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的濕,浸透肩膀,天青鱗頭頂已經冒出了煙絲。
他是個按部就班的人,喜歡按照自己計劃好的行程做事,事情若是超出他能控制的範圍,一向完美的冷靜就會出現裂痕。
這是愛指使人的壞習慣,遇上突發事件,適應力就會出現一瞬間的青黃不接。
「胥勖。」
「爺,什麼事?」胥勖跟梔兒一見如故,此刻正相談甚歡呢!
「你居然問我什麼事?」咬著牙說話不是他所願,但是對於怠忽職守的手下,實在恨不得扭下他的脖子。
胥勖馬上回神,該糟!都過子時了,每天一定要準時上床睡覺的主人還在這裡,現在就算用飛的也來不及把人送回莊院。
「爺,對不起,您再稍稍忍耐一下,小的馬上想辦法。」可現下馬車有問題,自己的腿也斷了,他該怎麼辦?
對了!他看看梔兒,不敢回頭去瞧主人鐵青的臉色,嗚……死馬當活馬醫不知道成不成?管他咧,總比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好。
「梔兒姑娘。」兩人交談一陣,名字早交換過了。
「胥勖哥。」
「我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不然我會死得很慘?」
「怎麼說?」看她新認的大哥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她也壓低聲音,聽起來像貓叫。
「你會駕馬車嗎?」看著她瞠大的眼眸,他很快補充,「我會坐在你身邊,你只要拿著韁繩做做樣子就好,我的腿跌斷了,可是不把爺送回家爺會宰了我……不,是我有虧職守,你就幫我一次忙,我感恩不盡。」他都是她大哥了,大哥有難,妹子豈有不幫忙的道理?!
「但是……」她帶霧的眼睛瞅著身邊的木輪,「你必須先想辦法把車輪修好才是吧?」
說的也是。
「我來。」知道他行動不便,梔兒自告奮勇的把遠處的輪子給拾了回來,經過天青鱗時朝他揮了揮手。「你也過來幫我一下。」
天青鱗詫異了一下,她倒是指使人指使得自然。
他不知道梔兒對他的袖手旁觀可是感冒了很久。
當人家主子也要體恤愛護下人,只會擺派頭,算什麼主人!
「快來啊,你好手好腳的又是男人,力氣怎麼也比我這小孩子大吧。」
在胥勖訝異的嘴巴開合中,就見天青鱗一派自然,別說毒言毒語沒半句從他嘴裡吐出來,表情也不變。
他的爺不會已經氣瘋,準備下手痛毆得罪他的梔兒吧?
不可能,胥勖差點因為用力搖頭而扭了筋。
他的爺雖然不好相處,公私卻很分明,對女人更是畏如蛇蠍,最後者這點是他自己想的,一個成熟男人走走花街柳巷難免,可他這爺生活習慣比日晷還准,除了工作,就是睡覺,女人,一邊去吧!
天青鱗隨著梔兒走到、一邊露出輪軸的馬車旁。
她真小,頭頂不及他的肩膀高,一件漿洗到發白且跑出棉線的白衫,看得出來她家境不是很寬裕。不自覺的,也許是因為走在她後面的關係,他的眼睛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會兒。
他知道這橋下是有許多人等著找工作,但是她一個女兒家這麼晚還逗留著,找份工作對她這麼重要?
心思回轉,突然感覺到一隻小手攢著他的衫角,「你常常發呆嗎?這習慣不好,要是你站在路中央,恐怕被馬車撞十次都不止。」
「你在訓我?」那滋味……很奇特。
「我有嗎?」她假裝天真無邪。
天青鱗深如黑海的眼在她臉孔停留了很久。
「我的臉上有髒東西嗎?有錢人的眼睛不都長在頭頂,你這樣看我,我娘說會折壽的。」她如水霧瑩瑩的眸子,讓人探究不出話裡的真假。
「請你先幫我拿這個吧,我好修車。」他是呆子嗎?反應這麼慢。
輪子塞進了天青鱗的手中。
「為什麼我要……」話沒能及時吐出,她已經溜到馬車底部,好一會,直到天青鱗覺得所有的耐性都被磨盡,她才探出頭,小小的身子在車底下進出自如。
「我找到牛筋繩了。」她炫耀著手上原來被用來固定輪跟軸的東西,沒有這繩子,輪子怎麼都裝不回去的。
繃斷的牛筋繩看起來還能支撐一陣子,不過……她含睡的眼眸在天青鱗身上轉了一圈。
「大爺,」胥大哥是這麼叫眼前這一身高貴氣質的男人。「我會用到你冠上的鐵絲,借我一根。」
並非他捨不得頂上金冠,「修個車這麼多瑣碎。」
「大爺,您說這可就是外行話了,隔行如隔山,您借我一用就是了,我只是借根鐵絲,又不會偷走它。」
吝嗇。梔兒在心裡替他又加上一條罪。
鐵絲?這頂金冠可是純金打造,然而天青鱗並不打算說破。
她知道自己一身落魄,就算說破嘴人家也不會相信她的骨氣,有錢人就是愛疑神疑鬼,好像除了他們其他都不是人,所以也沒有人格。
在她的村子裡,有錢人總是把他們窮人當臭蟲,那隨時防備的模樣她已經很習慣,能坐得起馬車的他,也跟家鄉的富豪士紳一樣眼睛都長在頭頂吧。
「拿去。」天青鱗可不在乎一頂頭冠,他只想趕緊回到溫暖的床鋪上。
誰知道梔兒一轉頭,「不用了。大哥,你身上有什麼東西清出來借小妹瞧瞧。」
她居然用單薄的背背對著他的爺。胥勖對她的不知天高地厚捏了把冷汗。
」快點啊、你們不是趕著要回家?」她可是極力配合,這下不明事理的人換成他了。
天青鱗端著金冠的手有些抖,不是因為夜深冷涼的天氣。
不敢多看天青鱗一眼,問明白梔兒要的是能夠固定牛筋繩的器物,胥勖清出身上所有的雜物。
「這些是我全部的家當,能用的,你都拿去。」
梔兒看他兩手捧得滿滿,卻沒半樣能派上用場。
「我看也只能這樣,大哥,你腰上的腰帶借我用一用。」
他的腰帶看是動物皮革,皮細用鐵絲鑲著一塊普通的玉石,反正聊勝於無,試試再說。
胥勖沒異議,乖乖的解下腰帶。
梔兒細心的抽出腰帶上纏繞的鐵絲線,「大爺,請您把輪子構上好嗎?我力氣小,大哥又斷腿。」
有錢人就是這樣,能離開骯髒多遠就離多遠,她偏要找他麻煩。
天青鱗瞥了眼瘸腿的胥勖,走近車旁,彎腰,輕易地把輪子擺回軸心處。
梔兒使勁地把牛筋繩固定,再用抽出的鐵絲繞緊,「我想,這樣應該夠你們撐回到家了。」
大功告成,沒她事了。
天青鱗沒有忽略她因為用力而發紅的十根手指頭,看不出來這丫頭瘦歸瘦,力氣倒是不小,跟一般什麼都不會的小姐不一樣。
他什麼都沒說地轉回馬車內。
「梔兒上起上來。」胥勖想,就算他的腿摔成三截,他那不近人情的主子還是不會多瞧他一眼。
「我……不用了。」
「你要負責駕車啊,不然,我們怎麼回去。」他說得理所當然,早就把她當成一夥的。
「我從來沒駕過馬車。」而且,她為什麼要幫他們駕車啊,這麼危險的工作,她在鄉下只駕過牛車,那時候身邊還有阿牛在。
「噓,小聲點嚷嚷,你是好心人,幫忙就要幫到底,要讓爺聽到,我又要挨削了。」
「他的確很差勁。」呆子、吝嗇、無禮,集有錢人的壞毛病於一身。
「也不是很差啦。」只是偶爾沒人性而已,胥勖用遇見知音的眼光崇拜的看著梔兒。她居然在這麼短時間內就能把他的主子看透,高啊!
「我們不談這個,你趕緊上來,不然,你今晚有落腳處嗎?跟我一併回莊裡頭,起碼可以睡個好覺。」
「這……」她本來還想推托,卻被天青鱗突然冒出的怒吼聲嚇了一跳。
可憐的胥勖哥,在這種沒人性的主子底下工作也真是委屈了。
拎起小得可憐的包包,她跨上駕車座上。
胥勖把韁繩交給她,露出鼓勵的微笑,「別怕,有我在你身邊,這些馬兒不敢放肆欺生的。」
把包包放一旁,她的笑羞澀美麗,「梔兒可以認識大哥真好!」
這麼容易就把心交付的丫頭,胥勖喜歡她的單純沒有心機,好可愛啊!
韁繩揚起,嬌脆的吆喝驅動了馬匹,馬車終於輔轎的動了起來。
※ ※ ※
馬車一到狐狸莊,天青鱗一聲道謝也沒有的逕自入莊,已經超過就寢時間,沒有人知道每天用腦過多的他,此時除了床,已經什麼都不認得。
他筆直的穿過守更人還有門僮,回房去了。
胥勖見狀完全不以為意。
他家四個主子各有各的毛病,他家爺算是症頭最輕的了。
把馬車交給負責的馬僮,胥勖拖著傷腳領著梔兒由偏門進去。
進了門,庭內花木扶疏,長長的青板石上一缽缽都是碩大的牡丹花,宮燈盞盞,照映得每株牡丹搖曳生姿,天香國色。
梔兒雖然記著要跟上胥勖的腳步,然而愛花是女孩的天性,尤其她想,要是這些花兒能入繡裡去該有多好。
她在心裡細細描繪思考,該怎麼暈染才能把剛才那朵白牡丹的艷色給肌骨透裡的呈現出來。
她一心專注,差點撞上已由人扶持,停腳的胥勖。
他指著一間有些陳舊的廂房。「就委屈你在這裡住一晚,天晚了,夫人跟老爺都睡了,等明天我稟報夫人,再給你安排容易的差事。」
「謝謝大哥。」下人房。門匾上寫著。
「別客氣,你幫了我大忙呢,要是有什麼需要,我就住竹林的另一頭,你喊我一聲一定聽到。」
「大哥,要是可以,我想到織坊工作。」雖然都是賺錢啦,但婢女的工作她不熱中。
她的脾氣做不來伺候人的工作。
「我不能做主,不過,我會把你的意思稟報夫人知道的。」
「謝謝。」梔兒露出快樂的笑容。她已經開始想,在織坊工作,交到一堆同樣年齡的朋友的情況。
胥勖把蓮花燈留下來給她,再三叮嚀才離開。
沒有任何適應困難,梔兒在狐狸莊睡了一頓舒服至極的覺。
睡得好,自然起得早,天還沒亮,她已經把自己整頓好,等了又等,等不到胥勖或任何一個人。只好自行過竹林、穿花徑,拎著小包包來到昨夜經過的庭院。
「有人嗎?」她小聲的喊。
回應她的只有一地的落葉。
「我不是故意亂走,我是想早點出門找工作,工作對我來說很重要。」梔兒一邊走路一邊說話給自己壯膽,雖說大白天的,卻一個人也沒有,這裡大到不像話,走來走去又是庭又是園,有錢人就是這麼奇怪,好像房子不蓋這麼大就不算有錢,有朝一日她要發了,寧可蓋一間大得恰到好處的四合院,剩下的空地可以養雞、養鴨,水岸種上一整排的野薑花,閒暇時躺在其中看雲、看山多愜意。
想著,想著,她幾乎可以聞到潔白野姜的清香和看到雲在天上飄動的光景。
她不知道大戶人家的規矩,若沒有特別的事,僕人是不許隨意亂逛的,必須安份的待在下人房,等待呼叫。
胡亂的走,居然也給她逛到昨夜經過的花園,排列有序的架上,一盆盆鮮艷奪目的牡丹,此時花瓣上皆沾了晶露,憤然欲吐,牡丹本來就碩大,看起來更是艷冠群芳,讓人恨不得化身同類,一起吐露芳華。
有錢人家就是財大氣粗,就連花草也比鄉下人種的大。
「讓這麼漂亮的花長草,真不道德。」包袱不管了,先扔一旁,梔兒想想自己閒著也是閒著,低頭就蹲下來拔草。
拔草對她來說小事一樁,不消多久,最前一排盆子裡的雜草迅速消失。
「是誰叫你動這些花?」雷霆般的聲音乍然響起,不帶任何善意的劈進梔兒的腦子。
真是喝水也能嗆到,一早就冤家路窄。順手把盆子邊邊抹乾淨,梔兒抓著手邊的雜草,額微沁汗,「是你啊,我看這些花都長了草,好可惜。」
「不是你的工作不要插手。」天青鱗總是莊裡最早起床的人,想不到會見到別人。
「沒辦法耶,我手癢,不找些事情來做怕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樣就麻煩了。」拔個草,也犯他忌諱喔。
「你拐彎罵我?」第二回了。
為什麼他有種感覺,這小女孩看起來無害,實際卻不盡然。
「有嗎!我娘說,說髒話會爛嘴巴,我雖然長得不是頂漂亮,但也不想要爛嘴角,你說我罵你,可要拿出真憑實據來,別欺負我鄉下人什麼都不懂。」梔兒很「虛心」的請教。
「這些牡丹都是從無錫、洛陽收購來的佳品,萬中選一,就說你身邊這一株叫『四十二知年』,因為它每一朵花瓣上都帶有四十二條斑紋,架上那株紫黃交錯叫『朱子讀』……」
梔兒越聽越驚奇,所謂的「紅裙裹鴨」居然是花色紅帶鵝黃,一抹俏綠由花蕊處暈染至花瓣,就像泅游河岸的鴨綠。
「這株『鳳求凰』是洛陽白馬寺的鎮寺極品,另外,『湮波浩渺』品醇極色,每一株開出來的花雪白中帶著透明,才博得這美名,『羽翠黃衫』就是中下品了,不紫不深,就這些……總而言之,它們都是很珍貴的,不要隨便碰。」他是哪根筋不對,居然說了一籮筐,重點卻在最後。
「這些花真可憐,名字都這麼難記。」梔兒怔怔的搖頭,想不通誰會幫花取這麼難記的名字。
「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天青鱗真想拂袖走人,對牛彈琴也沒有這麼累。
粗鄙的人就是粗鄙,他絕對是因為昨晚遲睡,頭腦不清楚,才會覺得她拔草的背影非常吸引人。
「是你貴人耳背吧,講話直扯著喉嚨喊,要是害我耳聾,你拿什麼來賠。」
這是一個村姑該講的話嗎?
「別用那種眼光瞧我,我雖然是只小麻雀,可還瞧不起鳳凰,別當每個人都想攀龍附鳳,非要賴著你不可。」鄉下人可也有自尊的,他那什麼眼光,害她差點暴露母夜叉的本性。
「我沒這麼想過。」
「那就好。」算你識相。
「那你老實告訴我,你看這些花做什麼?」
「我說姑娘我肚子餓,想吃了它你信嗎?」也許是被他方才娓娓動聽的聲音給迷惑,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越說越輕盈,故意裝出來的惡聲惡氣在不知不覺中,化成雲淡般,動作也輕了。
見他不語,她撇撇嘴繼續道:「是你說要聽實話的喔,這些花很漂亮對不對?每一瓣花瓣上的紋路都像織錦上的紋雲,都能入繡耶,而繡進布料是不錯,不過要能繡在鞋上頭,走動起來就跟踩在花海一樣,一定更棒。」
從他嘴巴飛出來那些優美的字眼,以她貧乏的腦子是想像不出來,要是能夠實際把這些難得一見的花描上繡布,那倒是不難。
她愛繡東西,對鞋子更是情有獨鍾。
在老家,她跟娘每天至少要繡上兩雙鞋頭花才能換到兩升米錢,勉強填飽家人的肚皮,可是也因為這樣繡出了興趣。
想到填飽肚皮,她猛然跳起來。
「哎呀,我怎麼還在這裡,大哥呢?我跑出來他一定到處找我,我得趕快回去。」可是,回首來時路,她剛剛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啊?
「拜託你做一次好人帶我去找胥勖哥。」抓住此刻正對她理不清感覺的天青鱗,她賴皮的個性不小心跑出來了。
「別隨便亂抓男人的手。」甩不掉。
「你的手有毒喔。」
他皺眉,像她說中什麼。
「放手的是小狗!」試想一個人要是溺水,會白癡到放掉手中惟一的木頭嗎?雖然不知道那根木頭是好是爛,反正不要緊啦,重點在於現在只有這個人知道這迷宮大的宅子要怎麼走。
天青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深深被難解的她迷住。
但是,堅強的理智卻也一併冒出來,把小小的迷思連根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