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寶晴得知,表哥不知怎地有了姚心妍的訊息,就不顧莊裡師傅們的勸阻,執意去探尋。從那一天起,她的一顆心便七上八下的,整天魂不守舍地往大門口方向瞧。婚期就將近了,如果表哥一去不回頭,那麼,這後果……
沈梓秧的母親則喜見兒子終於要成家了。六年來她第一次出了白衣庵的大門,來到擎天刀莊為兒子和未來的媳婦主持婚事。
成親的日子就在眼前,沈梓秧還是毫無蹤跡,寶晴對未來婆婆說出了心中的擔憂,但陳繡卻胸有成竹,安慰著她說:「寶晴,你放心!我知道我的兒子,他一旦答應的事,從來不會食言,一定有什麼事情牽絆住了,放心吧,他會準時回來赴你們婚禮的。」
寶晴長噓了一口氣,有姑姑的話做擔保,比什麼人說的話都要能安撫她的心。
果然不出陳繡所料,婚禮前一天,正好過了晌午,沈梓秧便風塵僕僕地回到了擎天刀莊。
離開了楊柳村以後,他並不想馬上回楓林鎮。心情鬱悶之深,只想遠離一切塵囂俗事……於是他刻意在外頭辦了幾件事情後,才回到莊園。
刀莊的師傅們見了沈當家,忍不住想數落他幾句,可看著他陰鬱的眼神寒若冰霜,便不再多說什麼。反正人回來了,只要婚禮可以如期舉行,他們也就安心了。
* * *
沈梓秧回到了擎天刀莊後,昏昏沉沉地在房內來回踱著步。房內貼滿了「喜」字,一張張像符咒似的令他頭痛欲裂,腦子裡更像是有千軍萬馬奔騰雜 著。
他心力交瘁了!他敵不過天地,敵不過命運的安排……夢碎了!原來,人面桃花只是南柯一夢!原來,她不存在於他的世界裡!
他換了一身乾淨的長袍後,原想到東廂去見娘,兩腳卻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西廂的庭院。
可能他以為姚心妍還在那兒吧!不行,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他的決定是對的,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原諒自己!
不經意地抬頭,只見寶晴的廂房裡飛散出白色輕煙,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寶晴!你在做什麼?」進了門檻的沈梓秧見寶晴桌上一疊書信,而她正一封封往火爐裡丟。
「表哥!你回來了——」陳寶晴做夢也沒有想到,表哥會來自己的房裡。她嚇得站起身,差一點就打翻了火爐。
「小心!」沈梓秧用皮靴扶正燙人的火爐,心裡還是懷疑寶晴怎麼會如此不小心。
「你在燒些什麼?」梓秧問。
「沒有……沒什麼……是一些不要的書信,真的沒有什麼——」寶晴心慌,說得支支吾吾。
「書信?怎麼有我娘的名字在上頭——」梓秧不顧爐上的烈火,伸手搶下了最後一封,頭尾上下雖然都被燒燬,但信套上還隱隱可見——沈氏繡君親啟。
寶晴眼見表哥拿出了還未燒燬的信紙,又逐字念下去時,她的心就一截一截地涼到了谷底。
托人送出的信,不得隻字片語——
小女已有一一八,望早日來迎!
莫管別人說短道長,你我清白,天可明鑒。
當年無力挽救大哥,是吾今生之憾事!
十六年前的親事,鬢華雖改心無改
桃花莊隨候梓秧來——
姚勢天——
「這是什麼?寶晴,你到底收到了幾封姚勢天的書信?為什麼全在你這裡?你快說!」沈梓秧像噬人的猛獸,瘋狂地怒吼著。
「這——是寫給姑姑的,她……她長住庵裡,我……我就替她保管著——」陳寶晴被沈梓秧嚇得牙齒不停打顫。
「那你為什麼不拿出來?你沒有資格自作主張收起來,更何況還想將它們都燒了——」沈梓秧一腳踢翻了火爐,用雙腳踩踏著火焰,想要救起其餘的書信。
「我沒有資格?我沒有資格?」寶晴心中壓抑許久的怒氣終於爆發出來。好不容易他回來了,不但沒有一絲歉意,卻反而在這裡對她大吼大叫的。她是愛他,可也不能讓他這麼糟蹋的,她怒道:「這擎天刀莊裡,就我最有資格!我愛了你十七年,你卻從來就沒有正眼瞧過我,連婚禮將近,還不見你的人影!你置我的尊嚴於何地?爹爹一直希望將我許配給你,一起管理刀莊,我不能讓你離開,我這麼做都是為了——」
「所以你百般的阻止我和心妍?你留了短刀在房裡,備了馬車讓心妍逃跑。連我娘來也讓她沒有機會對心妍說什麼。你藏了這些信,勢必也一定回絕了姚勢天派來的人——」梓秧雙眼像是要噴出火似的。
「不錯!都是我!」寶晴話一出口便後悔了,於是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沈梓秧的衣袖,哽咽地說道:「表哥,表哥!不要怪我,我只是愛你啊——」不顧女孩家的矜持,寶晴脫口而出。
「不要說了!告訴我這些信裡還說了些什麼?」沈梓秧嫌惡地揮開她的手問。
寶晴氣極,她剖心掏肺的對他表白,他竟然無情回絕?!「你這麼想知道嗎?好!我就告訴你——信裡說桃花莊還是沈家的,他等著你來迎娶姚心妍!你爹臨死前家產幾乎要散盡了,姑姑又遭人非議,所以才會帶著你回娘家來。信在六年前的年初中斷了,想來姚家定是以為你們不願和他們有來往,才會將姚心妍另配給魏知縣的兒子——」
收著這些書信,原來就打算要毀得一乾二淨,可是良知的另一邊又要她好好的保留著。她知道這些信應該要交給姑姑的,可是邪惡的一邊又勸她不要,若是拿出這些信,她就會永遠失去表哥了。
婚禮的前一晚,她決心要燒燬所有的書信!反正姚家已經沒落了且遷移他鄉,姚心妍又下落不明,留著這些信如芒刺在背,擾得她心神難安。
寶晴知道她的處心積慮已經完全付諸流水,她恨極自己,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遲疑,為何她早不燒晚不燒,就差這麼一點,竟然全都要功虧一簣了。
「讓我瞧瞧——」陳繡一身的灰袍,站在房門外,正好聽見了寶晴說的話。
「姑姑——我——」寶晴不知道姑姑站在門口有多久了,今天她到底是走了什麼霉運?
陳繡仔細讀完梓秧手上的信後,又低頭見滿地還透著紅色火星的灰燼,突然間滴下幾滴淚珠,蒸散在火燼裡——
「寶晴,這信是什麼時候就開始送來的?你收了多少?信裡頭都說些什麼?」陳繡輕柔地相詢,沒有一絲責怪。
「姑姑,對不起!我——我只不過不要表哥回桃花莊罷了!這些信……在姚心妍十三歲時,姚家的人就不斷地送來了,那時候您已經在白衣庵裡,鮮少回來,表哥又整日在刀廠忙著,所以我就擅作主張地把信拆了……裡面不斷提起要姑姑您準備迎親的事宜……還提到要表哥回到桃花莊繼承家業——」寶晴說的和信上說的沒有兩樣。
「是這樣嗎?唉——」
「娘,如今您一定要告訴我,當初為什麼要離開桃花莊?從前您不願說,我也不願強逼,但事到如今,您一定要告訴我,您到底在隱瞞什麼?」今天,他是非知道不可了。
陳繡靜默了半晌,最終還是將隱藏在心裡多年的秘密說了。「梓秧,咱們誤會姚勢天了。」
「什麼?」梓秧不解。
陳繡又接著說:「如果我早收到這些信,就不會造成這麼多的誤解了,好吧!我來告訴你——
「我以為姚勢天——唉!當初你爹經常藉著收租,四處遊山玩水,他原本就是個公子哥兒,出手闊綽,全沒個計算,而桃花莊裡的奴僕食客眾多,如此早已入不敷出。我和姚勢天為了開源節流,時常在帳房裡忙得焦頭爛額。那個時候——人們的閒言閒語就不斷出來了!起初我不以為意,心想只要行得正,就不怕人家說長道短的。可是——當你爹遇劫,中了毒箭驟逝後,沒兩個月,姚勢天就向我表白了傾慕之情……他說他會照顧我們母子,會想辦法處理桃花莊的債務,我一時心慌意亂,痛哭失聲,他卻擁著我,安慰我——那時,我們的一舉一動全讓蓉芝和下人看在眼裡。我心中有愧,因為我對姚勢天早就有了情意……那一天,蓉芝來見我,說為了報恩,她願屈就二房。我又羞又愧,自己的失德,更對不起你爹和你!我一身的罪過,再無顏留在桃花莊了,於是當晚連夜整理行囊,和你來到刀莊投靠。」
「可是……您怎麼會相信姚勢天是殺父親的兇手?」沈梓秧問道。
「我——我以為他為了得到我,才不擇手段地殺害了你爹……因為他曾告訴我要不計一切後果與我在一起。」
「我以為姚勢天是為了沈家的財產才起了殺機。」梓秧說道。
「不會的,當時的桃花莊不過是個空殼子,我讓姚勢天接收桃花莊,他還得還清你父親的債務。以前我不願告訴你,是不願你對你父親失望,你還只是個孩子,我說不出口啊!」陳繡哽咽地語不成聲。
「如果姚勢天真的殺了父親,那麼他根本不會寫這些書信,歐蠻的說詞——這定是歐蠻的緩兵之計,我們卻都信以為真——」沈梓秧此時懊悔不已。
當年姚勢天接收桃花莊,辭退眾多奴僕,遣走了食客,開源節流,憑著他的手腕和經驗,不出幾年就還清了沈照川的債務,更加擴展了財路。
而姚勢天的書信連續寫了四年,他以為陳繡對當年的事還耿耿於懷,想來沈家不願履行當初合親的承諾。但他也更為了一己之私,將女兒另行擇親出嫁。
沈梓秧無意間聽到了姚心妍要出嫁的夫家魏知縣,正巧被巡府查辦盜賣賑糧與即將革職抄家的消息後,於是率領刀莊的人去劫轎。
多少的陰錯陽差與獨斷的誤解,讓沈梓秧和姚心妍兩人在剎那間交集,卻又漸行漸遠—
陳繡不再言語。她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坦承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這樣的事實,讓他們母子都不知道要如何自處。
沈梓秧更是無法在母親面前說出任何一句責備的話。原來她長住道庵就是為求原諒自己的孽情,用餘生來懺悔這一段錯事。母親這般地自我懲罰,他怎還忍心再說什麼?
老天真是捉弄人啊!原來姚家並不欠他們,反是他欠姚心妍一條命,更欠了一世也還不了的情債!他該如何?
沈梓秧不顧寶晴和母親的叫喚,踉蹌地步出寶晴的房間。
* * *
「老大,不要再喝了!這一大罈酒都快被你喝完了,天大的事,也犯不著這樣作賤自己的身體,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你這樣子——」光頭替沈梓秧拿來一壇大酒甕後,就一直留在房裡照看。
沈梓秧見酒甕上斗大的美字,剎那間伸手掀掉了紅字,將之撕得粉碎。「沒有婚禮了!我不會娶一個我不愛的女人。」已經有了七分酒意的沈梓秧,當他得知母親和姚勢天的關係後,為了敬重母親,忍住了胸口的怒氣,只有用酒來一醉解千愁。
光頭見滿地的紅紙便氣道:「不行!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你這樣全刀莊的人都不會原諒你的,你娘也不會答應。不管寶晴小姐做了什麼,她不過是用心良苦的想留你在擎天刀莊,沒有人會忍心責備她的,老大!你——」
「住口!你不明白,心兒她——我……我對不起她啊!」沈梓秧再度拿起酒碗,一仰而盡!從嘴角流出的酒,竟和著幾滴帶著鹹味的淚水。
光頭仗著沈梓秧有幾分醉意,便自顧自地說道:「我怎麼不懂!老大,別以為全天下只有你最懂得情啊、愛的!你和姚姑娘有緣無分,就像我和寶晴姑娘一樣,可我還是默默地祝福她。她是個好女孩,雖然脾氣壞了點,話又多,也沒有姚姑娘漂亮,更沒有一雙小腳,可是她啊——是我心裡最完美的女人。
「每天看著她的一顰一笑,我的心就舒坦,看不見她,我一整天都會沒精神。老大要娶她,我也替她高興!我知道她不會喜歡我,而我也配不上她,更是怎麼比得上老大呢?她會是個好妻子,你不能辜負她呀——」光頭一大串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見沈大娘和寶晴雨人已經站在門口不知道有多久了!他倏地脹紅了脖子說不出話來。
雖然光頭沒有說出口中的她是誰,可明眼人都知道,光頭口中的好女人、好妻子,除了陳寶晴之外是不做第二個人想。
寶晴躲在陳繡的背後,又是羞愧忸怩,又是不安,對於光頭的話她只能全拋在腦後裝做不懂!她只知道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姑姑來一探究竟。
「梓秧——娘知道你的心,娘也明白你受的苦,但你要知道,人生是短暫無常的,正如呼吸,一口氣之間就能分出兩輩子啊!你和姚心妍是上輩子的情緣,你和寶晴才是這輩子的因緣,『無常』是世人都要面對的事實,咱們要看得清楚才能了悟!」陳繡知道,從姚心妍出生的那一剎那,早就和梓秧緊緊相連了,這一切的陰錯陽差,卻硬生生地砍斷了他們這對鴛鴦,她感同身受啊!可是,人都成了一堆塵土,還能如何?
沈梓秧靜靜地從酒甕中抬眼看。「娘——您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陳繡說不出口。
「我見到她了。」梓秧說道。
「誰?姚心妍嗚?」寶晴早知道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
「什麼?姚心妍還活著?你沒有看錯吧?可是當時——」陳繡不敢相信地說道。
「當時心兒是想跳河,卻讓一位徐大夫給救了……她就住在陽谷縣的楊柳村。」
「這——這是真的?我佛慈悲,謝天謝地,姚心妍她還活著——」陳繡頓時憂喜參半!如果姚心妍沒有死,那麼他們還有希望嗎?可她心目中的媳婦應該是寶晴啊——
「不行!來不及了,姑姑,表哥,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你們……你們想要置我於何地?不管我做了多大的錯事,我……我是為了刀莊啊——」
「寶晴,你一直是知道的,我愛的是心妍,她還活著,我見到她了——」沈梓秧解釋著。
「你見到她了?那姚心妍為什麼沒有和你一起回來?她如果還愛你,就該和你一起回來才是,不是嗎?」寶晴問道。
「她……」沈梓秧不知要從何說起,難道說姚心妍也將要成親了嗎?不!他心裡不接受的事情,叫他如何說得出口?
寶晴知道他就是這樣的悶葫蘆,若再不下重藥,明天的婚事一定有變!索性把心一橫說道:「好好好,沈梓秧,你去見她啊……你去把她帶回來啊……只要她回來,我馬上玉成你們的好事,我……我和姑姑一起到白衣庵讀經念佛,修道出家,省得要對所有的人解釋。我這輩子肯定不嫁人了,你去啊……」寶晴掩面痛哭,她不願再受這種折磨了,便滿腹委屈地轉身跑了出去。
然而沈梓秧心中卻瞭然,姚心妍是不會回來了。
「寶晴小姐!寶晴小姐!」光頭見到寶晴滿臉的淚水,怕她想不開,急忙地追她而去。
沈家母子在房內沉默了許久,陳繡先打破了岑寂說道:「梓秧,明天的婚事已經萬事具備了,你如有二心,你叫寶晴今後要如何做人?」
「您處處為寶晴著想,可是誰為心兒設想過?」沈梓秧捧起了酒甕仰頭又飲,想不到連說到她的名字都令他心痛。
「我知道,全都是娘的錯,都怪我應該早告訴你事實,怪我錯怪了姚勢天,我——」
「娘!不要說了,你沒有錯,如果命中注定如此,我也沒辦法和老天爺鬥,我累了——」
他其實並不在意權位,也不在意名聲,他只想和心愛的女人找個平靜的地方,好好的生活。
「你們不能在一起都是為了我,可娘再求你一次,無論如何你明天都要和寶晴成親!她是個好女人,她會和你一起好好的經營刀廠,延續陳家和沈家的後代……而我在白衣庵就可以無牽無掛了。」陳繡雖然長住庵裡,但心中總還有些私心,她為兒子百轉千回地設想,最好的結果就是娶陳寶晴為妻。
沈梓秧喝完了甕裡最後的一滴酒。他清楚地聽見母親的話,可是身體已經不聽指揮,頹然倒在桌上。
* * *
成親的日子終於到了。
陳寶晴穿著大紅嫁衣,坐在妝抬前任人梳妝打扮,又是水粉、又是胭脂,映在銅鏡裡明艷嬌羞的模樣,幾乎連寶晴自己都不認得了。劉婆婆慎重地替寶晴戴上了鳳冠,兩人的目光緊緊地注視著鏡裡的新娘子不放。
「怎麼樣啊?想不到小姐打扮起來像換了個人似的,包管沈當家看了,兩顆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寶晴啊,你們好不容易要成親了,別怪婆婆多嘴,早養兒子早得力,早插黃秧早生根,你可得加把勁,知道嗎—」劉婆婆左顧右盼是越瞧越滿意,嘴裡還不停地嘮叨。寶晴沒有娘,劉婆婆從小對寶晴就像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寶晴一夜未眠,她盼了一輩子的婚禮就在今天,她應該要高興才對!可不知怎麼了,不但沒有興奮之情,也沒有新娘的喜氣,劉婆婆說什麼,她全當成了耳邊風。這時的寶晴整個人都已經失神了。
嫁給表哥不就是她處心積慮的夢想嗎?爹爹臨死前就曾經握著她的手歎息著說
「唉!寶晴,不能替你許個好婆家,見你披嫁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梓秧是個可以托付的男人,如果你能嫁給他,延續刀莊,爹爹就死而無憾了」寶晴和陳老當家心裡都有數,只是不願說出來,沈梓秧和陳寶晴之間還梗著姚心妍,如果沒有她,她和梓秧早就可以順順利利的成親了。
「吉時到了!吉時到了!」
門外響起的叫嚷聲,才讓寶晴收了魂,劉婆婆最後再審視了一番,替她的鳳冠蓋上了大紅錦緞,隨後牽扶著寶晴跨過門檻,一步步地向賀客滿座、張燈結綵的前廳而去。
「新娘子來了!新娘子來了!」所有的人讓出了一條路。
沈梓秧一早就讓弟兄們給搖醒,又是濃茶,又是醒酒藥地猛灌。光頭和馬老三則是硬架著他梳洗著裝。生平第一次,他像個稻草人似的任人擺。
此時的他穿著一身紅色蟒袍,縱使前夜宿醉且仍帶著倦意,依舊還是魁梧一身,俊朗不凡地站在前廳等待。
申時的吉刻一到,花炮連連作響,新郎和新娘並肩就了定位。
「一拜天地——」
突然,滿堂賀客間倏地衝進了一個滿身血污的少年,眾人驚慌閃身,只見這少年頹然倒在大廳堂前。
沈梓秧認出他就是日前在陽谷縣搭救的少年高傳義。不顧一身的華服,他急忙上前扶起高傳義驚道:「傳義,你怎麼會在這裡?」
「沈當家……沈當家……求求你,救救我大哥……還有……還有徐姑娘的」高傳義氣喘吁吁地說道。
「徐姑娘——」沈梓秧想了一會兒,才霍然想起高傳義口中的徐姑娘就是姚心妍。
「小伙子!今天是擎天刀莊大喜的日子,你有什麼要咱們當家幫忙的,也得等到拜堂完再說呀!」
「是啊!是啊!這小子真不識好歹。天大的事,也得看場合。」
「沈當家是一條漢子,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
「話雖如此,但可別誤了吉時。」
此時旁觀的人不禁眾說紛紜,四下揣測。
「沈當家,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如叫人先將他扶回房裡,等拜完堂再議不遲。」揚師傅挺身說道,想化解這尷尬的場面。
「不行——來不及了,沈當家,你一定要趕緊去救他們,否則就來不及了——」高傳義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兩手還緊抓著沈梓秧的紅袍不放,他見沈梓秧眼中的遲疑,便慌忙從懷裡掏出一隻孩童的小鞋,竟然和他在二十二年前於桃花莊撿到的小繡鞋一模一樣!沈梓秧不解,瞬間站起了身,捧著繡鞋盯著不放。
「傳義,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沈梓秧問道。
「沈當家,您離開楊柳村後沒多久,我大哥就被麻大刀那群人綁了,他們向我娘要贖金,說是我欠他們賭場的賭債,可沒有想到我娘湊了銀子給綁匪後,他們還是不放人,而我娘又不敢報官,怕他們會向大哥下毒手……可是,想不到他們連個孩子也不放過!小桃花被另一個丑胖子給抱走,說要更多的贖金……咱們湊不出來了,徐姑娘急得要昏倒,她要我拿這繡鞋給你——說——說——救救小桃花——」高傳義十天前的刀傷還沒好,就馬不停蹄地趕來陳家口,這會兒他臉色蒼白,又連珠炮地講了成串的話,一口氣幾乎要斷了似的。
「孩子?小桃花?你在說什麼?」沈梓秧腦門的血幾乎要往上竄出——
「小桃花是徐姑娘五歲多的女兒,六年前徐姑娘讓徐大夫救回楊柳村後,才發覺懷了身孕。徐大夫說她是個新寡,好心收留她,還認了她做乾女兒,怎麼?沈當家,您在徐大夫家沒見到小桃花嗎?」高傳義疑道。
「沒有——我沒有看到什麼娃兒,她……我這就去找她,我要問個清楚——」沈梓秧暈眩地說道。
「梓秧,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離開可得三思。」陳繡站起身說道。
什麼贖金,徐姑娘,小桃花?現場沒有人弄得清楚情況。
「沈當家,你說什麼?你怎麼可以走,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啊——」陳揚老師傅大驚失色地說道。
「娘,眾位師傅,六年前姚心妍早就成為我的妻子了,我又怎麼能再娶親?」沈梓秧這下可真的清醒了!他說完便扯下胸前的大紅綵緞,脫了紅蟒袍便塞給光頭,定睛瞧著他說:「光頭,刀莊就交給你了!」沈梓秧說完轉身要走。
「慢著!沈梓秧,我不准你走!」
全堂的人都轉身探尋出聲的方向——
此時,新娘子早已扯下了鳳冠上的紅錦緞,手裡還拿著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長刀,奔了向前,直直地刺向沈梓秧的背心!
千鈞一髮之際,光頭忽然竄出擋在長刀的前面,這一刀便硬生生地刺進了光頭的胸膛。
其實沈梓秧可以躲過的,但他卻安著心讓陳寶晴來刺這一刀!如果可以讓她好過,他何必躲?可萬萬沒有想到光頭會替他擋了下來!
寶晴並沒有細想。或許她只是要嚇唬沈梓秧,也或許她只是一時氣憤難平,希望可以留他下來。雖然力道不強,但光頭的攔入反而讓她收不回長刀。
「你……為什麼?」寶晴大驚地收回染滿鮮血的刀,砰然一聲落地,淚流滿面地對光頭說道。
「寶晴小姐,不要做傻事……你可以殺了我,放了老大吧!他……他要去救人……讓老大走吧——」光頭說完後,浴血的身子終於支撐不住而跪倒。
寶晴撲在地上握著拳,不停捶打光頭的手臂,哭道:「誰要你多事!我不想殺你,我一點都不想殺你啊……我不要你死、不准你死,聽到沒?你這個傻光頭,如果你死了,你要我嫁給誰?」寶晴脫口而出,在場眾人無不駭然!新娘殺人還不夠,竟然還要臨陣換人?這個婚禮總算讓所有的人大開了眼界!
「你——寶晴小姐——」光頭以為是自己快死了,才會聽到這樣的夢話。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只是我太傻了,你原諒我……原諒我吧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的。」
光頭的眼底才有自己的幸福啊,寶晴心中吶喊著。愛一個人容易,兩廂情願的愛卻又太難了!是該放了梓秧吧!此時寶晴和光頭注視著彼此,彷彿滿堂的賀客都不存在似的。其實他們兩人早有情悖,只是寶晴沒能看清楚,因為沈梓秧的光芒太盛,將寶晴的眼睛遮蔽住了,使她就像逐日的誇父,固執又愚昧地追逐那永遠都不屬於自己的太陽。
沈梓秧的兄弟們急忙替光頭止血裡傷,原本喜氣洋洋的婚禮,霎時全變了樣。
沈梓秧扶起了高傳義,確定光頭的傷勢無礙後,看著母親陳繡說道:「娘,這擎天刀莊原本就是陳家的。我姓沈,我要重回桃花莊,要拿回屬於我的一切,沒有人能再阻止我!」他說完轉身跨出了喜堂的門檻……
沈梓秧和傳義隨即乘著馬車,繫上他的黑駒,一路往陽谷縣的方向而去。
小道邊兩排脫了葉的梧桐,無止無境地綿長延伸,遍地枯黃的野草鼓動著風聲,聲聲都似在催促著他,昏暗的霞雲壓著低低的姿態,連狂風都吹不散、吹不動,一片蒼茫的天空,只有蒼鷹在游弋著。
心兒,心兒!等我——等我——沈梓秧揮著馬鞭,心中反反覆覆地呼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