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伶兒打量著眼前似乎太過迷你的紅瓦白牆平房,不禁狐疑地問。
看他的樣子實在不像是住不起大房子的人,何必委屈自己住這種「鳥籠」?
「什麼為什麼?」
從上飛機到現在足足十四個小時,伶兒沒開口說過半句話,謹曄還以為她後悔簽下那張契約了,如今她突然開口,他反倒嚇了一跳。
「為什麼你要住這麼小的房子?連勞斯萊斯你都開得起了,就算不是億萬富翁,也是個千萬富翁,買幢大房子應該不是難事吧!」
謹曄淡淡一笑,笑容中依稀有些感慨。
「不想說就不要說,我沒逼你哦!」伶兒拖著行李,跟在他身後,故意裝作一點都不好奇他的答案。
謹曄回頭看她一眼,拉住她的手,和她並肩走著,沉默了數秒才開口:「怕寂寞。」
「你大可以雇很多傭人、園丁、司機什麼的,把你家塞得滿滿的,你又不是沒錢。」伶兒以為他這種人是不懂寂寞為何物的,寂寞應該是專屬於沒有愛的人,而他能得到的愛多到足夠將他溺斃,他憑什麼說寂寞!
「小伶兒,有時候就算處在人群中,仍然是寂寞的。」謹曄說著,在門前一個狀似信箱的紅色盒子前站定。
伶兒兩邊柳眉挑得老高,擺明了不贊同他的說法,卻也沒出聲反駁,只是靜靜看著他將右手腕輕滑過紅色盒子的一條銀白色反光線,接著門就開了。
「汪!汪!汪!」嘹亮的狗叫聲在門開的瞬間由遠而近傳來。
「Lucky!乖。」謹曄輕喊,狗叫聲隨即停止。
伶兒呆望著空無一物的門口,不解地眨了眨眼。如果不是她的聽覺有問題,就是她的視覺出了毛病,她明明聽見狗叫聲由遠處來到她腳下,但卻沒有看到半隻具有毛皮且滿地亂流口水的動物。
「狗呢?」
謹曄抿嘴輕笑,「只不過是一些簡單的電腦裝置。」笑容中有幾許落寞。
「假的。」伶兒吐了吐舌頭,舉步走入屋內。
「你是誰?」
前腳才踏進門,一個表情嚴肅的「老人皮偶」又突然「彈」出來俯身瞪她。
伶兒轉頭看謹曄一眼,「假的!」
一雙玉手隨即欺上「老人皮偶」的雙頰又揉又捏,這「皮偶」挺真的嘛!
「爸,您怎麼來了?」謹曄努力憋住笑,裝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郭輊誠耳中根本聽不見兒子的招呼,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這個不懂禮貌又粗手粗腳的野丫頭身上。
提起縱橫美國金融界三十餘年的郭輊誠,哪個人不敬畏他三分,光是他凌冽的眼神一掃,縱是商場老將也嚇得直打哆嗦,還由得這些後生小輩如此放肆!
「哦,真的啊!」伶兒冷冷瞟了氣得吹鬍子瞪眼的白髮老人一眼,拖著行李繞過他走進客廳,簡直當他不存在。
「你……你……」郭輊誠指著伶兒,氣得渾身發抖,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終於,他一個箭步上前扯住伶兒纖瘦的肩,喝道:「你給我站住!」
就在瞬間,伶兒眼神一凜,一個反身掙脫開郭輊誠的手,在距他三步遠的地方冷眼睨他,行李中的西洋劍不知何時已握在她手上。
這隻小刺蝟!謹曄不由得輕歎一聲。
「伶兒,我父親不會傷害你的,把西洋劍放下來。」
「是嗎?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考慮要把我大卸八塊,還是乾脆剁成肉醬。」
「不……」謹曄正要開口否認她的疑慮,但在看見他父親氣黑的臉色後自動消音。他父親可能真有這個念頭。
在不粉飾太平的原則下,謹曄改採「懷柔政策」,希望伶兒暫時先低頭。
「伶兒,我父親是個很明理的人,你道個歉就沒事了。」謹曄「巧笑倩兮」地企圖化解目前劍拔弩張的情勢。
「我不要!」一老一少異口同聲,不接受謹曄的議和。
「這種沒家教的野丫頭就算跪下來磕頭道歉,我也不接受。」郭輊誠一雙銳利的眼神死瞪著伶兒,沉著聲低吼道。
「呀!老先生,您怎麼知道我沒家教,真是了不起!」伶兒半挑釁地揚聲說,擺明了蓄意惹火對方的意圖。
熾烈的戰火似乎一觸即發,誰也不肯讓步,兩人正僵持不下之際……
「客人來也不招呼她坐下,你們父子倆是怎麼回事?禮貌全忘光了。」倏地,清亮的溫潤女聲介入戰火中,隨即一位完完全全是「女性版郭謹曄」的中年婦人像陣風般出現在玄關,不一會兒已拉著伶兒在客廳的沙發坐下。
兩個大男人愣了一會兒,連忙跟進客廳。
「你一定渴了吧!先喝杯可可。」
伶兒糊里糊塗地被拖進客廳坐下,脾氣還沒來得及發,一杯冰可可就出現在面前。她迷迷糊糊地望著玻璃杯後那張酷似謹曄的溫柔笑容,不自覺舔了舔乾燥的雙唇。
還真是有點渴了。不發一言,伶兒接過玻璃杯輕啜一口淡咖啡色的液體。
「好孩子。」婦人輕柔地撫了撫伶兒的頭。
此舉差點讓那兩個大男人嚇出心臟病,以伶兒性子剛烈之程度,難保不會回手就是一巴掌。
出人意料地,伶兒只是微怔了一下,並沒有其他激烈的反應。
「你是誰?」伶兒抬頭問,澄澈的眼神中只有全然的好奇。
「我叫柏雪艷,是謹曄的媽咪。」
「郭柏雪艷。」郭輊誠惱怒地出聲「糾正」,表明自己的「擁有權」。
「哼!」伶兒覷他一眼,冷笑了一聲。
這野丫頭很好戰!想到他可能必須跟一個小女生爭風吃醋,郭輊誠就渾身不自在。但那野丫頭的表情分明就是向他下戰書,謹曄這孩子這回究竟是撿回個什麼樣的麻煩啊?!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忻伶兒。」
柏雪艷綻出一抹和煦如春日的慈愛笑容,「伶兒,你就安心在這兒住下,有什麼問題謹曄會幫你解決的。哎呀!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跟你說話,都忘了鍋裡煮了東西。你一定餓了吧!」
柏雪艷像陣風般旋進廚房,不一會兒又端了鍋廣東粥出來,「我熬了鍋廣東粥,你嘗嘗。」她舀了一大碗粥給伶兒,「瞧你瘦的,小臉上都不見半點肉。」
柏雪艷頓了下,「不然你乾脆搬來我那兒住,謹曄這孩子吃得簡單,怕不又把你給餓瘦了。」
讓這野丫頭搬來跟他們住?!郭輊誠一聽可不得了,深怕老婆同情心又過度氾濫,連忙抓起柏雪艷的手,急急要離開。
「雪艷,我們該走了。」
「你急什麼呀?我跟伶兒還沒聊夠呢!」
看穿了郭輊誠的顧忌,伶兒更是堆起笑臉,故意甜蜜蜜地說:「郭媽媽,您煮的粥真好吃,我以前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如果每天都吃得到,不知道有多好!」
這個小惡魔!郭輊誠已經顧不得長者的風範,惡狠狠地瞪她一眼,拉著老婆往大門走。
「輊誠,你別拉我嘛!不如我們帶伶兒回家,也多個人陪我說話。」
「不用,你要說什麼話我都陪你,用不著找她。」見面不到三分鐘,他老婆差點就被那野丫頭拐跑,再帶她回去,他豈不連個容身之處都沒有。不幹!死都不讓那個野丫頭踏進他家門一步。
「媽咪,我看爸可能真有急事要辦,你們先回去吧!伶兒我會小心照顧,不會讓她餓著的。」謹曄出聲替父親解圍。
「那……既然這樣,我就先回去了。」柏雪艷轉向伶兒:「伶兒,郭媽媽下次再來看你。」
「好,郭媽媽再見。」伶兒笑得燦爛,待大門一關上,又恢復一貫的面無表情,低頭就碗一口一口喝著粥。
謹曄目送父母的林肯轎車離開,才踱回伶兒身邊。
「你是故意惹我父親生氣的?」
「一半一半。」伶兒抬頭瞄他一眼。
「能告訴我原因嗎?」謹曄問。
伶兒吃完了粥,起身收拾自己用過的碗筷,頓了好久才說:「其實我知道自己不對,只是頭低不下來。」
「對不起,我不該要你向我父親道歉的。」
「你沒有錯,我是應該道歉的,只是我說不出那三個字。很可笑吧!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我竟然說不出口。」伶兒很悲哀地露出自嘲的苦笑。
「不!一點也不可笑,你只是不懂得如何表現出善意。」
「善意與惡意都是需要學習的,一個一輩子都不曾接觸到善意的人,她永遠都不懂得該如何表現。」伶兒抿了抿唇,閒話家常似地說,「你有一個很好的母親,像個天使。」
「那你媽媽呢?」
「每個人都說我和我媽很像。」
「那她也一定像個天使。」
伶兒硬擠出一抹乾笑,「她是天使,她是我弟弟的天使,所有人的天使,不過不是我的,她到死都沒有愛我一分鐘。」語氣像在描述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但謹曄卻依舊看穿她隱藏在冷漠武裝下深深的悲哀。他輕輕握住伶兒的手,明白在她桀驁難馴的外表下,其實比誰都脆弱。
清晨四點半,天色還只見微微的幾絲曙光,伶兒卻已梳洗整齊坐在床沿。
如果一切都不曾改變,她現在應該在發動她的愛車「烈火」準備去派報紙,而不是呆坐著打量這間十分女性化的房間。
淺粉紅色的壁紙、白色綴滿蕾絲的床罩,甚至床頭還擺了幾隻粉紅色的長毛兔。精緻的乳白色梳妝台上放了一個水晶花瓶,裡頭有幾朵玻璃玫瑰。美!真的美,當陽光透過蕾絲窗簾灑下一地金黃,這曾是她十二歲以前的夢想,在她明白一切醜惡之前的幻想,但現實的殘酷卻早讓她瞭解夢想終究是夢想,在台灣忻家宅子裡那個勉強稱之為她的房間的狹小空間裡,仍然只有一個破舊褪色的梳妝台、一張木板床和一個衣櫃。
她搓搓手中粗糙的厚繭,有誰會相信堂堂一個忻家大小姐竟然必須靠工作來養活自己?
不過這都是她自找的,不是嗎?其實,只要她肯低下頭在那個她稱之為父親的男人面前搖尾乞憐,絕對不愁沒錢用,但相對地,那也表示她必須忍受在他情緒不佳時迎面而來的拳頭。
起初她不懂為什麼一向溫文爾雅的父親在她面前卻像變了個人似的,但那一天看見母親的日記,霎時間,她懂了,明白她的出生不止是提醒他們完美婚姻中永遠無法抹去的瑕疵。雖然明白,她卻無法釋懷,她的出生與否完全由不得她決定,為什麼這錯誤要她背負?只因為她身上流著不潔的血液?不,她不接受!那人種下的苦果不該是她嘗!
伶兒一拳打在柔軟的床墊上,不斷地深呼吸緩和自己激動的情緒,她舉目環視房內典雅的擺設,悲哀地笑了笑。這些不過是一場會醒的夢,夢醒了,就是一切恩怨了結的時候。
長歎一聲,她走出房間。
嚴格說來,對一個單身漢而言這房子並不算小,總面積大概有三十來坪,分隔成兩房兩廳,客廳和餐廳都是采淺橙色為基本色調,很溫暖卻不刺眼。屋裡的擺設很簡單,簡單得近乎空洞,客廳裡有兩張雙人座的牛皮沙發,外加一張小巧的檜木矮桌就是全部擺設,甚至連台電視機都沒有,和廚房相連的餐廳更是空得可以,一張法式拼花四人餐桌、兩把椅子之外什麼也沒有,連最基本的鍋子、爐子都看不見。
「不知道昨天那鍋粥是怎麼來的?」伶兒納悶得緊,「難道郭媽媽真是天使?」
「哎,你發什麼神經!」伶兒喃喃自語,輕斥自己無稽的想法。
逛了一圈,伶兒站在謹曄的房間門口,遲疑了半晌,還是輕輕推門進去。
房間佈置就如她所想像的,除了簡單還是簡單,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一張木製雙人床和同樣也是木製的書桌和衣櫃,這個人顯然樸素得過分!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他床邊,深怕吵醒他。
她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這麼愛看他的睡臉,只知道這一分恬靜能平穩她狂熾的心,一切仇恨似乎不再那麼強烈,但她也自知不能靠他太近,一旦失去了仇恨,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擁有什麼。
他嗎?伶兒盤腿坐在原木地板上,靜靜看著謹曄熟睡的臉,不一會兒,她搖搖頭。他永遠不可能被她所擁有,天使與惡魔是兩條永無交集的平行線,儘管再渴望也只能在一方遠遠眺望。
「睡不著嗎?怎麼起得這麼早?」謹曄不知何時醒的,正睜著一雙溫柔瞳眸看她,輕聲問。
伶兒只是看著他,她還不習慣去解釋原因。
「認床?」謹曄猜測問。
她搖搖頭,好半晌才出聲,「習慣早起。」
「不想再睡一會兒?」
「如果你想繼續睡,我就不打擾你了。」伶兒起身要走。
「伶兒,我不是在趕你走。」謹曄望著她一臉漠然。她有時候實在太敏感了,一句再普通不過的關心話在她耳中聽來卻另有所指。
伶兒停下腳步,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的善良與溫柔讓她失措,冷淡的態度與鋒利的言辭一向是她慣用的行為模式,但是一遇到他卻全使不上。
她咬著下唇,扯了個謊,「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在趕我走,我只是餓了,想找點東西吃。」
「餓了?你想吃什麼?我的廚藝挺不錯的哦!」謹曄擁著薄被坐起身。
「你會煮菜?」伶兒一臉難以置信,「你分得出白糖跟鹽嗎?」
「呀──你挺瞧不起人的哦!我可是兩屆大專杯創意菜冠軍呢!」謹曄挺驕傲地仰高他高挺優雅的希臘鼻。
伶兒不禁被他滑稽的表情逗笑了,「光用說的誰不會,做出來真的能吃才算數。」
「沒問題,你就看我大顯身手吧!」謹曄正打算掀開薄被起床,又及時想起自己有裸睡的習慣,連忙又縮回被裡,整張俊臉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潮紅。
伶兒就算剛才沒看清楚他一雙強健修長又走光走得恰到好處的玉腿,他臉上老實的紅暈也洩漏得差不多了。她眨眨水靈靈的大眼,似笑非笑的微翹嘴角中噙了幾許邪氣,她可不曾忘記要讓謹曄成為她第一個男人的目標。
緩緩審視過他結實勻稱的肌肉,她輕輕佻起他垂低的下巴,語氣曖昧地說:「我認輸了,你這道「秀色可餐」果真出色。」
謹曄被這性別錯換的情況弄傻了,直到伶兒離開後的關門聲傳來,昏眩的腦袋才開始運轉。
他伸手摸了摸下巴。天啊!他竟然被一個十七歲的小女生吃豆腐?!
「有沒有人說過你實在很容易臉紅?」伶兒坐在餐廳的椅子上,撐著下巴看謹曄忙東忙西的準備早餐。
「沒有。」他按出隱藏在牆壁內的爐子,假裝低頭忙著,不敢回頭看她,怕她發現自己臉上的紅暈仍未退。
「為什麼沒有?」
「臉紅是人體的正常反應,沒什麼好說的。」
「是嗎?我就從來沒有臉紅過,我不就不正常囉!」伶兒背著手,輕踱到他身旁。
「各人體質不同,不能一概而論。」謹曄別過頭躲開伶兒的探視目光。
「不用躲啦!你連耳朵都是紅的。」她伸出冰冷的小手貼著他火燙的耳朵,「其實這現象還有另一種說法,叫作──純情。」
「你知不知道形容一個男人純情或是漂亮都是蔑視他的男子氣概?」謹曄莫可奈何地拉下揪著他耳朵玩的小手,語氣中只有寵溺。
「可是你真的既純情又漂亮,還很賢慧,「娶」你當老婆一定不錯。」伶兒低頭深深吸入草莓鬆餅的甜甜香味,逸出一聲讚歎。
謹曄笑眼看她露出一臉饞相,這才是她該有的表情,正值花樣年華不該被仇恨的繩索所捆綁。但他有些疑點始終無法參透,照理說伶兒的仇恨應該是因為叔叔忻正群謀害她一家人所造成,可是她的言辭與舉止卻隱隱透露出她的恨是日積月累,經由一次次傷害堆積而成,這其中的因由連柏羿文也無法說明,惟一能確定的是伶兒是忻家的唯一繼承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父親忻正豐和母親夏和楓的刻意忽視卻也十分明顯,或許這之間的矛盾正是關鍵所在。
「怎麼不說話?」伶兒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她不應該怕他的,但她就是怕他的沉默,怕他或許生氣,或許轉身就走。
在看見他滿臉笑意之後,伶兒幾乎重重呼出一口氣來平定自己忐忑不安的心。
「我在想今天的行程表。」謹曄盛起鬆餅,搭著她的肩走向餐桌。
「你很忙?」
「嗯。」他一聳肩,「有些責任不能不管。」
「你有職業倦怠!」伶兒一語道破他語氣中的疲累。
「算是吧!」他笑了笑,「算了,不談我了,聊聊你吧!」
「沒什麼好說的。」伶兒又回復雙手抱胸的防禦姿態,抿成一直線的雙唇帶著抗拒和刻意裝出的冷淡。
「還是不想說?」
她挑眉睨他,「反正你全都查得出來,何必問我?」
「我只是想瞭解你,沒有惡意,你若是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再追查。」
伶兒直視入他眼底的坦率無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不免稍稍軟化。
她用叉子撥弄著盤中的鬆餅,「我不想說,你還是聊聊你自己吧!」
「伶兒,一個人寂寞,兩個人相守,當你想說的時候,不要獨自品嚐寂寞,記得有我這個朋友。」謹曄輕輕覆住她的手,認真地說。
伶兒看著覆住她的那雙修長大手,心跳彷彿有些亂了節拍。
一個人寂寞,兩個人相守,那三個人呢?三個人心痛。伶兒想起她身上流著得不到愛的第三者的血液,她會不會也成為……第三個人?
她實在沒想到他竟然忙到這種程度!伶兒縮在客廳沙發的角落裡,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睛則定定望著大門門板。
連續三天她一早起來只看見餐桌上微溫的早餐和一張道歉的紙條。到了晚上,她也弄不清楚他究竟是幾點回來,只知道他總會到她的房門口看她睡了沒。
不過他雖然忙,卻還記得不讓她餓著。早上十點街口的廣東小館會送來兩籠中式點心當早點,十二點則有法國菜和西班牙菜讓她選,下午三點左右郭媽媽會帶小西點來陪她下午茶,六點吃晚餐,前天呢,是五菜一湯梅花餐,昨天是蚵仔煎加蚵仔麵線,今天晚上吃麻辣火鍋,一到晚上十點街口的廣東小館會再送來兩籠點心當宵夜。她都快以為自己成中元普渡的豬公了!
牆上的古式掛鐘早敲過了十二下,伶兒幾乎想放棄等待,眼皮已經重得不聽使喚,不行!她強睜起惺忪睡眼,但眼皮卻像是不斷上鉛塊般,愈來愈……
看到沙發上蜷臥瘦弱的身影,一股強烈的罪惡感無法克制地由謹曄心底湧出,他知道自己不該將她一個人留在家裡,但是堆積如山的公事又不能擱下不管,或許正如伶兒所說的,他真有職業倦怠了。
他撥撥伶兒額前垂落的髮絲,俯身抱起她,即使如此細微的騷動還是驚擾了伶兒敏銳的知覺,她眨眨雙眼,有些疑惑自己的視線為何如此貼近謹曄的下顎。
「我吵醒你了?」
伶兒伸手輕撫他的臉,懷疑自己在作夢,但手心傳來的熱度卻是如此真實,她抽回手,擺擺懸空的腳,終於不太自在地發現自己目前的姿勢正離地三尺。
「你會讓我摔下去嗎?」她揣測著這個高度摔下去可能很痛。
「基本上不會,只要你不亂動。」他嘴角微揚,發現自己挺喜歡逗她的。
伶兒連忙勾住他的脖子。從高處摔下來,她不是沒經驗,不過以她靈敏的運動神經,絕對都是雙腳著地,足以獲得奧運金牌的優美降落,這種以臀部著地的方式她還沒試過,也沒興趣嘗試。
「別擔心,如果你摔下去,我定給你當墊背的。」
她瞄他一眼,第一次發現他的笑容也有點邪邪的,不太能夠信任,而且這位子還挺舒服的,她決定繼續窩在這兒。
「到你的床上了,可以放手了。」謹曄低頭對懷裡躺得正舒服的小人兒說。
伶兒回他一臉堅毅不為所動。
「你喲!」一聲輕斥包含了無限寵溺與呵護。
謹曄傾身將伶兒平放在床上,靖蜓點水似地在她額上印下一個晚安吻,起身正要離開。
「你等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伶兒在他起身前猛地一拉他的領帶。
幸好謹曄早有準備,在再次發生意外事件之前及時撐住自己的身體。
哎,可惜!伶兒懊惱地望著只離自己不到一吋的薄唇興歎。
他應該抽身,但目光卻膠著在近在咫尺之間的紅唇上絲毫無法動彈,他彷彿能感覺到自己沉重的心跳聲。
兩人視線交纏,靜謐的氣氛中只有濃濁的喘息聲在流動,眼神如醉迷離了兩人的面孔,彷彿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彼此不斷貼近……
「呀!」謹曄猛力一咬下唇,打破兩人相互牽引的魔力,抽身背對伶兒坐在床沿。
天!他差點做了什麼!他閉上眼,大口大口吸進氧氣藉以平穩自己紊亂的心跳和呼吸。
哎!又差一點點!伶兒瞪著粉紅色的天花板,掩不住心中惆悵。
「伶兒!」謹曄依舊背對她,不穩的呼吸已稍微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赧然,「你不是有事要對我說?」
「郭媽媽下午來過,說入學的事辦好了,明天去上課。」伶兒口氣中明顯地表現出興趣缺缺。
「伶兒──」
聽見這聲遲疑,伶兒對他接下來的話大概猜出七八分了,不外乎是「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果然!她真該為自己聰明的腳指頭喝采!可是她對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儘管這早已是預料中之事,失望感還是深深籠罩在心頭,揮也揮不去。
「明天的工作太多,我走不開,不過我會請媽咪帶你去報到。」
「無所謂。」伶兒將雙手枕在頭下,撇撇嘴道,一絲苦澀卻不請自來地徘徊在心中。
「我真的很抱歉。」謹曄歉然地望著她,「早點兒睡,明天要開始上學了。」
他起身關上床頭燈,走到房門口。
「你知道嗎?」伶兒不經意地出聲。
「知道什麼?」
「抱歉說太多次會變得很廉價。」
謹曄在黑暗中點點頭,他瞭解她話中的意思,卻無法作出任何承諾。因為做不到的承諾會更傷她的心,以他忙碌的程度,任何承諾都可能有變數。
「晚安,伶兒。」
「晚安,謹曄。」伶兒對著已掩上的門板低語。
第一次說出他的名字,心底有些細細小小的騷動,她反覆咀嚼著這兩個字:謹曄!她真的想──獨佔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