流,雖然站在門口的人,連眉也沒抬一下,她還是連忙搖頭。「相爺人很好的,無雙姑娘您誤會了--」
「哪有什麼誤會?」
龍無雙哼了一聲,諷刺的說道。
「哼,我老早就知道,公孫明德是個表裡不一的王八蛋。人家不都說了嗎?相由心生、相由心生,瞧他那死樣子,眉揚眼利、鼻勾尖酸、唇薄無情,長得就是一副小人嘴臉了,還成天老闆著一張臉,活像全天下人都欠他錢似的。從他那張臉看來,就曉得他--」
眼看龍無雙愈講愈狠,銀花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鼓起勇氣,朝門口的人大聲喊道。
「相爺--」
這兩個字,讓龍無雙微微愣住。
她轉過身來,果然就看見,那個該死的公孫明德,正負著雙手,老神在在的站在門邊,顯然是把她剛剛說的字字句句,都聽進耳裡了--
粉嫩的雙頰,竟覺得有些微燙。她深吸一口氣,頭一昂、眉一挑,強撐著氣勢不減,不客氣的問:「怎麼?難道我說錯了嗎?」
公孫明德撩袍入屋,黑眸瞧著她,語氣淡漠的開口。
「原來、無雙姑娘如此有心,對在下的面相,觀察得這般仔細。只是,很抱歉,在下生來如此,今後還請無雙姑娘多多擔待。」
軟嫩嫩的粉靨不知為何,竟又更燙了些。
「呿,誰注意你長什麼鬼樣子!」她啐了一聲。
「是。」他不溫不火,拱手一揖。
聽著那平靜的語氣,龍無雙瞇起眼兒,倏忽想起更重要的事了。
「公孫明德,我問你,你半夜派人將我擄來,還讓人下藥,廢我武功是什麼意思?」
「無雙姑娘誤會了,近日賊人漸增,在不是怕您日夜操勞,忽略了自身安危,所以才邀您來寒舍住上一陣子。」
「我聽你在放屁!」她氣得口無遮攔。
對於她的缺乏教養、驚世駭俗、離經叛道,他早已見怪不怪,臉上的神情,仍是泰然自若,從容不迫的回答:「若是放任您恣意妄為,只怕會牽連無辜的人。」
「你--」
「所以,還請無雙姑娘見諒,在寒舍修身養性。」
一股火氣,直衝腦門,龍無雙萬萬想不到,這個男人會如此不擇手段。「堂堂一個當朝宰相,做出擄人下藥,這種下三濫的事,你不覺得愧對你家先祖嗎?」
公孫聞言,卻微微揚起嘴角。
他那難得且真心的笑,讓她的心跳,陡然亂了幾拍,不知是本能的警戒,或是其他的緣故--
其他的緣故?
呸呸呸,還有什麼其他緣故,當然是因為氣急攻心--
她擰著眉頭,在內心直罵,耳邊卻聽見,他輕描淡寫的回了一句。
「無雙姑娘都不介意愧對自家先祖了,在下又何需羞傀?」
轟!
所有的思緒,全被怒火炸光了。她倒抽口氣,握緊拳頭,考慮著要不要當場揍扁他的鼻子。
公孫明德卻繼續說道:「無雙姑娘,寒舍雖無龍門客棧的雅致庭園,但環境卻是十分清幽,就算是外頭報更的聲音,都不會傳到這裡。您大可放心在此休息,絕不會有人打擾您的。」
意思就是說,就算她喊破喉嚨,外頭的人也絕對聽不見她的尖叫聲!
她瞇起眼睛,忍下怒氣,咬牙問道:「公孫明德,你是執意要關我嘍?」
「無雙姑娘要這麼說也可以。」
「你好大的膽子。」她放輕了語音,直勾勾看著他。「你明明知道我是誰,卻仍要關我?」
公孫明德望著她,黑眸深不見底,筆直的望進她眼裡。
兩人僵持不下,室內有片刻寂靜。
半晌之後,他才啟唇,用最平靜的聲音,從容回答。
「沒錯。」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夜深深,相爺府東廂房裡,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聲響極低,被秋夜蟲鳴聲掩去不少。
廂房內窗台上,坐著一位嬌俏的姑娘。
只是,她坐在窗台上,不是在賞月,不是在吟詩,更不是在思念情郎--她是抓著薄刀,努力的在鋸窗上的鐵鏈--
喀啦喀啦--啪!
聲響一停,喃喃的抱怨聲響起。
「斷了?」龍無雙不敢置信的低語。「還說是什麼削鐵如泥的蟬翼刀,我看拿來切豆腐還差不多。」幸好,她還有另外一把。
她扔掉斷成兩截的薄刀,再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繼續從窗縫中伸出,去鋸那鎖在窗戶外,已經被鋸了一半的鐵鏈。
原本,她也不想親自動手做這種粗活兒。只是,這幾天以來,她用盡了辦法,企圖賄賂公孫家的奴僕,替她傳遞消息,或是直接放她出去。
但是,也不知道,那公孫老賊是怎麼教育的,奴僕們一個比一個還要死忠,就連小丫鬟銀花,都把那王八蛋說的話,當作聖旨般服從,任由她撒銀票、撒珠寶,都沒人肯拿,更別說是替她傳遞消息,或放她出去了。
真是的!
她低聲罵著。
什麼人養什麼僕人,這一家子全是石頭腦袋,不知變通!
到最後,她只能自力救濟,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摸摸的鋸起窗上的鐵鏈!
啊,斷了!
這一回,斷的可是鐵鏈。
龍無雙心頭一喜,急忙推開窗子,卻忘了鐵鏈還纏在上頭。
「糟糕!」
她才在心裡默喊了一聲,就聽得寂靜暗夜裡,發出鏗鏗鏘鏘的巨大聲響,鐵鏈纏著窗欞,全被推得滑落地面。
刺耳的鏗鏘聲響連續不停,她心慌意亂,連忙伸手去抓。但是,這鏈子可長了,抓了一邊,另一邊還在滑動,她一抓、再抓、三抓,終於在一陣忙亂之中,重心不穩地連人帶鏈子,摔到窗外去。
鏗鏗鏗鏘鏘鏘鏗鏘鏗鏘鏗鏘--砰!
「啊--」
驚叫聲乍起乍停。接著,是一片寂靜。
龍無雙僵躺在地上,不敢亂動,潔白的齒,緊咬著紅潤的唇,死命撐著不發出聲音:心裡卻是咒罵連連。
該死--
可惡--
嗚嗚,好痛--
幸好,半晌過後,除了風吹竹林的沙沙聲響外,整座宅院裡,沒有任何腳步聲傳來。
她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放下鐵鏈,慢慢爬起來,但是摔疼的臀兒,卻讓她痛得呻吟出聲。
「天殺的公孫明德,本姑娘這輩子絕對跟你誓不兩立!」
她揉著發疼的右臀,一拐一拐的穿過月洞門,再偷偷摸摸的,沿著迴廊,來到相爺府後方的圍牆。
雖然,她很想直接從門口離開,但是想也知道,前後門肯定有人把守。既然無路可走,她也只得翻牆了。
話說回來,翻牆又怎樣?哼哼,她又不是第一次翻牆!
只是來到牆邊,看著那偌高的牆面,她才赫然想起,自己被下了藥,這會兒早已功力盡失。
她後退幾步,嘗試性的左看看、右看看,尋求「道具」支援。
只見這「堂堂」的相爺府,到處空蕩蕩的,非但沒有假山造景,連棵靠近牆的樹都沒有,更別提是能讓她墊腳翻牆的東西了。
「該死,這到底是什麼鬼宅子啊?」
她恨恨咒罵著,只能提裙咬牙,四處摸黑亂找。只是,找了好一會兒,她只找到牆角邊,堆著一些砍過的柴薪--
還有一個狗洞。
月色之下,她低著頭,瞪著那個小小的洞。
不!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絕對不鑽狗洞!
龍無雙深吸一口氣,再度看著那面高牆。
其實,這面牆看來也沒多高,只要加個助跑,應該就可以攀住那破爛牆頭才是。
她樂觀的想著,後退幾步,忍著右臀的痛往前衝,然後伸長了手,奮力的一跳--
喔喔,攀住了!
只是,還來不及高興,她就驚駭的察覺,牆頭的磚瓦竟然開始滑動。
噢,不會吧?老天爺不會這樣對待她的吧?!
心念方閃,下一瞬間,老舊的磚瓦,在她的攀扯下,當場解體了。
「唉啊--」
龍無雙再度摔在地上。
這一回,不僅右臀遭殃,連左臀也無法倖免於難,她的臀兒疼得像是有火在燒。而且,更糟糕的是,她還扭傷了腳踝。
月上枝頭,竹葉沙沙,點點星子在夜空中閃爍。
龍無雙呻吟著翻身,趴在地上,痛得連淚都要淌出來了。
該死,此仇不報非女子!
她在心底發誓,睜開矇矓淚眼,只見那小小的狗洞就近在眼前。
好!狗洞就狗洞,不過就是個狗洞嘛!
小女子能屈能伸,等她出去之後,還怕不能整得那死賊相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嗎?
為了能夠報仇,幾近抓狂的龍無雙一咬牙,忍著粉臀的疼,在腦海裡想像著,如何折磨那死賊相的畫面,一邊忍辱負重的,趴在泥地上,透過狗洞往外瞧。
外頭是一條小巷,夜深人靜的,四下無人。
確定不會被人瞧見後,她才深吸一口氣,鑽進那個小小的狗洞。
一開始,情況還算順利。
她的兩隻手兒過去了,腦袋也過去了,可到了胸口時,卻略嫌擠了些。她學著雜耍的人,吐出胸中所有的氣,奮力的擠啊擠,好不容易才從洞裡,擠出半個身子。
接著,她喘了兩口氣,重新振作精神,試著要把下半身,也擠出狗洞時,卻驚駭的發現--她鑽不過去!
不論她怎麼擠、怎麼動,不管她如何吐盡了所有氣息,她就是鑽不過去。更可怕的是,當她終於放棄,試圖後退時,卻赫然發現,她不但無法前進,也退不回去。
她她她她她--她、卡、住、了!
月兒當空,星子閃爍。
夜深人靜,相爺府的狗洞中,卡著龍門客棧的老闆娘。
龍無雙瞪著天上的明月,幾乎能想像,天亮之後,自己被人發現時的慘狀,更不用提,京城裡的八卦謠言,會傳得多難聽了。
想到這兒,她臉色瞬間沒了血色,在心中大聲哀嚎。
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