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泡了杯濃縮咖啡,這是童玄瑋每早的習慣--善用公司資源,順便替自己省下每天的早餐錢。
「唔?」童玄瑋雙唇觸及杯緣,目光卻在無心游移間掃向總經理室,他眨眨眼,瞧清那道佇立在落地窗前的頎長身影。
童玄瑋推開門,「新郎倌,你今天怎麼上工來了?我還以為你會休息一個禮拜咧。」
應滕德緩緩收回落在十樓窗外的視線,挪移站立許久的雙腳走回辦公桌一則。
「婚姻不美滿也不用表示得這麼明顯。」童玄瑋望望手錶。哇拷,才八點十五分耶,大老闆從沒有這麼早出現在應氏裡,更何況誰曉得他在落地窗前站了幾個小時啊?「正常來說,現在……應該是坐在蜜月班機上的中原標準時間。」
「調薪五百元,閉上嘴。」
應滕德太瞭解如何用錢來買得耳根子清淨。
視錢如命的童玄瑋當真不再調侃大老闆,只是笑得很賤地啜飲香醇咖啡。嘿,兩、三句話就換來五百元,值得、太值得了!
應滕德隨手抓過好幾份檔案,神情煩躁地瀏覽起來,雙目掃過一行行條約卻沒幾個字真正入了眼。
童玄瑋一見應滕德拿起鋼筆就要簽名畫押,連忙快手搶下鋼筆。「大老闆,那份不平等合約可別亂簽,上頭十條有九條不利於應氏噢。」只要「應滕德」三字一簽,應氏就白白損失近千萬,這可會危及他的年終獎金。「做什麼臉這麼臭呀,這樁聯姻是你自己點頭同意的,又沒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他一眼就瞧出應滕德的苦惱來源。
應滕德扯出笑,也知道沒有什麼事能逃過童玄瑋那雙精明狐狸眼。
「但她,似乎是心不甘情不願被人強架上婚禮。」合上檔案夾,應滕德背脊靠上皮椅,十指交疊。
「喔?她在新婚之夜向你抱怨的?」
「抱怨倒是沒有。」因為他與她交談的句子少得可憐。「她只是一直笑。」
「笑?笑是代表好事呀,說不定她正慶幸自己被應大公子你給選上咧。」
「像我現在這樣的笑容,是代表慶幸?」應滕德反問。
「呃……」童玄瑋遲疑了好久,推推鏡框,「用你這麼虛假的笑臉?」他不確定地再問一次。
「沒錯。」
「那……看來她真的很不甘願。」童玄瑋很委婉地下了結論。
皮笑,肉不笑,雙瞳裡怎麼也進射不出半點欣喜--這就是應滕德的笑。看來那名新上任的老闆娘也是虛偽高手。
世間又多了一對貌合神離的怨偶。
「反正你和她是各取所需,她笑得假,你笑得也沒多真誠,半斤八兩啦。」況且大老闆一臉棄夫相地站在辦公室裡,說不定老闆娘也像深宮怨婦一樣窩在家中哩。
後頭的話,童玄瑋並沒有挑明了說,因為……
他不想讓應滕德太好過。
有些人看似聰明,實則駑鈍,沒人在背後推他一把的話,只會一步步走向死胡同,應滕德就是這種人。
「各取所需……」應滕德半瞇起眼,這四字現實不正是他與她的婚姻寫照嗎?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妻子,無關甘不甘願;而她需要的是應氏金援,無關奉承丈夫與否。
既然有此共識,那麼,他為什麼會對今天清晨她在睡夢中所吐露的囈語耿耿於懷,甚至是落荒而逃?
那張倦累中仍不減半分美麗的酣柔睡顏,即便與他同躺在一張床上,她也不顧摔下床的危險,硬是懸掛在床沿,就只為了與他多拉出十公分的距離。無論他展臂將她勾回胸前多少回,她總有本事像條鱔魚,滑溜溜地逃開。
若不是他身上掛著「丈夫」的名稱,她絕對不會容許他碰她一根寒毛吧。
「童,上回廣告部門呈上來的設計檔案可以不用費時間去挑選模特兒,我有適合人選。」
面對一下子由私事跳到公事的話題,童玄瑋處變不驚,思緒一轉,腦中立刻浮現應滕德此時所提的廣告設計。
「你是說利用白紗新娘襯托咱們最新一季商品的平面廣告?」見應滕德沒搖頭,童玄瑋繼續說:「人選,不會正巧是我新上任的老闆娘吧?」
應滕德還是沒搖頭,那就代表是囉。
「你算得真精,出借老婆拍廣告順便省下一筆廣告費,不過這筆廣告費與君氏公司所捅的樓子相較根本算不了什麼,說來說去還是應氏賠本。」那些以千萬來計算的債務哪是聘請模特兒的區區幾萬塊可以一筆勾消?
應滕德沒理會童玄瑋聽似嘲謔的句子,逕自又道:「聯絡Hans,讓他來替這次平面廣告做造型及化妝。」
Hans,造型界赫赫有名的彩妝王子,彩妝筆一揮就是萬字起跳,但往往也讓人讚歎這萬把塊花得值得。
「Hans呀?你不打算找業界更頂尖的彩妝皇帝?」
「畫完一張臉要坑人五十萬的傢伙不列入考慮。」應滕德是奸商起家,自是明白市場的合理價格,當然不會做賠本生意。
「也對啦,雖然Hans人在法國,但加上機票錢也比請那個彩妝皇帝划算。但我記得Hans和他的男朋友正在度蜜月不是嗎?」Hans是gay的事實在業界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他也從不刻意隱瞞,因為他賣的是專業,無關性向。
「憑你的本事,就算他在地獄,你照常能將他挖回來。」
「挖骨嗎?」童玄瑋翻翻白眼,沒好氣道。「你準備什麼時候要拍?老闆。」
「越快越好。」
「好,下星期一,將你的親親老婆帶來吧。」童玄瑋摸出口袋的記事本畫上記號並加了附註,「你要一塊入鏡嗎?」
語畢,換來一記冷眸,童玄瑋咧笑道:「男主角,從缺。好啦,我去安排攝影棚和相關人事,並且打斷Hans的幸福蜜月。」
童大特助右掌一揚,退場辦公去。
應滕德又踱回落地窗前。
一個精明能幹的特助造就一個無所事事的老闆,大事在童玄瑋手上便能被處理得乾淨漂亮,小事更是連呈報到他眼前也不曾,真要論起對應氏的貢獻,童玄瑋做的比他這個總經理更多……
另外,童玄瑋與其他應家兄弟的相處模式是他這個冠上「應」姓的大哥所遙望不及。
也比他,更像應家人。
鈴……鈴……
桌上佔線率最低的電話響起,應滕德按下免持聽筒鍵。
「應滕德。」先報上姓名是他向來的習慣。
「先生。」是張嫂的聲音。
「有事?」
「是太太……」
「太太怎麼了?」
「太太說……她想要買東西。」事實上君清晏用的字彙是「敗家」。
「這種小事何必向我說?」
「太太說,帳要算到你頭上。」
言下之意就是老婆要努力購物,老公得為她消化所有帳單,而這筆帳單的金額很可能是尋常人一年的薪水。
「隨她吧。」
「可是先生……」
「就當是我補償她蜜月的禮物好了。」此話一出,就等於應滕德賦子她猛刷狂刷的特權。
「……好,我知道了。」張嫂停頓片刻,終於鼓足勇氣再開口,「先生,你今天不要太晚回來,放太太一個人在家裡對她不好,況且你們昨天才結婚,女人會因為這種事記恨你一輩子的。」
「記恨?」
「是呀,誰能容忍被丈夫這麼忽略?況且公司休息一、兩天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事,你應該帶太太出去走走。」張嫂的語氣添了笑意,「太太人很好的,對你又體諒,你要多疼她一些。」
看來君清晏並沒有將他們的婚姻真相告訴張嫂,使得張嫂兀自以為他們是因愛而結合的夫妻。
「你就陪太太去買她想買的東西吧……我今天會早點回去。」
「好。我想太太聽到你後頭那句話一定會很開心的!」
應滕德強扯出笑,掛斷了電話。
她會很開心?
協 協 渤
她一點也不開心!
從聽到張嫂告訴她「先生今天會早點回來陪你」那句話後,她一直都處於不滿狀態。
餐桌前,香味撲鼻的美食激不起任何食慾,她現在只想躲在房裡啃一塊炸雞也好過留在這裡陪「她的老公」吃飯!
用餐之際還得假意應付應滕德,真是有損她的胃口。
「老公,你回來了。」
「老公」與「滕德」這兩個稱呼她練習了好久,後來發現喚老公時雞皮疙瘩會少掉些,所以她才決定從今以後都用這兩字來喚他。
君清晏笑得好甜,極度做作地接過他的公事包放到一旁。「你先去洗手,可以開飯了。今天整桌的菜都是我和張嫂合力做的噢。」張嫂專司一切,而她只負責將鹽給丟進鍋裡。
應滕德沒點破她笑容裡的不真誠,也回給她一個神似的笑,「好。對了,今天逛街逛得累不累?」
「還好,沒有一個女人會覺得逛街累。」她很賢妻良母地褪下他的西裝外套,擱放在沙發椅背。
「買到你想買的東西了?」
「買到了,聽張嫂說是你特地要送我的,讓我好開心。」有人付錢買單,她哪來的不開心?
應滕德沒有繼續追問她買了些什麼,因為那對他而言也不重要。反正他大約做好了心理準備,也許收到帳單時會讓他的戶頭少了好幾個零。
「過幾天我會辦張卡給你,你想買什麼就盡量買,不用再撥電話來詢問我的意見。」
喝,想用錢來收買她?
就算她想買東西也不屑花他的錢!今天惡意拖著張嫂出去逛街完全是為了發洩一大早醒來發現自己成了棄婦的怒氣!
況且她只不過用他的錢買了一台PlayStation2的遊戲機和幾片日本原裝的遊戲片,其餘的鑽石、黃金、衣服,她連碰都沒碰。
「不用給我卡啦,我不會再亂花錢的,你賺錢那麼辛苦,萬一、萬一哪天應氏像爸爸的公司一樣……」她佯裝一副憂心忡仲的模樣,嘴裡的擔心實際上是惡毒的詛咒。
「要將應氏做到像你父親那種程度還得要有過人的愚蠹才行。」
君清晏瞠大雙眸,為他這句話燃起烈炎。
「轉投資失敗或周轉不靈是大多數商人都會遇到的問題,這和大環境及景氣相關,跟愚不愚蠢扯不上干係。」君清晏的笑容自臉上斂去,無法忍容有人貶損她的父親。
「你以為轉投資就是隨便拿錢去揮霍嗎?既名為投資,在投資之前就該評估轉投資的風險及獲利,不能一逕往短利看,投資要的是長久經營,而非投機。」應滕德倒不像她,三言兩語便被激出了怒火,唇邊的笑仍淺淺懸掛。
現在的她,才是屬於真正的「君清晏」。
少了假笑、少了敷衍,她用最真實的臉孔面對他。
「所以你認為投資失敗的人都是愚蠢的?!」她揚高語調。
「投資失敗並鞠躬哈腰求別人救助的人是很愚蠢。」
「你--」根本就是指著她的鼻子暗諷她老爸!
劍拔弩張的氣氛瀰漫在兩人之間,應滕德清楚明白,這話題再延續下去,這場婚姻的和平假象就到此為止。
這非他所樂見。
「親愛的老婆,你對投資這話題這麼感興趣?」應滕德慵懶含笑地提醒她。
瞧清應滕德眼底的戲謔,讓君清晏驚覺自己露出本性。
「呃……老公,我、我當然對這話題沒興趣,你剛才說的什麼投資、投機我都聽不懂耶……」她捧著臉蛋,一副欲蓋彌彰又死不認罪的無辜樣,水燦眸子一眨一眨的,簡直可愛到媲美小鹿斑比。「辛苦工作了一天,你餓了吧?我們趕快去吃飯。」
語畢,她連忙挽著他的手臂,領他到餐廳坐定,用行動來表示方纔的話題已經告一段落了。
君清晏的笑容又回到臉上,挾起一口翠綠青菜遞到他嘴邊,企圖補救她方纔的失態。「來,嘗嘗。」
真像小孩子的辦家家酒--這是應滕德腦中閃過的可笑念頭。
一切,都是假的。
「張開嘴,啊--」君清晏盯著他那抹挾帶笑意的唇線開啟,便一古腦將青菜塞進他嘴裡,「好吃嗎?」
「鹼了點。」應滕德指出美食中唯一缺點,而好死不死這缺點正是君清晏一手包辦的。
「我下次會注意的。」君清晏死命握住筷子,生怕自己克制不住想拿筷子戳他鼻孔的惡念,咬牙擠出來的笑容依舊明亮耀眼。
張嫂由廚房端出熱湯,擱放在兩人面前,動手為他們舀湯。
「先生、太太,來,這是紅棗枸杞燉雞,紅棗有早生貴子的涵義喔。」張嫂笑咪咪的解說。
早生貴子?!很好,這碗湯打死她,她都不會灌到肚裡去!
要製造一個孩子多容易,可是要養好一個孩子就不是只喂餵奶、換換尿布就能打發。
她踩進一樁沒有愛的婚姻,不希望再生一個得不到完整親情的孩子。
她別開視線,正巧對上應滕德探索的眼。
應滕德輕笑出聲,因為看穿她臉上的心思。
「一碗湯不會影響生兒育女,那得看我的努力與否。」他故意說得曖昧。
「先生,你怎麼這麼說話?沒個正經。」張嫂以慈愛長輩的身份輕斥,「瞧,太太的臉都紅了。」
只有君清晏知道,那句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他在暗示她,無論她喝不喝雞湯,都不能阻止他在她子宮裡播種的事實。
「太太來,喝湯。」
君清晏收回瞪著應滕德的目光,改瞪向那碗雞湯,無法抗拒張嫂慈藹遞上來的熱湯,只得乖乖接下。
「趁熱喝。」應滕德先舀了一匙入口,「看誰喝得快。」
君清晏頭一仰,咕嚕咕嚕將湯給灌完,連這種小小較量她都不願輸他。
「對了,明天我請假一天,留在家裡陪你。」應滕德陡然道。
「什麼?!」君清晏拍桌大嚷,換來應滕德挑眉。
「你這個反應我可以視為欣喜若狂嗎?」他諷笑道。
「呃……我是說,放著公事不管沒關係嗎?」開什麼玩笑!她已經安排好了明天的靡爛行程,若是應滕德在家,豈不阻撓了她的幸福?!
「有童在,沒什麼好煩惱的。」
「童?」
「我的特別助理。」
「女的?」她直覺想到特助通常都是美艷動人的女強人。
「男的。」明知她不會吃醋,應滕德還是回道。
「童特助是個很風趣的孩子,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總會很活潑、很熱鬧呢。」張嫂在一旁補充,「他和五少爺是從小玩到大的同學,和其他幾位少爺的感情也很好,就像是應家第六位少爺呢。」由於童玄瑋常常到家裡來吃便飯,幽默討喜的個性贏得她不少好感。
「可是把公司丟給特助,這樣有違老闆風範吧?況且就算他和應家感情好,畢竟不是應家的人。」
「童與應家人不一樣之處只在於他不姓『應』。」
「聽你這麼說,壓根已經將他視為一家人了?」
「一家人?在我生命中沒有這三個字的存在。」應滕德臉上笑容轉淺,難以察覺的陰霾染上他剛毅臉龐,「我只是信任童罷了。」
君清晏發覺這男人的一項劣性--他很擅長用一句話來激起她的怒火!
他生命中沒有「一家人」的存在?!
那麼,她這個新婚妻子算什麼?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將她視為一家人的打算?
這個事實,她早在交換戒指之時就告訴自己無數次,可是由他口中聽到這種冷漠淡然的話,仍讓她火上心頭。
「既然你這麼信任他,乾脆休假休到下個星期不更好?只陪我一天太沒誠意了。」她冷哼,撒嬌的口吻之下是不帶真誠的嘲弄。
應滕德沒允諾,只是淡瞥她一眼,那眼光好像對她說的話感到戲譫,下一刻他卻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
「童,明天開始,我要休四天假。」
什麼什麼什麼?真的假的?!
君清晏聽到手機彼端也傳來類似她心頭吶喊的驚訝男聲。
他真的要……
「請假在家,陪我親愛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