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
電話在響到第三聲時被接起。
「喂?這裡是猛虎偵探社。」好一個溫柔嫵媚的嗓音。「誰?噢,很抱歉,他不在耶!」一雙修長美腿交迭放在檀木辦公桌上,深銀灰的漆皮高跟鞋時而掩住牆上的掛畫,時而遮去發霉屋角的歲月斑痕。不過最值得注意的是她腳邊那一張七吋放大的相片。
那是一張頗有歷史的泛黃照片,雖然顏色褪了許多,但仍可看出裡面是三男一女,個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肩並著肩在一塊嶄新的招牌下--「猛虎偵探社」的合照。
「我嗎?我不過是一個小接線生而已。」溫柔的嗓音揚起一陣銀鈴般的輕笑。「我的名字叫劉鶯鶯--不可以拆開來念唷,我會生氣的,鶯就是『鶯鶯燕燕』的鶯鶯。如果你覺得我的聲音很耳熟,那你可能在西門町聽過我唱歌,我每個星期三跟五都在『賓悅樓大歌廳』打工,只不過,在那兒大家都叫我雷夢娜……」
她說得興高采烈,完全沒注意到有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正由後方逼近--
「喀--」
劉鶯鶯一楞,耳畔的嘟嘟聲在她心頭引來一陣失落,看著眼前那只冒著青筋、粗壯的罪魁禍「手」,她忍不住發難道:「死老虎,你幹嘛掛我的電話啊?」
王漢虎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眼角雖多了幾條皺紋,卻依然不失其炯然銳利--就像照片中的一樣。
「少說兩句話,多省兩杯茶。」說著,他便在她的杯子裡斟滿香氣四溢的鐵觀音。
「你這樣子掛人家的電話,萬一他是客人怎麼辦?」她仍有些不服。褐色波浪長髮、風情萬種的眼角眉梢,這絕世的芳華,比起照片,劉鶯鶯本人更禁得起歲月的考驗。
「那就算啦,也不差這一個嘛。」他答得好生輕鬆。
「王漢虎,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負責任!」劉鶯鶯可沒那麼豁達,手往蠻腰一抆便連珠炮似地開始抱怨。
「死老虎,社裡的狀況你是清楚的,這偵探社除了你我能接case,難道要指望那個老電腦精嗎?我看他天天上網也沒上出個什麼花樣來嘛!咱們再不接幾個case給一樊去跑,難道你忍心看我們花了一輩子經營的『猛虎偵探社』就此關門大吉?等過兩年腿一伸躺下時,你要咱們拿什麼臉去見老孟?你說呀!」
王漢虎給她逼急了,氣得手一甩,「你有完沒完啊!我知道現在的狀況吃緊,那你咧?天天霸著電話打你雷夢娜小姐的廣告,萬一真有個什麼事,誰打得進來?還有還有,你看看你的樣子,都幾歲的人了,還愛穿高跟鞋、迷你裙,成天打扮得跟『拉麵』(辣妹)似的,想想你的風濕吧,老小姐,下次再犯老毛病時,我可不幫你鬆筋捶背!」
劉鶯鶯給王漢虎數落得氣扁了嘴,回眸,正好看見孟一樊步履緩慢地開門進來,她馬上捨棄不和她拌嘴會活不下去的王漢虎,敞開雙臂往前迎去。
「一樊,你可回來了,鶯鶯姨好想你呀!」
孟一樊很努力地拉開一個疲憊的微笑,「我也很想你,鶯鶯姨。」他用手稍稍隔開了劉鶯鶯,「別靠我太近,我昨天晚上翻了一整晚的垃圾,很髒。」
劉鶯鶯之所以三蹦兩跳的衝到孟一樊身旁,不為其它,告狀是也。
「一樊,你漢虎叔欺負我!他埋怨我老了不中用,又嫌棄我人老珠黃。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我連說句話、穿套衣服都得看人臉色,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嘛!我不依啦!我不如死了還比較輕鬆……」劉鶯鶯說到傷心處,還不忘眨眨充滿淚光的大眼,以示委屈。
劉鶯鶯這番舉動對忙了一晚上的孟一樊來說,無疑是比兩萬噸垃圾還恐怖的疲勞轟炸。
女人,麻煩的代名詞。孟一樊十分無奈的望向王漢虎。
「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不承認。」唉,都認識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了,王漢虎怎麼會不知道劉鶯鶯扭曲事實的工夫一流。
孟一樊隨口問道:「這回是為了什麼?鶯鶯姨又亂買衣服了?還是她撿了不該撿的流浪貓、狗、蛇、鳥、雞、鴨、魚、烏龜?」不用懷疑,在「雷夢娜小姐」的慈悲心下,這些東西都曾出現在「鎮社吉祥物」的名單上。
王漢虎咕噥道:「要真這麼容易解決也就罷了……」
「該不會是恐龍吧?」
「傻孩子,恐龍那麼醜的東西,鶯鶯姨怎麼會去撿它!」呵呵呵,她可是很有品味的呢。
「我知道了,又是為了電話對不對?」孟一樊從兩人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真是的,每次都為這種小事……我看我明天就去多申請幾支電話,要不插播轉接系統也行,省得你們老吵架!」
王漢虎忙不迭地辯道:「我這也是為了社裡好啊,天知道她這樣一占線,咱社裡會流失多少客人!」
劉鶯鶯唯恐天下不亂地道:「是喔,為了社裡好,怕流失顧客?可剛才不知道是誰,不分清紅皂白就掛人電話,硬生生地斬斷一條財路。」
聞言,孟一樊不由得皺眉,「社裡、社裡、社裡……別開口閉口都是偵探社好不好?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我不適合也不想當偵探!現在這工作我一點也不感興趣,我真的只想過我平靜的日子。」他掏掏口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甩在闊氣的黑檀木辦公桌上。
「這是萬能企業要的什麼單,我按時把它弄來了,待會兒別忘了打個電話問問他們要怎麼取回,看是用快遞寄去、專人送去,還是他們自己要派人來拿?這個工作就拜託你們兩位了,我好累,現在只想洗個澡,然後睡上一天一夜。對了,還有調查結案的尾款,記得催一下,要不我們下個月就得吃泡麵了。」
王漢虎楞楞地看著他一口氣交代完全部的事情,不由得道:「你做得很好呀,為什麼說自己不適合呢?」
「是嗎?」孟一樊冷冷地苦笑,摘了帽子又脫去那件「很偵探」的淡駝色風衣。「順便告訴你們一件事--我、不、干、了!」
「你說什麼?」劉鶯鶯被他這句話嚇得花容失色。
「我說我不幹了、不玩了、不摻腳了!從此我再也不過問『你們』猛虎偵探社的任何事務,我要金盆洗手、浪子回頭,永遠永遠不再淌這渾水!你聽明白了嗎?我親愛的鶯鶯姨。」
「怎麼了?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嗎?」劉鶯鶯不解地問道。
「才不!」做得好好的?哼,這是孟一樊今年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你們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嗎?每回有案子,都是我在東奔西跑,累得像條狗一樣,可是真正的大案連邊都沒沾上,倒是老為外遇跟監的芝麻小事忙得滿頭包。你當上個禮拜漢虎叔三更半夜衝出門去,是去吃消夜嗎?告訴你,他是去保我!」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了。」他冷冷的道,堅決不留半點後路。「不干就是不幹,你們說再多也是沒用!」
「我不允許!」王漢虎怒聲道,大手指向桌上那幀老照片。
「你這沒種的小子!接手偵探社沒多久你就嫌煩了?也不想想你老爸當初創業維艱,煞費了多少苦心,你這樣子對得起我們、對得起你父親嗎?你怎麼配當『神探老孟』的兒子?你可知道這幾十年來,『猛虎偵探社』是靠誰打的天下?」
孟一樊雙眼直直望著王漢虎。
「接下來,你是不是『又』要開始介紹咱猛虎偵探社的成員?」開玩笑,也不想想他孟一樊是誰拉拔大的?這段歷史早在他八歲那年就倒背如流了。他先往王漢虎一指--
「你,王漢虎,海軍陸戰隊兩棲蛙人部隊的老班長,一九五八年鐵拳杯自由搏擊冠軍,人稱智勇雙全『東山虎』。」
隨即,再指向劉鶯鶯--
「你,劉鶯鶯,當年轟動澳門『百花紅』歌廳,最俏、最年輕的台柱,心狠手辣、八面玲瓏,人稱玉面羅剎『雷夢娜』。」
「還有--」孟一樊的手在空中晃了一圈,「奇怪,莫言叔呢?」
說曹操,曹操到。大門口傳來一陣嘎啦的三輪車停放聲,只見一個頭帶毛線帽、身著髒舊夾克,還外帶一個大麻布袋的拾荒老人出現在猛虎偵探社。他僂佝的身軀緩緩走進來,一見到兩位老夥伴和初出茅盧的小夥伴都在,立時咧開缺了幾顆大牙的嘴皮笑道,揮著雙手向大家打招呼。
「莫聞莫問莫須有,寡材寡慾寡是非。姓名存疑、身份不詳、技術登峰、智慧無限的天下第一鬼才--莫言。」孟一樊喃喃道。
「還有你老爸呀,別忘了社裡的靈魂人物。」王漢虎提醒道。
劉鶯鶯忽然歎了口氣,「是啊,老孟可真是咱們的『靈魂人物』呢!」
「我當然不會忘記。只是,我多年來一直抱持著很大的疑問,這個偵探社成立到底有何意義?我從小聽那麼多你們的傳奇故事,可是為什麼你們破過的案子,甚至在台海三地發生的冒險,沒一個曾記載在歷史上過?照你們的敘述,猛虎偵探社的名氣應該是響噹噹的呀,為什麼沒幾個人知道呢?還有,為什麼社裡的活動在民國七十一年全部沉寂下來,直到去年我被迫接手?」
孟一樊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劉鶯鶯和王漢虎面面相覷,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偵探社不活動也是因為你的關係呀!你別忘了,你父親就是那年去世的,當時我們要照顧你,又要為老孟料理後事,哪有時間管社裡的事!」劉鶯鶯解釋道。
「OK,這我接受。但其它的呢?你們要作何解釋?如果你們連這些都不能給我合理的交代,那你們要怎麼說服我為這偵探社賣命是值得的?更甭說要我說服我自己,我是在為你們的理想,以及父親的遺志在努力!」
王漢虎沉吟了片刻,語重心長地道:
「孩子,你難道不知道,許多過去的歷史、是非,早在人們有心無心的包裝下,成為小說了。」
那又如何?
孟一樊繃著臉,沉默地抗議背負在他身上那奇怪又可笑的使命。
這時,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引起了眾人的注意,那位名為「莫言」的拾荒老人還當真是「莫聞莫問」,他放下了麻布袋,一臉疑惑地揮舞雙手在空氣中比畫著。
(怎麼了?好端端的幹嘛要談起這麼嚴肅的話題?)
劉鶯鶯氣得不想說話,便用手語回答莫言。
(先別多問,快來幫忙勸勸一樊吧,這孩子從小到大最聽你的。他在使性子,說他不願繼承老孟的衣缽,他不幹偵探了!)
王漢虎還在作最後的努力。
「一樊,行業不是說轉就能轉、說換就能換的,這二十幾年來,我們就是靠當年和你老爸搞偵探社所攬下來的那些老本在照料你,我們這幾個會的也就是那一套,這時候放棄『猛虎偵探社』,你不覺得可惜就算了,但你要我們怎麼辦呢?」
「我只說我不幹,又沒說偵探社要解散。」
劉鶯鶯尖聲道:
「一樊哪,這意思還不是一樣?這社裡上上下下也只有你跑得動,你若是不幹了,你要我們誰來挑大樑?誰挑得動?怎麼說我和你漢虎叔、莫言叔平均起來也快七十歲了,體力、腦力都不能和當年相比了;而且現在偵探社的任務走向也和當初大大不同,你說,我們之中除了你還有誰能擔負得起?王漢虎,你行嗎?」
王漢虎避之唯恐不及。「別開玩笑了,我還想過八十大壽呢!」
孟一樊淡淡地開口道:
「既然如此,解散也沒什麼不好呀!我們可以做點別的,我好歹也是大學畢業,可以去找間公司上班。鶯鶯姨可以去唱歌。漢虎叔,你不是說想去試試高中社團武術指導的工作?我們三個人的薪水再加上莫言叔的投資眼光,就算偵探社的社費一毛不剩,我們還是能過得不比現在差呀,日子也會穩定些。」
莫言走到孟一樊的身邊。
(你真的這麼想?)
孟一樊點點頭。大學畢業即投入軍旅,忙完了課業又數完了饅頭之後,他便被他們三個死拖活拉地加入了這個偵探社,至今不得自由。繽紛充滿刺激的人生或許是許多人努力的方向,但孟一樊卻不這麼認為。事實上,他並沒有太遠大的志願和夢想,說穿了,他只是想作他自己,即使是一個朝九晚五、生活規律的上班族也罷,平淡而值得品味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真的!
莫言一手搭上孟一樊的肩頭,強烈的安慰與挽留就在肢體之間靜靜流露。不料,孟一樊竟將之撥開。
「沒有用的!莫言叔,我說不干就不幹,不管誰來勸都一樣。」
(我並沒有要勸你留下。)莫言掛著微笑比畫著。
「真的?」孟一樊的眼睛一亮。「你是支持我的?」
莫言頷首。
「莫言!」
「你開什麼玩笑啊!」劉鶯鶯氣得直咬袖子。「死老莫,哪有人勸離不勸合的!」
莫言背對著王漢虎和劉鶯鶯,自然看不見他們的唇,他自顧自的對孟一樊「說」道:
(我雖同意你退出,當然,我也會試著幫你勸他們,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孟一樊忙不迭地問道。
王漢虎也跟著疑惑起來,「這鬼才,他又要搞什麼花招?」
只見莫言轉身回到自己的桌前,開了電腦,將一份檔案列印出來。幾分鐘後,他拿著一迭資料遞到孟一樊面前--
「這是……」
(最後一票。辦完這件case我們就收手,好不好?)
「可是,我說了我不幹了呀!」孟一樊哇哇叫道。
(沒辦法,這case是昨天你不在時我透過網路接下來的,誰知道你今天會突然說不幹?)
「什麼案子啊?我看看。」王漢虎接過資料翻閱著。「怎麼又是外遇調查?這年頭的人真是……」
「又是小件的,不如推掉算了!」孟一樊仍是興趣缺缺。
「委託人是誰?」劉鶯鶯湊了過來,這一看可不得了。「廖村宏?他不是那個……那個什麼企業的董事長嗎?他的股票我還買過哩!嫁個這麼有頭有臉的人物當少奶奶有什麼不好?她還會紅杏出牆啊?」
「唉,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一個人的婚姻雖少不了物質,但是除了物質之外還有許多別的呀!」王漢虎頓了頓,沉吟後道:「況且,那侯門可是深似海呢!」
劉鶯鶯擰了王漢虎的腰一把,「瞧你說得好像你嫁過似的!」
莫言望著孟一樊,再次問道:
(一樊,這個case辦得好的話,也算是個漂亮的句點。怎麼樣,接是不接?)
說真格的,心情不再激動的孟一樊心裡算是同意莫言的話了,只是,他仍有些猶豫。
「漢虎叔,這件案子的酬金有多少?」
「你等一下,我看看……」他微瞇起老花的眼睛,「一……」
「一什麼呀?」劉鶯鶯著急地問道。
「個、十、百、千、萬……嚇!一百萬吶!」
聞言,孟一樊不由得一驚。「這麼多?他是要我做多久的調查?」
「七天。」王漢虎回答道。「不過你得在七天內搜集到完整明確的外遇證據,並有詳實的報告書,否則酬金馬上打對折。」
「對折?那還是很多嘛!」劉鶯鶯想得很完美。
「自古以來無奸不成商,他既然開出這種價碼吊我們的胃口,那就表示這件案子絕對不簡單。雖然他說是酬金對折,可是並沒說他會打幾個對折,搞不好拖一天一個對折,最後我們連一般行情價的酬金都拿不到!」王漢虎潑冷水道。
(可是廖先生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不會那麼沒信用吧?)
王漢虎大手一揮,「商人的信用不值錢,省省吧!」
(可是,他很有誠意的先奉上一張五十萬的支票了……)
莫言這一番比畫頓時讓在場的人陷入一陣沉默,為了證實自己所言不假,他拿出一封剛從郵政信箱取回的限掛信函--
一張五十萬的即期支票平平整整的躺在桌上。當然,如果case能順利解決的話,它就不只是一張五十萬的支票,而是一千張新台幣千元大鈔了。
「五十萬……也不少呢!」劉鶯鶯低呼道。王漢虎附和的點了點頭。
驀地,兩人同時出手欲拿起那張支票,卻不知是否應了那句「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的千古名言,最後將支票拿到手的不是別人,而是孟一樊。
「不准動這張支票!」他冷冷的道。
「一樊哪!」劉鶯鶯見他仍是一張不容妥協的臭臉,忍不住發難了,「一百萬夠我們過上好幾年舒服的日子耶,這可是鶯鶯姨唱一年也不一定唱得到的價碼,你當真忍心看我們幾個人一把年紀了,還成天為柴米油鹽忙得焦頭爛額?」
王漢虎仍不相信事情會那麼簡單。「你說得沒錯,但我看要拿到那筆錢也不是那麼容易,別忘了他只給七天的期限。」
「死老虎!你到底是在幫誰?」
孟一樊兀自收起了支票。「這張支票由我來保管,這麼大筆的金額,又是如此倉促的時間……似乎不太單純。總之,在調查沒有圓滿結束前,這筆錢不能少掉分毫。」
「言下之意,就是你答應嘍?」
他點頭,有些小小的無奈。孟一樊苦笑著攤攤手,「為了各位的養老金,我能說不嗎?」
「一樊,你真是個好孩子!」
「不過,我得先聲明--」他伸出他的食指。
「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