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更夫才剛剛敲完三更天的更鑼,乘機躲到一的小巷子裡補個眠。
驀地,高掛在天際圓圈亮亮的月兒,透露出一絲妖異的光在某處的茅草屋裡,倏然傳出了一聲驚叫——
「啊……」
靜寂的四周淒厲的狗吠聲四起。
「汪汪汪……啊嗚……」
隨即又是一聲僵硬的慘叫——
「啊……啊……」
「停!」一聲無奈又懊惱的男聲叫了起來。「停停停!」
透過老舊不堪的窗戶看進去,傳出慘叫聲的簡陋破敗茅裡擠滿了人,可疑的是人人對於剛才的慘叫聲好像完全不為意,反而各自拿著自己的傢伙,搖著頭紛紛找尋稻草堆坐在中間滿臉無辜的是一個年方十六,穿著粉紅衣衫,頭上著兩團烏黑髮髻的小姑娘。
她粉嫩的肌膚上浮起了兩朵灩灩的酡紅,很不好意思低了頭,訕訕地跟大家道歉,「真對不住,都是我的緣故,害大又不能休息了。」
一名拿著雲板的老爹苦笑,「這倒是其次,不過你這兩下尖叫也叫得太不成樣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這兒發生什麼命案了哪。」
「就是,萬一官府的人上門來,咱們又是有理說不清了。」
拉二胡的師傅搖搖頭,莫可奈何地盯著雪嫩可人的小姑娘,「上回在忠心辛村惹的笑話還不夠嗎?」
「還有那一次在萬鯉常城,全城的姑娘們還以為出現了什麼採花淫賊正在幹那檔子事,活生生嚇昏了好幾十個人,更別提接下來的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連班主都給人誤認是色狼,被帶到衙門裡去問了老半天……」演丑角的小愣子支著下巴歎氣道。
「唉,說來也古怪。咱們梅家班真是出了名的霉家班,一年裡跑了三個花旦,啞了五個青衣,沿途招募的角兒只要一進班裡不是上吐下瀉就是莫名其妙中邪,就只有你……」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角兒抱著雙臂滿臉研究之色,對著她噴噴稱奇道:「是唯一一個跟了我們五個多月還沒出事的花旦,真不知道該說你的八字太硬還是太遲鈍。」
「對不起。」她被說得頭都抬不起來。
「你好歹是我們全班的希望,只是你這嗓子和演技著實太……」老角兒很想讚美她兩句,卻想了半天還是撓耳搖頭,歎了一口氣。「呃,我也不會說,總之你多努力點吧,否則大伙也只能繼續喝西北風下去了。」
「都是我不好,連累了大家。」她充滿自責。
都是她不爭氣,大家才會淪落到住在這間搖搖欲墜的破草屋,而且晚飯還是勉強湊了幾個銅錢去買了三顆饅頭十個人分。
她摸著空扁扁的肚子,可憐兮兮地回想著晚上那三口饅頭的滋味——啊,那股面香的印象多麼地模糊啊。
一個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男子揮舞著手中黃舊的書冊,叫道:「阿昭,你要放開喉嚨喊哪,咱們排的是蘇三起解裡,那苦命蘇三被戴上枷的那一刻,發自內心悲喊出來的聲音,你的聲得吊高點,再拔高點,不是叫你學開水燙雞那樣伸長脖子的尖叫呀!」
「班主,對不起。」她扭絞著小手,慚愧到真想鑽進地洞裡去?
這倒不困難,因為這間破爛的茅屋左一個坑右一個坑,擋風避雨的四面牆壁也好像稍稍用指頭一戳就會塌了,多得是洞讓她鑽。
「你瞧我是怎麼唱的。」梅友用手拉拉滿是補丁的袖子,比起蓮花指哀道:「呀!啊,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到大街前,未曾開言心內慘,過往君子聽我言……要像這樣唱,知道不知道?」
梅友用高聲唱罷,所有的人情不自禁熱烈鼓掌,其中尤以阿昭拍得最賣力、最激動。
「真是太好聽了!」她兩眼發光,仰慕得不得了。
單是我唱得好聽有什麼用?難不成我還能一人分飾兩角,同時演出蘇三和王景隆嗎?」梅友用捧著額頭,頭好痛。
「對不起。」阿昭慚愧不已。
「你的五法,手眼身步法都已經學得十成十了,可是你這『念』,怎麼就還是不到家呢?」梅友用也很是納悶。
照理說,阿昭的扮相嬌嫩可人,身段纖巧伶俐,聲音也清脆好聽,為何唱起了京曲韻白卻是一塌糊塗呢?
她抹抹汗,「我會努力學的。」
老角兒忍不住插嘴道:「若是阿昭丫頭的花旦功學成了,咱們一定會大紅大紫的,可現下她的功夫還不到家,咱們也只能去演野台戲,賺幾個賞錢,究竟什麼時候咱們梅家班才能夠恢復過去的光榮歲月呢?」
梅友用被老角兒一句話撩起滿腹心酸,忍不住丟下書冊,嗚嗚地掩面跑了出去。
「我就知道你們都拿我跟我爹比!」
所有的人額前出現三條黑線,隨即老角兒被眾人狠狠圍剿——
「你明明知道打老班主過世後,少班主接手起,咱們戲班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你真是哪壺不開偏偏提哪壺呀!」
「就是。」唯二的老旦邢大娘雙手又腰,惡狠狠地道,咱們少班主臉皮子比餅子皮還薄,你這樣說不是存心叫他沒臉,讓他難過嗎?」
「現在已經是山也窮水也盡了,你還要自己人嘔自己人,萬一少班主一個想不開,你要大家將來怎麼跟老班主交代呢?」拉二胡的老師傅也義憤填膺。
大家飢火上升,還排練到三更半夜,自然是怒火加餓火辟哩啪啦狂燒,正好藉機輪番發吼,順便道通腸也洩洩火氣。
老角兒武老爹被罵得滿頭包,「哎喲,這是……這是怎麼啦?怎麼大家淨衝著我發火呢?」
阿昭睜大明亮的眼睛,她想笑又笑不出來,看著滿屋子亂糟糟的,她悶悶不樂地悄然走出茅屋。
不遠處,梅班主正倚著一棵樹幹抹眼淚,她很想過去安慰一下,可是俗話說得好,男兒有淚不輕彈,隨隨便便就給她看見了他在哭,梅班主一定覺得很難堪。
她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捂著干扁的肚子走往另一個方向。
月光下,小溪靜靜地流淌而過,不時響起魚兒輕躍的聲音。
阿昭支著下巴,坐在草地上對著小溪發呆。
「都是我不濟事,跟著班子學了五個月的戲了,就是怎麼唱也唱不好,每天只會混日子白吃白喝……雖然吃也吃不飽;但是大家都對我這麼好,收留我又費心教我唱戲,我怎麼可以到現在還是個半調子呢?」
再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好餓……」她餓到頭暈眼花,隨手拔起一根青草嚼著,微微甘甜的草根有一股清香,可是她越嚼越餓了。
距離上一頓吃飽穿暖,好像已經是前輩子的事了。
阿昭想起五個月前的自己,撫養她長大的舅父舅母為了個新搬來的豆腐西施鬧翻了,夫妻反目不說,還把她給攆了出來,莫名其妙遭受池魚之殃的她只好四處流浪,身無分文只有幾件換洗的衣裳,四處打零工過日子,直到遇到了正在街頭賣藝唱戲的梅家班,她的人生才重新燃起了火花。
她永遠忘不了那簡陋搭起的小小戲台上,一幕又一幕熱鬧精彩彩的好戲,絲竹聲鑼鼓聲鏘鏘然,台上武生翻滾著,文生甩著袖子歌聲人云,丑角說學逗唱,淨角幫襯鼓舞——
好耀眼的生命,好燦爛的身手,好引人人勝的戲文,她情不自禁擠上前,巴著戲檯子的邊沿不放。
她也要,她也要感受這樣熱鬧絕倫的人生!
等到戲散揚了,觀眾賞錢擲完了,她跑到後台去,求梅班主答應讓她跟著戲班子學唱戲。
也許是因為她夠誠懇,再加上梅家班的青衣和花旦都因故逃的逃、跑的跑,病的病、中邪的中邪,所以梅斑主留下了她,並且誓育要將她栽培成梅家班最出色的花且。
從此以後戲班子成了她的家,她再也不是無依無靠的了,也因此,她絕對不能讓大家失望,絕對要努力成為一個好花旦,讓更多的人看他們的戲,賺更多的錢讓戲班子的每一個人都能吃飽穿暖。
而且所有的行頭也都舊了,若是再攢不到錢,下次武老爹出場耍大槍的時候,得捏團麵糊把槍頭黏住才行,否則一邊舞一邊掉,又會給人家笑話的。
只是他們現在連買麵粉的錢都沒有,調好的麵糊只怕會立刻被大家一人一口給舔得光光不剩。
「唉,都是我不中用。」她小手緊壓著嫩嫩的雙頰,哀聲歎氣。
要怎麼讓大家吃飽呢?她撫摸著懸在胸前的小玉鎖,或許她可以……
「不不不,這是爹娘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我怎麼可以打它的主意呢?」她拉出了用紅線穿著,玲瓏剔透沁涼的碧綠玉鎖,小手輕撫著玉鎖上細緻美麗的雕紋。
看起來很像兩隻蝴蝶翩翩比翼,古色古香極為好看;一副價值不菲的樣子,她不知道爹娘為什麼會在她頸上珍而重之的戴上這小玉鎖,還交代她千萬不可以給任何人瞧見,一定要好好留著。
後來他們倆就因病過世了,在過世前將八歲的她托付給打鐵的舅舅,從此以後她就住在舅舅與舅母家,一直到五個月前。俊秀的爹和美麗的娘在她腦海的記憶中,因年歲過去而有些模糊了,她好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忘了他們的面孔,所以只要她獨自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她就取出玉鎖,細細地撫摸著,爹娘疼愛她的模樣就會慢慢浮現腦海。
她絕對絕對不能失去這個玉鎖呵!
「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留著你的。」她心底有一絲歉疚,「對不起,我剛剛竟然還想把你當掉換食物吃……對不起。」
她急忙收起玉鎖,貼身藏好,干扁的肚皮又在這時不爭氣地咕嚕起來。
月亮光光又亮亮,看起來圓圓飽飽的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究竟要到幾時,她才能讓大家的臉不再是干扁扁、青筍筍的菜乾色,而是圓圓潤潤的月兒臉呢?
她搔著頭,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這個願望實在太遙遠了。
jjwxc jjwxc jjwxc
一個身穿淡色紫衣,玉樹臨風、徇徇儒雅的英俊男子坐在臨溪處的窗畔,看著溪水清澈流過,嬌媚的五月榴花紅似火,團團熱鬧燃燒在夏日的清流旁.在清涼之中平添一抹抹艷色。
馬霜節.端起了白玉杯,悠然地呷了一口茶,「好一個夏日田景啊。」
沒想到寶蜜防跌鎮也有如此曼妙的景色,再加上鎮雖小卻各行俱全,單單是具有鄉村野趣或幽靜風情的酒樓就有好幾家,吸引著來往的旅人和商賈落腳。
他奔波了這麼多座大城小縝,探訪過一個又一個的戲班子,一名又一名的花旦,差點跑斷了兩條腿,決定要在這個風暴如畫的小鎮上好好的休息幾天。
一想到他會如此辛勞,滿口的香片都化成了苦茶的滋味,澀到心裡去了。
「唉……」
都是金家,蔣家和家裡那個老人家搞出來的麻煩,說什麼非要在六十大壽的壽宴上,看到他們三個粉墨登場唱一出「賣油郎獨佔花魁」,而且還規定他們要下山去找新鮮的花旦回來參與唱戲,否則他們三個接班人就會被踢出家門。
有那麼嚴重嗎?就為了一出爛戲?
他悶悶地執起茶壺又斟了一杯茶,想著其他兩個同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好兄弟——劍會和浙漾,現在也和他一樣同處在水深火熱中吧?
他為三人低頭默哀了半盞茶時辰,這才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老實說,現今天下太平四海無事,繁華熱鬧到百藝興盛,所以好的花旦著實不少,可是他找到的不是嗲功太恐怖,就是長得跟妖精沒兩樣,而且最教他生氣的是,幹嘛每個人看到他這張臉就迫不及待要黏上來?害他差點打噴嚏打到死。
想著想著,鼻子又癢了起來,他連忙揉了揉,勉強抑住一個噴嚏。
什麼怪毛病,什麼怪任務……老爺子出這個難題給他,明明就是故意整他,知道他只要靠女人三步近就會噴嚏連連,還讓他出找新鮮花旦,並要合演一齣戲,乾脆直接拿根繩子把他勒死算了。
「唉,我可憐的青春,無奈的人生啊……」他忍不住皺起眉頭,真想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淚。
為什麼偏偏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