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振群右手提著公事包,左手拉著中型的旅行箱,面無表情地走在上海浦東機場。
他可以算是個英俊的男人,只可惜太嚴肅拘謹了。濃密、整齊的黑髮,梳得一絲不苟;臉部的肌肉僵硬得像雕像,形狀好看的薄唇閉得死緊;雙眼直盯著前方,目不斜視。寬厚結實的身軀緊繃得像石塊,過分挺直的身軀,感受不到肌肉的柔軟度;高級西裝褲下的長腿,則宛如鐘擺般,規律地移動著。
總是緊繃的表情和動作,讓他看起來硬生生老了好幾歲。
若不是他舉起手來看了下時間,還皺了下眉頭,不然人家真會懷疑他是不是一具機器人?
他昂首闊步地走出機場,前來接他的司機已在門外恭候。
上了車,司機小鄭以一口濃濃的上海腔問道:「房先生,請問要上哪兒?是先到公司,還是先去酒店休息呢?」
「先去公司。」幾乎是毫不考慮,房振群直接下達指令。
昨晚熬夜看完文件,直到凌晨才睡,一早又趕到公司開會,連午餐都還來不及吃,就趕赴機場搭機前來上海。經過四、五個小時的長途奔波,他是人,當然會覺得累。
然而對事業以及工作的強大責任心,讓他絲毫不敢也不肯懈怠,就算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他也寧願倒在辦公桌上。
「是。」小鄭聽出他語氣的堅定,因此不敢耽擱,連忙開車上路,往房振群位於陸家嘴的新辦公大樓駛去。
到了公司,秘書以及幹部都嚇了一跳,顯然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到公司來。他不是應該先到飯店休息的嗎?
現在都快七點了,要是他再晚來一步,只怕大夥兒都下班回家了。
「劉秘書,請副總經理過來,我想聽聽新廠區的籌組進度報告。」房振群假裝沒看見大家詫異的眼神,淡淡地吩咐道。
「是,我馬上去請孫副總過來。」秘書劉虹不敢耽擱,立即去找人。
沒多久,身材微胖、長相憨厚的大陸廠副總孫陽匆匆趕來,即使辦公室的冷氣涼得教人直打哆嗦,他還是緊張得掏出手帕一直擦汗。
「關於市區的辦公大樓,如您所見,已經全部完工了,而廠區的部分,也完成百分之九十以上了,現在只剩幾個部門尚待整頓……」
房振群端坐在辦公椅上,臉上毫無笑容,雙手十指交錯、穩穩地擺在桌子上,銳利的眼直盯著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涔涔直流的孫陽。
孫陽是他從大陸當地企業以高薪挖角來的,因他相信孫陽的能力。這麼大手筆的挖他過來,他當然也要求絕對的回報,不允許有任何一點業務上的瑕疵。
「你說的百分之九十太籠統了,我要清楚、明確地知道,是哪一些部門尚未完成,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導致無法順利完成?是否有人怠忽自己應盡的職務,打混摸魚?」
「沒有!當然沒有!房總裁,關於那尚未完成的百分之十,我可以慢慢地向您解釋,但因為目前我手邊沒有詳細的資料——」
「你說什麼?!」房振群雙眉擰起,即使並未勃然大怒,但冷凜的語氣,依然使人不寒而慄。
「你的意思是——你身為上海廠區的統帥,手邊卻沒有充足的相關資料?」房振群瞇起銳利的雙眸。
「不……」即使再不熟悉他的性格,孫陽也知道這是總裁發怒的前兆,連忙改口說:「我有資料!當然有資料,我馬上去拿。」
孫陽立即飛車趕往郊區工廠的辦公室,打算把資料拿過來。
接下來的時間,房振群完全專注在公事上,全然忘了時間的流逝。
城郊的新廠和陸家嘴的辦公大樓甫成立,百廢待興,瑣碎的雜事極多。等他處理完手邊事務,有時間喘口氣時,都已經快晚上九點了。
回到暫時的棲身之所——香格里拉酒店。房振群先洗了個熱水澡,放鬆緊繃的身心,正準備叫點東西上來吃,剛好接到樓下櫃檯打來的電話,通報有位姓舒的先生想見他。
是他?
「請他上來!還有,順道幫我送些晚餐來,中西式都可以,只要是熱的就行。另外再替我選瓶好一點的紅酒,附上冰塊和兩個杯子。」
「是的。」音色甜美的上海小姐掛上電話,迅速處理他要求的事項。
幾分鐘之後,一位身形高大俊朗的男子被服務生領到他的房間。
「你怎麼知道我到上海來了?」房振群穿著深藍色睡袍,宛如帝王般坐在寬大的單人沙發裡,身材更顯得頎長高大。
誇張的是,即使才剛沖完澡洗過頭,他的頭髮依然整齊得彷彿剛吹整過一般。
舒綸逕自找了個位置,大剌剌地蹺起二郎腿,得意地說:「我打電話到你的辦公室,秘書說你到大陸出差,我抽絲剝繭一想,就猜你一定是到上海來了。」
而他每回來到上海,必定會投宿這間酒店。像房振群行事這麼規律的人,想追查他的行蹤又有何難?
「你有副狗鼻子,很適合當偵探。」房振群淡淡地投出一句嘲諷。
「你這麼說就太抬舉我啦!我這副狗鼻子只適合去挖古墳、找古物,哪當得了什麼大偵探呢?」舒綸一臉當之有愧的「害羞」表情,真叫旁人看得想吐血。
房振群忍不住大搖其頭,只怪自己當年選錯學校,才會和這個厚臉皮的傢伙成為同學,誤了自己的大半生。
幸好舒綸酷愛古文物,大學畢業後就一頭栽入考古界,像只地鼠似的整天躲在地洞裡挖挖挖,近幾年來更索性留在對岸挖個痛快,鮮少回到台灣來。
不過若是自己到對岸洽公,舒綸就會想盡辦法到酒店來看他,雖然嘴裡老嚷著誤交損友,其實房振群心裡還是相當感動——畢竟好友從未忘了他。
「你這回來上海,打算停留多久?」舒綸嘻嘻一笑,心裡盤算著這回要帶他去哪吃些道地美食。
上海老飯店的青魚甩水上回吃過了;綠波廊酒樓的鍋燒河鰻和乳汁扣肉也已品嚐過,這回就試試德興菜館的冰糖甲魚和槽缽頭吧!
挖掘古物和吃美食,是他此生最大的興趣。
舒綸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盤算著,而房振群見他嘴角口水直流,就知道他又籌畫著要上哪兒去吃美食了。
這時,服務生剛好送來他點的晚餐和紅酒。舒綸見了酒,眼睛都亮了。
將小費付給服務生之後,房振群問道:「吃飯了嗎?我們一起用吧!」
「不了不了,我怎麼好意思搶你的晚餐呢?我只要喝點薄酒就行了。」不待主人動手,他已自動自發,馬上開瓶享用。
「哇,真好喝!」對剛才的話他要做點更正——挖掘古物、吃美食以及品嚐美酒,全是他此生的最愛。嘿嘿!
呃!
舒綸暢快地打了個酒嗝。端著酒杯,在房振群身邊的貴妃椅躺下,瞇眼看著好友準備用餐。
服務生送來豐盛的西餐,此刻只見房振群端坐在椅子上,將餐巾抖開舖正在腿上,然後拿起最右邊的小叉子吃沙拉,再來是濃湯、前菜、正餐、甜點……規規矩矩地按照順序享用一道道菜餚,絕不隨意打亂次序。
「你還真是一板一眼,做啥事都規規矩矩的。不知道你在床上,是不是也是這副死板板的模樣?脫個衣服,還得由上往下按照順序,弄錯一道程序都不行——」
話語方落,房振群冷冷掃來一眼,舒綸識相的閉上嘴。最近自己正準備開挖一座古墓,他還想留著一條命參與開墳盛會呢!
「啊,對了!你上回提到想買棟房子,我已經替你找到啦!」舒綸嘿嘿一笑,趕緊轉移話題。「嘖嘖,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這麼棒的房子!要是買得起,我真想連夜搬進去,只可惜我大概只買得起一間廁所。」
他的所有積蓄幾乎全投注在考古事物上,除了一堆不知值不值錢的古物之外,舒綸幾乎是兩袖清風。
「地點在哪裡?」房振群並非被他誇張的形容所吸引,而是不想再寄宿酒店,很想盡快找個安身之所搬進去,他痛恨任何不穩定的人事物。
「就在黃浦區,離這裡不算太遠,附近環境滿清幽的,明天我帶你去瞧瞧。」舒綸起身伸個懶腰,美味的葡萄酒一入喉,再加上座椅實在太舒適,他已然昏昏欲睡。
「下班後我會給你電話。」房振群用完晚餐,拿起餐巾抹抹嘴,然後喚來服務生收走碗盤。
「該不會又讓我等到半夜吧?」舒綸恐懼地問。
上回他好心替房振群介紹一個漂亮的上海美女,想幫助老友及早脫離王老五的行列,沒想到房振群壓根不領情。直到深夜十一點,才慢條斯理地來到他們相約的餐廳,叫醒坐在門口打盹的他。
那時餐廳早已打烊,美麗的小姐也氣跑了。
「如果我同意的話,就不會讓你空等。」意思就是說,上一回全都是他多管閒事、活該白等一場。
「哇,你這傢伙的血一定是冷的!」舒綸早就想這樣說了。房振群一定天生就有情感上的缺陷,才會對誰都熱情不起來。
就連面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他也是這副冷漠淡然的模樣。舒綸懷疑,究竟有誰能夠引燃房振群的熱情——呃,如果他有「熱情」這東西的話。
房振群則懶得聽他吠,依舊冷冷地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手邊還有一堆公文要看、一堆計劃待擬,如果舒綸識相,就請及早滾蛋。
「……沒了。」面對那張冷臉,他還敢說有嗎?
送走了嘟嘟囔囔的舒綸,房振群隨即投入公事之中。
他一邊翻閱公文,腦中沒來由地浮現一個念頭:
今晚在夢中,他能看見那女子的臉龐嗎?
台灣 台北
「梧桐姐!」
一名綁著兩條辮子,身穿鵝黃綢緞、中國式褲裝的女孩,奔進一間裝潢雅致,極富中國風的房間裡。
「什麼事這麼急?」一名伏案畫設計圖的女子轉過頭,白皙秀麗的瓜子臉上,帶著一點無奈。
女子生得相當美麗,略微上揚的丹鳳眼明亮柔媚,形狀極美的菱唇紅艷水潤,秀氣的瓊鼻挺翹可愛,白雪般的皮膚剔透無瑕。她不但美,而且富有古典韻味。如果她生在古代,必定是顛倒眾生的傾城佳人,然而就算生長在現代,也有不少人著迷於她優雅古典的容貌,經常送花和情書給她。
她身穿白色緞子旗袍,裙擺繡著淡色紅梅,烏黑的長髮用白玉髮簪挽起,露出皎白纖雅的頸子。
不知情的人猛然見了,還以為自己進入了時光隧道,見著了哪家的名門閨女?哪曉得這裡是繁華台北市區、某條巷弄內的服飾店——梧桐坊。
仔細一看,扎辮女孩身上穿著的鵝黃綢緞衫褲,和伏案女子身上的白緞旗袍,都是現代重新設計過的,修正了傳統古服原有的缺點,按照現代人兼具美觀、舒適與簡便的需求,重新改良過了。
而這些極富古代韻味的中國服飾,都是出於這個名叫丁梧桐的女子之手。
丁梧桐是服裝設計系畢業的專業設計師,在大家爭相追逐巴黎米蘭時尚流行的時候,她卻只專情於優雅古典的中國服飾,畢業作品就是一襲讓大家看了忘卻自己身在何處的雅致清裝。
因此畢業之後,她開始設計一些傳統服飾,並製成成品在網路上販賣,得到相當不錯的迴響,後來她存夠了資金,索性找了間店面,以穩固的方式經營自己的事業。
「梧桐姐,外頭來了幾位客人,其中有一位先生,說是你的教授。」身穿鵝黃衣裳的女孩,眨著大眼說道。
她名叫羅郁蘋,是梧桐坊的員工兼半個學徒。
一開始,她心醉丁梧桐的設計,因此慕名而來,堅持在店裡打雜,還說不領薪水也沒關係。丁梧桐見她真的有心,便留她下來在店裡幫忙,慢慢地教她一些設計的概念。
「我的教授?啊,是徐教授。」丁梧桐馬上聯想到是誰,連忙起身趕到前頭的店面。
「徐教授!」她到了店裡一看,果然是大學時代最照顧她的徐梓聰教授。
「梧桐,近來如何?生意還好吧?」已年屆五十、雙鬢泛白的徐梓聰欣慰地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
打從學生時代起,丁梧桐就是他最欣賞疼愛的學生,得到他不少關照,而她也沒令他失望,畢業後自創品牌,以典雅獨特的傳統服飾,在歐美日三國鼎立的時裝界掙得一片天,令人激賞的優異表現,也為他贏了不少面子。
「承蒙您的照顧,客源還算穩定,而且您又經常介紹客人來。」丁梧桐真的非常感激他。
「哈哈哈,今天我又要照顧你的生意了!這兩位可是非常難得的貴客喔。」徐梓聰介紹身旁兩位打扮貴氣入時的女人給丁梧桐認識。
他指著其中年紀較大、但保養良好的貴婦道:「這位你應該認得吧?她是國鼎企業負責人林世昌的夫人蘇美雲女士,經常接受媒體採訪報導,算是台灣知名的人物。」
林世昌是商界舉足輕重的大老闆,而他的妻子蘇美雲則活躍於各個公開場合,近幾年更為了慈善事業奔走忙碌。丁梧桐並非井底之蛙,當然認得這樣的大人物。
她淺淺微笑,恭敬但不諂媚地朝蘇美雲點頭致意。「蘇女士地位崇高,又熱心公益,我當然認得她。」
「至於這一位,是林總裁和蘇女士的愛女,林瑾瑄小姐,這兩年她也跟著母親從事公益活動,母女倆一樣為善不落人後。」徐梓聰轉而介紹另一位大約二十出頭的俏麗美女。
「你好。」丁梧桐同樣報以微笑,態度溫婉柔和,不卑不亢。
「……」林瑾瑄說不出話來,她詫異地睜大眼,上下打量丁梧桐清麗典雅的裝扮。
她從來不知道,中國傳統服裝也能夠這麼穿,而且給人的感覺這麼有韻味,如此與眾不同。
望著丁梧桐沒有半點彩妝的清新臉龐,她突然覺得自己臉上的妝好像太濃了,還有身上以往最喜愛的名牌服飾也太俗氣了,不若對方的白色旗袍那般清雅脫俗。
「梧桐啊,蘇女士下個月將在國內舉辦一場極為盛大的慈善晚會,會中將邀請許多官夫人和企業大老參與盛會。蘇女士打算在那天的晚會上,穿著你所設計的旗袍,所以請你幫她設計幾套獨一無二又別緻的晚禮服吧!」徐梓聰呵呵說道。
蘇美雲也柔聲道:「是啊!那些名牌服飾,人人都買得到,一點都不特別,穿久了也會膩。你設計的衣服我看過,真的是優雅又別出心裁。」
「謝謝您的誇讚!」
「丁小姐,就麻煩你幫我設計幾款特別的禮服吧!我希望能給大家耳目一新的感覺。」
「當然!我會為您設計幾套,或許是改良過的傳統旗袍,也或許是融合東方與西方之美的新款禮服,我會慢慢構思一些新穎的造型,不會讓您失望的。現在請讓我先為您量身吧!」
「好。」蘇美雲張開雙臂讓丁梧桐量身。
梧桐仔細量好了身,記下尺寸,正準備收起皮尺時,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林瑾瑄突然開口了。「也請你幫我量身吧!我也想請你幫我設計幾套衣服,不一定要華麗,清新高雅也可以。」
女兒的話,讓蘇美雲大感驚訝。
「瑾瑄,你怎麼突然想要穿這類的衣服?我本來說要順便幫你訂做幾套,你還不願意呢!」
林瑾瑄紅著臉說:「因為我一直以為……以為那是有點年紀的婦人穿的嘛,我不知道原來年輕人穿起來,也……」這麼好看。
「呵呵!原來你是看丁小姐穿起來很好看,所以也想穿是吧?」蘇美雲不禁調侃女兒。
「嗯。」林瑾瑄有點難為情,但是一看到丁梧桐穿著旗袍的樣子,她就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很……熟悉?
「那你也順便幫她量身訂做幾套吧!費用我會多付點的。」蘇美雲向來疼愛這個女兒,為她花錢從不眨眼。
「其實金錢不是問題,穿旗袍重要的是身材與氣韻。林小姐的身材與氣韻都很好,很適合穿這種傳統服飾,我會為她設計幾款比較年輕的風格。」丁梧桐以輕柔如和風般的聲音,淡淡地說道。
「那就麻煩你了!」蘇美雲將女兒推向前,讓丁梧桐幫她量身。
丁梧桐記下所有尺寸,這才對這兩位貴客說:「這樣就行了,設計加上剪裁縫製的時間,大約需要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會主動通知你們來試穿,看看有無需要修改的地方。」
「謝謝你了!」
蘇美雲滿意地一笑,和女兒一同離去。當然,作陪的徐教授也跟著告辭了。
丁梧桐親自送一行人到門口,目送他們離開之後,轉頭對羅郁蘋說:「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店裡要麻煩你看顧了。」
羅郁蘋聽了忍不住發出哀號。「啊——你又要去大陸了?」
「標準答案!」丁梧桐難得露出頑皮的笑臉。「店裡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交給我?我——」我哪行啊!
「萬一有人想親自和你談呢……梧桐姐!」
羅郁蘋追在後頭哇哇大叫,而丁梧桐呵呵笑著,她的心已經飛到對岸去了。
呵呵!這回,該去拜訪哪位老師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