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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肆情 第二章 作者:五月

  一個人,到底會有多少種樣貌?

   黑髮的少年站在人群裡,仰頭看著不遠處搭起的簡易舞台。

   木製框架上懸掛起粉藍色的薄紗,風起時隨之舞蹈喚起蘊含在空氣中的伶俐,惹人注目。翼暗暗歎氣,這種鄉下的戲班就喜歡擺弄出些曖昧的氣氛,淨用些嬰孩的顏色做點綴,細緻的曖昧裡夾雜絲絲純淨,教人移不開眼。

   早上吃過早飯,零落硬是拉著他離開木屋,來到位於樹林旁的空地,吵嚷著要參加什麼集市,到了地方卻說要離開一下,就把他一個人丟在廣場中央,自己跑掉了。

   身邊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人,他下意識找尋那個有著海藍色長髮的女孩,但是未果。

   才想撥開人群準備離去,台上便項起一段咚咚的鼓樂聲,人群中掌聲雷動。翼回頭看去,舞台中央出現四、五個同樣裝束的女子——同樣戴著毫無表情的面具,同樣的長髮、藍裙,同樣的嫵媚——隨著鼓點起伏翩然起舞。

   即使是打扮得一模一樣,他仍然可以一眼認出那個纖細到彷彿孩子的身影。

   那是只包裹在曖昧色彩中的小妖精,深海藍的發以粉色緞帶繫起,旋身間發如瀑,長長的緞帶就似翩翩蝴蝶,縈繞在少女柔軟的身段和一襲薄藍的裙間,勾勒出煙視媚行的清純。

   台下喝采的叫嚷聲、掌聲震耳欲聾。

   翼眼神淡淡滑過諸多舞者,零落即使戴了面具遮住清雅的容貌,亦無法抹殺那股與生俱來的氣勢,稍微敏銳的人即可發覺——此妹絕非凡體。

   鼓聲稍有停歇,音樂盤旋而上,真正的主角堂皇登場。台下觀眾皆屏息,睜大雙眼地瞧著。

   一個成熟而風韻十足的女子,也是唯一一個不戴面具的角色。明淨的額,細長的鳳眼,微翹的唇角——標緻的可人兒,加上舞動如蛇的身姿,攝人魂魄。

   母親便是絕色美姬,翼早已對美麗習以為常。抬手打個呵欠,他發現零落安靜地站在舞台一角,好像一朵處處可憐的小花兒。

   「凰鳥是白虎國的第一舞姬!」身旁有人見他無動於衷,熱心地為他講解,「你一定是個外鄉人。」

   收回目光,翼點點頭,「幾天前才到的。」

   「那就難怪你不知道了,」村民打扮的青年繼續說:「因為這裡是凰鳥小姐的故鄉,所以她才會每個月回來表演一次。像你這種外鄉人真是幸運,竟然能趕上一個月一次的慶典……」

   舞台上的主角竟然就是傳說中深得白虎王寵愛的凰鳥,原來這是一個月一次的慶祝,難怪那個神神秘秘的零落一定要來參加,真是愛湊熱鬧的性子。

   舞台上音樂一轉,殺氣錚錚而響。翼神經一凜,音律可以如夢似幻,隱匿其中的殺氣卻那麼真實,恍若繃在滿弓上的箭,只等一聲令下,開鋒噬血。

   「這可是最精彩的一幕。」身邊青年小聲提醒。

   村民和舞者渾然未覺天空中逐漸暈開的異樣,依然狂歡。

   翼瞪大眼,抬手想要凝聚神力,卻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僅有的一點法力被堵在心口,口腔中血腥味瀰漫。看來想要阻止這場災難是不太可能樂,可是,零落還在台上……他抬頭看向舞台上梭巡少女的身影。

   與此同時,一隻大小如牛的魔物從半空中掉下來,正砸在舞台中央。舞者們頓失優雅,驚慌尖叫,四散奔逃。台下觀眾則全都沉浸在舞蹈與魔法製造出的幻境中,這其中當然也包括神力盡失的玄武族少年。

   那只通體漆黑的怪物,發出哧哧的痛苦哀號,在木製地板上來回翻滾。人界空氣和上界死亡海的空氣濃度不同,硬生生在它身上撕開道道駭人的傷口,黏稠的銀白色體液汩汩流上地板,發出一陣刺鼻的腥臭味。

   似乎正是這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喚醒了人們的意識,台下村民紛紛摀住口鼻,竊竊私語——原來魔法也會產生難聞的味道。

   凰鳥揮舞手臂,姿態曼妙仍在舞蹈。白亮的光劍從她掌心迸發出現,旋腕而握,抖手,劍光凌厲劈下。

   「不要!」那是零落的聲音。

   翼看見藍色長髮的少女彷彿一隻鷺鳥,輕盈而義無反顧地撲上凰鳥的劍尖。對方似乎沒有想到自己會受到阻截,微愣間動作遲緩,尖銳的光劍順著零落額頭劃下,硬生生劃開銅製的面具,露出少女粉白的肌膚,和一雙悲憫眾生的眼。

   「你是誰?」凰鳥立起美目,縈繞少女週身的薄藍色光暈讓她心生疑惑。

   「零落。」她回答,大張手臂攔在黑色魔物前面。

   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滾開。」凰鳥沉下嗓音低喝。

   「請你放過它!」零落抬高聲音懇求,「我會想辦法把它送回去。」

   「少說大話,從死亡海中逃出的魔物只有死路一條!」凰鳥張開左手結界,將零落推離魔物,「小丫頭,不要妨礙我。」

   「凰鳥!我知道你千里迢迢趕來就是為了拯救森林。」零落大力捶打著透明結界,聲嘶力竭地喊叫,「但是請你給它一個機會,我可以保證它不會危害村民!」

   凰鳥淡淡一笑,嬌顏的明媚惑人心身,劍直直插入魔物的心臟,「小孩子,不要打擾我工作。」

   黑色的魔物爆發出淒厲的慘叫,體液如注從心臟缺口處噴了出米,零落眼中的天空變成了乳白色。

   在要害的地方再補上一劍,凰鳥同時收回阻攔零落的結界。

   零落撲至體液流失逐漸縮小的魔物身旁,神情悲痛。

   「為什麼一定要殺它……」她緊緊咬住下唇。

   「這是我的任務。」凰鳥口氣清淡,光劍緩緩收回體內,「掉入人界,被殺是它的宿命。」

   「我一定可以找到共存的方法的……」魔物已失去了全部的液體,在零落腳邊變成了一小枚黑色的石頭。

   「可惜不是現在。」凰鳥微笑,眼落上少女柔軟的發頂,「想法雖好,但是無法實現就只是空談。」

   「為什麼你不肯給我、也給它們一個機會?」零落將它小小的堅硬的軀體捧在掌心,哀哀追問。

   「因為……」凰鳥轉身,不再看她,「零落,這個名字很耳熟。你千里迢迢跑到百虎森林來就為了這枚小石頭,值得嗎?」

   「我不是專程來……」

   「我聽說了一些青龍國的事情……」凰鳥背著身,慢慢地說:「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她溫柔的聲音飄蕩在空氣中,充滿了無奈,「眼淚和悲憫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你的眼淚只能令魔物陷入迷茫——有人為它們哭、為它們傷心,它們是否真的該回到那個世界去?它們會不停的想,不停的掙扎,將悲鳴傳達給還活著的同伴,這樣下來世界會變得更混亂,魔物橫行。如果你想保護某個人,變強是唯一的方法,只要變得比任何人都強,你就可以不必顧及他人地去保護他了。」

   翼屏息傾聽,心底一陣激盪的疼痛。

   零落睜大眼,一雙藍色的眼變得更加清亮,「變強……」

   「對。」凰鳥點點頭,「只有變強,你才能保護你自己。」

   「保護自己……」零落聽得神經鈍痛,「我聽不懂……」

   凰鳥似乎沒有聽見她的回答,眼掃向台下的人群,漾起苦笑地繼續說著台詞,「……是不是……」

   粉藍色的帷幕緩緩垂落,台下一片掌聲雷動。原來不過是一場事先安排好的舞台劇,翼收回幾乎失控的心神,微微苦笑。

   連毫無幻術的人類都能保持清醒,而自己——一介玄武繼承者竟然如此輕易的被迷惑了。四方神祇絕不可以犯下如此荒唐的錯誤,也許這便是純血與悖德者之間最致命的差異!

   垂在身側的手掌心硬是壓出血紅的指甲印,翼苦澀的笑容中摻入極端的自嘲。

   他不過是個陰謀和罪孽的衍生物,一代注定為世人恥笑的玄武。

   一個可悲又可笑的生命。

   「翼!」女性脆亮的聲音遠遠響起,零落由舞台上跳下來,靈巧猶如小鹿,「怎麼樣?我演得好不好?」

   似真似假的一場戲。

   翼垂下眼,點點頭,耳邊依然迴盪著凰鳥鏗鏘有力的聲音——

   只有變強,你才能保護你自己……變強……

   來到近前,零落將手裡的薄紗塞給他,拉著他順著人潮遠離了舞台。一邊走,嘴裡一邊亂七八糟的嘟囔著,「完蛋了,完蛋了!又一個可憐的凰鳥迷誕生了……拿著吧,這可是凰鳥小姐的紗巾。凰鳥小姐一個月才來一次,真喜歡她的話下個月請早到……」

   什麼完蛋了,什麼每月一次,什麼喜歡,什麼早到……統統與他沒有關係!只是……下個月——多麼縹緲的時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會在哪裡,在親人的屠刀之下?

   「要去哪裡?」任她拉著,翼不解地問。

   「當然是逛集市,每月一次的集市不能不好好珍惜!記得提醒我給羅利挑禮物,沒禮物它會咬人的。」

   ☆☆☆

   每個月三日這一天,居住在森林附近的居民都會帶著自己的收穫和生意聚集到這片空地來,或是販賣或是購買。喜歡熱鬧的人們彙集在這裡,大聲叫買,討價還價,肆元忌憚的笑著、鬧著。

   然而這樣一片繁榮景象,不過是此處居民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下的衍生物。和玄武城的昌盛繁榮相較,恍若是泥與雲,不值得一提。然而洋溢在村民臉龐上的滿足而快樂的光芒,是那樣的溫暖幸福,更勝午後的陽光幾分。

   翼瞇起眼,看著零落宛如一隻矯健的小鹿衝到面前,手裡一匹深色棉布抵上他的胸口。

   思考了一瞬,零落滿意地點點頭,「果然這種深色配你的黑髮最好看!」說罷,欲轉身跑回去。

   翼迅速抓住她纖細的肩膀,疑問還未吐出唇,她已莞爾笑起給了答案,「裁布做新衣裳,你身上那件再洗就要爛掉了。」

   收回手,翼低頭看著自己已開始泛白起毛的衣衫——昔日的華美亮麗早已消失殆盡,僅剩略顯寒酸的堅韌遮蓋著身體,他不由自主的黯然神傷。

   人生如戲,空夢而已。

   「翼!」

   他抬起頭只見零落緊緊抱著布匹,返身沖了回來,身後跟著一位裁縫打扮的村婦。

   不容分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旋身沿原路返回,一邊奮力奔走一邊向跟在身後的裁縫抱怨,「不要再追了,我又不會拐你的東西!」

   好奇地掃一眼抹布一樣被拖著走的少年,裁縫委屈的嘟囔,「要給戀人做衣裳就直說,不用不好意思!」

   零落聽得直跺腳,「不准胡說!」

   裁縫摀住嘴,嘿嘿笑個不停。

   零落驀然紅了俏頰,轉頭偷瞄身後的少年——那張俊朗的面孔依然平靜,毫無情緒波動,好看歸好看,卻沒有絲毫活力的跡象,彷彿沉寂千年的死潭水。

   翼的無動於衷讓她心裡不免升騰起一陣小小的慼然。

   狠狠抓緊懷裡的布料,零落鬆開一直扯著他衣袖的手。「再胡說我就賴帳,快走吧,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隱藏在那海藍色髮絲後紅通通的小半邊臉,上面正爬滿羞澀和尷尬,讓人心生憐惜。

   豆蔻年華,正是少年少女情苗茁壯的季節。

   翼微微扯唇,勾出一個充滿澀苦的笑。

   他的十六歲充滿著過往幸福的殘垣斷壁和胸口上永不會停息的疼痛。十六歲的他對世間的情意全盤免疫——感情已死。

   ☆☆☆

   左轉三圈,右轉三圈,一百八十度之後,再來個三百六十度大旋轉,拉線木偶一般被擺弄到筋疲力盡,裁縫才甘心將少年推出小木屋。

   翼動動僵硬的肩膀走到院子裡。

   溫暖的夕陽下,零落抱著手臂靠在小院四周的木柵欄上,微仰著臉神情陶醉。

   見他出現,璀璨的笑靨浮現,「恭喜刑滿釋放。」

   翼輕輕抽動唇角,側身靠上柵欄,與她同看夕陽。

   瀰漫於天頂的暖紅色夕陽,掛在小佳人的眉梢眼角上閃閃發亮。「你看,夕陽又來收集人間的悲傷了。」

   溫潤的顏色入眼而來,翼淡淡地問:「是嗎?」

   「一天中我最喜歡這個時刻,慈悲的夕陽會把不開心和煩惱統統帶走,在心裡留下溫暖。這樣以來,無論窗外的夜多麼寒冷,夢依然會溫暖如春。」小小的下巴揚了揚,晚霞中零落的笑容蕩漾開來。

   笑如春風——大概就是用來形容這副笑臉的吧,翼愣了一愣。

   零落繼續說:「每當我不開心的時候,都很想看到夕陽,請求它賜予溫暖。帶著那份溫暖作個好夢,醒來的時候煩惱就會統統消失不見了……幸好它每天都會準時報到。」

   她……「會有那麼多煩惱?」想著想著,翼脫口問出。

   她莞爾,癡癡望著天邊的暖紅色,「誰會沒有煩惱?夕陽也會因為偶爾陰天失約。」

   「哦?」他被旖旎的夕陽與隱約流盼在她眼中的悲傷魅惑了心神,不由自主放柔聲音。

   「那時,」零落歪著臉,拉下下眼皮做出一個醜醜的鬼臉,「我就使勁的哭,哭到天地變色,哭到老天心疼我,肯換掉陰天還我夕陽為止。」

   陰霾一掃而光,迅速復位的開朗令翼挑高眉梢。「喜歡白日作夢的傢伙。」

   零落跳到他面前,攤開右手,「小孩子有作夢的權利!翼,我們去作場美夢吧!」

   美夢……他的生命就是惡夢一場。沒有回應,他別開了眼,天邊的夕陽逐漸被鋪天蓋地的暗色吞噬。

   「喂喂,冷漠的傢伙,真不給面子。」零落嘟囔著,驀然抬腳踹上他的小腿肚,「沒禮貌的傢伙!」

   被突襲成功,他齜著牙彎下身,「你……」

   「啦啦啦……」惡劣少女哼著小調跳開幾步,遠遠地看著他,一臉得意。「適當的懲罰有利於成長。」

   「你,不要跑……」揉揉痛處,他直起身。

   「我不跑……」零落斬釘截鐵地回答,隨後大聲笑,「才怪呢!」

   翼一肚子氣,拔腿衝上前。

   零落眨眨眼,一個旋身鑽進剛好打開的木門中,圓滾滾的裁縫被嚇了一跳,驚魂未定地看看一跳一跳追過來的少年。

   「你們這是做什麼?」

   「瘸子官兵抓強盜啊!」

   屋子裡爆出一陣大笑。

   譽的撲克臉上終於出現一絲鬆動——惱怒的潮紅浮上俊美的臉,他咬牙切齒的低吼,「可惡!」

   屋子裡再一次響起脆亮的笑聲。

   ☆☆☆

   夕陽頹盡後的夜很安靜。

   零落單手提燈站在院子中,橘黃色的光芒以她為圓心悠然散發。偶爾風過,海藍色的發飄入燈光被鍍上一層金色的邊線,越發顯得整個人柔媚而不失伶俐。白色獨角獸陪在主人身邊,以同樣的姿態守望著暗色的遠方。

   這一站,不知不覺中月已升上中天。

   又一陣風過,零落抖抖肩膀,探手將琉璃燈放在身側的青石桌上,拍拍獨角獸的頭,「羅利,你說它今天會不會來?」

   獨角獸打了個響鼻,鼻子輕輕摩擦著她的手心。

   她哀哀歎氣,認命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酥餅,「再吃下去我會變成大胖子的,這是最後一塊,今天晚上最後一塊……」

   羅利見到食物,漆黑的大眼中火花閃耀,不等她說完抬起前啼仰頸便搶。

   啊……最後一塊美味因為疏忽被咬去了一大口!零落迅速撥開獨角獸的大頭,痛心疾首地低呼,「這個混球羅利,前幾個都是你吃掉一大半,最後一塊還要跟我搶!」

   羅利咧嘴,若是它有人類那樣豐富的表情變化,想必此時已在哈哈大笑,想停也停不住。

   真是好委屈!零落心有不甘地扯住馬鬃使勁搖晃,「給我吐出來,笨蛋羅利,吐出來!」

   羅利快速吞下口中的食物,眼睛死死盯住她手中的另外半塊,見有機可趁便完全顧不得頸上的疼痛,一口咬了過去。

   「啊!」零落發出一聲慘叫猛然向後退出幾步,雙手交握護在胸前,一臉泫然欲泣,「羅利,你太過分了……」

   獨角獸得意地打個響鼻,低下頭努力咀嚼又成功得手的一小塊美味。

   零落險些掉下眼淚,看著手中僅剩的一小塊點心,惡狠狠的決定,「明天早上你沒飯吃!」

   對方則不以為然地搖搖腦袋,柔軟的鬃毛隨風飄動。

   倚窗而立的翼合了合眼,夏日裡涼爽的夜風帶著微醺的花香撲面而來。

   正當零落與獨角獸糾纏不清,幾乎大打出手的時候,一縷暗綠色的光芒由遠處飄近,在四周盤旋了幾圈後小心翼翼的靠近零落。敏感的獨角獸首先仰起頭,低哼一聲,光芒小小的身體旋成陀螺狀,瑟縮著後退。

   零落抬起眼,厲聲一喝,「羅利!」

   獨角獸一個機靈,下意識張開觜,一小塊酥餅順利落入其中,她凶巴巴的命令緊隨其後,「寄存,敢私吞後果自負!」

   羅利當下瞪圓大大的眼睛,食物卡在喉嚨裡,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零落收回心神合上眼,手指在額頭劃出倒置五芒星,一束金色強光由額頭射出,在空中凝結成奇形怪狀的祈禱文。散發出淡黃色的文字排列整齊,圍在暗綠色幽魂的四周盤旋游移,無限擴張之後猛然縮緊,到達一定限度後再次反彈。受驚的幽魂倉皇四顧,低沉的綠色時亮時暗閃爍不定。

   「夜之神弗洛藍,解我封印——」

   解印咒一出,零落向上攤開的手心中分別升騰起兩束金色光柱。昏黃的光芒將文字和幽魂團團圍住,形成了一個金色半透明的繭。其中,祈禱文字正逐漸融化,浸透幽魂暗色的身體。

   翼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不多時,金色的繭裂了開,暗色的幽魂已經不見——一個纖細的少年型態浮現在黑藍色的夜裡。

   風攜花香而來,捲起零落海藍色的長髮,幽靈的眼淚滑出。

   它未張口,聲音飄蕩在風中——

   謝謝。

   「回去吧……」零落淡淡一笑,一枚小石子被昏黃的光裹著,從她身前升起。

   幽靈點了點頭,咻的一聲消失在小小的石頭中。四周明亮的金色迅速溶解,掩沒在夜的濃重中。

   目瞪口呆的翼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夜之祈禱……」

   據他所知,這種法術屬於高級守護魔法,四方神祇中也只有夜神的侍者才擁有這種能力。雖然眼前的少女隱約有著神祇的氣息,卻斷然不可能是朱雀。司火的朱雀一身艷麗,是亙古不變的紅髮金眼。而零落的髮色卻更偏於東方,然而這一代青龍繼承人是男子。

   「你是誰?」翼滿心疑問。

   零落握住小石子,回頭一笑。「零落。」零落——這就是全部回答。

   他看著她翩然走近,白玉一般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額頭,眉間猛然傳來一絲絲暖暖的疼痛,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扯下,冷冷質問:「你想消除我的記憶?」

   她清澈的眼睛中亦是清冷一片,「有些東西不如忘記。」

   那手指握在掌中竟也如玉般冰冷,  翼沉吟,「如果始終無法忘記呢?」

   「沉在心底,讓夕陽帶走。」她頑皮地眨跟,一瞬間彷彿恢復了白日時的活潑,只是眼中溫度依然未變。

   「你每天都看夕陽嗎?」

   「上天的恩賜,要珍惜呵……」零落笑著,露出小小的貝齒。

   要珍惜呵——

   為何如此溫柔的言語聽起來卻充滿了無助和悲傷?彷彿是最無奈的選擇。

   探身去拉她另外一隻手,不期然碰到她一直握在手中的小石頭。堅硬的石頭已被體溫捂熱,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般。

   「這,並不是戲。」盯住她的美眸,翼篤定地說。

   「人生如戲。那些背叛、傷害、莫須有的痛楚都不重要。」

   零落俏頰上浮現一絲慼然,讓那笑驀然化為那日舅舅手中的利劍直直捅進他的身體,回憶和著鮮血,疼痛蜂擁而至。

   「那什麼才重要?」翼低吼。

   反握著他的手,他的悲傷和痛苦傳達到零落心裡。她輕聲低喃,「活下去,怎麼才能活下去,更好的活著,如果太痛就乾脆忘記。」

   翼怔住。

   她將小石頭放在他手心,「至少,我們還擁有活著的權利。感恩的同時,更要珍惜。」

   珍惜,又是珍惜。

   這條命是滄煌從死神手裡硬奪回來的……他淒厲的呼喊猶在耳邊——

   「王,王,你是我們的神,你一定會安然無恙,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國等著你回來……」

   疼痛湧上心口,他一把扣住零落的咽喉。「你到底是誰?」

   直視著他顯露猙獰的眼,她淡淡笑起,臉上沒有一絲恐懼的神情。「是場夢。」

   「夢?」翼驀然加重力道。

   「只是一場夢。」她重複答案。窒息的痛苦覆面,卻無法成功抵達清澈安寧的眼底。

   夢。浮生若夢,何況是人。

   眼凝視著眼,世界悄然無聲。清涼的風中瀰漫著花的香,一點點將夜陶醉。零落,正是其中一則玫瑰色旖旎的夢。

   不過是空夢一場。

   翼凝視著她好半晌,終於收回手。

   零落的眼神沉了又沉,頸間指印清晰可見。歎息掉在夜裡,那是他的名。「翼……」

   ☆☆☆

   有多久沒有這樣因為睡不著,坐在窗台上看月亮了?上一次這麼悠閒還是去年生日時,那日整座玄武城都在為他們的小皇子慶生,他也因此被赦免,不必埋首書堆刻苦地背誦各式奇異的攻擊咒語,可以休息一天。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飛逝,再有幾日他就滿十六歲了。玄武神祇的成人儀式要在這種荒郊野外舉行,其實也蠻不錯的……

   翼攤開手掌,躺在手心的小石塊散發出隱約的暖意,握得久了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溫暖誰了,抑或是,互相溫暖?

   掌心傳來的溫暖令人困惑,他合上眼,腦海中湧現記憶的碎片,不停交疊。

   舅舅猙獰的笑著,涕淚橫流的母親一句句一聲聲「孽障」敲進心窩。

   滄煌硬生生嚥回滿口的鮮血眼中淨是絕望,「王,你要活下去,玄武國等著你回來……」

   心頭一陣抽痛,他咬緊牙關,沾滿血腥的畫面逐漸淡出,有陽光照射進來。

   「慈悲的夕陽會把悲傷全部帶走……」零落微微仰著臉,悲傷順著臉頰滑落。

   「你到底是誰?」那是自己繃緊的聲音。

   零落笑靨如花,回答,「只是一場夢。」

   「一場夢……」他喃喃自語。不知何時攤開的掌已成拳,掌心傳來尖銳的刺痛足以證明一切並非虛幻的夢。

   一切非夢,偏偏如夢似幻。

   溫熱的呼吸噴在臉頰上,翼伸手揉了揉獨角獸額頭的軟鬃,於是得到了一個親暱的摩擦。

   「羅利……」他記得零落是如此喚的。

   獨角獸立起耳朵,明亮的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翼幽然歎息,「你也想告訴我一切不過是場夢嗎?」

   ☆☆☆

   莊周夢蝶。無淪是莊周的夢,還是蝴蝶的夢都會在睜眼的一瞬消失殆盡。

   昨夜吹著涼爽的夜風趴在台上窗沉沉睡去,今晨睜開眼,夢中的少女和獨角獸統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侍衛隊隊長盈滿激動的眼睛。

   滄煌屈膝跪倒在地,親吻他的衣襟。「王,我來接您了。」

   翼坐直身,清晨明亮的陽光灑滿年輕的面龐,於是他微微瞇起眼。

   夢,終於醒了——窗外竹竿上晾著的衣物和屋裡桌上擺著的水果都是夢的殘骸,夢的靈魂已經消失,他也該清醒過來了。

   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翼轉頭看向忠心的侍衛。「今天是何時了?」

   「十一月五日。」滄煌回答。

   他滿意地點點頭,攤開手掌。「我們走吧。」

   四周的景物——簡陋的木屋、木桌、晶瑩的水果,搭在樹杈間的竹竿等等所有和那場夢有關的東西,全部因這句話而逐漸淡化,最後消失在空氣中,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溫潤的陽光將翼完全納入懷抱的瞬間,金色光芒以他為中心,忽如浪潮般燦湧散開。一身明亮的少年頎長的身形迅速抽長,與此同時暗色「玄」字印緩緩浮出額頭,迸發出強光後逐漸浸回肌膚,及肩短髮也在這一刻蔓延成黑亮的小瀑布,蜿蜒至腳下。

   跪倒一旁的滄煌凝視著渾身金燦發光的主子,忘了呼吸。

   那就是玄武神祇的成人儀式,簡單而隆重。

   這一天是光明歷二二一年十一月五日,玄武翼的十六歲生日。這一天,小少年長成大人樣,正式繼承了北方之神的位置,成為玄武王。

   夢在這一天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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