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蝴蝶就笑吟吟地來到李衛房門前。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衫子,雖是荊釵布裙,卻也見淡然雅致。
李衛才穿整好衣服,打開房門,一見到她笑得如初陽燦爛的模樣,心情也為之一暢。「今天心情這麼好?真好,終於笑了,前幾日總是見你心事重重的,想問你又怕開口太冒昧了。」
他的眼神真摯溫暖,看得出是真話,蝴蝶只是一個勁兒地盈盈淺笑著。
她哪能直接告訴他,說是為了他而揪心苦惱呢?
「少爺,我想過了,我是你買回來的丫頭,專門要幫你打點雜事的,所以不能再像之前一樣,只是窩在屋子裡頭混忙,一副無頭蒼蠅的樣子。」她一臉下定決心的模樣,「從今日開始,我要跟著你,當小跟班。」
他嚇了一跳,「咦?」
「幫你提提重的東西,幫你泡泡茶、跑跑腿兒,你要起身出門我就幫你拿大衣、拿帽子,天下雨了我幫你撐傘,你餓了我替你出去買飯。」她都想好了。李衛笑了,眸光一片溫柔,「你當真這麼想幫忙我?」
她重重地點頭,「是。」不這樣怎麼有機會與他朝夕相處,培養感情呢?
他微笑,溫和卻堅定地道:「這樣不好,在生意場所,總有些女子不宜的場面,你跟在我身邊也只是徒增尷尬罷了,你就留在家裡幫忙打點吧。我注意到了,自你來之後,家裡舒適了不少,這是你的功勞,一點一滴我都記在心底的。」
她眸底希望的火苗倏然黯淡了下來,幾近苦澀地道:「少爺……你當真都記得嗎?」
她為他熨得平整的襯衫,替他修好的床頭燈,為他烘得暖暖的床褥……他是否記得有人在黑夜總是留一盞燈?無論多晚,廚房裡總有著熱燙、飄香的消夜?
只怕他將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或者,根本就完全忽視過去。
唉……
她振作起來的精神又瞬間潰散了。
盯著她失落的神情,李衛心底竟不自覺地隱隱抽痛起來。「別這樣,在家裡是不是很悶?」
她沒有說話,失望已經快將她的心撕扯成一片片的了。
「這樣吧,今天我要到麗華輪上與人議事,帶你一道去瞧瞧新鮮也好。」他低頭微笑。
突來的驚喜令蝴蝶措手不及,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她燦笑若花。
「謝謝少爺。」她雙眸發光,滿眼堆歡。
他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頭,心也蕩漾著柔軟。「去換件暖點的衣裳,我今兒個順道帶你到鋪子裡買些冬衣,見你時常穿著那幾套舊衣,只怕已經不能御寒了吧!」
她歡喜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是,謝謝少爺。」
當她奔回廚房幫李衛盛稀飯備點心時,臉上的笑容甜美得幾可醉人,福伯夫妻在一旁也忍不住跟著笑,打探著。
「你今兒個怎麼這麼開心呢?」
「少爺要帶我去麗華輪,聽說那是全上海最大、最豪華的客輪,裡頭載著好多、好多有錢有勢的客人,到世界各處去遊玩呢!」她掩不住喜悅。
福伯頻頻點頭,也替她高興,「太好了,你記著幫福伯多看點兒新鮮的菜式,回頭我學著弄給你吃啊!」
福媽看著蝴蝶配紅的雙頰,那歡喜至極的模樣……她眼底驀地閃過了一抹憂心。
蝴蝶,你可別是喜歡上少爺了啊!
蝴蝶並沒有注意到福媽的眼神,她顧著高興,還拉起了福媽的手,道:「福媽,如果我在船上有見著了什麼好玩、新奇的洋玩意兒,我一定回來告訴你。」
福媽微笑,拍了拍她的手,「好哇!」
孩子啊,但願你還是小女孩心性,這眼底的狂喜和頰邊的春色,並不是為了少爺而起……
☆ ☆ ☆
整理就緒後,阿江驅車載送李衛與蝴蝶至江邊,他們旋即登上麗華輪。
麗華輪是艘中英聯合打造的豪華客輪,載客量可達到七百多人,據聞船上的設備豪華,足以媲美五星級的飯店,而且無論吃的、玩的、寢具設備,統統是最高級的享受。
單單是船上的美食菜餚,就有好幾百種的花樣。
上船的票價自然是天價,可是多得是有錢人花得起這個錢!因此在船上除了員工外,任何一個客人都是百萬富翁的身價。
李衛和船長熱,此趟相約就是要跟他談一些合作問題。
蝴蝶穿著一身寶藍色旗袍,披著一條自繡的十段錦坎肩,清爽文雅地跟隨在李衛身畔。
雖然衣著依舊淡雅無華,但是搭配得宜,雅致得任憑誰也挑不出一絲缺點。
她一頭烏黑柔亮的長髮梳成了一個花髻盤在腦後,白皙的小臉雪嫩嫩,彎如柳葉的黛眉和被寒意凍得有些紅紅的俏鼻,以及小巧嫣紅的唇……站在李衛身邊的她,清雅得像個楊柳化成的仙靈。
李衛帶著她上船,翩翩儒雅的他搭配著婉約清麗的她,簡直就像一對天生璧人,在船上自是引起了不少注目傾慕的眼光。
美籍的中年船長看到他們時,更是對蝴蝶驚艷。
他操著一口美國西部腔調,滿是鬍鬚的臉上有著一抹對蝴蝶傾倒的神采,先是與李衛熱情擁抱,最後才瞅向蝴蝶,「李,你有一個美麗的妻子。」
李衛微笑,並不願多作解釋,省得帶來麻煩。「謝謝你。你好嗎?此番自美國前來上海的航程,一路上辛苦了。」
「辛苦雖辛苦,但我們有一船完美賓客,我們玩得十分開心。」船長大笑。
他們用洋文交談著,蝴蝶在一旁雖然聽不懂,但還是感受得出他們言談問的愉快氣息。
兩個男人聊著,她已經控制不住好奇的眼光,左溜溜、右瞟瞟地打量著道寬闊潔淨的白色甲板。
這船身好大呵,她甚至還沒進入到裡間,單是在外頭,就已經被這一張張洋傘、藍椅分怖擺設而成的異國情調給吸引住了目光,幾乎移不開視線。
一陣陣笑鬧聲和異國音樂輕揚,有許多衣著華麗優雅的男女執著水杯,在甲板邊笑看著岸上的景物。
這是一個渾然不同的世界。
男的俊、女的嬌,有喝不完的美酒,跳不完的舞……歡笑聲時時可聞。
蝴蝶想起中國還有大部分的土地、大部分的人民淪為貧窮無依,他們可能一輩子都喝不到一口真正的美酒,一生之中還經歷不了幾次的歡暢大笑。
唉……她情不自禁地幽幽歎了口氣。
「怎麼了?」李衛注意到她的黯然。
她抬頭微笑,輕輕地道:「沒事,少爺,別讓我打擾你們談正事……對了,我可以四處走走嗎?我保證不會惹麻煩。」
「不怕你惹麻煩,只怕你迷了路,我們要進去餐廳裡坐下來談,你不想和我們一道嗎?」他低頭凝視她。
蝴蝶望著他,「你希望我與你一道進去嗎?」
他毫無心機地笑道:「那當然,你這個『貼身』丫鬟當然得跟著我貼身行動了,這不就是你今天所希望的嗎?」
她心頭有些酸楚又有些甜蜜,輕輕地點頭,「是。」
她只是希望他能夠說得更有感情……她多希望他是出自於依戀她,捨不得她走開,所以才要她寸步不離的陪在身旁……
唉……別傻了。
蝴蝶振作起精神,跟隨著他們的腳步往華麗的餐廳走去。
這已經是一大進步了,她得把握才是。
☆ ☆ ☆
只不過呆呆地坐在一大堆洋人之中,耳朵聽著嘰哩咕嚕的洋話,對蝴蝶而言就已是一大折磨。
尤其像個小呆子一樣只能淨對著人笑,卻有口不能言,這一點更是嚴重地考驗著地的耐心和嘴唇的毅力。
她笑得嘴都酸了,兩頰還會隱隱抽搐,可是又不敢跟李衛說她想出去透透氣… …他們一堆人抽著一種粗粗大大的煙,噴得滿桌子的煙霧瀰漫,害她有幾次都快憋不住氣而咳出來。
她不禁回想著之前李衛在家裡招待洋人,她還在傷心不能進去相陪聊笑,唉,早知道窩在一堆洋人中間有這麼苦,她當初實在應該慶幸,而不應白白為此掉眼淚的。
她坐在他們之中,聽著他們的洋話咕嚕來、咕嚕去的,只能拚命想著自己的心事來打發時間!不過坐在她身畔的李衛好像也有一絲心不在焉,可是他依舊保持著很完美的禮儀。
真奇怪,她竟然能夠敏感地感覺出他的感受和心情……對此,蝴蝶情不自禁地芳心竊喜。
或許,他們慢慢地就能心有靈犀了。
就在這時,另外一個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走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個雅致、神秘的黑色絨盒。
蝴蝶察覺李衛精神陡然一揚,彷彿期待已久地起身迎向前去。
「羅勃,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李衛含笑與羅勃熱切有力的交握雙手, 「坐,我們都等著你呢!」
「那位是?」羅勃看了蝴蝶一眼,疑惑地道。
「她是我的丫頭,今日陪著我來的。」李衛以洋文解釋。
羅勃欣羨地道:「真是羨慕你們這些東方世子,家財萬貫不說,還有著許多美麗的侍女服侍。」
「我只愛我妻子一人。」李衛認真地道,「你知道的。」
「嫂夫人還是那般溫柔嫻德嗎?其實她大可跟在你身邊,一道出來涉足社交圈。」
「她是典型的中國女人,對丈夫三從四德,甘心在家中照看一家老小,我更不忍心她跟著我受奔波之苦了。」提起鄉間大宅的愛妻,李衛眼神溫柔得像掐得出水來,「她真是個好妻子,沒話說的。」
羅勃好生羨慕,「你真是個幸運的傢伙。」
李衛笑得心滿意足,「多虧了她,我才能心無旁騖地在外拚鬥事業,而無後顧之憂。」
「我真羨慕你,不如這樣吧,你身邊的這個丫頭看起來也很不錯,你就將她撥給我做侍妾如何?我聽說上海女子知書達禮、溫柔婉約,我早已心儀很久了。」羅勃一臉想望。
「蝴蝶?不,她今年才十八歲,」李衛胸口沒來由的一悶,「還是個小女孩,不適合你的。」
「年輕好,不會有太多的心機與城府,正是最可口稚嫩的時候。」羅勃咧嘴一笑。
李衛強忍著與老友反唇相譏的衝動,深吸了一口氣,道:「別說那些了,談正經事,你幫我買到上好的珍珠項鏈了嗎?」
羅勃將黑絨盒子往前一遞,「幸不辱命,我可是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到手的,這是最完美的珍珠項鏈了,據說大有來頭,還有一個傳說呢!」
「什麼傳說?」李衛打開了黑絨盒子,頓時一愣,再也說不出話來。
饒是他經商多年,家中所珍藏的珍珠寶貝也不少,可是這條靜靜躺在黑絨盒內的珍珠項鏈,卻比他以往所見過的珠寶更加美麗珍貴。
數十顆雪白如雲的圓滾珍珠,每一顆的大小尺寸都完美相符,靜躺著時自然流動著柔和晶瑩的光彩,如星片、如月光,閃耀著動人心魂的魅力,當他大手輕撈起那柔潤的珠身時,卻聽得隱隱約的的玉石之聲,輕輕敲擊在空氣中。
果然是完美無瑕的極品珍珠!李衛於心中深深讚歎。
羅勃見他的神態就知滿意,他笑著道:「這串珠子據說是英國皇室之物,當年溫莎公爵愛美人不愛江山,為心愛的女子添置了數種奇美的珠寶上頂條項鏈也是其中之物,傳聞擁有此鏈之人,皆能夠擁有一段刻骨銘心、海枯石爛的堅貞愛情,也聽說它每成就一段良緣後,便會自動消失蹤影,輾轉流浪紅塵,繼續牽成下一對有情人……你聽,這珠子的神話是否很美?」
李衛歎息著,「它的確美得不似凡間物,只不過這神話畢竟是神話,一串珠子怎麼可能會有如此神跡?」
「這是賣這串項鏈給我的吉普賽人說的,你知道他們的,是美國最有名的流浪民族,擅長以神話和傳說傾倒世人。」羅勃笑道。
「還是要感謝你,幫我找到了這麼美的珍珠。」李衛看了好友一眼,心中充滿無限感激,反倒奇怪起方才為什麼想對他反目了。
「咱們是多年老朋友了,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你這串珠子是要送給嫂夫人的吧?」
「是的。」李衛笑得好深情,「我準備在我們結婚兩週年的時候送給她,這是一個驚喜禮物。」
「你簡直比我這個外國人還要浪漫啊!」
「中國人對情向來是嘴上沉默,但心底情意保重,有些事情會做但不見得會說,不像……」
「不像我們這些洋鬼子,成天嘴裡嚷著情啊愛的,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是不是?」羅勃眨眼。
李衛爽朗大笑,「羅勃兄,這我可沒說。」
「得了,還不知道你老兄的脾氣嗎?外表溫文卻是精明聰穎,你腦袋瓜子在想什麼,我豈會不知。」
「對了,我該開張票子給你,我知道對你這個知名珠寶商來說,這不算什麼,可是親兄弟明算帳,我是不該也不能佔你便宜的。」
羅勃瀟灑地揮揮手,爽快地道:「就當作是我送給嫂子的吧,我們是什麼交情了,還要提錢?真俗氣。」
李衛又好氣又好笑,「老兄,這是兩回事,若是你自己買來送給雪紅的,我自是可大方收下,可是這珠子是我央你代為採買的,自然就得由我付帳。」
羅勃擠眉弄眼,開玩笑道:「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就把那個俏丫鬢送給我吧!」
李衛胃裡不舒服的感覺又升起了,他正色道:「羅勃,我是和你說真的,蝴蝶不行,她像我的小妹妹。」
「那你更該把妹妹介紹給我認識了。」羅勃朗笑,不以為意地道:「我也是跟你說真的。」
李衛別過臉,有些憂鬱,「再說吧,等我問過她本人的意見再看看。」
「那你這方面是沒問題嘍?」羅勃大喜。
李衛很疑惑地看著他,「你與蝴蝶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你為何這麼執意跟我要她?」
羅勃望向蝴蝶的方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說過了,我想要一個像嫂夫人那麼好的女子為伴,蝴蝶看來如此玲瓏剔透,正是我心目中中國侍妾的對象,既然她又是你家的丫鬢,那就更好辦了。」
「你不想正式迎娶她?」李衛臉色有些難看。
羅勃大笑,「我才三十,還不想被綁住呢!中國女子的好處是溫婉柔順,不會同我爭東要西的,以後若我找到了真正的愛人,那麼她也不會爭風吃醋,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你倒比我這個中國人更懂得享齊人之福。」李衛心底越來越不舒服,無法忍受蝴蝶被他人視作可隨手褻玩的女子。「只不過既然是我家裡的丫顰,我就有這個責任令她們有幸福的歸宿,你的論調不適合我家的丫頭們,所以你還是改變心意吧!上海還有其他甘願委身為妾的女子,你慢慢找去。」
羅勃看著好友有點脾氣了,不禁愕然道:「李,你是不是喜歡上這個蝴蝶了?」
李衛悚然一驚,「你在胡說什麼?」
羅勃盯著他,「要不然你怎麼會不高興?照說嫁我這個珠寶商為妾,也是個不錯的歸宿,你為什麼極力反對?」
李衛也摸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喜歡蝴蝶嗎……不!他唯一愛的只有雪紅,怎麼可能再將心分給另外一個女子呢?
他不能如此自私,身為男人雖然有權娶三妻四妾,但是這麼做卻是一個嚴重的自私表現,何況傷害的將會是兩個女人的一生……
一思及此,李衛不禁打了個寒顫。
「羅勃,有點君子風範。」李衛歎氣,隨即露出真心卻憂傷的笑容,「這樣吧,我幫你問問蝴蝶的意思,如果她同意的話,我絕對沒有第二句話。」
「太好了!」羅勃抓抓頭髮,愉快地笑了。
李衛胃裡翻攪著,心頭也莫名地沉重了起來。
蝴蝶望著他們倆在另外一頭低聲交談,心下有些慌亂。
那人是誰呢?他們又是在說些什麼?有什麼是不能在這兒講的?她胡思亂想著,小手慌亂地絞扭。
在這一瞬間,她分外覺得與他們的世界相差得好遠、好遠,怎麼都打不進去他們的圈子裡……
是不是……她真的太過高攀了?
她悄悄地起了身,對著幾個向她投注關切眼光的洋人微笑了下,小手往外頭指了指。
餐廳外是一大片透明的玻璃,隔著甲板與室內,從此處望去,就可以看到外頭的景象。
她迫不及待想出去透口氣,好好地整理一下心緒,至於李衛……他已經顧著與朋友談話,顧不得她了。
走出餐廳,外頭正好飄起了淡淡、薄薄的雪花,外頭的客人連聲驚呼著,有的人忙著要進裡間躲雪,有的則是仗著穿得暖和,在外頭賞起雪來。
蝴蝶愣愣地望著自天空落下的輕雪,她緩緩地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兩片、三片……雪花漸漸地沾染上她的黑髮、她的肩。
冰清沁心……她不由自主地悸動著,方才在餐廳裡所受到的冷落和孤立,像這雪花帶給她的感覺一樣,一開始只是一點一點,後來卻是漫天大雪向她襲來,彷彿要將她整個人淹沒。
傲梅霜欺,不勝寒苦……
在這一剎那間,她覺得好累、好累……處處用心良苦,希望能夠得到李衛的青睞,可是在她面前的是一大塊千年頑石,單憑她自己的力氣,怎麼推也推不動。
只要他給她一點點的力量,哪怕只是一個深情的眼神、鼓舞的微笑也好,她就有了更大的氣力可以去斬開堆積在面前的一切荊棘,管他什麼主僕之分,地位身份之分……
可是他沒有,沉重的壓力快把她整個人給壓碎了,他卻渾然未覺。
蝴蝶再也忍不住心頭的酸楚委屈,淚水奪眶而出,在這漫天的輕雪中,猶如兩顆晶瑩的珍珠,緩緩地滾落頰邊。
而在餐廳裡——
「你一定要把她給我,你看!」羅勃的低呼讚歎,讓李衛本能地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你看她多美!」
李衛見狀,心倏然一緊。
蝴蝶站在雪中落淚,那冰寒的雪花彷彿也在見證著她的悲傷,將她藍色的杉子沾染成一點、一點觸目驚心的白……
李衛再也忍受不住,大步衝出了餐廳,來到了蝴蝶的身畔緊緊地抓住她,「你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下雪了嗎?」
「少爺……」蝴蝶回眸,眼底的淒愴震得他心大大一痛。
他驀然將她擁人懷中,用溫熱的身體去包圍、溫暖地冰涼的身子。「蝴蝶,你這是何苦?」
他突如其來的溫情和低語,震動了蝴蝶的悲傷,她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他,卻見他英俊的臉龐上有著隱隱的不捨和憐惜。
她閉上眼睛,陡然覺得一陣暈眩。老天!你聽到我的祈禱了嗎?謝謝你、謝謝你!
李衛緊攬著她往餐廳內走,像是害怕她一轉眼間就會消失在雪中;他這樣的溫柔教蝴蝶不由自主地心生悸動。
羅勃見著他們倆的模樣,有幾秒鐘的呆滯,滿臉皆是質疑之色。
李衛接觸到他的眼光,騫然一顫,隨即緩緩地將蝴蝶放開,冷靜地道:「蝴蝶,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她還兀自陶醉在方纔的柔情裡,眸光美麗得醉人,「是,少爺請說。」
「你先來見過我的好友,羅勃。」李衛深吸一口氣,低沉地道:「他會說些中文,你與他交談沒問題。」
蝴蝶驚喜地看著李衛,以為他已經預備將她納人他的社交圈中。
「羅勃先生,你好。」她真摯地望著羅勃,微笑道。
羅勃眼中疑色淨去,咧嘴笑著,「你好,你果然跟我想像中的一樣可人。」
蝴蝶被讚美得有些害羞,嫣然道:「你過獎了。」難道李衛曾經跟他的好友說過她嗎?
李衛在一旁有些不是滋味,溫文儒雅的臉龐有一抹不自然。「呃,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商量,我們到另外一桌坐吧!」
蝴蝶抱著歡天喜地的心情,跟著他到另外一張紅木桌前坐下。
李衛卻不忙著說話,招來侍者點了一杯黑咖啡。
「想再喝點什麼?」他問。
蝴蝶深深地凝視著他,「咖啡,我也要咖啡。」
他點點頭,吩咐侍者後,他再吸了一口長長的氣,臉色凝重。
蝴蝶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怎麼了?」
「你今年十八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實……也該找個好歸宿了。」他緩緩地開口。
她有些心慌意亂,「少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看她,繼續道:「其實做丫鬟並不是長久之計,你心底有沒有過其他的打算呢?」
她咬著唇,難掩心頭怦然,「有的,只是……不敢高攀。」
李衛像瞬間被敲了一記悶棍般,神色也複雜難辨起來,猛然一咬牙道:「如果,只是如果……有個機會可以讓你脫離丫頭的身份,讓你得到一個好歸宿,你願不願意?」
她以為他在向自己表白,臉紅了,眼神也迷離了,「我當然願意,天知道…… 我盼望這一天盼多久了。」
他聞言,臉色越來越難看。
蝴蝶驚疑地凝視若他,心頭更加亂紛紛了。「少爺,你怎麼了?」
他強忍著心頭怪異的戳痛,勉強露出一抹微笑,「那太好了,羅勃……羅勃很喜歡你,他跟我要了你回去當侍妾,他是個好人,你跟著他可享盡榮華富貴,是比做丫鬟或賣花好得太多了。」
蝴蝶臉色瞬間刷白,像是陡然被雷劈中一般,整個人搖搖晃晃起來,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昏厥過去。
李衛臉色也變了,急切中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蝴蝶,怎麼了?你……你不舒服嗎?」
蝴蝶強自支撐著不暈過去,她緊緊地盯著他,眼底盈淚,「少爺,你……你說什麼?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他只得硬著頭皮重複,「羅勃喜歡你,希望娶你。」
她尖銳著聲音道:「你漏說了侍妾兩個字,他希望收我做侍妾,是不是?」
這一切都變得尖銳而清晰起來了,她彷彿走出美夢,卻發現現實不過是一潭擠滿鱷魚的黑暗沼澤。
而她,竟然還以為身在天堂中。
李衛從未見過蝴蝶的表情變得如此可怕,她臉色慘白、神色淒厲,唇角帶著似笑非笑的嘲諷。
「那少爺的意思呢?」她低著頭,冷冷地開口。
這會兒換李衛心慌意亂了,他蒼白著臉,輕輕地道:「我沒有任何意見,只要你願意,我立刻會……」
「會什麼?把我丟給一個陌生人做侍妾?」她倏然抬頭,眸光冷若冰箭,「沒錯,我是自願成為你的丫鬟,也感激你伸出援手救我於貧困水火中,可是我韋蝴蝶人窮心不賤,還不至於要淪落到做人侍妾的境地。」
李衛聞言愣住了。
蝴蝶的眼眸照亮,像團燃燒著的火焰,「少爺,你以為做侍妾比當丫頭風光嗎?你錯了,做丫頭至少不偷不搶、不出賣靈魂,我做得心安理得,可是做侍妾……你真當我韋蝴蝶就是如此貧賤,反正已經做了賣花女,那就做人小妾又如何是不?」
李衛呆住了,盛怒中的蝴蝶像朵怒放的紅玫瑰,狂野卻美麗逼人。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呆呆地看著她。
蝴蝶倏然起身,強忍住正在滴血的心痛,沙啞、冷漠地道:「我現在馬上回去收拾包袱,我也會把我所領到的工資統統還給你,我……」
她的話結束在一聲哽咽中,李衛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掩口奔出了餐廳。
他只能傻傻地看著她窈窕的藍色背影消失在船頭……
對不起!蝴蝶,對不起……
羅勃看著蝴蝶飛快離去,而李衛愣在當場,他忍不住快步來到桌邊,急急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談不攏嗎?還是她要什麼額外的條件?」
李衛沒有回答,只是逕自沉浸在內心的悸動中。
半晌,李衛緩緩地抬頭,受傷的眸光緊緊地盯著好友,突然覺得他變得面容鄙惡不堪。
他們兩個自以為是的大男人,連手重傷了蝴蝶的心。
是啊,虧他平時還自朝是兩性平等的擁護者,沒想到……他枉自讀了這麼多年的聖賢書,卻還是跟五千年來的冬烘、醜惡的中國男人沒兩樣,竟然允許「納妾」 這種事在他的身邊發生……而且還是他一手造成!
他突然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飛快起身,「羅勃,納妾的事就當作你從來沒說過,我也從來沒有答允過你,現在我還有急事,我先走了。」
羅勃見李衛拿起黑絨盒子匆忙就走,訝異得嘴巴大張,完全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