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光皇的白虎與玄武沒有被賦予進入荒蕪花園的權利,同樣,夜之神手下的青龍與朱雀亦無法接近光皇的月之桂庭院。
如今,玄武翼能暢通無阻的進入荒蕪花園,完全是因為吸取了青龍神力所致。結合的瞬間,彼此的神力隨血脈和氣息相互融合,貫通身體。
擁有了光明與黑暗兩種特質的人,可以沒有任何顧忌的進入世界的每個地方,無論是光皇的廚房還是夜神的臥室,甚至連禁地死亡海都可以涉足。死亡海底埋藏著各界神祇的秘密,即使是光皇和夜神都不可輕易進入,更何況是四方神祇。
撥開身前怒放的白色梔子,玄武翼向花園深處走去。
「真是安靜啊……」歎息如風,怒放的花朵搖曳成浪,他停在花海中央環視四周——凝固不動的朗朗青天,肆意怒放的花海和其中那抹纖細的藍色背影。沒等他走到跟前,她已旋回身,衝他嫣然一笑。
花海絢爛的光芒霎時被掩蓋,天地間只餘下少女明媚的笑顏,玄武翼驀然睜大眼,「零落?」
「你來了。」彷彿早知他會來,沒有絲毫驚訝,,零落撫平裙褶站起身,「每次我都會到這裡坐坐,我想也許你也會來的。」
他伸手扶住她搖晃的身子,免得她不留神被長長的裙擺絆倒,「在等我嗎?」
她莞爾,頑皮地眨眼,「在夢裡可不可以說謊?」
長久以來一直籠罩在兩人之間的灰色陰霾終於被夢境驅散,玄武翼淪陷在零落孩子氣的笑容中,「當然可以。」
「只是寂寞,想找個人陪。」她踮起腳尖,將梔子花環戴在他頭上。
「說謊。」他淡笑,捏捏她粉嘟嘟的臉頰。
避開自己的臉頰使勁的揉,她笑得像只小狐狸,「說一輩子就會成真。」
他失去笑容,臉色凝重,「那麼喜歡騙我嗎?」
她賊兮兮地笑,捏住他的左頰用力扯,「臭脾氣玄武,一句話說錯就翻臉!」
即使臉型被扭成奇怪的形狀,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在笑,那是寵溺的笑容。「如果我的脾氣壞,早把整個世界翻過來了。」
「你以為你沒有麼?」愛嬌地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她合上眼,眼角洩漏幾分生澀的柔軟。
沒有風,花海很安靜。玄武翼擁著心愛的少女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夢就碎了。
「翼……」零落輕聲呼喚。
「嗯?」
她倚著他高大的身子,仰起臉。「你該走了。」
從玄武翼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有著類似籐蘿的花紋由零落衣領中延伸出來,攀上白皙的脖頸,「這是什麼?」他錯愕地問,手停在她的臉頰旁,籐蘿在白玉般的面龐上開出邪惡的紫色花朵。
「懲戒。」她的口氣很淡,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他倏然而驚,刺骨的涼浸入手指尖,迅速掠奪手臂的全部溫暖,「到底,到底是什麼樣的懲戒?」
「青龍和玄武的鬥爭。」猛然倒退出他的懷抱,她大力摟住自己顫抖不已的肩膀,瞠大雙眸吼道:「快點離開這裡!快點醒過來,即使在夢裡也不安全!」
玄武翼疾步向前,被零落揮出的青色迷霧攔住腳步。青色的霧氣鋪天蓋地瀰漫在荒蕪花園中,他滿眼都是深深淺淺的藍,哪裡還有零落的影子!他四處亂撲,焦急大吼,「零落!你在哪裡?零落!」
「快點離開,不要讓我毀了你的精神!」
帶著哽咽的聲音遠遠傳來,遠得像在天的另一邊。
「我是不會丟下你自己走的!零落!」沒頭蒼蠅一般亂闖的玄武翼眥目嘶吼,然而無論轉多少次身,走出多遠,眼睛裡依然是青茫茫一片。
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喚空檔,世界一次次陷入最初的沉寂,彷彿方纔的甜蜜與苦痛不過是場瞬間即逝的夢。
不知道走出了多遠,呼喚了多少聲,直到口乾舌燥再也發不出聲音,他終於停下疲憊不堪的腳步。周圍的青色迷霧逐漸消散,露出若隱若現的天空與花園,他靜靜地站著,凝視著不遠處葉瓣小小的花朵。他知道零落已經不在夢裡的任何地方了,她似乎特別偏愛用這種毅然決然的殘忍態度離開。
「巫女!巫女!」焦急的呼喚聲由凝滯的天頂輕飄飄蕩下來。
玄武翼仰起頭,瞪視瓦藍的天空,惡狠狠的目光彷彿要將天幕灼出兩個大窟窿。是滄煌!滄煌在呼喚零落,一聲連著一聲,卻一聲輕過一聲,不多時竟然完全消弭在空氣中了。
「滄煌!」玄武翼揚聲大喊。
世界一片沉靜,沒有任何回應。
「零落!」猛吸一口氣,他仰天咆哮。長長的尾音在荒蕪花園上空橫衝直撞,苦苦掙扎。
此時,夜之神弗洛藍的荒蕪花園像是一幅水彩靜麗,有著不可方物的美麗卻靈性盡失。
☆☆☆
自從第一場雨來了以後,氣溫驟降,一天比一天冷了。
「再過幾天,我們不得不離開這裡了。」零落收起搭晾在灌木叢上的衣裳,望著陰沉的天空自言自語。
守在她身旁的獨角獸打出一個響鼻,圓鼓鼓的腮幫蹭蹭她的手臂。
她點點它的鼻尖,「羅利,我們需要溫暖的房間和爐火,不然冬天還沒到我們就先會凍死。」
來回摩擦她的手掌心,羅利對這個提議表示贊同。
可搬到哪裡去,怎麼搬便成了擺在她面前最大的難題。零落揉揉顰緊的眉頭,「真是難辦啊!」
羅利甩著長長的頸鬃,銜起盛滿水果的竹籃,遞向零落。
後者哀哀歎息,故意漠視它垂涎三尺的神情,「這麼貪嘴可不容易找到收養人哦!」
聞言,啪地一聲,竹籃重重捧上地面,水果攤撒一地,羅利受到極大的恐嚇般僵在當場。
零落只當沒看到,逕自返回山洞,「把水果收拾一下拿進來,中午吃水果粥。」
玄武翼從夢境中爬出來,睡眼惺忪間看見一抹纖細的身影站在洞口。長著獨角的小馬叼著水果籃子筆直衝進山洞,直直衝向自己,「羅利?」還來不及反應,一人一馬撞成一團,哎喲聲不絕於耳。
「感情還真好,一見面就這麼親熱!」有著海藍色長髮的少女笑意淡淡地走到他面前,拍拍羅利圓溜溜的肥臀,「快點起來,不要壓到病人!」
病人?玄武翼目瞪口呆地指指自己鼻尖,「我?」
零落奮力推開它肥嘟嘟的身子,「你昏迷了三天,看樣子恢復得不錯。」
他擺動雙臂,除了微微的僵硬外,沒有其他不適。他一副奇怪的表情來回梭巡采光奇差的山洞,「白虎森林裡應該不會出沒大型野獸才對……」
「現有食人魔零落一頭。」她嫣然笑起,仔細打量著他紅澗的臉孔,「你被俘虜了!」
她說他被俘虜了……他只能點頭表示贊同。
「沒想到一向強悍的玄武王也會倒下去,過度疲勞也是會致命的。」零落輕責,接過羅利銜來的濕毛巾遞給他,「擦擦臉,吃點東西吧。」
「怎麼搬到這種地方來了?滄煌呢?」玄武翼迫不及待地問:「這麼潮濕陰冷的地方根本無法住人。」
她拒絕回答,撿起散落在床上的水果放回籃子,「今天摘到不少東西,可以做水果粥呢。」
他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回答我!」
零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答你什麼?」
「滄煌呢?他怎麼會允許你搬到這種破爛的地方來?」
「滄蝗離開了。」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悠遠沉靜,「他也是人,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
雙手脫力,滑下她的肩膀,玄武翼苦澀地抽動唇角,「絕對不可能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零落淡然地說,繼續收拾水果,「我不會再趕你走了,反正無論怎麼做,你都會追過來,想留下就留下吧。」
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英俊的面容上浮現小小欣喜的笑花,「當真?」
然而她接下來冷靜的回答徹底粉碎了他臉上才剛萌芽的笑容,「畢竟一個人太寂寞了,有個人陪總是好的。既然滄煌走了,你來接替他吧。」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他艱澀地擠出聲音,心裡的舊疤淌出鮮紅的新血。
「我沒有必要說謊。」零落揚起眼睫,海藍色的眼底隱藏著絕望的灰色,「滄煌寧可捨棄生命也要忠實於你,真讓人羨慕……我真的好累,什麼地方也不想去,請你陪在我身邊,陪我過完剩下的日子,好嗎?」
玄武翼聽見自己心裡滴滴答答流血的聲音,他傾身,輕柔親吻她的頹頭,「滄煌是個死心眼。不要再說傻話了,我會一直陪著你。」
「你也一樣。」零落強忍淚意,額頭抵住他寬闊的肩膀,「都是又臭又硬的石頭。」
「這樣不好嗎?」他輕聲問。
淒艷絕美的笑花緩緩綻放,「沒有什麼不好的。」這樣,其實很好很好……
「把那些痛苦統統交給我吧!從今天開始,在我身邊幸福的生活。」拿丌零落手中的水果籃子,玄武翼的笑容宛如醺人欲醉的春風——那麼幸福。
「傻瓜玄武。」幸福脆弱到一觸即碎,零落似乎想起了什麼,從腰側抽出匕首放在他手中,「無論如何都要答應我.當我危及到你的時候不要手軟!青龍是可以殺死的,滄煌無法做到,但是你一定可以。只要擁有同等神力的人,對準心臟剜下去……」
「零落!」他低咆,喝止她,「不准胡說八道!直到現在,你仍然不肯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倒在他懷裡,零落依然冷漠如冰,「你是驃騎王,一定可以的。下手俐落一點,我很怕疼。」
「你一定不會有事的……」玄武翼無力地說著,可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語言又怎麼能夠安撫她?他唯有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緊緊的,再緊一點。
「翼,不要讓我失望。」她縮縮肩膀,在他手臂中尋求一點點溫暖。
他垂下頭,低聲請求,「讓我看看。」
那是他們共同的夢,真實,不容置疑。
零落沉吟半晌,緩緩點頭。
衣裳拉開,盤踞在雪白肌膚上的深紫色籐蘿像一把把銳利的尖刀,將玄武翼最後的祈望分割得支離破碎。
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原來那些安慰不過是脆弱的謊言,用來自欺欺人罷了。再一次將她緊緊擁入懷抱,他的眼淚順著她海藍色的長髮瓢潑而下,「找個時間,我帶你去月之桂庭院走走,那裡風景很不錯,和荒蕪花園完全不同……」
他們在開滿鮮花的山坡上搭起一座小小的木屋。尖尖的屋頂,寬敞的內室,還有整扇整扇落地的大拉門和鬆軟的木製小平台。只要拉開其中任何一扇門,大片大片清爽的陽光便會撲進房間裡,懶洋洋地傾灑一地。
躺在木屋外緣的木製平台上曬肚皮睡懶覺是獨角獸羅利新近的嗜好。有時候零落也會來湊熱鬧,倚著它堅實的背曬日光浴,不知不覺睡著了。那是極為香甜安慰的休憩,通常要到夕陽西下才肯醒米,重要的是——沒有夢。
偶爾沒有被睡神召喚,零落會哼些失傳已久的童謠。下顎平放在獨角獸立起俏麗的小耳朵上,少女夜鶯般婉轉多情的歌聲盤旋而起,縈繞雲霄。
有飛鳥掠過的山澗
獨角獸誕生在白色梔子裡面
白色的花瓣詮釋出永遠
吟詠詩人的歌聲還來不及成為詩篇
你要的幸福風化成亙古的誓言
你是否會為了得到夢想中的愛情情願放棄語言
掛在樹梢上回不去的月魘
那是誰哭泣的臉
傳說中你在微笑你會哭泣你的夢清晰可見
讓召喚的祈禱逐漸遙遠
我以神的名義許願
願在你夢中靜靜行走任無盡的思念蔓延
愛讓古老的傳說無限次重演
我感到疲倦之前
你說你不會遺忘愛是生命唯一的語言
雖然距離家還很遙遠
你只說害怕再也不能回到我身邊
雖然距離家還很遙遠……
玄武翼拎著新打的野味遠遠走來,俊美的面容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目光凝聚之處,心愛的少女彷彿初綻的花樹,在日漸陰冷的秋日裡開出春季的爛漫。
「你回來了!」歌聲停歇,零落坐直身體,揚起笑臉
「我回來了。」玄武翼俯下身,吻吻她紅潤的面頰。
她瞇起大眼,摘下沾在他黑髮上的枯葉,「我們兩個好像野獸。」
他的笑容甜蜜到似乎要滴出蜜汁來,「今下天打到很肥的野雞,晚上好好改善一頓。」
輕輕環住他的脖頸,她送上蜻蜒點水的吻,愛嬌地說:「傻瓜。」
似乎才意識到她的說詞,玄武翼臉上紅潮湧動,一直蔓延到耳根,「不准胡說!」
零落咯咯笑起來,「呆頭鵝。」
被取笑了!他尷尬地沉下臉,一字一頓地說:「你、說、什、麼?」
零落做驚恐狀——杏核眼瞪得又大又圓,粉拳抵在唇邊,學他的口氣一字一頓地說:「你、在、臉、紅。」
「你很得意嗎?」盯住身前猶自笑得開心的少女,玄武翼壓低聲音,口氣頗為不善。
目光掃掃他緊皺的眉頭,再掃掃他抿緊的唇角,零落將小巧的下巴向上揚起,形成得意的姿態.「這才是我很喜歡很喜歡的翼。」
一個措手不及,玄武翼淪陷在她帶些孩子氣的如花笑靨中。
記憶中的零落總是臉色慘白如紙,唇角倔強的抿著,故做堅強的模樣讓人心疼不已。而如今,塗了淡淡的陽光,嬌俏的容顏水靈靈得彷彿可以捏出水來。一掃往日的陰霾,恢復古靈精怪的零落依然是四年前那個沒有經歷過任何傷害的純真少女,依然是那個讓他不禁迷醉的藍發少女。
捏捏她尖翹的下巴,他寵溺萬分地問:「只是喜歡嗎?」
「當然不是!」零落故做神秘地眨眨眼,「而是——很喜歡很喜歡。」
唇角揚起笑,洩漏些許不懷好意,頂著黑色長髮的「大灰狼」
猛然撲倒面前的少女,狼爪直取她的軟肋——腋下,隨著「哎喲哎喲」的呻吟與無法忍耐的嘻笑聲,兩人滾成一團。
被吵到無法漠視,白色獨角獸打了一聲響鼻,站起身,甩甩尾巴走掉。
「卑鄙的傢伙,連羅利都無法忍受你了!」笑到氣喘吁吁,零落掙扎著拍開大灰狼的爪子。
「它該感謝我幫它懲罰惡主子。」再接再厲,爪子再上。
「反正我是壞人。」笑著,縮成小團,她悶聲嘟囔。
將略帶落寞的可愛身形抱在懷裡,吻吻額頭後緊緊擁住,玄武翼低喃著,「我的小壞蛋。」
此時此刻,執著對「喜歡」還是「愛」已毫無意義,畢竟幸福正溢滿掌心,香甜的心情向外洩出,瀰漫在每一寸空氣中。
零落躺在戀人懷抱中,舉起他佈滿厚繭的手掌,大張的五指切割頭頂碧藍的天空,四分五裂的陽光碎片散落在她白淨美麗的面頰上,「說個故事給你聽。」
「嗯。」
「這是個很古老的童話,說的是在一塊神秘大陸上住著一隻獨角獸,有一天它遇到了一隻來自其他大陸的龍,他們相愛了。
不久之後,龍想回家了,於是他們決定比賽,輸的一方要絕對服從贏的一方。
比賽開始了——
獨角獸說:「我可以一口氣從這裡跑到那邊的山坡。」
龍說:「你是長跑冠軍。」
第一回合,獨角獸贏了。
獨角獸說:「我可以飛到雲彩上面。」
龍想想說:「扇扇翅膀,我就已經在雲彩上面了。」
獨角獸不滿地嘟囔,『哪是因為你的翅膀比我的大。」
第二回合,龍贏了。
獨角獸說:「我愛你,從這裡一直到月亮上。」
龍笑咪咪地說:「我愛你,從這裡一直到月亮,然後——再繞回到你身邊。」
獨角獸沉默了。
最後的回合,依然是龍贏了……」
零落疲倦地合上眼,她感覺到他的呼吸拂過自己頭頂的軟發。
「然後呢?」玄武翼輕聲問。
「然後……忘記了……」蜷在他的手臂中,她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身體空蕩蕩的。
身為光皇與夜神的神獸,龍與獨角獸根本無法長時間生活在彼此的世界裡,否則將會魂飛魄散。結尾自然不可能幸福……
她為何會突然想起這個失傳已久的傳說,又極為愚蠢地講了出來?真是自討苦吃……
玄武翼小心翼翼地翻轉戀人僵硬的身子,凝視著她宛如藍色寶石的雙眸,說:「讓我來告訴你故事的結局。然後龍對沮喪的獨角獸說:我這麼愛你,又怎麼會捨得你傷心。有你的地方才是家,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喂,你又不是獨角獸,不用太感激我……」
零落強忍淚意,「你這個油嘴滑舌的騙子!」
那是令陽光為之失色的笑容呢,他瞇起眼,手指不由自主捋順她凌亂的長髮。
凝視著對方情深似海的神情,零落再次不爭氣地紅了眼圈,泫然欲泣的臉龐慌忙壓入戀人的頸窩,控訴般的低喃出聲,「為什麼幸福總是那麼虛幻,彷彿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
「因為人心太脆弱。」玄武翼代為解答,「灰心了絕望了,即使唾手可得的幸福也會隨之溜走。唯有一心一意堅守感情的人才會最終得到幸福。」他忽然衝著她頑皮的眨眼,「像那種身心皆如磐石堅固的傢伙,一定幸福得不得了!例如:玄武翼。」
她終於破涕而笑,「臭美!小心摔下來!」
「怎麼會呢?」他的表情好像偷到油的賊老鼠,「平台很結實,絕對不會塌的。」
零落悶不做聲,手指使勁地抓抓玄武翼的脊背。這種程度的痛對他來說不過是被小貓的尖爪輕輕搔過,他朗聲大笑。
「壞心眼!」她惱了,狠狠咬住他結實的肩頭。一鬆口,聲音便掉入幽深的谷底,她萬分哀傷地說:「翼,我帶你去看看滄煌吧。」
☆☆☆
滄煌埋葬在山坡附近的小樹林裡。幾抔黃土,一塊沒有任何署名的光禿禿石碑——寒酸而簡陋的墳包淹沒在日益漸衰的青色草叢中。彎下腰,將滿懷花束放在墓碑旁,零落淡淡一笑,「你的王來看你了,滄煌。」
玄武翼跟著蹲下身,手指輕輕撫上墓碑光滑的表面,滿心內疚道:「我來晚了。」
她垂下頭,濃密的劉海遮住面孔,看不清表情,「因為不知道怎麼寫,所以碑文沒有刻上去……」
「那就不要寫了。」細細摩擦著冰冷的碑體,他喃喃自語:「這樣空著也好。」
零落似乎受到很大刺激,錯愕地盯著他看,「為什麼?怎麼可以沒有碑文?」
「因為……」玄武翼沉吟,繼而發聲,「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至少也該有個名字。」她輕聲提醒。
他點頭贊同,指尖滑過石碑表面,一層刺眼的金色光芒隨之而生,滋滋的灼燒聲過後,「滄煌之墓」四個蒼勁有力的瘦金體大字出現在碑面。
長久地凝視著灰色發亮的墓碑,零落臉上浮現欣慰的笑意,「這樣就好,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玄武翼安撫地揉揉她的發頂,「這樣就足夠了。」
她不動聲色地偏偏頭,躲開他溫暖的手掌。
他怔怔地看著自己僵硬在半空的手臂,身邊的少女已俯下身,額頭一下下磕在碑前的土地上。硬生生打了個機伶,他神色慌張地抱住零落纖瘦的身子,厲聲阻止她愚蠢的行為,「滄煌沒資格接受如此大禮,你想害他魂飛魄散嗎?」
零落動也不動地任他抱著,靜幽幽的聲音順風飄出來,「早就魂飛魄散了。」
玄武翼將戀人抱在懷裡,用袖子擦去沾在她額頭的塵土,「說不定他已經投胎轉世成小嬰孩,在嬰姍學步了。」
她茫然地看著散落地面的花束,淒淒笑起,「一個連軀體都沒有的人要怎麼投胎,你告訴我吧……」
風靜,人靜,眾神靜默。
玄武翼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握掌成拳,手背青筋條條凸出,聲音卻是偽裝出的雲淡風清,「連棺材都省了,那傢伙一定很得意沒花我半枚通用幣。」
「真想揍你一頓!」零落從牙縫裡擠出聲音。
他篤定地說:「滄煌一定是為了自己的信念,心甘情願赴死的,他不需要我們的悲傷和眼淚。」
「那種愚忠!?」她跳起來,冷冷地笑,「他分明可以逃開的!」
她激烈的情緒對玄武翼沒有絲毫影響,他依然平靜似水,「真令人羨慕,換了是我也會這麼做的。」
「以卵擊石!玄武族的人都是頭腦有問題的白癡嗎?」氣到七竅冒煙,她完全不顧形象地揮舞手臂。
玄武翼站起身,拉她手腕,說:「不早了,回去吧。」
零落忽然安靜下來,直勾勾盯著他,彷彿是在看著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翼,你不想知道滄煌是怎麼死的嗎?」
「人已經不在了,知道與否都無所謂。」
「玄武王,你就這樣對待一個對你鞠躬盡瘁,忠心耿耿的烈士嗎?」她緩慢低沉的問。
他刻意忽略心口處撕裂般的疼痛,將目光放得很遠,「滄煌跟了我那麼多年,我們很瞭解彼此。」
「很瞭解……」零落逐漸綻放的笑花溢滿極致的苦,「滄煌經受的痛苦——一瞬間灰飛煙滅的痛楚,你又怎麼可能瞭解?」
「零落!」玄武翼大力拍打她的臉頰,似要將那些痛與苦全部驅散,「不是說好把那些痛苦的回憶全部交給我嗎?不要再去回憶了,忘掉它們!」
倒退一步,她垂下頭,濃密的藍色劉海下傳出淒零的哀號,「根本無法忘記!」
眼見她再次陷入絕望的心魔,他疾步追上,大聲吼叫,「忘不掉也要忘!你要背棄我們之間的約定嗎?」
然而,來不及了——
「我忘不掉——」美麗的眼睛裡是一片沒有任何色彩的空洞,她輕輕地說:「忘不掉每個痛苦的日日夜夜都陪在我身邊的滄煌、忘不掉他寧可死也絕不獨自逃走……」她顫巍巍地抬高雙手,「忘不掉我就是用這雙手挖出他鮮活的心臟、忘不掉……他臨死前依然微笑的臉……他要我轉告你——他沒有辦法繼續為你盡忠了,他很抱歉……」
那鮮血淋漓的場景彷彿就在眼前,瀕臨死亡的滄煌此時正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玄武翼抽動唇角,強行勾勒出一副冷氣森森的表情,然而眼中湧現的薄霧無意間洩漏了他的全部疼痛,「你被打動了?」
同樣處於極痛中的零落並沒有發現戀人真正的心情,怔怔地反問:「你說什麼?」
只需一瞬,他已經成功斂去險些失控的情緒,「敢碰我的女人,即使是滄煌我也不會放過。」
「住口,玄武翼!」隨著一聲嬌斥,她淚花飛濺。
「就這樣死了,太便宜他了!」探手抓住她揮來的手掌,玄武翼危險地瞇起眼,「你要為了那個男人打我?」
氣急攻心,零落只覺一陣頭暈眼花,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
他及時攬住她,將人打橫抱起,微微歎息,「不過既然人已經不在了,我可以當做完全不知情。」
嚴重的脫力感充斥全身,她竟然虛弱到連動動手指都做不到,唯有慼慼然地笑,「玄武翼,我真是有眼無珠,看錯了你……」
玄武翼緊緊抱著她,疾步返回木屋,一臉近乎絕望的恐慌,卻偏要彆扭地說著與之完全無關的話,「他也這麼說過……」
「我和滄煌都看錯……」話未說完聲音已散,零落昏了過去。
☆☆☆
是夜,皓月當空。
構造別緻的木屋由裡向外籠罩在一片藹藹的昏紅中,溫潤的顏色一直鋪散到黑夜深處,連暴露在白月光下的樹木都沾染了幾分,整個森林宛如陷入軟紅火焰中沉靜地燃燒著。
木屋內,有著紅色長鬈發的紼炎於胸前劃開一個倒置的五芒星圖案,南方朱雀特有的療傷結界緩緩縮小,縮至拳頭般大小,被收回掌心。隨著結界的收斂,瀰漫在森林上空的昏紅逐漸散去,白月光重返失地,靜幽幽的綻放。
為床上陷入昏睡的人兒拉好被子,紼炎站起身,看向坐在窗邊發呆的玄武翼,一本正經地說:「她現在非常虛弱,你要特別小心,別把她氣死了。」
她強忍笑意小心翼翼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但他卻笑不出來,「好像造成反效果了。」
「極度絕望是很容易引發體內潛伏的神力,但是做得太過分……也很危險!」
紼炎連跳幾步,蹦入他對面的座椅中。
玄武翼抽動嘴角,扯出一絲艱澀的笑,「我似乎也被影響了。」
「生病的人都是這樣。」紼炎探身,指尖點點他的胸口,「青龍很虛弱,休息幾天就會好的。倒是你,不要自亂陣腳,小心害死她!」
浮現在她眉梢眼角的淡淡的成熟,讓他有些驚訝,「紼炎,你成熟了不少。」
「喂喂,想挨揍嗎?」她揚揚下巴,揮揮拳頭,「有心上人的老男人不准對我拋媚眼,小心我當真哦!」
她誇張而活潑的性格總是能讓人不由自主地恢復愉悅的心情,玄武翼柔了僵硬的表情,「在那個世界……弗洛藍對你還好嗎?」
回應他的,是紼炎極為哀怨的白眼,「不要跟我提那隻豬頭!」
他呵呵笑道:「看來發展得還不錯。」
「少管閒事,大叔!不然我就像第一次那樣把你踩扁!」瞪著圓圓的眼睛威脅,她站起身,「該回去了,我不能在這裡逗留太久,不然被那個超級愛吃醋的笨蛋把身體丟進河裡餵魚麻煩就大了!」
幸福正寫在紅髮朱雀尚且稚氣的面孔上,毋需過多的言語來表述。
「謝謝你專程來為零落療傷。」玄武翼誠心道謝。
身體逐漸趨於透明,紼炎不滿地嘟囔,「誰讓她已經衰弱到連治療本能都失去了……我又不能見死不救!我們都希望你們幸福呢。」
「謝謝。」
「不必道謝,玄武,讓我看看幸福真正的模樣吧。」她不無哀傷的輕聲說,玲瓏纖巧的身影消弭在空氣中。
「幸福嗎……」他扭頭看向窗外清冷的夜色。
月上中天,在逐轉涼的秋風中,瀕臨崩裂的恐懼緊緊攥住他的心臟,他聽見自己胸口傳來猛烈的心跳聲——懲戒之日即將來臨。
☆☆☆
天空瓦藍,是那種害了傷感的藍,沉靜而帶些哀傷,彷彿方纔的夢。
零落按住胸口,坐起身。夢境是一貫的蕩然無存,只留下點點酸楚在心間,許是又夢到小時候的種種了。
竟然像老年人一樣開始緬懷過去了,她無奈地淡笑,向四周張望。
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花海,不僅僅是秋天的花,連春天和夏天的花都跨越了季節,不遺餘力的怒放著,似乎生怕留有一丁點兒遺憾。熏風吹拂,蒲公英的小傘兵隨風而起,排列整齊地飄向各自的前程。
風的盡頭,玄武翼牽著高大的獨角獸翩翩走來,來到她面前,他俯身伸出手,「美麗的青龍,是否有幸邀您同游?」
青龍是一根深植在零落心頭的刺,然而被他深情款款呼喚的此時,彷彿連先前的苦痛都消融在他凝視的眼眸中。
她將手指放在他厚實的掌中,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叫,被抱了起來。
「翼、翼!」她慌亂地推搡他的胸膛,「萬一昏倒怎麼辦?」
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們清楚地感知到死亡臨近的腳步。
玄武翼捋順她海藍色的長髮,「我會等你醒過來。」
零落怔忪,扭開頭,眼角溢出點點濕潤。
「我們走吧。」他將戀人舉上馬背,縱身跳了上去,不理會羅利不滿的馬嘶,他踢踢馬肚子,「走吧。」
羅利四蹄生風,轉瞬間已騰空而起,跳出花海的懷抱。
距離陸地越來越遠,遠到小木屋變成了玩具小房子,零落不安地抓緊玄武翼的衣袖,「我們要去哪裡?」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將她摟緊,他輕輕拍打她的後背安慰。
越過厚厚的雲層,繁榮嘈雜的市集入目而來。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人眼花撩亂,穿著粗布衣裳的人們大聲的討價還價,為了一兩個通用幣爭得面紅耳赤,小小的孩子舉著棒糖靈巧的穿過擁擠的人群,摔倒了卻引來一陣笑聲。
零落驚訝地睜大眼睛。
玄武翼為她解說,「這是白虎國。」繁榮鼎盛的白虎國。
她更加迷惑了,「白虎並沒有失道,怎麼可能敗給你?」
他淡淡笑,「因為他摀住真心說話。」
「他……說了什麼?」她小心翼翼追問。
玄武翼俯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她驀然紅透俏頰。
「所以,他挨了拳頭,並盡力討好我,以免我慾求不滿染指他的女人。」
越說越過分了。零落乾脆扭開頭不理人,玩起獨角獸的長鬃毛。
他卻當她是吃醋了,將人生生扳回來,壓進胸膛,「其他女人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這種變相的宣告讓她更加抬不起頭,悶悶地趴在他身上,「玄武王吃了蜜糖嗎?嘴巴這麼甜。」
「青龍國的至尊王者算不算?」他壞心眼地反問,腰間被狠狠捏了一把。
零落仰起紅通通的臉,憤憤然,「再胡說、再胡說就讓羅利丟你下去!」
「好啊。」玄武翼朗聲笑起,甩開韁繩,向後仰去。
她尖叫著抱住他的腰,他的笑聲更加洪亮,「喜歡鬧彆扭的青龍王。」
於是零落白淨的貝齒驀然陷入他的手臂,「你這個混蛋!」
一股刺痛鑽心而來,玄武翼卻依然寵溺的笑著,「零落,等你身體恢復一些,就嫁給我吧。」
「哈?」
零落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便向地面直直墜了下去。玄武翼刷白了臉,慌忙扯住急速下墜的零落,低咆著召喚獨角獸,然而,啪嗒啪嗒飛到身邊的羅利卻是幼馬形狀。渾身通紅的它無能為力地嗚嗚嘶叫,不停揮動前踢。
他微微苦笑,「難道獨角獸也會因為害羞而喪失法力?」
正中靶心!羅利嗖地退出好遠。
「自己回去吧。」玄武翼抱著戀人,單手放出暗色結界將兩人包裹其中,向地面緩緩飄落。
那是一方無人可以介入的世界,專屬於他們兩人的世界。
羅利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天角一抹陰暗的雲彩,旋身,消失在空氣中。
不多時,他們降落在山澗瀑布旁的一塊空地上。嘩啦啦的水聲震耳欲聾,收回結界的同時被濺了一頭一身的水濕。
玄武翼唯有抱著昏迷不醒的戀人找尋乾爽的地方。甫將人放下,臂彎裡便傳出低聲的嬌笑,一隻柔嫩的小手爬上他線條堅硬的臉龐。
「沒想到堂堂玄武王也有面色慘白、不知所措的時候。」
他牢牢捉住那只頑皮的手,在冰涼的指尖上撒下輕吻,「玄武王也是人。」
「是嗎?」零落故做驚愕,推開他站起身,「我以為橫掃東西兩塊大陸的玄武是個殺人狂,不會恐懼心慌的。」
被譴責了呢。玄武翼褪下玄色外衣將她裹住,瀑布旁空氣清冷,「小心身體。」
她推開他的好意,張開手臂撲向瀑布,「瀑布,不要跑!」
他瞇著眼睛,拎著外套跟在她身後,同追激流湧進的瀑布。
細碎的水花撲面而來,清冽而爽快,讓人為之精神振奮。零落腳下踉蹌,險些滑倒,好在玄武翼手疾眼快將人救起,拖回安全的地方。
「小心一點。」
驚魂未定的零落卻是一臉興奮和喜悅,脆著聲音笑,「翼,沒有其他可說的嗎?」
玄武翼將人攬緊,不准她再胡鬧,「嫁給我,跟我回家。」
她想都未想,斬釘截鐵回答,「不要。」
他有些惱了,瞪著她,「不要以為你是青龍我就不會動手綁人。」
她反瞪回去,「不要以為你是玄武翼就可以強迫我回到籠子裡!」
緊握的拳頭忽然鬆了幾分,苦澀爬上他臉龐,「我不會強迫你的。」
「在這裡不好嗎?」零落低聲問,喧鬧的水聲中她的嗓音顯得格外纏綿,「在天地間,相依相伴,一輩子。」
下個瞬間身子一緊,被用力抱住,她能感覺到他惶恐的吐息吹拂在頸間,海藍色的眼睛裡泛開柔軟,「時間不多了,我把剩下的時問都給你。」
「亂說話!」玄武翼小心翼翼扳過戀人的肩膀,面對面凝視她的明眸,「無論去哪裡,我都會跟著你。」
「你才亂說話。」扯扯他額前的劉海,她眼中柔情萬千。
「天地崩裂,不離不棄。」逐個吻過她的指尖,他的唇落上她纖細的手腕。
那是充滿思慕與貪戀的吻。
「玄武翼。」海藍色的女子垂下眼瞼笑起來,明媚一如初春盛放的花樹。
「嗯?」他虔誠傾聽。
零落的唇貼上他微抿的薄唇,輕輕擁住他,低喃,「不離不棄。」
他們身側,白亮的瀑布喧鬧如昔。在湍急的水流上升騰起一道小小的彩虹,小小的虹橋印著溫潤的陽光,搖曳生姿。
☆☆☆
他們一直坐在瀑布邊,同看夕陽西下,一直到夜半時分。
墨色天幕之下,草地間竟然開放著各式各樣顏色亮眼的小花,間或可以在草葉中窺見一枚枚淡黃色的星光,一眨眼不見了蹤影,再一個眨眼,便見無數的星子笑起來,明滅湧滿驚詫的眼。
零落雙手接住飛到面前的小小光點,充沛的光芒由她指縫向外傾洩,映上玄武翼伸來的手。他輕柔的扳開她合攏的手,小小的星星緩緩飛昇,飛過他們的頭頂飛向遼闊幽深的蒼穹。
環顧四下,若干枚光暈正陸續從草葉花瓣下跳躍出來,展開透明的翼,一枚枚、一顆顆緩慢升上天頂。
他們不約而同的仰起頭。星光漫天,傾灑入眼。
「螢火蟲。」玄武翼抓了一隻放回她的手心,輕聲說。
「竟然會有螢火蟲。」零落驚喜的笑。
「或許它們也喜歡聽水聲。」他輕聲低語。
夜暗得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孔,零落攤開手,掌中會發光的蟲子明暗閃耀不定,緩緩飛離。
「翼,閉上眼睛。」
玄武翼乖乖合上眼,零落隨之合攏雙眸,手指惴惴地撫上他的面頰,小心翼翼攀爬——佈滿青茬的下顎、稜角分明的臉龐、薄薄的唇和挺直的鼻樑。
「你做什麼?」沒有制止她,他疑惑地問。
「我要記住你的模樣,這樣即使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也不會認錯。」然後是寬闊的額頭,和濃密的劉海。
「我不會讓你走丟的。」他的聲音中有著疼惜的成分。
「一定哦。」
「一定。」
四目相對,笑意氾濫。
零落順勢倒進玄武翼懷中,神情疲倦,撅撅地說:「讓我休息一下,好累。」
他吻吻她的長髮,「放心睡吧,我會一直在這裡。」
我會一直在這裡。真是溫暖纏綿的誓言。
零落勾起一抹淡笑,安心地合上眼,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
已經第三天了,零落依然沒有任何甦醒的跡象。
玄武翼抱她坐入新打好的搖椅,她偏著頭安安靜靜地躺在高高支起的椅背上,若不是胸部微微的起伏證明著人還活著,他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她便會悄無聲息的停止呼吸,就此離去。
「還是不肯醒來嗎?」
他忽然感覺全身力氣流失殆盡。蹲下身,緊緊握著她纖細的手腕,他好像失去依靠的孩子般,合上眼,停靠在她的膝蓋旁。
羅利懶洋洋地踱過來,在他們身邊找個舒服的姿勢躺下,繼續曬太陽。
一陣寒牽的細碎聲音劃過,獨角獸立起尖尖的小耳朵,睜開大眼,只見灰溜溜的老鼠夫婦拖兒帶女的舉家搬遷,經過他們身邊時發出「吱吱」的勸告聲。羅利曲起前蹄,鼻子拱拱玄武翼的肩膀,低聲打了一個響鼻。
他睜開眼時,老鼠一家已經消失在平台外的草叢中,只看到一小截長長的尾巴,「你害怕老鼠嗎?」
羅利扭開頭,玄武翼順著它頭顱扭轉的方向望去,當即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本空曠的山坡上此時聚集了一群群不同種類的動物——野狗與兔子為伍,獾豬跟在梅花鹿身後,它們成群結隊由密林深處走出,穿過山坡,浩浩蕩蕩向白虎森林外挺進。時不時有零星的動物從灌木或草叢中鑽出,飛快融入龐大的大軍,不見了蹤影。
「這是……怎麼回事?」玄武翼震驚當場,傻乎乎地問。
白色獨角獸仰起優美的脖頸,長嘶幾聲,行進大軍中傳來幾聲鳴叫,彷彿在回應它的召喚一般。
「到底怎麼回事?」他問。
羅利眼睛清亮地凝視著他,回答,「它們要走了,去逃難,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雖然多少有些詫異,玄武翼卻一絲一毫都沒有表現出來,口氣平淡地問:「你會說話?」
「青龍覺醒之時就會了。」它據實以陳。
他淡淡笑出聲,「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何必知道那麼多。」羅利說,沙啞的聲音極為穩重,「感情已然無法凌駕宿命之上,知道的越少,苦難越少。不必背負太多記憶的新生會比較容易得到幸福。連夜之神弗洛藍都放棄了這個動搖的世界,你不必耿耿於懷。」
耿耿於懷?他唯一耿耿於懷的是神戒的殘忍。「這個世界還有光皇。」
獨角獸微微歎息,「光皇早就放棄,陷入永恆的睡眠了。」
「竟然連這件事都知道……」玄武翼扶著搖椅站直身子,「據我所知獨角獸並不是擁有預言能力的神獸。」
「在所有的神祇裡,只有東方青龍擁有淺薄的預言能力,但是這個世界需要一個終結者,原本人選是青龍,可惜宿命根本無法改寫,即使弗洛藍親自出馬也做不到。」
「莫非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這個問題讓他好想大笑,仍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它垂下尖俏的小耳朵,「沒錯。玄武和青龍的相遇,相愛是早就注定的,沒有人可以改變。」
「我們的愛,我們經歷的痛苦,都是安排好的……」玄武翼黑曜石般的眼睛中一片空茫,「原來不過都是神的一場遊戲。」
「不要企圖褻瀆神靈。」羅利警告著,與此同時苦澀溢出眼角,「若是感情有可能改變宿命,哪怕只有百萬分之一,夜之神也不會放棄這個世界,帶著神力不顧一切投入人世輪迴。帶著神力轉生的人注定一生病魔纏身。」
「那些事情,與我無關。」玄武翼冷冷地笑,「弗洛藍受多少痛苦都和我沒關係,我只想知道——我和零落算是什麼?我們的愛情和痛苦到底算是什麼?」
它清楚明白地告訴他,「你們是這個世界塌毀的開端,所有的事件都是因為這個世界的需要。它需要你們嘔心瀝血。」
「說這樣的話,羅利不會痛嗎?」輕柔的聲線由他們身側傳來,零落躺在搖椅上虛弱地看著他們。
「不會。」獨角獸垂下優美的脖頸,眼中有笑意浮現,「當初就是因為無法令你絕望才會選中我,我是無心的。沒有心,沒有情,沒有愛。」
「真是可憐。」玄武翼抽動唇角,做出一個憐憫的表情。
「連『可憐』都沒有,沒有任何感覺。不知道到底是你們比較不幸,還是我……」獨角獸喃喃自語,聲音悠遠。
零落探出手,愛憐地撫摸著它捲曲的鬃毛,「都無所謂了,反正馬上就要結束了。你也快點逃走吧!」
最後一次輕柔摩擦她細嫩的手心,羅利搖搖頭,「我是不會死的,就算你們都死了,也不會死。我要負責關閉這個世界,然後……」
它沒有說完,因為遠遠的傳來浪濤轟鳴的聲音,動物們明顯加快了逃跑的速度,哀號聲直衝雲霄。
「好像大海近在眼前。」玄武翼極目遠眺。遠處依舊是藍天綠樹,疊疊山巒,除了那陣陣震懾天地的咆哮外,一切依然如故。
「馬上就來了。」羅利合攏明亮的眼眸,低語。
「羅利,」零落輕聲喚它,「懲戒除了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還有沒有其他?」
「你想知道什麼?」
紫色的籐蘿圖案逐漸攀爬上少女細嫩白皙的肌膚,一路向上蔓延,糾纏鎖骨,「玄武為青龍殉葬,很不公平……」
羅利嗤笑,「到底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愚蠢的青龍零落!你的懲罰是鑽心的痛苦,他也一樣。」
玄武翼轉過頭。
海嘯聲中,它的聲音格外清晰響亮,「你是因為兩股神力在體內糾纏才會痛苦不堪,而他,則是因為對你的執念。天生下來一顆癡心,便注定了今天的毀滅。」
在她痛不欲生的時候,他一樣在痛。
懷有一顆癡心出生的他,是神埋下的一枚毀滅的種子。
他們的愛情從開始到最後,注定是一場痛無止境的殘局。
因為他是玄武,她是青龍,因為這個世界需要他們相愛,需要他們錯誤的愛情。
「不該是這樣的。」零落靜幽幽地說,指尖狠狠摳入掌心,「這個世界為什麼要否定他賜予的愛情?」
「因為那不過是一個必要的過程,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是嗎?」大滴大滴的眼淚滑出眼窩,不自覺地咬破紅唇,她咬牙切齒地詛咒,「這樣的世界,不如早點毀滅了。」
此話甫出,濃密的樹林後驀然立起滔天巨浪,不遺餘力迎頭拍下,一瞬間,樹木盡折,山巒盡沒。浪濤攜帶著大量的動物屍體瘋狂席捲,巨大的白色海浪猛烈拍打著突起的山峰,數浪踐踏後山峰皆成碎石混入潮水,奔向下一個阻礙物。
一切來得那麼突然,玄武翼根本無法做出適當的反應,只能傻傻地站在飄浮在半空中的結界裡,眼睜睜看著腳下的世界淪為一片汪洋。
「青龍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覷,竟然能隨意召喚海潮。」羅利瞇起眼睛,露出欣賞美景一般愜意的笑,「玄武可以統一大陸,青龍卻可以毀滅世界,不知道誰更心狠手辣?」
「住口!」玄武翼如夢初醒,大聲喝止它宛如火上澆油的言語。
零落海藍色的眼中盛滿獨角獸白色的身影,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這樣的你確實不愧是世界的使者,既然如此,你也和這個世界一起毀滅了吧。」
「你以為你可以嗎?」獨角獸輕蔑的笑。
下一刻利刃成風,把把開鋒嗜血,對準目標激射而去。
「零落!這個世界不能沒有它!」尚存一絲理智的玄武翼大張手臂攔在獨角獸面前,風之刀毫不留情劃開他的衣裳和肌膚,血氣霎時瀰漫開來。
血氣沁人海藍色的眼,眼角泛開絲絲鮮艷的紅,零落低聲咆哮,「讓開!」
玄武翼迎著風刀走向戀人,邊走邊喊,「清醒一點,零落,我們根本殺不死它,只是白費力氣罷了!」
羅利得意地笑著,任風之刀肆意刮過身體,毫髮無傷。
遞體鱗傷的玄武翼終於成功靠近盛怒中的戀人,牢牢地握住她的肩膀,「不要生氣,為什麼要這麼憤怒?最壞不過如此,這個世界賜予我們相愛的權利,前所未有的權利,一點都不值得這麼生氣,不是嗎?」
零落瘋狂地搖頭,藍色髮絲混著淚貼服在面頰上,「我好恨,好恨!」
他大力將她壓在懷裡,摟得緊緊的,「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她絕美的臉孔上浮現近乎扭曲的笑,「既然無法殺它,就毀了這個世界吧!」
猙獰的紫色籐蘿終於爬上少女的頰,朵朵邪惡的紫色花朵爭相綻放。
甩著尾巴得意揚揚的獨角獸見狀忍不住打起冷顫——絕地怒放的詛咒之花曠谷幽蘭,賜予青龍前所未有的莫大神力,足以令整個世界粉碎。雖然注定要毀滅,但是時間未到——意識到這一點,羅利再也無法保持先前的冷靜,衝上前去,「住手!停下來!」
「沒有心的你也懂得害怕嗎?」零落沙啞地問。
「我……」它手足無措地盯著她佈滿陰霾的雙眼。
「這就是這個世界自己釀的苦果,難道還要別人替它吞下嗎?」零落驀然退出戀人溫暖的懷抱,雙手於胸前劃開倒置五芒星圖。
「攔住她!」白色獨角獸驚慌失措的慘叫。
下個瞬間,兩股龐大的青色、黑色的氣流交纏湧出五芒星,將欲上前阻攔的玄武翼與羅利高高擲起摔上結界壁後,突破結界頂端最薄弱的部分呼嘯離去。
似乎肋骨斷了兩根,玄武翼嘔出幾口鮮血,順著結界緩慢滑落。身側的獨角獸已然昏死過去,動也不動地躺在地面上。
「零落……」他最先想到的,依然是她。
然而原本擁有絕世芳華的青龍此時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不停蔓延的紫色籐蘿緩緩侵蝕她白皙的肌膚,只剩臉龐巴掌大小的地方仍保有本色。
「零落!停下來……」嘔出一口鮮血,玄武翼跌跌撞撞走至戀人身邊,強忍疼痛將她抱進懷裡。
「已經停不下來了,這個世界應該知道它到底做過什麼……」神力盡洩,零落只剩下空蕩蕩的軀殼,凝視著他,她連笑都覺得萬分困難。
「傻瓜……」他的臉頰貼上她的,眼淚相互傳遞溫暖。
結界外,交纏的兩股神力在天地間飛躍翻騰,劈開山巒,填平溝壑,滔天大浪下堆積著無數屍體——無論是人的,還是動物。哭泣聲與祈禱聲夾雜在天崩地裂的巨響中,穿透結界壁,鑽進相互依偎著的戀人的耳朵裡。
「我們到底做了什麼?」玄武翼問。
「我們沒有錯。」零落回答。紫色花朵不斷蔓延,湧向口鼻。
天邊紅雲堆積,天的一角火星亂冒,如燃燒的紙一般開始蔞縮泛黃,化成黑色的粉末。空洞逐漸形成,隱匿在天幕後面的死亡海顯露端倪。
然而一切來得那麼優美而靜謐,彷彿不過是一場醉人的夕陽西下。
「就這樣結束了嗎?」玄武翼問。
「這樣不好嗎?」零落反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將唇輕輕壓上她的,將微笑直接送入戀人靈魂深處。
「玄武翼,青龍零落!這個世界還不能結束!」淒厲的哭吼聲遠遠傳來。
他們不約而同抬起頭,結界壁上隱隱浮現著朱雀紼炎焦急惶恐的臉,她的聲音若隱若現——
「無論多恨,這個世界必須存在下去,現在毀滅太早了!」
「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零落虛弱地搖搖頭。
「如果它現在就毀了,不僅我們,連沉睡中的光皇也都要死掉,你們一定要阻止毀滅!」紼炎殷紅的長鬈發抖動宛如火焰,卻是因為恐懼而顫抖的火焰。
「告訴我們該怎麼做。」玄武翼開口問。
似乎就是在等這一句,她的眼淚如泉水般滑落,「破除神格,神力自然隨之消弭。」
死。
他們只有選擇死亡才能阻止這個世界繼續毀壞。
紼炎哭泣的聲音宛如尖刀捅進玄武翼胸膛,「玄武,當紫色籐蘿完全覆蓋零落全身,她的靈魂就會被帶入死亡海,做為滋養的肥料永遠留在那裡!那樣的話,什麼輪迴轉世就全部沒有意義了!」
結界外,風聲、海嘯聲震耳欲聾地咆哮著。
青龍零落緩緩打開沉靜的笑花,「就這樣結束,也不錯。」
玄武翼的眼淚大滴掉落,落入她的眼窩,變成她的眼淚。他輕聲低語,「睡一會兒吧,醒來之後,我帶你去月之桂庭院。」
「嗯。」她柔順地點點頭。
痛來了,先是劃開肌膚的涼,然後心口溫熱的血噴湧而出。
在零落因為死亡臨近而逐漸變得模糊的視線中,黑髮的玄武翼站在虛無的黑暗前,俊美的面孔掛著寵溺的笑,胸口插著同樣一把嵌有青色寶石的匕首。
他說:「零落,晚安。」
零落聽見自己低喃的聲音,「翼……」
隨後,他們的世界回歸了永恆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