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夜,他大約瞭解美妮想向他轉達的是些什麼,但那是他不曾深思過的問題,可以的話,他也不希望費精神去思索。把全部的感情都放在一個人身上是件既累又冒險的事,他的愛情觀有什麼不好?這麼多年來不也都相安無事,有什麼道理要改變?
但是話說回來,他現在和老鷹、阿風有點類似了,不是嗎?為了那丫頭,他多采多姿的休假計劃完全沒有實行,到現在休假都要結束了,其它女人那裡他連電話都沒有打過一道,如果她們都像美妮一樣弄到了他的電話號碼,那恐怕電話一天得會個十幾、二十次了。
說起電話,那丫頭到現在還沒打電話來呢!不曉得它是否安全到家了?現在又在做些什麼?愈想就愈教人不安。
雷豹抬頭看了看鐘,才六點五分。他皺起眉,心想,這時候打電話過去會不會太早了點?誰知才在想著,就聽見有人按門鈴,可見還是有些不知體貼的人專愛擾人清夢,這種變態想來想去不就只有他那兩個超級損友嗎?
雷豹開了門正想罵人,卻發覺帶著一臉歉意站在門外的,居然是方沁白!於是他及時收回了幾乎脫口而出的咒罵,但滿臉的疑惑驚訝可就無法掩飾了。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吧?」方沁白彎腰鞠躬。「我也不想在這種時候來打擾你,但是——對了,能不能讓我到裡頭去說?」
「啊!請進。」雷豹稍稍從廳愕中恢復過來,站開一步讓方沁白進客廳去。「這麼早有事嗎?是不是阿風他——」
「他睡得正熟呢!所以我才挑這個時間過來。」方沁白說著在沙發上坐下。
雷豹聽了她的話,心裡一篇,仔細想想,這樣的台詞、這樣的情景,不就是活生生電影裡外遇偷情的一幕嗎?雷豹嚇得張大了嘴,隨即又搖搖頭拍打自己的臉頰。缺乏睡眠會讓人變得呆滯,他也太荒謬了點,居然會想到那裡去,讓阿風知道的話,死一百次都不夠。
「等我一下,我馬上出來。」雷豹對方沁白說。
他走進浴室洗了把臉,然後進廚房沖了兩杯即溶咖啡。他拿起一杯喝了一口,另一杯則遞給方沁白。
「即溶的,將就點。」
「謝謝。」方沁白有些坐立不安。「我昨天就想過來找你,但阿風不讓我來,他說你不喜歡人家管你的事。」她忽然抬起頭看著坐在對面的雷豹。「是這樣子的嗎?你真的討厭人家管閒事?」
「也許吧!」雖然問題怪異了點,雷豹還是回答了。
「這可糟糕了。」方沁白接著眉喃喃自語,但下一刻又一副打算從容就義的表情。「就算是被你討厭,我也認了,如果不把這件事弄清楚,不僅小倫可憐,我的心情也會像梅雨季的天空一般陰鬱。」
阿風怎麼會娶個這麼寶的老婆?雷豹看著她,歎了口氣道:
「有話就輕輕鬆鬆地說吧!用不著一副上斷頭台的樣子,我不會討厭你的。」
方沁白如釋重負,只差沒跪下來向他磕頭。
「謝謝,真是謝謝你的寬宏大量。」
「不必客氣。」雷豹扯高了嘴角。
方沁白也喝了口咖啡,然後清了清喉嚨開始說:
「我聽說小倫一個人回家去了——」
「她堅持不要我陪。」
「那麼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
「是啊!小倫那麼喜歡你,恨不得能時時刻刻跟你在一塊兒,怎麼會拒絕有你作伴?以她的個性應該會開心得跳起來才對。」方沁白憂心地說。
「她說想搭火車,說要一個人想些事情。」
「聽起來真不像小倫會說的話。」方沁白說著搖搖頭。
「你究竟想說什麼?」雷豹無法忍耐了,音量不知不覺拉高了些。
方沁白嚇了一跳,端著咖啡杯的手微微打頭,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閉上眼睛對雷豹喊道:
「我……我想知道你和小倫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雷豹聞言一楞,接著揚起了眉。
「為什麼這麼問?」
「女人的直覺吧!」方沁白吶吶這:「阿風——他說你情緒不怎麼穩定,再加上小倫連聲招呼都沒打,就先回家去了,這些事情——其實那天你忽然和阿風打起來我就覺得有些奇怪。」
「我們三個經常練拳,沒什麼好奇怪的。」
「才吃過晚飯就練拳還說不奇怪?」方沁白偷偷瞄他一眼。「你大概知道小倫跟我們聊過你的事——」見雷豹不悅地瞪向她,方沁白忙搖手。「不,不是,她跟我們聊的其實是她對你的感情。」
「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哪一個都一樣多嘴長舌。」雷豹喃喃自語,喝了口咖啡後看著她。「說真的,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你究竟想說什麼,你能不能講明點?再拖下去阿風都要醒了。」
方沁白「啊」了一聲。
「對,沒時間慢慢聊了。」
「怎麼你一大早來是聊天的嗎?」雷豹又開始不耐。
「我是關心你和小倫才來的,你真以為我喜歡管閒事啊?」方沁白嚷,接著又著急地說:「你可千萬則對小倫太殘忍了,就算不能愛她,至少盡量將傷害減到最低——」
「我什麼時候傷了她了?」雷豹終於忍不住對她吼。
「我指的是心嘛!」方沁白忙解釋。「少女情懷總是詩,如果你不能接受小倫的感情,至少試試婉轉地拒絕她,不要太傷她的心。」她說完一臉沮喪。「來不及了,對不對?小倫一定是因為太難過了,才會先一步回家去——可憐的孩子。」
「可憐的是我。」雷豹條地站起來,端著咖啡杯在客廳繞圈子。「最近該死的是怎麼了?每個人都閒著沒事來跟我說教!」
「你不要生氣嘛!我這哪裡是說教,只是小倫不吭一聲就回家去了,我怎麼想都不放心。」方沁白抬頭看著他。「你知道嗎?她是真心的,雖然她還年輕,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當然啦!我也知道感情不能勉強,你身邊有數不清的女人,個個成熟美麗又大方,當然看不上像小倫這樣天真、活潑、單純、善良、個性好,又善體人意——」
「哇!這麼一大串優點,看不上她倒像是我的損失了。」
「我是這麼想,但不能勉強你也這麼想啊!」
「你這種思想改造跟勉強也差不了多少了。」
雷豹無可奈何地坐下,盯著方沁白看了好一會兒,最後點點頭。
「好,說說看吧!小倫跟你們聊了些什麼關於我的事?」
「別開玩笑了:」方沁白跳起來。「那些話怎麼能告訴你?我又不是三姑六婆,把朋友的隱私拿來到處宣揚。」
打女人不是男子漢該做的事,那就打她老公抵帳吧!這女人還真是天才,進門到現在咿咿呀呀說了一大堆,一點重點都沒有,現在他想聽點重要的,她又一副打死都不說的樣子,阿風娶這樣的女人難道是用來苦修自己的耐性?
「聊的是有關我的事,我也有權利知道,不是嗎?」他說。
「我們聊的是小倫的心事、內心最深處的心事,怎麼能隨便說給你聽?」
「那麼風太太,什麼才是你真正想說給我聽的呢?」雷豹問。
「我……我有個提議,不知道你覺得如何?」方沁白又坐回椅子上。
「聽過了才知道啊!」
「是這樣的——」方沁白扭絞著自己的手。「不如趁著這次參加德叔的婚禮,你和德叔好好談談,想個法子讓小倫搬出你這裡。」
「要小倫搬出去?」雷豹廳愕地問:「為什麼?」
「我很喜歡小倫,恨不得她能過來跟我們一塊兒住,可惜她不肯。」方沁白苦著一張臉。「如果你不可能響應小倫的愛,讓小倫繼續在這兒住下去也不是辦法,到最後你們兩個都會恨痛苦,而小倫所受的傷害也會更大,我……我不想看見這種結果,所以——」
「我懂了。」雷豹揮揮手打斷她。
「你懂?那麼你是答應和德叔談了?」
「你何必這麼操心小倫呢?」雷豹咬牙問。「不見得我就一定不響應她的感情嘛!」
「就是這樣才可怕啊!」方沁白喊,隨即懊惱地歎息:「哎呀!我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既怕你辜負了小倫的一片深情,又怕你們同在一個屋簷下會日久生情,反正很矛盾的啦!」
「日久生情不好嗎?我還以為你希望我們終成眷屬。」
「我是希望,但可能嗎?」方沁白問,卻沒指望得到答案。「小倫需要一個專情的男人來愛她,而你是專情相反詞的代言人,你們在一起不會快樂的。」
「你這是擔心我,還是擔心她?」
「都有,但擔心小倫多一些。」方沁白老實說:「這道理其實很簡單,愈專一的人受傷就愈深;你失去了她,還有其它無數個女人可以遞補,但小倫失去你,便一無所有了。為了怕產生這種結果,我認為應該防患於未然。」
*****
接受忠告並答應好好考慮的雷豹終於送走了方沁白,此刻時間是早晨七點零七分,之後他又坐下來思考,這幾乎已經成為他這兩天來的習慣。
他和小倫的關係能繼續嗎?雷豹決定以這個作為他思索的大方向。他想像著誰會贊成他們相戀,而哪些人又會極力反對。
昨天到今天,就有兩個女人和他長談,一個在電話裡,一個則親自來訪。雖然她們不曾開口批評他的交友方式,但很明顯地,她們都認為他的濫情不可取,如果他和小倫的關係須要表決,那兩人絕對是反對黨那一邊的。
不只是她們,還有德叔和老鷹、阿風、嵐若;他們疼愛小倫,因此也不怎麼可能贊同小倫和他在一塊兒。這時候雷豹才恍然明白,在感情方面,他是個聲名狼籍的傢伙,不管他是太過博愛,還是根本就缺乏愛人的細胞,他被評定為無法只對一個女人用情的那類品種。
這麼說來,不會有人贊同他們了。也許應該就照沁白剛才所說的去做,讓小倫離開他的生活,把這一切盡早作個結束。
但是,一想起不能再見她,就令它的心一陣絞痛。要他放棄並不公平,雷豹想。他已經一腳踩進去了,而且陷得頗深,真要割捨,他一樣會疼、一樣會受傷,為什麼他們只顧慮她的感受,而不想想他呢?
如果他真像他們所以為的那麼無動於衷,那麼他又何必苦苦地守在電話旁等她的電話?趁著她不在,他大可以過他從前的日子,一天約一個女人,甚至白天一個、晚上一個,誰會阻止他?
雷豹忽然覺得懊惱。為什麼只會想不去做呢?他問自己。都大半天了,還沒把群芳電話本拿出來翻,這對他而言真有點不尋常,不,應該說是極度不尋常才對。
唉!他煩死了!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擺脫這一切?
居然,電話又響了,在早晨八點鐘的時候。雷豹蹙眉盯著電話機,猶豫著該不該接電話。萬一這回是嵐若呢?他已經受夠了打擾,再來個人對他說教,他就要瘋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拿起了話筒,並不是他受不了電話鈴的噪音,而是明白自己一旦放過了這通電話,便會一直想著也許那正是商伊倫打來的。
拿起話筒時,他不拘太大期待;聽見她的聲音時,他卻幾乎忘了該如何呼吸。這太荒謬了,他想。一定是一夜未眠所帶來的副作用,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如此影響他。
「你到家了嗎?」這是雷豹的第一句話。
「當然,昨天下午就到了。」商伊倫的聲音透過電話聽到他耳中,很神奇地,雷豹忽然感覺心情好多了。
「昨天下午就到家了,而你居然現在才想起該打個電話給我?如果我在你身旁,一定會打你屁股。」他說,半開玩笑的語氣中帶著釋然。
「要不要來?」商伊倫問。
「啊?你說什麼?」
「來打我屁股啊!馬上出發。」
「你瘋了?」雷豹笑著說:「我只是開玩笑,開這麼遠一趟路去教訓你,值得嗎?你也不會因此就乖一點。」
「真令人訝異,你居然這麼瞭解我。」商伊倫的聲音也有笑的味道,但是並不多。「不來嗎?再過幾天也一樣要來的。」
「有什麼理由要我提早過去?」雷豹啞聲問。「告訴我你想我,也許我真的會立刻動身。」
商伊倫在電話裡大笑出聲。
「你知道嗎?」雷豹接著說:「我一個晚上都沒合眼,現在我是閉著眼睛跟你說話。」
「真的?好巧,昨晚我也是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太想念我所以睡不著嗎?」雷豹間。
「一部分原因是,但絕大多數時間我在想事情。」
「還想?在火車上想得不夠嗎?」
「有些事情就是會讓你一想再想,既浪費時間,又不好受,所以我希望你能早幾天過來,我會把我所想的告訴你,那麼往後也許我就不再去想它們了,好不好?」
雷豹沉默了片刻才開口:
「你這麼說讓我感到緊張。」
「為什麼?又不是逼你和我結婚。」商伊倫笑著說:「我什麼事也沒有跟老爹說,你放心。」
「我知道不是這種事,但你說有事告訴我,又不肯在電話裡說,想教我今晚又睡不著嗎?」雷豹道。
「那你就來一趟吧!」
「小倫!」
「我作了個決定,一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決定,我希望能當著你的面告訴你。你不想知道嗎?」
「不想知道才怪了,我要你現在就告訴我。」
商伊倫就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
「那麼你好好地睡一覺,等精神一恢復了就來找我,我等你哦!」電話就這麼掛斷了。
雷豹又皺眉又咬牙,不敢相信她真的敢這麼對他,拋下這麼一塊大石頭打得他昏頭轉向的,居然還叫他好好去睡一覺?他睡得好才真是該死了!
*****
結果雷豹喝了兩瓶提神口服液後,便驅車南下,幸虧工作時培養出超人般的體力,否則在這種情況下開車,肯定是險狀百出。
因為已經有好幾年不曾到過德叔家,雷豹一下交流道就用行動電話聯絡商伊倫,幸而他的運氣不錯,接電話的正是她本人。
「我忘了你家怎麼走,你來接我吧!」他說。
「你——你已經到了嗎?」商伊倫非常驚訝,但隨即和他約好了碰面地點便掛斷了電話。
真是個急性子。雷豹看著已無聲響的行動電話嘀咕,然後放低椅背躺了下來,不一會兒就在車裡睡著了,一直睡到商伊倫搭出租車前來並輕敲他的車窗。
「不是要你先睡一覺再過來的嗎?」商伊倫在微微開著的車窗外對他說。
雷豹替她開了車門,然後動了動頸部,並動一動身子。
「你說的倒好聽,心裡懸著塊石頭,真以為我睡得著嗎?」他說著打了個哈欠。
「要不要到我家休息一下?」
「你跟德叔說過我來了嗎?」
她搖搖頭。
「老爹讓黃阿姨拉著到處忙結婚的事,我回家到現在也只跟他說了幾次話。剛才要出門時,他們兩個人都不在,我就留了紙條說去找朋友。」
「那麼我家汽車旅館怎麼樣?可以好好談,也可以好好休息。」
「汽車旅館啊?我沒去過那種地方——」
「用不著臉紅成那個樣子。」雷豹捏捏她的鼻尖,轉動鑰匙發動了車子。「我們要先談話,然後睡覺,最後才做——」
「別說了,快開車吧!」商伊倫大聲打斷它的話,雷豹哈哈大笑並踩下油門。
交流道附近多的是汽車旅館,雷豹直接將車子駛入其中的一家。車子開到入口虛的服務抬前時,商伊倫拚命壓低身子,並用手遮住臉;但是一進入旅館內部就變了個樣,她睜大眼睛開始前後左右四處張望了。
「因為有各自的車庫,所以叫汽車旅館,是不是這個樣子?」
「大概是吧!」雷豹拉著她往樓上走。「好了,我們不是來參觀的,先上去把你的決定一五一十告訴我。」
「你不先睡一會兒嗎?」
「我們先談話。」他們在床邊的兩張椅子上坐下。「接到你的電話以後我就無法安心,不先說清楚我是絕對沒辦法睡覺的。」
「還是先休息吧!」她說。
「先談話不行嗎?」雷豹蹙眉問。
「也行,但是我怕談過之後你會更睡不好。」
雷豹閉上眼睛呻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情。」
「也不見得就是壞事哦!」商伊倫看著他。「這是我考慮了很久才作的決定,請你不要阻止我,拜託!」
「不行!」雷豹斷然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作了什麼決定,但我不答應,絕對不答應!」
「你——你是怎麼回事嘛!」商伊倫皺眉低喊。「我什麼都還沒說你就——」
「你最好別說出來。」雷豹咬牙。「我是說真的,別說出來。」
「為什麼?」商伊倫不解。「為什麼不能說?我們就是來談話的,不是嗎?」
「如果你要談的是這種事,我馬上可以開車回台北,你就當我根本沒來過。」
「你——」商伊倫站了起來。「我要談的是哪種事?你倒告訴我啊!」
雷豹也站起來。
「你想談的難道不是分手的事?如果不是,為什麼要我別阻止你?」他對她嚷,看著她好半晌後,頹然倒回椅子上。「老天!你真殘忍!要我開幾個小時的車來這兒聽你說這種話——」
「不——」商伊倫打斷他。「你誤會了,我要說的不是——」
「不是?」雷豹條地睜大眼睛。「真的嗎?你不是想分手?」
「說分手其實並不恰當。」她低聲說。
雷豹約兩道眉危險地揚起,看起來似乎比剛才更可怕。
「什麼意思?告訴我,你說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本來就要說,是你自己說不想聽——」
「我現在想聽了——」雷豹咬牙道:「你立刻給我解釋那句話的意思。」
真是個差勁的開始,商伊倫想著。然而,看著雷豹寫滿怒意的臉孔,她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說:
「我決定休學了。」
雖然不是分手,但「休學」兩個字所帶來的震撼也不小,是以雷豹兩道眉依然高聳著。
「休學?你是認真的嗎?」他問。
「嗯。」商伊倫點頭。「我說過這是仔細考慮後才作的決定。」
「為什麼不上大學了?在學校受了什麼挫折嗎?」
「不是不上大學。」商伊倫道:「休學後我打算出國去,在那裡應該還是會繼續讀書。」
一陣難挨的沉默,然後雷豹冷冷地開口:
「這和分手有什麼不同?一樣是要離開我。」
商伊倫說不出話,只能搖頭。
「別說不是,我不會相信的。」雷豹站起來走向房間另一頭,到了牆壁前又轉身走回來。「為什麼?你說不生我的氣了,為什麼忽然間又說要離開我?」
「出國留學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商伊倫撒謊,她一直以來的願望是留在他身邊。「真的!」
「去你天殺的願望!」雷豹吼,一腳踢在薄弱的牆壁上。「想出國為什麼還參加大學聯考?為什麼要忽然出現在我面前、介入我的生活?為什麼要說愛我?還跟我上床?到了現在,我已經——我們已經是這樣的關係了,你卻說要休學、要出國,你這不是耍我嗎?」
商伊倫忍著眼淚搖頭。
「我絕不是要你,我……我只是想對自己誠實。」她擠出了一個既淒涼又勉強的笑。「人的心本來就會變。這時候的我忽然很想離開這裡,再加上昨晚閒聊時,老爹說他早已替我準備了一筆嫁妝,於是我決定就用那筆錢出國去。」
「真正的理由是什麼?」雷豹問。「我不相信你真的打算遠遠地避開我,我們之間不是什麼都沒有的陌生人。你忘了嗎?你說過你愛我的。」
「我還是愛你,但曾往遙遠的地方學習遺忘。」她看著他。「從我覺悟到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開始,我就知道自己還是沒本事留在你身邊。也許正如你所說的,我還太年輕,不成熟的愛情不僅會局限你,還會摧殘我的青春、醜化我的個性。你也不希望這樣吧?所以,何不讓我走?」商伊倫輕歎一聲,微笑說:「我們之間永遠不可能什麼都沒有,你是我最愛的雷叔啊!一、兩年也許能改變你我,也許不能,但現在的我,只有離開才能快樂,所以讓我走吧!我不想哀傷地活著,你也喜歡看我笑不是嗎?」
雷豹盯著她,除了看她,他不曉得自己還能說什麼。真的嗎?她真的想就這麼離開他?他的心像被挖空了般疼痛,她怎麼還笑得出來?
「為什麼不對我要求?」最後他啞聲問。「只要你開口,或者是掉幾滴眼淚,也許我會為你放棄其它所有的女人。」
淚水無法控制地滑落她的兩頰,商伊倫又笑又突地投入雷豹懷裡。
「不,我絕不要求你,與其要你悶悶不樂面對一個笨丫頭,我情願你對每個女人笑。這就是我的愛,夠奇特吧?」
她在他胸前擦去淚水,仰頭對他青出甜甜的笑,然後拉著他列那張大床旁邊。
「我說的沒錯吧!現在你更睡不著了,對不對?那麼最後一次,讓我們來做一些累人的事怎麼樣?」
雷豹不暇思索便吻上她,毫不溫柔的雙唇似在表達他的絕望。天!他不要這是最後一次,他不要;但是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把她留在身邊?
*****
開車送商伊倫回家時,雷豹一言不語,商伊倫也只在必須時才開口指示他該右轉或左轉,大大的車裡連收音機都沒有開,瀰漫在四周的是寂靜和沉默,很難想像兩人剛才還在同一張床上緊緊相擁。
終於,車子在商伊倫家門外停住,她轉頭看著雷豹。
「要不要進來坐?專程來了不和老爹聊聊嗎?」她問。
「反正過幾天還會來,到時候再說吧!」雷豹面無表情,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商伊倫很難過,她也擠不出笑容,但他的冷淡卻更令她傷心。
「那——要回台北了嗎?」她低聲問。
雷豹點點頭,往前方一看卻蹙眉咒罵。
「看來是走不了了。」
「啊!這是——」帶著驚愕神情朝他們走過來的,是商伊倫的父親,他在認出車裡的雷豹後開始大聲嚷:「你是姓雷的小子吧?哈哈!歡迎歡迎,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到。」
「我到附近來處理一些公事,所以順道來看看,幸虧剛剛在巷口遇見小倫,否則恐怕要認不出哪一戶是德叔的家了。」雷豹流利地編著謊言,臉上也掛出慣有的完美笑容。
德叔聞言又一陣大笑。
「算起來我們也有好幾年不見,家裡附近改變不少,會迷路也是理所當然的。」他說著皺起眉。「咦!你怎麼還坐在車上?不會是見我不在,打算連茶都不喝就溜走吧?」
雷豹的笑聲稍嫌大聲了些。
「哈哈!沒這回事,正要下車就看見德叔走過來了啊!」
「那還不快下車?」他說著轉頭對站在一旁的女兒說:「你先進去準備一些下酒菜,小倫,我帶你雷叔到附近四處看看,一會兒就回來痛快喝兩杯。」
就這樣,雷豹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和德叔一塊兒走在巷道上。因為多年不見,再加上和商伊倫之間的秘密關係,雷豹想不出該以什麼話題作為他們交談的開端,只靜靜地走在他身側,反倒是德叔先打破了沉默。
「你——和小倫之間可有什麼進展了?」
他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雷豹簡直說不出有多震驚。
「德叔!你——」
「瞧你那副樣子,好像受到很大的驚嚇似的。」德叔對他笑了笑,走到路旁在一張長椅上坐下。「我很瞭解我的女兒,她為了一個目標努力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才跨出了一步,絕對不可能就這麼停下來的。」
雷豹楞了楞,隨即也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你知道小倫她——」
「我說過很瞭解我的女兒。」德叔笑著搖搖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經常問起你的事,因為她年紀還小,所以我也不以為意,只把你和老鷹、阿風的事跡當故事一樣說給她聽。但是慢慢地,我發覺她只對你感興趣,只要提起你就能看見她雙眼發亮,那種神情總讓我覺得她像是作了個什麼重要的決定。」看了看靜靜聽著的雷豹,德叔回過頭繼續說:「你也知道的,小倫她媽過世的早,她從小就讓我很頭痛,既害羞又孤僻,到了小學還是一看見陌生人就躲在我身後。」
雷豹微微一笑,以前的商伊倫的確就像只驚惶害羞的小兔子。
「然而突然間她變了。她開始注意自己的外表,化妝、塗指甲油、穿怪異的衣服……樣樣都來,老師三天兩頭對我抱怨她只愛作怪不用功念會,我簡直要瘋了,最後還是我威脅兼利誘,才讓她在高三一年中本分了些。」
回憶往事令德叔臉上出現慈愛的表情。
「後來想想,我才明白她是為了你改變的。女孩子嘛!總想要在喜歡的人面前表現出最美的一面,所以她一改羞怯的本性開始裝扮自己。」他說著歎了口氣:「大學選填自願時,她只填了台北市的學校,那時候我就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那孩子雖然害羞,固執卻是和她母親一模一樣,我想我是阻止不了了,所以乾脆把她送到你身邊去,畢竟你是我信得過的老弟嘛!」德叔笑著拍拍他的肩。
「德叔,我——」雷豹愧疚地低下頭。他徹底辜負了人家的信賴,再說什麼都是空談。
「還是不行嗎?」德叔看看他,以頗為遺憾的語氣道:「果然小倫並不是你欣賞的類型;或者是她在你看來還太青澀、太幼稚?雖然之前我就沒有抱著太大的期望,但自己的女兒嘛!總想能盡量幫幫她。唉!昨天她忽然跑回家來,我就知道行不通了,不過你也別介意,感情的事本來就不能勉強,那丫頭現在堅韌多了,會恢復的——」
「等等,德叔!」雷豹以詫異和不解的眼光看著他。「也許是我的錯覺,你剛剛說那番話,聽起來好像並不反對我和小倫交往?」
「當然了!」德叔也皺起眉。「你怎麼會這麼問?反對的話我又何必把她送到你身邊去?」
「啊!」過度驚愕的雷豹大喊一聲。「那麼那封信——信上明明說要我離小倫遠一點,否則要拿槍打掉我的頭,你不是這麼寫的嗎?」
「寫是寫了,但以你的個性,什麼時候在乎過我的警告了?」
「德叔!你——」
「你不會因為我在信上寫那幾句,就什麼都不敢做了吧?以前你不是這麼擔小的。」
雷豹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
「拜託,德叔,難道你寫那幾句話是希望我對小倫做些什麼?」他咬牙問。
「我以為激一激你可以幫小倫嘛!」德叔很無辜的樣子。
「我已經三十幾歲了,又不是脾氣火爆的年輕小伙子。」雷豹又氣又惱,但是看著德叔一臉的遺憾,他反而開始思索這荒謬的一切。
小倫愛上他荒謬、德叔的行為也荒謬,雖然如此,他們給他的卻是百分之百的真情和信賴;反觀他,明明為即將失去小倫而手足無措,就是頑固地不肯面對自己的感情,心裡只想著用什麼手段阻止她的離去,完全不曾顧慮到她的心情。
愛上他這樣的人是件多麼辛苦的事,但她依然那麼堅決,不曾要求或埋怨什麼,事事都為他想、時時都想著他,雖然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女人,卻比任何人都瞭解愛情的真諦,如果他因為驕傲和愚蠢而失去她,往後他的生活還有什麼快樂可言?
雷豹下定決心,拉起德叔的手轉身往回走。
「我們回家吧!快!我有話跟小倫說!」
「哎呀!何必急呢?時間還多得很……」德叔說著,但顯然話沒飄進雷豹的耳朵裡,他依然拉著他快步疾走。
商伊倫瑞著盤小菜走進大廳,恰好看見父親和雷豹一塊兒進來。於是她露出笑容,正想擱下手中的盤子告訴他們酒菜都準備好了,雷豹卻大步朝她走來,當著德叔的面低下頭狠狠地吻了她。
「先別休學!」他無視兩人驚愕的神情說,聲音低沉沙啞且語帶要求:「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處理好一切回來找你,拜託,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他說著又吻了她一次,然後衝出門外駕車離去。
屋裡商姓兩父女則還杵在原地,因為過於錯愕根本就忘了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