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例行性的吃飯外,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只是獨自在房裡面無表情地看著螢幕上,與妻子生前所拍攝的DV畫面帶,那永難追憶的畫面,讓自己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地睡著,等到睡醒後,又重新陷入回憶的那股哀慟中。
困惑與迷茫越積越多,無論是醒著或是在夢裡,丁璐的一顰一笑,仍深刻地印在他腦海中,他更是忘不了她在掉下山谷的那一瞬間,臉上出現的驚懼與絕望。
她說她不想死啊……
要是那時候,他再忍耐一會,多等二十分鐘,等直升機一來,一切的問題便會迎刃而解,孩子們的母親也不會這樣輕易地賠上一條命,那麼……
在即將來臨的聖誕節,他們一家人,將會在細雪紛飛的冬夜裡,渡過一個溫暖又充滿天倫之樂的聖誕夜。
璐,你也是這麼期待著這個聖誕節的,對不對?
朦朧中,他感覺到丁璐正慢慢朝自己走過來,她步履輕盈、氣色紅潤,臉上還帶著春天百花盛開般的氣息,空氣中,更有著新葉綠芽初綻的甜甜香氣。
她越走越近,迷濛的五官也逐漸由模糊轉為清晰,當他眨動眼皮,確定眼前的人影兒完全清楚呈現時,赫然發現,那人兒並不是丁璐!
「日子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從今天起,你該恢復正常嘍!」丁瑤為他拉開窗簾,一道晨光瞬間將室內的幽暗劃破為明。
即使是冬天的柔柔暖陽,一樣刺得科雷克的眼睛睜不大開來,他不喜歡這樣燦爛明亮的感覺,至少對現在的他來說,非常的不喜歡。
「把窗簾給我拉上!」一大早,他的肝火就像驕陽般旺盛。
「窗簾我是不會拉上的,要嘛你就趕緊起床梳洗,然後跟我去打羽毛球,如果你還懶懶地想賴床的話,就是小璧拿牙刷,小瓷拿牙膏,我拿漱口杯,我們三人到床邊來服侍你起床。」她兩手貼在膝蓋,彎腰對著還在床上的科雷克說道,「你自己選一樣吧!」
「打羽毛球?你明明知道早上打羽毛球是我和你姐姐一直以來所保持的運動,你……你竟要我跟你去打?」這無疑是在他的傷口上灑鹽,他很想把這女人的腦袋剖開,看她到底在盤算些什麼。
「你這三天老陰陽怪氣的,孩子們已經開始在懷疑了,你知道嗎?小璧還不僅一次問我,爸爸是不是和媽媽吵架了?如果你再這樣要死不活下去,讓他看出不對勁的地方,到時候你就自己去收拾殘局吧!」她已經給了他三天調適的時間,哪曉得他不但沒有從傷痛的陰影走出,反而還越陷越深。
「孩子是我的,要是真瞞不下去,我自會主動告訴他們。」
他一手將棉被往頭上一蓋,身子一側,繼續過著他不見天日的生活。
「科雷克,你……」丁瑤氣得將棉被用力一扯,並擠出丹田的力氣大喊,「你給我起床!」
因喪失愛妻,心情早已陷落谷底,難道他連想要自我逃避,過幾天不受人干擾的日子也不行?而眼前這女人不過是他的小姨子,孩子們的阿姨、妻子的妹妹,憑什麼對他大呼小叫,她未免是太過膨脹自己,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了吧!
「丁瑤,我警告你——」他翻身從床上跳起,直挺挺地站立在她面前,手指著她的鼻子,濃重的鼻啟、聲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鬥牛低咆,隨時都有可能衝出圍欄,瘋狂地撞擊任何想要阻擋他的事物。
幾秒鐘過後,科雷克還是瞠著一雙虎眼瞪著丁瑤,指著她的手,還在鼻尖處不遠顫抖著,他看著那雙無畏的眼眸,不明白她為何沒有被他的暴怒嚇到,仍神清氣閒地與他對望。
「已經一分鐘了,你到底有什麼指教?就快說啊!」她首先開口,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
「你……你別再來煩我,我想要安靜安靜!」說完,他再度回到床上,這次他連被子也不蓋了,他就不信,她有什麼力氣,可以把他從床上給挖起來。
「好,你想要安靜,我偏不讓你安靜。」她隨即走了出去,沒多久又走進房,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支薩克斯風。
那是她弟弟丁琥一時興起,買來準備吹奏給心儀的女孩子聽的,但,後來覺得實在太難而作罷,最後只能擺在角落裡當裝飾,現在可好,又能重新派上用場了。
「好,我就來吹奏一首,讓你的耳朵享受享受美妙的音符。」丁瑤天生是個音癡,卻又喜歡嘗試,所以當丁琥在學時,她也插花地練了一首「小蜜蜂」,只是吹奏得相當糟糕。
當那有如爆掉的喇叭音箱傳出第一道聲音時,科雷克感覺就像是聽到手指甲在刮玻璃的聲音,即使用雙手將耳朵摀住,那恐怖的聲音還是穿掌而人,幾乎要將他的耳膜刺破一般。
足以令人崩潰的「小蜜蜂」持續傳送著,看他已忍受不住地翻了兩次身,她知道那具高大的身軀,已經極為焦躁不安了,只要她再吹個幾下,她相信他整個人一定會清醒不已,甚至連腦細胞也全都活絡了過來。
「夠了,你別再吹了!」他嘶吼出聲,「小蜜蜂」也正好吹奏完畢。
「原來你也知道我剛好吹完了!怎麼樣,現在有精神了嗎?」好累,想不到吹這種樂器這麼費力,怪不得丁琥會沒耐性學了。
「不要逼我,你知道我的個性,是不可能受任何人來指使的。」他嚴聲警告,要讓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十年前的他了,現在的科雷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能管得著。
「你是太久沒有照鏡子了,是不是?瞧瞧你,跟住在荒島上的魯賓遜有什麼兩樣。」她索性拿出一面鏡子對著他,要他看看自己,原本一張俊美乾淨的臉,現在成了什麼鬼樣。
霎時,他看見鏡子中的自己,凌亂的長髮,滿臉黑粗粗的胡碴,深陷的無神雙眸,還有消瘦的雙頰,不管怎麼看,都像極了失意落魄的流浪漢,別說是別人,就連自己看了也會受不了。
「要不要我叫小璧和小瓷進來,看看他們的爹地變什麼樣了?這幾天我還好心替你瞞著,說你人不舒服,今天我不想再騙他們了,就讓你自己去跟他們說。」她將鏡子往桌上一扔,轉身就要踏出門時,立即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給扯了回來,雙手朝她纖細的臂上一抓,久久不放。
就在他不知該如何來面對這樣難以抉擇的情況時,門外突然出現兩道小小的身影——小璧牽著小瓷,看著已經變得蓬頭垢面的爹地,兩人眼神中所傳遞出來的,是驚懼與不安,不敢相信,短短三天,他們心愛的爹地怎麼全變了樣,不修邊幅的外貌就像是卡通裡的壞蛋,讓人怎樣都不敢靠近一步。
一對上科雷克的目光,小瓷首先嚇得哭了起來,她依偎在哥哥的懷中,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服,早就沒有勇氣再多看父親一眼。
就連小璧,也睜著不解的眼光,看著原本在他心中視為偶像尊敬的父親。
「這下你滿意了吧?非讓他們看到你這樣,你才高興。」丁瑤真不想看到這一幕,不好的榜樣總是會在孩童幼小的心靈中,烙下不良的後果。
想必,科雷克這副鬼樣,鐵定會在小璧和小瓷身上,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
「小瓷乖,到爹地這邊,給爹地抱一下。」他蹲下身,張開雙臂等著女兒到他懷裡。
但,就算他臉上堆滿再多和藹可親的笑容,那蒼白的臉龐與那對熊貓眼,也吸引不了小瓷朝前踏上一步。
「小璧,把妹妹牽過來。怎麼了?我是爹地,你們都不認得了嗎?」科雷克不相信,不過短短三天,這兩個孩子怎麼會變得跟他如此陌生。
小璧與小瓷同時搖了搖頭,小腳還不停往後退,最後則快步地逃離現場,一下子就不見人影。
「這下子你總該滿意了吧?這攤子是你自己搞砸的,你自己去收拾,我不管你了。」
非得要搞到這樣難看的場面他才高興,她一直害怕科雷克再如此一蹶不振下去,會影響到孩子們的心靈,好心要替他撫平傷痛,哪知道這男人那麼不受教,她也不想管他了。
丁瑤駐足了一會,長歎一口氣後,終於下定決心,不理會這個冥頑不靈的人,他執意要毀掉這個家,那所有的責任就該由他自己來承擔,她懶得再管他了。
* * *
「別哭別哭,爹地只是忘記洗澡澡,他不是變成大野狼,小阿姨等會就叫爹地去洗澡澡,小瓷不能再哭了喔!」丁瑤將小瓷最愛喝的果汁牛奶端到她面前,再用烤麵包機烤了一片有熊貓圖案的吐司,配上甜甜的草莓果醬,希望能轉移她的注意力,忘了科雷克那張嚇人的臉孔。
「爹地是大野狼……嗚嗚……他是大野狼……」很快就將蓬頭垢面的科雷克的長相和三隻小豬裡的大野狼聯想在一塊的小瓷,就是無法停止她的眼淚。
一想到童話故事裡的大野狼,想盡辦法要吃掉小豬,這更是讓她心生極端恐懼,一時半刻,還無法從那一瞬間攝人眼中的景象抽離出來。
「爹地不是大野狼,小瓷也不是小豬,所以爹地不會吃掉小瓷的。」不管丁瑤怎麼勸怎麼哄,小瓷就是安靜不下來。
原以為給他三天時間,就能讓他從哀傷的情境中跳脫,誰知道,這男人遠不如她想像般堅強,她也知道失去妻子的痛苦,不是三天兩天就能完全走得出來的,就像她,難過時,也只能靜靜地躲在房間裡想著姐姐,等到一出房門,還是得綻現笑容,要是全家人老是處於這樣低迷的氣氛中,這個家想要再恢復昔日和樂融融的景象,可說是遙遙無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小璧,你……你怎麼早餐都還沒動啊?」她本想叫小璧趕緊吃一吃,等會好上學,社區的校車再過三分鐘就要開來,動作不快一點,就要來不及了。
「小阿姨,我肚子不餓,我要去上學了。」懶懶地背起書包,那張憂鬱的臉,透露出他的心事重重。對於他爹地這幾天來的異常表現,聰明早熟的他,多少也看出一些異象。
「等等,早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怎麼能不吃呢,小阿姨用袋子幫你把早餐裝起來,第一節下課就要把它吃掉,我會打電話去問何老師,看你有沒有乖乖把早餐吃完,知道嗎?」丁瑤很快地將三明治和牛奶裝進小提袋中。
當她把小提袋拿到小璧面前時,這才發覺,小璧也正帶著滿臉的疑問,凝視著她。
「小阿姨,我媽咪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那對不願妥協及不容欺瞞的眼神,讓身經百戰,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丁瑤,也不禁感到膽寒。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你媽咪好得很,只是工作太忙,沒時間回來而已。」丁瑤雖然堆滿笑容,但當她與小璧四目相接時,還是被他那認真的眼神給瞪得有些不自在。
「那你能不能現在打個電話,我想跟媽咪講幾句話。」小璧實事求是的精神,可是傳承了父母親的優良遺傳,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得了。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要求,讓丁瑤有些招架不住。這件事早晚是要讓小璧知道,只是她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這麼快到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平常機靈的頭腦,這下子像是轉不動的引擎,半點也發揮不了作用,她知道再不說句話,姐姐過世的消息,保證在今天就會爆發出來。
「如果有人想在這個星期天陪爹地坐船出海去看海豚,現在最好趕緊背起書包上學去。」出聲的來源,來自於站在廚房門外的科雷克。
三人同時瞠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所站的人,跟幾分鐘前所看到的野人是同一個。
他不僅將臉上雜亂的胡碴剃得一乾二淨,就連那如稻草般的亂髮,也用發膠固定得整齊有致,淡淡的刮鬍水味道清雅舒暢,純白的襯衫配上卡其色的長褲,儼然像是個在廚房裡幫媽媽煮飯的好爸爸一樣。
他走到兩個小孩面前,試圖要與他們親近,但他們似乎還將對他的印象,留在不久前的記憶,特別是小瓷的反應最大,馬上就跳下椅子,跑到丁瑤身邊,張開雙臂,還使勁地跳呀跳的,緊張得直往丁瑤身上蹭去。
「姨姨,抱抱!」
丁瑤將小瓷抱了起來,看著一臉無助的科雷克,想著才剛失去妻子的他,要是孩子們也不想跟他親近,那他的心情豈不是更加惡劣。
她用眼神向小璧傳達訊息,要他以身作則給妹妹一個好榜樣,只要他肯接近父親,小瓷一定也會學著跟進的。
「小璧,等會叫你爹地送你去上學,好不好?」
沒想到,小璧並沒照著丁瑤所問的話回答,他心裡頭仍惦記著剛剛的話題。
「爹地,小瓷和我都很想念媽咪,這幾天,妹妹都說晚上媽咪會來找她,而且……連我都夢到媽咪了……」小璧實在不願把這件事說出來,但夢裡的媽咪好真實而且好悲傷,他從來不曾看過那樣的媽咪,就像他們再也見不到一樣。
那對黝黑靈澈的大眼,閃著智慧的精光,他目光炯炯地看著科雷克,一臉小大人的模樣,在在告訴著科雷克,不要再騙他了。
知子莫若父,畢竟是自己的小孩,他怎會不瞭解呢?觀察與細心是他這寶貝兒子最大的優點,況且愛妻頻頻來到孩子們的夢中,即使想再多瞞些時日,也已經是不可能了。
「小璧,你過來,爹地有話要跟你說。」當科雷克將小璧喚到身邊時,丁瑤卻大步走到小璧身邊,一把拿起他的書包,一手拎起他的手,直往外頭走去。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聽話,你媽咪工作那麼繁重,你這樣一打電話給她,讓她無法專心做實驗,這樣算是孝順你媽咪嗎?」她邊拉著小璧,邊來到客廳,並且認真對他說道:「你乖,等再過兩個禮拜,你媽咪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小阿姨再幫你撥電話給你媽咪,好不好?」
有了丁瑤的這句話,小璧心裡頭踏實多了。至少,她說出了確切的時間,那表示,媽咪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或許是他和小瓷都太想媽咪了,才會一直夢到吧!
「小阿姨,你是說真的嗎?」
丁瑤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但她心裡還是不斷地對小璧說著抱歉,希望他能原諒她這個善意的謊言。
她撥了社區的服務電話,要他們立刻再派輛車,接小璧與小瓷去學校。
直到他們確實上了社區接送車,丁瑤這下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你拖那兩個禮拜有什麼意義?小璧是我的兒子,他腦筋在想什麼,我會不比你清楚?」這時,從她腦後傳來科雷克低沉的嗓音。
「那是因為……」她正想解釋,卻被他立即打斷。
「請你記住,你不過是他們的阿姨,不是他們的母親,管教的問題我自己會負責。還有,過去的情感已經過去,現在的我……心中只有你姐姐一人而已。」
他相信他說得已經夠明白的了,丁璐才是他這一生的最愛,他不會再對別的女人摩擦出火花,就算是丁瑤,也撼動不了他專情於妻子的心。
「你不分青紅皂白就辟哩啪啦說我一頓,你以為你是誰呀,我有說我愛你嗎?真是美得冒泡,要不是看在孩子們的份上,我才懶得理你!」孰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是念及小璧即將到來的月考,怕會影響他的成績,她才管他愛說不說呢!
她從來沒受到這種屈辱過,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以她從前的脾氣,早就丟他幾顆手榴彈,炸他個身首異處,哪能讓他像這樣從頭說到尾,還能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對她頤指氣使。
為了不讓自己再受悶氣,丁瑤乾脆眼不見為淨,忿忿不平地走了出去,不願再看到這自以為是的大混球。
砰的一聲,那甩門的聲音幾乎要把整扇門給震垮,在稍微冷靜之後,科雷克心理不免懊悔地低咒。
「該死,我到底是在做什麼!」
他明顯感覺到最近的自己,脾氣變得相當暴躁與不耐煩,很多話未經過思考就脫口而出。他很想問問在天上的丁璐,到該怎麼做,才能一團和諧,不傷害到彼此?
他握緊拳頭,重重地捶向牆壁,對於自己矛盾的情緒,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與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