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說什麼?」玄武翼站在雕花鐵床邊,瞪視著眼前一字排開的御醫,「再說一遍!」
穿著同式長袍的御醫們低垂著頭,斂緊呼吸,沒有人回答。
「這就是你們給我的結果嗎?」濃眉高高挑起,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無能為力是什麼意思?回答我!」
又是沉默半晌,一位看上去年紀頗大的御醫終於顫巍拋地說:「王,不是我們不盡心,只是巫女的傷……」聲音停頓下來,似乎這一停就是永遠沉默。
「說下去。」轉身背對他們,玄武翼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有多麼猙獰可怕。
可以不必面對王者鷹隼般的眼,壓力無形中削減不少,年老的御醫呼出淤積胸口的悶氣,音量也提高了幾分,「巫女的五臟六腑損傷嚴重,可以活到現在已經算是奇跡,我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一群廢物!」聽天命?刺耳得讓他恨不得殺人洩憤。但想歸想,即使殺光所有的人也無濟於事,再次將目光投向雪白床鋪間安靜深眠的少女——臉色蒼白如紙,稍不留心就會突然消失不見的少女。「如果她有什麼不測,你們統統等著陪葬!」
丟下一句冷酷決絕的話,玄武翼硬撐起最後的理智,板著瀕臨崩潰的面容邁開大步逃出了臥室。
見狀,面色蒼白絲毫不輸病患的御醫一擁而上,竭盡所能地進行治療。
她要死了嗎?她不想就這樣死去,想再看他一眼……還想再看看他的臉!
這樣反覆低念,猛然睜開眼,眼前的場景令零落一度陷入混亂——幾位頭髮花白的老者手忙腳亂地圍在床邊,白色床單中央躺著的赫然就是自己。
看看床上那個了無生氣的人兒,再看看自己半透明的手臂,她露出恍恍惚惚的笑。夜之神憐惜,她可以去見他最後一面了。
一邊想著,她一邊輕飄飄穿過忙碌的眾人,離開臥室,來到有著藍水晶廊柱的長廊。
沿著長廊一直走下去,零落的目光一寸寸撫摸過昔日繁華鼎盛,如今已是空城的皇宮。父親決意離開的當天便遺散了大半侍從宮女,玄武軍進駐數日,皇宮內依然一片淒清空曠。懸掛在廊柱上的碧藍色燈火閃耀不定,將偶爾巡邏路過的侍衛小心翼翼的身影拖得長長的。
不知走過了多少盞燈,零落停下腳步。兩名侍衛繃緊表情,直挺挺地站在沒有任何裝飾的寢室門旁,在他們腳邊綁著包包頭的小侍女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撿起摔得稀爛的食物盤子。
那個傢伙,脾氣還真是壞得很呢!
不自覺地漾出一抹寵溺的笑,零落越過他們,穿透門板來到室內。
佈置隨意而樸素的寢室內,除了原有的高背鐵床外,竟然又勉強擠進一張實木長桌。黑髮的玄武翼此時正坐在書桌後面,桌子上疊著高度幾乎媲美小山的檔案書冊,將他整個淹沒。
他在做什麼呢?
微微側身,想要一探究竟的零落被書堆後猛然飛出的書本嚇呆,還來不及反應,裝訂精美的書籍穿過她的身體,啪地砸在牆壁上,隨即又是一本。她呆呆地看著它們一本接一本洩憤般劈頭蓋臉地打過來,然後檔案山轟然傾倒,書本洪水一般襲向自己,最終只是淹沒地飯安靜地匍匐在腳下。
玄武翼抱著頭伏在桌面上,忽然發出痛苦萬分的低吼,又一座檔案山以相同的姿態場毀了。隨著書本的傾瀉,他站起身,陰冷的目光讓零落忍不住發抖。
「我到底在做什麼?這麼多年的征戰,征服了這麼多的國家,我想要的,最終還是得不到嗎?無論多遠,哪怕翻遍天涯海角,我只是想找到你而已,想把你留在身邊——可是,你卻寧願選擇仇恨和死亡也不願意正視我。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肯留在我身邊?你告訴我吧,零落,你想我怎麼做……」
雙手摀住唇,零落海藍色的雙眸中波濤翻滾。
「難道你看不出嗎?日益衰落的青龍國需要一位新的王者,該換不換只會讓國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青龍王自知失道,藉著理由丟棄了國家。你該知道……沒有人可以殺死四方神祇,除了他們自己……你父親死在遲墨手裡,也是他的宿命,你不會不知道……」
自言自語的玄武翼雙手撐住桌面,似乎想要為自己開脫,想要擺脫一切的罪責,然而每一句每一句都重重砸在零落的心頭。
失道,是血淋淋的事實。
隨著父親年事增高,國內百姓的生活每況愈下,那是因為父親的能力再也無法支撐龐大的國家。她夜以繼日的祈禱雖然能夠勉強維持不至於戰亂叢生,然而他們都很清楚是該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即將被取代的焦躁讓父親的脾氣變得古怪而扭曲,每天例行公事的祈禱後,零落多多少少都會挨幾個耳光,是對她無法協助青軌完成傳承和許多莫須有錯誤的懲罰。一句句一聲聲「都是你毀了青龍族」的責難讓她快發瘋,想反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但是這種屈辱一次次被壓抑下來,她是不祥的女子,背負著國家黑暗命運的人。她不恨生養自己的父母,只恨自己,只恨這個生來就給別人帶來厄運的自己。
好恨,好恨。
這樣滿身罪孽的自己,竟然還會有人不惜海角天涯的尋找。
「零落零落,不要對我這麼殘忍……我把心剖給你,夠不夠……」獨白似的傾訴只能淪為低喃,玄武翼低聲對著黑夜乞求。
不行啊,不能啊……
零落捏住喉嚨,用盡全力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海藍色的眼睛裡映著黑色長髮的男人順著牆壁滑坐在地面,雙手抱著頭深深壓在膝蓋上面,他脆弱的模樣彷彿許多年前那個渾身傷痕的少年。
翼……
想要將他緊緊摟在懷裡,她伸出手,緩慢走向他。
「零落。」身後傳出一個嬌媚的女聲,截斷她的步伐。綁著麻花辮,紅衣似火的女於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是朱雀紼炎。
顯然沒有人可以看到紼炎,玄武翼依然蜷縮在角落中一動不動。
性格率直的紼炎直截了當地說:「弗洛藍托我轉告你——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盤你天賦異稟不會輕易死去好自為之。」
不間斷地說完,她深吸一口氣,「傳達完畢。」
「謝謝你。」零落頷首致謝。
紼炎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你要真的明白才不枉費我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挖出來連夜飛到這裡傳達這麼長一串廢話。」
「都不用換氣嗎?」零落很是驚奇地看著她。
「你啊你啊……」紼炎大聲歎氣,「偏偏總是在傷害自己,有什麼心事拿出來大家談清楚,一個人悶在心裡會生病的。」
「所謂心事,就是藏在心裡的事情。」她輕聲反駁,雲淡風清的笑起。
「真想揍你一頓!要是弗洛藍敢說這種話我就把他打成豬頭!」紼炎咬牙切齒地攥攥拳頭。
這樣的感情,真是羨煞旁人。零落的笑容中摻入幾分羨慕。
似乎是能洞悉她的想法,紼炎擺擺手,「我才羨慕你呢,至少有人為了你差點把整塊大陸翻過來,我愛上的人絕對不可能做出這麼瘋狂的事情。」
稍帶落寞的尾音逗起零落笑容中的苦澀,「這種事情,不值得羨慕。」
紼炎巴掌拍得非常響亮,「我羨慕!我羨慕!」
被羨慕的,卻是她的痛苦所在。零落收斂笑容,恢復平淡的表情,「就這樣被羨慕著一直沉睡,也不錯吧。」
「膽小鬼!」紅髮紼炎激動得跳腳,「你要在那裡躺著,眼睜睜看他為你心碎一輩子嗎?」
「那是他的事情。」
她險些岔了氣,圓圓的眼睛不可思議的瞪著,「你當真是那天在荒蕪花園的零落嗎?」
「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零落說著,別開了濕潤的眼。
紼炎大力敲敲自己額頭,自言自語,「真是複雜到讓腦筋打結的問題,反正也不是我的事情,只要把弗洛藍交代的事情完成就可以回去繼續睡覺了。」她拉住零落的手,「弗洛藍還說——無論你選擇什麼,是睡是醒是離是留,最好親自去和那個為你瘋狂的傢伙商量。請不要為難神!」
「為難神?」零落滿頭霧水,反問。
「為了你,他甚至可以毀滅世界,青龍零落。」紼炎反轉手掌,一簇火紅的焰火騰空浮現,下一刻,零落被猛然拍入體內,「回去吧,回到他身邊去。」
雪白的帷帳中沉睡的少女有著天使一般安詳美麗的面孔,柔順的海藍色長髮鋪撒在枕頭上,胸口隨著平穩的呼吸起伏不定。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迷戀的眼睛無法移動半分,玄武翼站在紗帳外癡癡地凝視著心愛的少女。 』
頭髮花白的御醫低垂著頭,匯報忙碌了大半天的成果,「臣等已用盡畢生積累的全部醫術,幸好有些效用。經臣等仔細診斷,巫女體內的傷已經痊癒了一大半……」
玄武翼縱容他們邀功,但是不允許有人扯謊,「只半天工夫,什麼藥這麼有效?」
一大滴汗從老御醫額頭滑落,「這……這是臣等……」
「有什麼說什麼。」
一干御醫當即集體跪倒在地,「臣等醫術不精,巫女體質非凡,似乎……似乎有自動療傷的異能。」
玄武翼愕然。恍然回憶起多年前零落為自己療傷的情景,「難道說青龍巫女與東方神祇一樣擁有治療的能力?「還有其他嗎?」
「巫女遲遲不肯醒來與體內的傷沒有任何關係,似乎是因為精神上拒絕清醒,所以才會……」
零落的苦,他想要全部承擔下來。
摒退御醫和左右侍衛,玄武翼撫平薄被坐至床邊,抓了她的手指握在掌中。這個熟睡恍若孩童的少女溫暖而柔軟,是他魂牽夢繫彷彿等足一生的。親吻她圓潤的指尖,他像是也隨之入夢,眼神逐漸流露迷離之色,「零落,不肯醒過來嗎?已經睡得夠久了……」
在那張溫潤如玉的面龐上看不出絲毫愁苦的顏色,然而,一雙屬於男性的瞳仁再也遮不住傷痛。分離的這些年中,零落到底過著怎樣隱忍的生活?她的仇視,她的疾言厲色,一點點洩漏她的悲憤,讓他知道那些隱藏在層層厚痂之下的傷口早已化膿潰爛,令她痛不欲生。
「零落……」他無限憐惜地輕吻她細膩的手背,「過去那些痛苦,都忘了吧。我帶你回家,做我的皇后。」享受無憂無慮,相親相愛的生活,「好不好?」
沒有任何回答,零落依然沉睡如初。
「御醫說你的身體已經恢復了,快點醒過來吧,我們騎馬去海邊看夕陽。」只要你肯醒過來,「零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零落若是想要星星,他都會竭盡全力摘來。玄武翼心想自己是瘋了,惱她的不肯屈服,怒她的不敢面對,暴烈狂哮的怒火在她出逃那一刻全面迸發——她寧可信任一個用心險惡的陌生人,也不想留在自己身邊。遲墨該死,不但覬覦他的國家,還想利用他唯一珍惜的女人進行報復,真是罪該萬死!
玄武翼咬牙切齒在心中咆哮。
若不是及時識破零落想要借刀殺人的伎倆,恐怕自己早在遲墨的手爬上那張粉嫩面頰的一刻衝出去大開殺戒,但是他沒有,他強忍怒火,捏碎劍柄只為看她到底能使出怎樣的花招,卻沒料到這個小小的少女不惜用生命來脅迫自己出現。
她被打飛的瞬間,他險些咬碎滿口牙齒。原來有一種恐懼可以讓人魂飛魄散,那是唯恐會失去所愛的懼意。
他,絕對不允許自己再次失去她。
身子暖洋洋,輕飄飄的,彷彿沐浴在午後愜意的陽光中,零落迷迷糊糊地睡著。耳邊傳來鳥兒嘰嘰喳喳的吵鬧聲,羅利嗚嗚的嘶叫,很多人來了又走,有些腳步很沉重有些則輕巧如飄,然後,一個帶著濃濃悲傷的聲音穿透一切聲響,突兀地顯現出來。
他說什麼?
他說:「零落,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零落,那是她的名。
原本暖洋洋的感覺迅速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如浸冰窟的冷,小鳥歡愉的叫聲,羅利撒嬌的嗚叫統統淹沒在飛沙走石的咆哮中,一位黑髮男子站在虛無的黑暗前,俊美的面孔上掛著寵溺的笑,胸口插著嵌有青色寶石的匕首,然後,淋漓的鮮血撲面而來。
不要,不要,不要。
『不……」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唯恐一旦放鬆他會消失無蹤。
「零落,零落。」依然是那麼溫柔的聲音,他在呼喚她。
長長的睫毛抖啊抖,零落睜開眼,入目而來的臉孔俊美非凡,一雙漆黑的瞳仁中盛滿傷痛、焦躁、恐懼……好多好多複雜的情緒。那些複雜的情緒筆直地捅進心窩,令她轉頭低泣起來。
玄武翼心疼地抱住她,「不要哭,零落,不要哭。」
這副懷抱,她想念了很多年。這句安慰,她渴望了很多年。
但是……零落抬起淚花肆意的臉孔,將自己推離那副渴望許久的溫暖懷抱,「放我走。」
他瞬間僵硬了身體,一種慘遭滔天海潮傾覆的悲涼逐漸浮現在眼底,「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放我走,讓我離開。」這一次,是依然的斬釘截鐵。
「我不會放你走。」玄武翼說著,聲音冷硬如石。
零落輕聲歎息,「我只是想找個幽靜的地方,安寧的過完下半輩子。」
「那就在我身邊過吧。」他捏住她小巧的下巴,鷹隼般鎖住她海藍色的眼。
籠罩在男人高大身影之下,嬌小的她卻沒有一絲恐懼,似乎篤定他不會傷害自己。雙手抵住他的胸膛推一推,推不動,於是淒涼一笑,「翼,你會後悔的。」
翼,那是他的名。柔聲輕喚,勾動心底如浪如潮的思慕。單手扯下搭在銀勾上的雪白幃帳,玄武翼的眼未離她面孔半分,「對於你,我從未後悔。」
那麼堅定,天經地義的一句話,瞬間擊毀零落所有的逞強和偽裝,沉積數年的哀傷和怨懟如逢春的薄冰龜裂,融化成潺潺流水。
零落覺得自己脆弱得好像雞蛋殼一捏即碎,禁不住微微顫抖,「不可以,不可以……」
將她頰邊凌亂的發捋順掖至耳後,玄武翼輕吻她明淨白皙的額頭,「我在這裡,不要害怕。」
讓人感覺安心,偏又隱隱恐懼叢生,兩股複雜的情緒糾纏不清,零落任由自己沉淪在擁抱的溫暖中,忽然覺得好累好累,不想再掙扎了。
就這樣吧,將自己交付出去,此後若能在他身邊安靜生活該是多麼奢侈的幸福。
思及此,有著海藍色雙眸的少女綻開花一般嬌艷的笑顏。
情花初綻,傾倒眾生,玄武翼亦無法倖免。
薄唇掠走她唇角最惑人的笑,十指緊緊扣住此生認定的那個人,男人高軀堅實的身子覆下,雪色的輕紗幃帳於夜風中翻滾如浪。
碧色長廊中,小巧的女子拖著曳地的棉布長裙,長長的裙擺逶迤於地,她赤著腳一路緩行。一燈如豆盞於少女掌中,風搖影移間,刺骨的寒風掀起裙的一角襲上她稚嫩的肌膚,腳踝連同臉頰、手臂都因寒冷的空氣泛開一暈暈層疊的紅,她渾然未覺。一雙如琉璃打造的眸晶瑩剔透流光蜿蜒,就算是夜,亦無意專美於前,僅跟隨燈火之後拖著乳白的裙,亙出橫影長長。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高聳的廊柱旁忽然閃出一個人,腰際一條侍衛隊專屬的紅色綬帶在明滅的燈光中閃耀刺目的光芒。
「巫女請留步。」
「我只是想去神殿看看羅利。」零落半仰頭,表情嬌憨。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表情,聲音中是不帶一絲感情的冷,「臣下會好生照顧獨角獸,巫女大可放心。請巫女不要再讓王擔憂操心了!」
「我不會再逃走了。」
冷酷噬血的笑浮現在風中,噹啷出鞘的白亮刀刃劃開夜的暗黑,「巫女早該有此覺悟,」
零落震驚,怔怔地看著他,「你要殺我?」說罷清淡的笑了笑,「大可不必煩將軍勞神……」
始料未及,一股鮮血由她口中噴射出去,淋濕雪亮的長劍,「神會懲戒我的。」
零落痛苦扭曲的表情並沒能成功阻止對方的殺戮,血跡斑駁的劍高高舉起,『要怪就怪上天不公吧。」
「我釀的果,我自己吞。」零落眼神清澈,無半絲雜質。
劍迎頭劈下。
「滄煌,住手!」一切真實得讓人害怕,玄武翼驀然大喝出聲。
彷彿就在等待這一刻的來臨,侍衛隊隊長,海藍色長髮的少女,以及刺向少女胸口的無情長劍狀態支離破碎,千千萬萬顏色各異的碎片漫天飛旋。夜神弗洛藍由凌亂盤旋的碎片中走出來,沉穩的笑容透露出身為神祇的睿智與冷漠。
「弗洛藍。」玄武翼眨眨眼,半懸的心終於放下。
夜之神弗洛藍只能出現在人們夢中,原來這只是一場夢。
「玄武翼,對於自己犯下的罪,你可有承擔後果的勇氣?」
不屑於神祇高高在上的姿態,玄武翼收起失控的情緒,恢復往日的冷漠,「玄武翼自詡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對於愛,也一樣嗎?」
觸及到內心的問題,他拒絕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則。」
「若是她因你而傷,瀕臨死亡,你會怎樣?」
「亡靈之界將再無統治者。」
「若是她因為想要保護你而不得不遠離,你會怎樣?」
「天涯海角追隨。」
「若是上天要收回她,你會怎樣?」
「滅天。」
鏗鏘有力的回答響徹整個暗之界,黑暗由淡轉濃,直至伸手不見五指。弗洛藍略帶苦澀的聲音逐漸飄遠,「玄武,其餘的需要你自己去尋找答案了。無情與多情,不知哪一個更傷人……」
「等……等等!」猛然坐起身,玄武翼瞪視著眼前雪白的幃帳,哪裡還有夜之神的蹤影。裸露在空氣中的胸膛要他憶起昨夜的激情,扭頭看去,身邊卻已空空如也,胸口不由得泛起抽痛,手指狠狠捏入掌心。
零落,再一次從他身邊逃走了。可惡的女人!
侍衛兩短一長的敲門聲,適時壓制住他澎湃燃燒的怒火。
「王,殿外有人求見。他說他叫青軌。」
青軌?青龍國的皇子,他並沒有被遲墨殺害?
原來遲墨並沒有殺死青軌,原來他還沒有完全識破遲墨臨死前布下的陰謀詭計。忽然,玄武翼心底湧出一股風雲變色,大樓將傾的戰慄感。
遲墨,到底想用什麼手段來報復自己呢?
他合上眼,「請他在書房等候。」
青軌負手臨窗等了很久,等來的卻是凰鳥。
換下繁縟的曳地長裙,樣式簡約的宮裝讓凰鳥恢復了英姿颯爽的騎士美人形象,順勢合攏門扉的同時,她展顏一笑,「介意我進來嗎?青軌皇子。」
他露出一貫的溫和表情,「你已經進來了,西方第一舞姬。」
「沒想到青龍皇子看似溫和,骨子裡這麼犀利,連惡作劇的機會都不給我。」
凰鳥頑皮地眨眼,在玄武面前的拘謹和小心翼翼蕩然無存。
青軌很認真地點頭,「都怪第一舞姬貌美如花、舞技超群,要想不知道真是難如登天!」
她咯咯笑出聲。「酸得倒牙的奉承。」
「可還受用?」他有模有樣的學她眨眨眼。
凰鳥笑到腸子打結,「真是不枉此行,青軌皇子如此可愛,讓人好想抱回去珍藏!」
「那要問問玄武王是否同意,被砍頭就不划算了。」青軌遺憾地搖頭。
「不能同年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日死。」她雲淡風清地說,眼神輕飄。
青軌不再搞怪,恢復正經的斯文表情,柔聲說:「這種事情不要輕易說出來。」
凰鳥凝視著他身後的窗紗,眼神中壓抑著莫大的痛苦,「沒想到青軌皇子也這樣情深似海,真是意外。」
「遇到相屬的人,自然不再漂泊。」
她苦澀地別開眼,「相屬的人……」屬於她的那個人,在哪裡?
「談心時間可以結束了嗎?」玄武翼雙手環胸靠在門框邊,挑高眉梢好笑地看著怔在原地的兩個人,隨後繞過他們走向案桌,「下次談心記得找塊僻靜的地方,免得某個多嘴的侍衛把事情洩漏給白虎,那就不太好辦了。」
揶揄的口氣令凰鳥當下紅透臉頰,提起裙擺行禮告退。
門開了又關,女子輕巧的足音逐漸遠去,直至消失,青軌才收起溫吞的笑容,正色道:「不要意外,遲墨沒有能力殺死我。父親有話要我帶給你。」
「哦?」不是弗洛藍而是老龍王,玄武翼難免有些詫異。
「宿命早已注定父親會死在遲墨手裡,希望零落不要耿耿於懷。過去種種的錯都是父親一時糊塗,看不破所致,所以……」
「臨死前才想悔過,未免太卑鄙了。」他勾唇淡笑。
青軌苦笑回應,「父親要我在青龍誕生之後將這些轉告你,由你傳達給零落。」
需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嗎?「為什麼是我?」
「不過是想警告你——禁忌不可為。」
禁忌,不可為——五個字宛如青天霹靂在玄武翼腦中炸響,他慌然瞠大雙眼盯住青軌,後者週身並沒有展開四方神祇專屬的護體結界。
他,不是青龍!?
「你是說……」玄武翼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虛弱的低聲確定。
青軌的神情依然淡至靜寂,「無論傷害還是背叛,無論使用什麼辦法,都不能改變零落成為新一代青龍這個事實。」
血液在一瞬間被抽乾,身體空蕩蕩的失去重量,玄武翼甚至可以看見指尖緩慢凝結成冰柱,原來絕望如此寒冷徹骨,「原來是零落……」
「雖然昨夜的傳承感應光柱有點奇怪,但是同為四神的你也該有所感覺吧?」
回憶的片段在玄武翼腦海中迅速重播——
遲墨猙獰而扭曲的笑說:「青龍……玄武一切還沒有結束……我等著你們……」
零落淚如雨下,「翼,你會後悔的。」
自己是怎麼回答她的?
「對於你,我從未後悔。」
是的,他從未後悔。
但是,觸犯禁忌的後果是——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原來這就是遲墨的陰謀,所有人都在警告他,所有人!
然而……
死一般的靜默後,空氣中爆響酷似鬼哭狼嚎的笑聲,「哈哈哈哈!」
所有人,包括遲墨在內的所有人啊!
面對瀕臨瘋癲邊緣的玄武翼,青軌處變不驚的神情顯得那麼超然,「傳達完畢,我該走了。」
「太晚了,青軌。」大樓傾倒,鋪天蓋地的絕望和痛苦將他淹沒。
「只要肯去做,沒有所謂太晚的說法。」
一句驚醒夢中人,歇斯底里的笑聲逐漸停歇,玄武翼安靜下來,「是啊,我也該去找零落了。」說罷,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書房。
青軌疾步跟出,然而玄武翼的步伐快如閃電,轉眼間便消失在臨近午時的明媚陽光中,再也尋不到了。
青軌有預感,這是他們第一次交談,也是最後一次。
圓滾滾的漆柱旁,凰鳥形單影隻,慼然詢問:「傷心,何時才能消失?」
青軌仰起頭,落一眼絢爛明媚的陽光,回答,「當你不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