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客棧的木門剛開,起得早的客人們,也紛紛上門,大廳裡熱熱鬧鬧,店小二響亮的招呼著,勤快的點菜送菜。
客棧後方的蓮花閣,卻是安安靜靜。
朝陽透過雕花窗欞,迤邐進室內。
紗帳之下,有了些許動靜。
薄薄的絲被,覆蓋在身段曼妙的嬌軀上,那若隱若現的曲線,比裸體時更為動人。
龍無雙眨了眨眼,從睡夢中醒來。她臥在床上,慵懶的伸手,撫過身旁的枕頭、被褥。
不論是枕頭還是被褥,都是涼冷的。昨夜睡在這兒的公孫明德,肯定是天還沒亮,就穿回朝服,趕著上朝去了。
她的手在絲綢上遊走,感受那兒的冰涼,半晌之後才懶洋洋的起身,坐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姿態恍若饜足的貓兒。
守在門外的丫鬟,都是伺候她多年的,早已摸熟她的習慣,一聽見房內有動靜,立刻輕敲房門,說道:「無雙姑娘,浴水已經準備妥當了。」
「送進來吧!」
房門一開,幾個靈巧的丫鬟,提著一桶桶熱騰騰的浴水,倒進芙蓉窗花前,一個七尺來長、由黃楊木所做,紋理細膩的浴盆中。
她嬌慵的進了浴盆,在金色的陽光下沐浴,還調皮的伸出腳,擱在浴盆邊緣,用圓潤粉紅的腳趾,跟晨光嬉戲著。
「無雙姑娘,早膳已經備妥了。」
「送到特等席去,我要在那裡吃。」
「是。」
一個丫鬟匆匆奔出去張羅,其餘的丫鬟們,則是侍候她起身穿衣。
天候正冷,雖說這會兒是晴天,但說不定中午就會下雪。丫鬟們捧出一襲緹花絹衫,與銀鼠皮裙,再為她穿上純黑的狐毛裘。
穿妥衣裙後,龍無雙慢條斯理的走到前廳,提裙往二樓的特等席走去。
特等席裡,不但有精緻可口的早膳,還有著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
「無雙,早啊!」羅夢微笑著。
「你這麼閒啊,一早就來我這兒?」龍無雙坐了下來,往四周瞧了一瞧。「今天,你家的沈大總管,沒當跟屁蟲了嗎?」
「案子都讓你破了,黑虎幫眾也讓相爺抓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羅夢淡淡說道,從丫鬟手裡,接過一盒包裝精美的錦盒。「來,你瞧瞧這個。」
龍無雙好奇的湊過來。
「是什麼東西?」
「鮑魚。」
她眼睛一亮。「喔?」
羅夢輕揮了揮手,丫鬟立刻明白過來,仔細拆開錦盒。「昨兒個,有客人送來這盒禮物,我爹爹說他不吃這個,還不如借花獻佛,拿來送你。」
錦盒拆開,幾顆澄黃如金的鮑魚,顆顆都有成年男子拳頭大小,整整齊齊的排在綢緞上頭。龍無雙臉色一喜,立刻笑逐顏開。
「唉啊,這不是黃金鮑嗎?」這種鮑魚,數量極少,要長到這麼大,更是極為難得。「這份禮太貴重了,我得找一天,親自去跟你爹爹道謝。」
「不用了,你可是護國公主,他老人家可領受不起呢!」羅夢調侃著。
「你少來這套。」龍無雙心情好極了,也不跟好友計較,轉頭吩咐丫鬟。「把這些黃金鮑交給大廚。然後,再多備一份早膳來。」
「不用了,我用過早膳才出來的。」
龍無雙聞言,改口再交代。「那就上碗燕窩吧!」
「是。」丫鬟接過鮑魚,輕巧的退了下去。
羅夢面帶微笑,打量著心情愉悅的好友,柔聲說道:「無雙,我方才過來時,正巧經過唐家,瞧見了十九跟她夫婿呢!」
「喔,是嗎?」她端起茶碗,掀起碗蓋,輕撥著碗裡細如銀針的茶葉,嘴角彎彎的問:「他們夫妻倆還好吧?」
「你問的是方纔,還是這一陣子?」
「有差別嗎?」她嘴角更彎了些。
「的確沒差。」
羅夢接下丫鬟送上的燕窩,瞅著好友,淺笑說道:「這陣子,唐家夫妻鬧得可厲害了。」
「是嗎?」龍無雙眨了眨眼。「為什麼?」
羅夢意味深長的笑瞧著她。
「因為,外頭謠言滿天飛,說是唐家姑爺,跟花魁楚憐憐情深意濃,卻相見恨晚。」
「原來如此。」龍無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羅夢繼續說道:「七日之前,唐家夫婦在街上巧遇花魁。楚憐憐一見到宮清颺,含情脈脈的流下一滴情淚,隨即掉頭離去。」
楚憐憐的一舉一動,外加那滴淚,恰巧證實了漫天亂飛的謠言,氣得脾氣火爆的唐十九,當著滿街的人,就質問起宮清颺。接著,才說不到幾句話,唐十九就揮著手裡的木桌,追著宮清颺猛打。
「唉啊,不會吧!」龍無雙裝腔作勢,滿臉驚訝的說道。「我家那位大掌櫃,噢,不不不,該說是我家那位『前任』的大掌櫃,對十九可是一往情深,怎麼會對十九不忠呢?」她嘴裡幫宮清颺說話,眼底眉梢,卻都帶著報仇後的愉快微笑。
羅夢瞧著她,雖然心裡早有了底,卻還是問出了口:「是不是你在作怪?」
「一點點嘍!」她微笑著,挑眉回道。
哼,小女子說到做到,說要報仇,就一定會報仇!她早就說過,會好好「回敬」宮清颺的!
結識楚憐憐後,她暗中送去一封信跟為數不少的黃金。楚憐憐看完信後,承諾依計行事,卻把黃金都退了回來,說是朋友相助,不用耗費這些錢。
之後,她一邊查案,也不忘一邊派人四處散播謠言,存心就是要惡整那個在她新婚夜,藉口合約期滿,故意違背她的意思,把迷藥換成春藥的宮清颺!
這件事情,她可是保密到家,連十九都蒙在鼓裡。
她深知十九的脾氣,雖然火爆,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旦發現查無實證,就不會再怪罪丈夫。只是,在地發火的這段時間裡,可有宮清颺好受的了!
羅夢舀著碗裡的燕窩,輕笑著搖了搖頭,看不出對這樁「復仇行動」,到底是贊同還是反對。
就在這個時候,樓下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又怎麼了?」龍無雙推開窗欞,往下望去。
唔,該不會是宮清颺,識破了她的詭計,正要登門來算帳吧?!
樓下的店小二,揚聲喊道:「老闆娘,有人送來一塊匾額!」
龍無雙一聽,臉色乍變。
不會吧!
他真的派人送匾額來了?
上頭寫的會是她討來的「甘拜下風」,還是——
「是誰送的匾額?」羅夢好奇的問。
「公孫明德。」
「他送匾額給你?」羅夢挑眉。「為什麼?」
龍無雙有些忐忑,卻還是期望那傢伙良心未泯。好面子的她,硬著頭皮,跟好友說道——
「因為有我提供的線索,他才能盡速破案啊!」說完,提起綢裙,就往樓下走去。
羅夢跟在後頭,好奇的問:「他寫了什麼?」
她咬著唇瓣,逞強的回答。
「甘拜下風。」她用最快的速度,穿過大廳,走到門口,直直走到門外馬車上,那塊被紅布遮住的匾額前,抽手一掀,映入眼簾的卻是——
龍門珍饈
四個銀鉤鐵劃的大字,刻在匾額上,左下方還有公孫明德的落款。
龍無雙瞪著那四個字,整個人僵如木石。
那個死沒良心的!她怎能期待公孫明德良心未泯?他的良心,大概早八百年前,就被狗給啃了!
「龍門珍饈?」羅夢念了一遍,望著好友問:「現在,是相爺寫錯,還是你記錯。或者,是我聽錯,或是看錯了?」她一臉莞爾,輕而易舉就猜出,這四個字另有所指。
「是他寫錯了!」龍無雙氣急敗壞,被那四個字激得火冒三丈,一掌就劈了出去。
啪啦一聲,匾額被劈成兩半。
「來人啊,把這些廢材全拿去廚房裡,給我當柴燒了!」她咬牙切齒,氣惱的丟下這一句,轉身就走。
「寫錯就寫錯,退回去請師傅重刻不就行了,怎麼劈了呢?」羅夢瞧著被劈成兩半的匾額,盈盈跟了過去。
龍無雙脹紅了臉,不回她的問題,反倒朝客棧裡的小二們跺腳開火。「你們一個一個,都站在那裡做什麼?不會動啊?死人啊?沒聽到我說的話啊?快把門口的廢柴拿去燒了呀!」
一干人等聞言,這才匆匆跑到前頭,忙著扛起匾額。只是,還沒把破匾額拖下馬車,後頭就又再來了一輛。
馬車後頭,同樣有著一塊匾額。
「無、無雙姑娘,又來了耶!」店小二心驚膽戰的報告。
「給我劈了。」
「但是,這是相爺送的匾額——」
「我叫你們劈,你們就儘管劈了。只是劈一塊匾額,有這麼難嗎?」
「但是——」
「還有什麼但是?!」她火冒三丈的問。
店小二低著頭,滿臉委屈。「不只一塊啊!」
她猛地抬起頭來,赫然發現,門口竟排了一整排的馬車,少說也有七、八輛,每一輛馬車後頭,都放著一塊匾額,匾額上都是那四個大字——
龍門珍饈
她氣得七竅生煙,跺著腳喊道:「劈了劈了,不管多少,全給我劈了!」
店小二們卻滿臉為難,沒人敢動。
不是他們不聽令,只是這匾額可是相爺送的,上頭還有落款,大夥兒誰有那麼大的膽子,真的把匾額劈了呢?
龍無雙更氣了。
「全都是些沒用的東西!」見沒人上前來,她氣紅了眼,開口喊道:「黑臉的!黑臉的——」
她這邊一喊,早看見門口騷動的鐵索,這才慢慢走了過來。
「黑臉的,把這些匾額全給我劈了!」
鐵索動作緩慢,沉著一張臉,看來就是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你擺那什麼臉?好,你們都沒膽,我自己來!」她更惱更火,一個箭步衝上前,抽起鐵索腰間的大刀,反身就往那些匾額砍去。
豈料,那把大刀重得很,光是舉起刀子,就已經讓她累得氣喘吁吁。靠著心頭的怒氣,她用盡吃奶的力氣,劈了又劈,直劈到第五塊匾額時,就已經累得抬不起刀。
等到九塊匾額全劈完,她已經累得手腳發軟,只能拄著大刀,頻頻喘氣了。
誰知道,在這當口,竟又來了一輛馬車、一塊匾額。
這會兒可是匾額店的老闆,親自送上門來的。
「該死!」她喃喃罵著,拖著那把大刀,艱難的走到了馬車前。
唧——
唧——
唧——
烏黑的大刀,在地上拖行著,發出刺耳的聲音,還不時冒出火花。
她不等老闆把布拉開,就深吸一口氣,舉起大刀,奮力的砍了下去——
鏘!
響亮的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這回,匾額沒半點損傷,倒是龍無雙被震得雙手發麻,手中的烏黑大刀,因為強烈的反震力,竟從她手中飛脫了出去。
眼見大刀咻咻咻的飛轉,眾人驚呼出聲,躲的躲、逃的逃,就怕大刀不長眼,會削了哪個倒楣鬼的腦袋。
站在一旁的鐵索,腳一點地,瞬間就躍上半空,單手一握,就穩穩的抓回自個兒的刀。
匾額店的老闆,還以為龍無雙剛剛那一刀,是在測試匾額的硬度,連忙上前解釋。
「夫人,相爺今兒個一早,天還未亮時,便來找老朽下訂的。這塊匾額是寒鐵所鑄,夫人大可放心,絕對可保百年不壞!」
百年不壞?!
轟!
她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像是炸開一朵煙花似的,炸得她眼前發黑,也氣得她險些喘不過氣來。
老闆沒有發現她神色不對,逕自把被砍成兩半的布條收妥,慇勤客氣的又說:「夫人,相爺交代過,一定要您親自收下這份禮。」
「不收!」
「啊?」
「啊什麼啊?我、不、收!」她轉過身去,朝著鐵索一指。「你,把它拿去火爐裡,給我融了它!」
吩咐完畢後,她一揮袖子,氣得雙頰紅潤潤的,連客棧也不回去了,轉身就往相爺府走去。
天寒地凍。
白雪接連幾日,下下停停,在街上積了厚厚一層,教人有些舉步維艱。
不過,這麼一點點小困難,當然是擋不住火冒三丈的龍無雙。她回到相爺府,走到兩人居住的樓房前,卻不肯回房,就這麼站在門前,瞪著紛飛的白雪,等著公孫明德。
他才—進新房院落,就瞧見她了。
也不知是氣著了,還是凍著了,她的臉泛著鮮明的紅暈,一雙星子般的雙眸,炯炯的直瞪著他。
乍看之下,裡著黑狐裘的她,簡直就像是黑狐幻化成的狐精。
一見他進門,美麗的狐精就怒氣沖沖的質問。
「公孫明德,你讓人送來的,是什麼東西?!」
「匾額啊,不是你要的嗎?」他臉上波瀾不興的回問,腳下未停,繼續往房裡走去。
「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那四個字!」她氣得握緊了拳,憤憤追了上去。
「不是哪四個字?」他推門走進屋裡,從衣櫃裡拿出乾淨的衣袍。
「就龍門——」發現自己上當,她立刻住了口,不肯說出那四個字。
「龍門什麼?」他沒回頭看她,只是逕自脫去身上朝服。
「你知道是什麼!」她既惱又羞,悄悄挪開視線。
雖然說,兩人成為夫妻,已有一、兩個月了,可突然見到他脫衣服,還是讓她紅了臉。只是,她脾氣倔,又不肯退讓,只得繼續站在原地,盡量假裝根本不在意。
「你不服輸,我也認了。你心不甘、情不願的,改送那幾個字來,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你要我送匾額,我也送了,何來心不甘、情不願之說?」
「你要是心甘情願,有膽就別改字啊!」她跺腳直罵。
「就我記憶所及,你昨晚對這四個字,不也挺滿意的嗎?」
「我才沒有!」她羞紅著臉,愈說愈是生氣。
公孫明德在這之中,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套上灰色的衣袍,綁上衣帶,再順好衣襟,穿戴妥當之後,才轉頭看著她。
「刑部從牢裡借提了犯人,尚書大人還在等著我過去,共同審訊人犯。我只是抽空回來換衣服,有什麼事,等我晚上回來再說。」
語畢,他也不等她的回答,便走出臥房,穿過小廳,推門走了出去。
「什麼叫做等你晚上回來再說?公孫明德、公孫明德——」她追上去,小小的鞋印,追著大大的鞋印,在雪地裡印得格外清楚。
公孫明德卻連頭也不回,對身後的呼喊,完全置若罔聞,仍舊直直朝著門口走去。
終於,氣昏頭的她,再也受不了他的忽略,彎身抓起路旁的雪塊,瞄準著他的後腦勺,用盡力氣就扔了過去。
誰知道,他腳下不停,也沒回頭,只是腦袋往左一偏,就閃過了那雪塊。
雪塊出手的瞬間,她心裡原本還閃過一絲擔憂,就怕真的砸到了他。但是,眼見他竟然閃過,心下莫名更氣,當下又抓握起另一顆雪球,再度瞄準,朝他丟出去。
這個男人的背後,活像是也長了眼似的。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公孫明德再度偏頭,輕而易舉又閃過一次攻擊。
她就是不信邪!
又一顆雪球出手、又再一次被他閃過。
龍無雙氣得蹲下來,雙手都抓著雪球,沒頭沒腦的朝他扔。公孫明德竟然左閃右躲,每一顆都輕易閃過,腳下依然未停。
幾次都丟不中,她氣得大喊。
「你有膽就給我站住!」
公孫明德聞言,竟真的站定不動。
哼。算他識相!
這回,她瞇著眼兒、咬著唇,仔細瞄準他的腦袋,確定絕對能夠得手後,才把手裡的雪球,用力扔了出去。
公孫明德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直到雪球逼近的最後一剎那,他才陡然回身,一掌接住那顆雪球。
攻擊再度落空,她倒抽了口氣,氣得直跺腳。「你怎麼可以接?」
他瞇眼看著她。
「不要像三歲娃兒一樣無理取鬧。」
三歲娃兒?
無理取鬧?
龍無雙瞪大了眼,氣得要無賴的道:「我就是像三歲娃兒、我就是要無理取鬧,不然你想怎樣?咬我嗎?」
她有恃無恐的朝他逼近,仰起小臉,囂張的直喊:「來啊,咬我啊咬我啊咬我啊——」
無底的黑眸,靜靜望著那湊到眼前來挑釁的小女人。下一瞬間,他伸出手,猛地將她拉進懷裡,狠狠吻住她的唇。
被吻得措手不及,龍無雙瞪大了眼,跟著立刻掙扎起來,小手猛槌他的胸口。只是,早已習慣他撫觸的身子,卻因為他的氣息、他吻她的方式,逐漸逐漸的酥軟無力。
好不容易,當他終於鬆開她時,她滿腔的怒火老早全都煙消雲散,只能望著他,結結巴巴的質問:「你你你——你做什麼?」
公孫明德挑眉,拇指撫過她被吻得微腫的紅唇。
「你不是要我咬你嗎?」
龍無雙滿臉通紅,張開了小嘴,卻不知該回辯些什麼。
瞧她一副啞口無言的模樣,他嘴角一勾,低首蜻蜒點水的又偷了她一個吻,大手輕捏著她的下巴,交代道:「在家裡等我。」
然後,他才轉身離開。
她呆愣在原處,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見後,她才腿兒一軟,坐倒在雪地上。
雪地嚴寒,她該覺得冷。
公孫明德送了那塊匾額,她該覺得氣。
只是,這會兒,她非但不覺得冷,竟也不覺得氣。
她坐在雪地裡,撫著火燙的雙頰,腦海裡頭,卻全是他方纔那曇花一現,教人為之怦然心動的珍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