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跨出她居住的「芥子苑」,誰都不會輕易來打擾她,那麼,她也不用再去面對他狂鷙的情緒。
她極嗜靜,不愛鎮日來來去去的侍女、家僕,所以一到桃花島就選擇了最僻靜的院落棲身,由於離主宅實在太遠,家丁們沒事絕不會來打擾她,所以常常一整天裡,就只見斑斕跟她主僕兩人流連在這間玲瓏古雅的屋子裡。
這天,黃蝶戴著頂覆薄紗的涼笠蹲在庭園中撥草,身為侍女的斑斕耐不住熱氣的折騰躲進涼亭休息,躺著躺著,被風醺得夢周公去了。
久久不聞斑斕喳呼的聲音,黃蝶約略知道慵懶如貓的小班斕肯定又睡回籠覺去也,她會心一笑,逕自氣定神閒的做著手下的事。
撥草對她而言其實是件困難的工作,一開始她會連花帶草一起撥去,整座花圃慘遭她凌虐過後幾乎無一倖免,被斑斕笑過好幾遍後,她痛定思痛,想到懶驢打滾的笨法子,就是先摸索,然後抓著她的「眼睛」──斑斕一再詢問,當然這法子也高明不到哪去,通常,斑斕會哀聲歎氣個大半天,再乘機混水摸魚後,溜去睡她的大頭覺,就像現在一樣,不過,在她的堅持下,就算一個清晨只能除完少少的巴掌大地方也夠她自豪的了,畢竟她能確定一株不屬於雜草類的植物都沒誤撥。
「啊!」她伸回指尖。又被帶刺的玫瑰花給扎到了。
她老學不會要避開這些動不動以傷人為樂的花樹,她手中深淺不一的傷痕都是拜它們所賜哩。
「為什麼來做這樣危險的工作。」她的手被半途攔截,落人別人的掌中。
自獨孤吹雲手中傳來的溫度嚇了黃蝶一跳,她不由得腳下一軟,整個人癱坐在泥土上。
「你的膽子這麼小。」他已經盡量放重腳步了還是嚇著她了,獨孤吹雲略帶自責的蹙眉。
他寬闊的身帶來沁涼,方才揮之不去的驕陽似乎蒸發了。
「放開我!」她不由得臉紅,透過白紗更是嬌嫩可人。
她並非膽小,是不習慣有人碰她。
獨孤吹雲直接將她泛出血珠的指頭納入嘴中吸吮。
「不要!」一股奇異的電流從她的食指竄至全身,黃蝶使力想救出自己的手。
「不要掙扎,我會很輕的。」他的聲音有些混濁,像捨不得什麼。
黃蝶忍著,等待中,他放肆的舌卻靈敏的舔了她的指一下。
她渾身一凜,使勁抽回手,用剩餘的指包握住食指,緊緊地。然後擰著寒白的臉用力站起來。
「小心。」獨孤吹雲見她危顫顫的動作,雙手又自然的伸出。
「我說過不許再碰我,如果你敢,我咬舌給你看!」他一點章法都不放在眼中的張狂讓人難以消受。
「不要誤會我,我只是想對你好。」每次她總像受驚的兔子,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開他。他這麼惹人厭嗎?
「不需要。」她無爭的世界裡不用再多出不相干的人來。
「我知道你不愛說話,但是對誰都還肯施捨幾句話,卻獨獨對我排斥,為什麼?」她前後躲了他數天,他受夠了。
「你不用對我好,真的不用。」她推托,就像拒絕誰提供的無聊意見一樣。
「為什麼?」獨孤吹雲快翻臉了。
她一個勁的拒絕他,偏偏對她的渴慕卻益發沉重。
他相信只要自己用強絕對能夠得到她,但是他不願意這麼做,他的生命中頭一次出現他想以整個生命去呵護的女人。
對黃蝶,他一見鍾情,不能自已。
所以眼巴巴地跟到桃花島,再次見到她,更是癡迷得神魂顛倒,他渴望她到了心痛的地步。
「你不知道我是個人人嫌惡的瞎子嗎?」這種自貶的話還要她說幾次?
她能夠想像眼前的男人有副器宇軒昂的身材,還有他低沉又帶磁性的嗓音,即使她無從知悉他的容貌,這樣的男人已經很難讓人討厭了。
可就因為她太有自知之明了,才堅決的撇清彼此之間的關係。
她是人們口中貨真價實的紅顏禍水,從小到大,她的面容只為她帶來一次一次的苦難,女人長得美在任何年代都是悲哀的事。
因此,從她懂事開始,出家為尼長伴青燈了度餘生就深植在她的腦子裡,益發年長更堅定她遁世的決心,要不是努爾北都的病情一直沒有起色,她對紅塵早就無心戀棧。
「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這種話我聽過太多了。」對自己這雙眼睛,她早已心灰意冷。
包括她那無緣的爹親、努爾北都和獨孤胤都曾為了讓她復明而到處奔走,然而,她越在意失望也越多,一次次被判死刑的打擊,讓她索性承認了自己必須永遠活在黑暗中的現實。
承認事實其實並沒那麼難,因為總比不切實際的抱著縹緲的希望過日子要強得多。
承認了這個事實讓她不再以淚洗臉,不再黯自神傷,不再為自己的眼盲而自悲自棄。她還有需要她費心的人,她必須活下去,所以,面對現實縱使殘酷,卻讓她活得實在。
「如果我不能醫好你,放眼天下再沒人了。」它是一國之尊,只是他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理由。
黃蝶一怔。旋即皺眉。「如果是數年前,我會因為你的提議感激涕零,可是我早就不在意自己的未來,所以,真的,不勞費心了。」他或許擁有驕傲的條件,但是她真的不需要了。
「不要皺眉,我說了讓你不悅的話嗎?我對你絕對沒有惡意,你一定要明白。」他矛盾極了,賠小心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似乎有什麼東西柔軟而纏綿的淌進黃蝶如鏡的心田,真正不講理的男人是不會用這樣濃烈的口吻說話的,似乎……她還聽出一些些熱情的狼狽。
「你……令人費解。」也令人困擾。
她真的不懂這感覺不俗的男人為何會看上身有殘缺的她?
雖然他救過她那麼一回,總不會硬要她以身相許吧!
荒唐的念頭一閃而過,呵,她肯定被太陽曬昏了頭,居然有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無聊又可笑。
※ ※ ※
七月的陽光不值得人親近了,縱使天色才剛發白,由地底散出的熱氣也能讓人蒸出一身汗來。
她最是怕熱,總選在天不亮的時間出門散步。
而此時的斑斕還在呼呼睡大覺呢。
一路緩緩行來,馬兒啁啾,晨霧貼著她的肌膚,讓全身的細胞都活躍了起來。
植桃苗的工作已經暫告一段落了,一片綠秧秧的樹挺著腰桿彷彿就等著黃蝶到來。
澆水、除草,甚至去蟲害,黃蝶從不假手他人。
縱橫各一百零九步的區域腫了二十棵,間隔一百步,又是另一區,而整個桃林共分成七區。
當然,以她有限的能耐,僅僅一區就夠她忙的了,剩下的區域只能劃分給園丁們管理。
澆水跟除草都難不倒她,令她退避三舍的是驅蟲的任務。
她來到桃林,由樹木分泌的樹脂和專屬林木才有的芬芳,讓黃蝶很容易的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她瞇起眼深深嗅著大自然的氣息。
「你的樣子好像找骨頭吃的大黃狗。」那嬌俏模樣動人之至。低笑的聲音有著忍俊不住又壓抑的喘氣。
不怎麼優美的形容辭卻妥貼之至。
黃蝶微睜眼。又是他。一個無所不在、老在她身邊打轉、被她明拒暗躲不知多少次卻不肯打退堂鼓的男人。
一件薄暖的外套裹上她貪涼的肩。
「早晨的露水還重,你就是不記得多加件衣裳。」他的手透著不會壓迫人的溫暖在她的肩上逗留了一會兒。「你真把斑斕那丫頭寵壞了,她比你還像主子哩。」從沒見過一個丫頭睡得比主人還晚。
「我沒把她當丫頭看,她也是人家父母生養的孩子,我跟她的際遇差不多,是我運氣好碰上北都,名義上我是小姐,實質上都一樣,所以何必要求什麼尊卑先後呢?」
獨孤吹雲沉沉的笑出聲,聲音裡面有著自得。「終於承認自己的內心不像外表那樣冷冽了。」
黃蝶一呆,他看出了什麼?
「我只是將心比心。」
「好個將心比心……那我呢?你的心裡可有我?」
「你……」她有些惱了。不管她說什麼他都能旁聽附會胡攪蠻纏一遍,不可理喻的人。「我不想跟你說一些有的沒的。」
她蹲下,開始她每天例行的工作。
只要不理他,他應該就沒轍了。
是嗎?獨孤吹雲了然一笑。
她也太不瞭解他了。
他也彎腰蹲下,將一把堅硬的東西塞入她的手中。
「這是什麼?」摸起來像一個大型的毛筆,她不自覺打破不理他的堅持。
「讓你掃蕩毛蟲的刷子。」
他沒見過像黃蝶這樣熱愛勞動的女人,她不在意自己看不見,也不麻煩旁人,什麼都自己來。就是這份與眾不同的認真讓他熱烈的情緒更高昂了。
她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來!我示範給你看。」捉住她的小手,獨孤吹雲堂而皇之的湊近她。
屬於男性特有的味道竄入黃蝶的鼻扉,雖然她專心的聽著獨孤吹雲的講解,心無旁鶩,卻不知不覺地將獨孤吹雲的氣息織進她生命的經緯。
獨孤吹雲這數十天來發現急躁冒進只會唐突了佳人。只要手法強硬霸道些,她偶發的友善立刻就蕩然無存,甚至冷淡無禮,讓他的挫折感益發沉重無力了。
她是不理人的,並不是針對他一人,是個性使然。
她獨來獨往,對誰都秉持著如水的距離,但不是高不可攀的驕縱傲慢,獨孤吹雲發現都是因為她本身的不善言語和羞澀所造成的。
只要是有人找她說話,她便臉紅。
拒絕不過是她的保護色而已。
他將對她的憐惜放在心底,發誓不讓她有拒絕他的機會,為此,他收斂了君王的自以為是,學著去尊重一個女人。
對她的作息瞭若指掌,便是箍住她的方式之一。
「你瞧!順著葉縫和骨幹掃下來,不管任何蟲子都能除,又不會傷到枝葉。」他放手讓黃蝶試驗。
「好像真的很好用。」面露微笑的黃蝶為這便利順手的小玩意著迷了。
「為什麼堅持要種這種桃樹?我聽家丁們說這是你的主張。」他「習慣」的為黃蝶擄高水袖,一層又一層,一手弄好換一手,以免沾到泥土。
「北都喜歡。」拒絕不了他體貼過火的動作,只得任著他去。
獨孤吹雲眼中升起陰霾。
「就因為他喜歡,你就把自己累成一頭驢子?」這種動機似乎已超越了兄妹的範圍。
「做自己喜歡的事哪有什麼累不累?」她不能像一般的女子躲在閨閣裡繡花做針黹,也拿不得鍋碗瓢盆,與其做一個專要人侍候的廢物,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無疑是她心靈和肉體的避風港。
「看著我!」他發急。
「別要求我做不到的事。」她淡淡的頂回去。
獨孤吹雲行動如雷,截住她沾泥的手往他雙頰碰去,粗的氣息混亂的帶著命令。
「用手、用你的手來看我,感覺我對你的一片誠意。不許退縮,我的手勁很大,別讓我不知輕重的弄痛你。」
全然的霸道裡潛藏著點滴的溫柔,那麼急切的話敲在黃蝶耳膜,她被蠱惑,掙開著拳的小手貼著獨孤吹雲的頰,不動了。
「看我!」他渴望的低語。
她的十指貼著他飽富彈性的頰,沉澱下心情,不再胡思亂想,不再一個勁的排斥眼前這個男人。
她以指代眼,感觸到他溫潤飛長的劍眉、飽滿光澤的前額,削瘦高挺的鼻樑、略長的頰和往上翹、似乎正含笑待她的唇。
不曾有誰讓她這樣子「看過」,由一開始的小心怯懦到加遽的呼吸,在她內心從無具體容貌的獨孤吹雲逐漸成型了。
她的觸摸延伸到他寬厚的肩,獨孤吹雲沒有阻止,任她一路探索下去。
徜徉在這樣的懷抱其中會是什麼滋味?她倏地臉紅,打斷天馬行空的意念,急忙收手了。
「我長得還可以吧?」他著迷於她驀地翻紅的粉頰。
豈止是可以,他的長相可稱得上是俊俏。黃蝶斂下雙睫,從心裡輕說。
「讓我來照顧你。」他說。
她小口小口的喘氣。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讓我發狂!」他的聲音攙入濃烈如酒的情意。
黃蝶躲開他異常熱情的注視,有些沒把握。
「你讓我困擾……」
她不明白在心底攪和的是什麼,也無法形容她的心情。
「別怕,我會給你時間,等你釐清我的定位,可是,別想乘機逃開,那是不可能的事!」這不是深情款款的愛語,對獨孤吹雲來說,這是通牒,是他誓在必得的宣言。
然而,他所謂的時間期限竟來得如此之快。
※ ※ ※
深褐的八角窗前枝椏橫疏,梧桐、盤槐青郁可愛,翠蓋滿院,玉蘭、紫薇清香撲鼻,尤其正當暑夏,黃瓦粉牆下的鳳凰花遍灑灩瀲,像一把朝天奔放的火焰,奪目淒美。
移座當窗,獨孤吹雲正握卷淺讀。
與他面對面坐著的是聽得用心的黃蝶。
那是一卷厚重的「封神演義」。獨孤吹雲逐字念到姜子牙火燒琵琶精,種下妲己魅惑紂王毀家傾國的因果。
一個章回結束,獨孤吹雲放下冊子,啜了口碧蘿春茶。
黃蝶嗜書,是他走進她的芥子苑才發現的。
斑斕的說書能力一等差,跳字能力卻一流的強,這種情況下黃蝶居然仍聽得津津有味,他不忍也心痛,抽掉小班斕的書,取代了她位置。
一路聽著獨孤吹雲行雲流水般的講書,斑斕從不悅到張大眼睛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決定要將這偉岸俊逸的美男子當成偶像來崇拜。
桃花島上誰不帥呀,可是就沒人的聲音這麼好聽,讓她為之著迷不已,再說,原來聽書跟說書的感覺差這麼多,一個享福一個吃苦,她解脫了。喔喔!!
「你說的跟班斕不太一樣──」從書本的情境中回神,黃蝶不由得微笑。
斑斕半吊子的識字品質跟獨孤吹雲實在沒得比。
「小姐,你可不能這樣說!我斑斕不就識得那幾個大字,那些蚯蚓一樣的字不是常人能看得懂的,是小姐把鐵拐李當快銃手用,不能怪我啦!」斑斕可不依了,撒嬌的緊。
「斑斕!我沒那意思。」黃蝶發窘。
「小姐的臉皮子薄,算我沒說好了。」唉,她的小姐就是經不起逗,這樣也臉紅。
真是沒法沒天的丫頭!「斑斕,麻煩你去廚房端盤時鮮水果來。」獨孤吹雲不著痕的遣走饒舌的小麻雀。
「是。」斑斕輕快的跳了出去。
黃蝶驚訝得忘了說話。
「她沒被我收買,只是心悅誠服而已。」獨孤吹雲看透她那丁點心思。
「就連胤都使喚不動她,她拗起性子來連我也必須好言好語才差得動她呢!
」他究竟魅力何在啊?
「不提她,你瞧我給你帶了什麼?」他故件神秘的掏出一張折疊方正的宣紙。
她看不見,無從猜想起。
「是什麼?」
一片輕如蟬翼的東西被放進她溫潤的手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撫觸。「是花瓣。」
他又故弄什麼玄虛。
「還有……」他催促她,她沒把整個東西的面貌「看」完。
帶著疑惑的美麗神情,黃蝶憑著感覺繼續用食指探索。
隨著感覺的輪廓出現,她如玉的臉泛起喜悅的光澤,宛如精心雕琢的寶鑽,美不可方物。
「是……只蝴蝶。」
花托是飽滿的蝶腹,優雅的觸鬚是鳳凰花的花蕊,薄薄的羽翅是艷紅帶黃點的花瓣。那是一隻停佇在她掌中似要乘風飛去的花蝶。
「喜歡嗎?」他其實不消問,從黃蝶單純的臉蛋就知道他取悅了她。
「我想把它夾在書頁間。」她幾乎是興奮的。
「它是黃色的蝶。」獨孤吹雲話中有話。
「鳳凰花不都是紅色的?」她沒意會過來。
「紅的蝴蝶不稀奇,黃蝶才是特別的。」他一輩子從沒拐彎的示愛過,也不曾向誰表示過愛意,她發現了嗎?
「你……話中有話?」
「是。」獨孤吹雲坦蕩地承認,心中有份激越的悸動。
他靠近她,握住她攤在桌面的小手。「你終於感覺到我對你的情意了嗎?」
「你胡說什麼?」遮不住的嬌羞強忍不住。
「我是正經的,你一定又要問我愛上你哪一點,對嗎?」他的聲音愈來愈濃烈。「我愛你奇淡如水的冷調,愛你絕不肯壓低自己的自信,愛你的一舉一動,愛得無理可解釋,這些理由足夠說服你接納我了嗎?」他不想逼得太緊,可是要刻意壓抑自己的愛意卻比什麼都痛苦。
黃蝶納悶地垂下頭。這是哪門子的愛法?毫無道理又幾近賴皮的示愛,還有,她對他的來處根本一無所知,或許她對愛的感覺太嚴苛了,但,為什麼不,在她的生命計劃中根本沒有愛情這項東西,如果真要愛,她要全心全意的、始終如一的愛情。
所以她非小心保住自己的心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