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答應他不再隨地而睡了嗎?
怎麼說要替他準備晚膳,卻反倒在干稻草上睡著了?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感到意外,頭一次相見時,她便是睡在黃土地上,而後她也在這干稻草上睡過一回;其睡著的速度其快無比,讓他連喚醒她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神遊而去。
真是的,虧她還說得挺像一回事。倘若今兒個他沒找上這一頭小山豬的話,那豈不是要飲雪食風了?
天候凍得骨頭都疼了,虧她只穿了件毛衣還能睡得這般香甜,壓根兒也不怕自個兒會著涼受凍而染上風寒。
這麼大的人卻像個娃兒一般,啥事都做不來,甚至連照顧自個兒都不會,倘若放她一個人過活的話,豈不是等於要她去死嗎?
在這荒山野嶺裡頭,若不是遇著他,她都不知道要死上幾回了?她想要留在這,就不能再當自個兒是個千金大小姐,要不然的話,她遲早會死在這地方的。
真是的,也不想想她的命是他救回來的,居然不懂得要好好地珍惜自個兒的身子。
先別論凍不凍的,好歹她也是個姑娘家,儘管一身男裝再搭上一件裘衣,那張臉仍是藏不住的;儘管不是美若天仙的傾城紅顏,但是卻已經夠讓一干男人垂涎三尺了。
不懂得照顧自己便罷,她至少也要提防一下外人,今兒他若不是個正人君子的話,她可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如何?
雖是養在深閨、未曾涉世,但也不該這般不智的吧?
就算她真是困極了,至少也要先把門栓上,別這般大刺刺地睡在庖廚這等明顯之處啊。
真是的!
心裡嘀咕了在半天,他突地發覺肩上似乎有些沉重,忙將小山豬扛到另一頭,打開水缸,處理了起來。
他一人獨居慣了,什麼差事向來都是由自個兒打理的,像這麼一丁點小事,根本不消一刻鐘的時間使可完成。
若是交給她,哼,說不準到天亮,她也生不起火。
把處理完的小山豬串在架子上頭,他便又走進庖廚裡,見她仍在干稻草中睡得極為香甜,便不由自主地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她是個千金大小姐,這種下人做的粗活,她怎麼做得來呢?
而她會願意為了留在這裡而幹這些差活,美其名說是為了要幫他,倒不如說是怕他趕她走。
究竟她是為了什麼而不願回去自個兒的府中呢?
雖說不關他的事,但他這個人偏又這般的雞婆,總是會想些煩人的事來捉弄自個兒,要不然他怎會拉回她這個小麻煩呢?
不過她倒也不是很教他發狂,至少她還有挺解人意的時候。
而這麼一個嬌俏柔順的姑娘,除了有些千金小姐的懶性和天生慢郎中的習性外,倒也是極教人憐愛的姑娘家。
季叔裕直盯著她微顫的長睫,教他不由得俯低了身子妄想一親芳澤;直到幾乎可以嗅到她的氣息,他才愕然瞪大雙眼而坐直身子。
喂,他在臉紅個什麼勁,心又在顫跳什麼勁?
他抱熟睡中的她回房時,不知道已有多少回了,也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怎會在這當頭才心生古怪的念頭?
「咦?季大哥?」
剎那之間。」嬌柔的嗓音在他身邊響起,他微震著身體,有些欲蓋彌彰他起身走向他早先搭起的火堆。
「天啊,天黑了!」她驚呼一聲。
她不過是覺得眼睛有點酸澀、身子有點沉重,想要稍歇一會兒罷了,怎麼會一合上眼便睡到了晚上,就連季叔裕都回來了。
晚膳哩?完蛋了,她連火都還沒生起耶,晚膳怎麼辦?
「過來這兒!」
季叔裕眼角覷著她慌亂的神情,沒來由的想笑。「我把這回來的小山豬給處理好了,等待會熟了便可以食有。」
她不是向來沉穩得很,優雅得像是一隻金絲雀,就連嬌柔的嗓音也是平穩而清脆,儘管落魄在這荒郊野外,也從未見過她如此倉皇失措。
然而她現下在慌張些什麼?
「哇,季大哥。這是你獵著的嗎?」她盡其所能的走快些,雙眼直瞪著淌下肉汁的小山豬。
「是啊,若我沒獵著的話,可真不知道這一頓該要食風還是飲雪了?」
他別過眼,依舊不懂為何她已經醒了,他的心還是顫跳得緊?
「寶兒、寶兒明兒個一定會備妥膳食的。」
好不容易三步跨成兩步地跑到他身旁,她的粉頰早已染上了一片紅暈。
「不用了!我怕明兒個會餓肚子。」他揮了揮手,嗓門比以往大了些,仿若是要壓下那股不知打哪兒產生的感覺。「依我看,你還是繼續望著天空,欣賞著美景罷了。」
「不會的,明兒個我一定會擺上熱呼呼的膳食給季大哥食用。」她鼓起腮幫子,不認輸地道。
她不過是不小心睡著了,又不是什麼不會,要是明兒個她提早一兩個時辰準備,她就不信她還會生不起來。
「是嗎?」他翻動著淌下香嫩的豬肉,目光卻始終閃躲著她。
通紅的火焰投射在她向來稍嫌慘白的臉上,似乎多添了一絲紅潤、一份柔媚,更多添了一縷嬌媚,直教他的心狂跳不已。
「你等著,我明兒一定會準備一頓豐富的膳食,絕對不輸於你的烤山豬。」
她用力地點著頭,信誓旦旦的保證著。
以往她在畢府曾經小露過身手,得到好評亦不少,所以到時候做出來的美食肯定會讓他贊來絕口,讓他對她刮目相看。
「好,我等著。」他甩了甩頭,取出匕首切了一小塊肉片,試著甩開異樣的情懷。「餓了嗎?」
畢進寶瞇著肉片,不禁嚥了嚥口水。「餓了。」
季叔裕將肉片遞給她,瞧她如往常像是只小老鼠般的啃食著肉片,直覺得好氣又好笑。
他終究是個鄉野粗人,喜愛隻身去游四海,再找個偏僻的山頭住下一陣子,豈會配得上這般嬌貴的千金小姐?
***
「這就是讓你準備了那麼久才完成的晚膳?」
夜色未深,巡完田地才剛回到茅屋的季叔裕,直盯著擺在桌上那幾個慘不忍睹的包子,再抬眼瞧畢進寶把螓首垂得快要碰到地上的模樣。
這肯定是她的傑作.他絕不信她有能力從這兒走到京城,特地買了幾個爛包子回來。
第三天了,想不到他等她完成一頓晚膳已經等了三天!
不過倒還不差,至少依她那般懶於行動的性子,居然可以一連三天都窩在庖廚裡,他該要大方地讚美她幾聲了。
只是,這些包子也得能吃才成是吧?
「我……」
畢進寶把粉頰埋在自個兒的雙腿上,羞得無臉見他。
這不能怪她,光是可以成功地把爐火生起,她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況且在食材不足的情況之下,她還能捏出包子皮,那更是堪稱一絕,只不過是皮破了,餡兒有點露出來了,並不代表不能食用啊。
不過是難看了一點嘛!
「這真的能吃嗎?」睇著那些形狀古怪、味道甚異的包子,他實在沒有勇氣拿起來大口品嚐。
「當然可以。」她猛地抬眼、不認輸地道:「以往我也在府裡做過,姐姐們都說好吃,就連下人們也都說好吃,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食材有些不同,說不準味道會有些味差而已。」但她肯定這些包子是能食用的。
「是嗎?」他疑惑地道。
說的也是,她好歹是個千金小姐,不僅願意為了他下廚,還肯為他做包子,重點是還一連奮戰了三天。
光是這一份用心,他就該把這一籠包子都給吞下,只是他真不知道這味兒到底好不好,吃了是否會毫無意外?
「你嘗嘗嘛。」她滿心期待,一雙仿若星辰的大眼直衝著他,渴望他趕緊把這籠「美味」的包子拿起來嘗嘗。
「你吃了嗎?」而對她這樣的請求,要他如何回夠拒絕?
但他總不免再探探她的口風,以免自個兒因為一時之仁而深陷無止境的折磨之中。
「還沒。」她納悶的看著他。
「那一道用膳。」倘若有事發生的話,兩個人才可以一遭受難,屆時彼此都不會有什麼怨言。
「我晌午時吃了你做的麵條,還沒餓呢,你先吃吧。」
「是嗎?」他是不是逃不了啊?
真不曉得她怎麼老吃那麼一點東西,便可以呆上個大半天都不喊餓,倘若是他,八成早已經餓昏頭了。
早知如此,他便不要用下那些麵條讓她果腹,更不要在爐灶裡偷留一些火種,好讓她這麼折磨他。
自作孽呀!好似碰上她之後,他便一直不斷地受苦,硬是把自個兒給逼到無處可逃的地步。
無奈地拿起包子,碰巧對上了她萬分期盼的美目,他也只能微微抽動嘴角,報以善意的一笑,再緩緩地當著她的面,把包子給啃下去。
說真的,光是瞧包子這外貌,他便不信到底會有多好吃,而事實也證明了,這包子果真是有問題!
他從沒嘗過一樣食物竟是可以五味雜陳,他可否不要吞下肚。
一顆包子竟然能夠同時摻有甜鹹苦辣酸等滋味,她到底是上哪兒學得這般好手藝的,好似要毒死他一般。
「好吃嗎?味道如何?」她眨了眨眼。
這可是她頭一口做東西給府裡之外的人嘗,不知道味道到底是如何?
這兒的食材不若比府裡的好,可是她也已經很努力地找出替代的食物了;她讓麥粉充當麵粉、讓普采替代蔬果,就連他最拿手的魚醬,她也一併加入包子,就不知道是如何。
呃——包子原封不動地含住口中,他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只能抽動著嘴角,猶豫著自個兒要不要再成就一樁美事?
「你要嚼啊,要不然怎麼會知道味兒好不好?」見他沒嚼,她連忙催促著。
呃——可是他不用嚼便已知道味兒了。
真要吞下嗎?可不可以不要啊?
他雖是餓了,但這東西根本不像是人吃的,說是餿食倒還太誇她了,若說是毒藥,或許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實在吞不下包子,但她的表情又是恁地期待,晶燦的雙眸微浮出一層亮光,滿是等待的模樣,而黑色的眸中更是倒映出他的強顏歡笑,同時也教他覺得無奈。
為何他就是拒絕不了她這般楚楚動人的姿態?
認了!他認了!
季叔裕牙一歎,把頭一縮,連嚼也不嚼地把包子連皮帶餡給吞下腹去,漠視著肚子隨即出現的不適。
她不會真的下毒了吧?
這東西吃下去應該不礙事吧,他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啊。
他會不會因為吞下這一口包子,然後便再也見不著明兒個的旭日了?
「季大哥,你怎麼沒有嚼?」她疑惑地睞著他。
難道真的有那麼好吃嗎?好吃到狼吞虎嚥,等不及細嚼,便一口吞下了?
她的手藝真有那麼好嗎?
「因為……很好吃。」才怪!他幾乎快掉出淚了。
茶……他的茶水哩?
為何這東西這麼難吃?不是才剛嚥下而已,怎麼會有一股怪味兒沿著喉嚨直冒上來?
倘若不給他一點茶水沖淡味道的話,他保證待會鐵定會吐出來。
「真的嗎?」她驚喜不已。
大口飲茶沖味兒的季叔裕,抬起眼來看著她那粲笑如花的粉顏,不由得有些傻眼,心底仿若有根錘子正重重地撞擊著他。
他沒來由的浮現一股罪惡感,好似他犯了什麼重罪似的。
但總不能要他說實話吧?
倘若他真是據實以告。那豈不是更傷了她的心嗎?
罷了,橫豎也就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他可不會再讓她靠近庖廚半步,也不用讓她再做些古怪東西給他嘗,然後還用滿心期待的目光逼迫著他非得出下漫天大謊,換來她那巧笑倩兮的美顏。
「嗯。」想了想,他還是給了她肯定的答案。
不過,千萬別再問他第二次,他怕自己會不小心地把事實告訴她。
「真的?」畢進寶笑得水眸彎如月,纖手往前一探,攀住他的肩頭,勾上他的頸項,硬是強行抱上他頎長的身軀。「我還以為姐姐們和下人們是為了安慰我,所以才說好吃的呢!」
嘿嘿,照這情形看來,其實她的手藝還真是不賴,居然能夠無師自通。三天來的奮戰不懈,果真有代價了。
沒料到她會抱住他,而他才是那個撒謊的人。
怎麼他撒了謊,還可以受到的如此的愛戴?她一個姑娘家突然趴上一個男人的身上,怎麼說都不妥吧?尤其夜色已暗,又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乾柴烈火是很容易一觸即發的,不過她得慶幸他是個正人君子。
猛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他沉著聲道:「真的是頗好吃的。」
他果然是睜眼說瞎話,而且不慌不亂,愈來愈駕輕就熟了。
只是不知怎地,總覺得身子有點熱,仿似聲音都有點啞了!
「那我往後天天做給你嘗!」她不疑有他,逕自欣喜若狂的說。「這麼一來,我就可以幫你分擔一些事了。」
她若真想要在這裡待下,自然是得要找些事做的。
她總不能要樣樣事情都依賴著他,都得等著他去做,而她永遠就只會坐在屋簷下,見他忙進忙出的。
有事可做,她也許就不會那般貪睡了,這倒也不啻為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往後她還打算能同他一道下田、同他一道作醬菜,或者是做著任何可以幫他分憂解勞的事哩!
「嘎?」那怎麼成?她以為他的身子堪受得住這怪東西嗎?
嘗一點是無妨,但誰知道一旦吃多了,會不會對身子起了什麼狀況?
「喏,在庖廚裡還有好多包子呢,你儘管吃,若是不夠的話,我馬上去拿。」
後知後覺的她並沒有發覺他面有難色,逕自拖著他落座,將雙手擱在桌上,等著他把桌上那一疊包子先吃下。
真要吃?季叔裕有些退縮地睞著那疊狀若小山般的包子。
他真的不知道自個兒到底受不受得住耶?
以往總是會有人來串門子的,怎麼這攸關生死的關頭,卻不見任何一個閒人到他這兒叨擾他一下?是存心要他死的嗎?
對了,似乎是因為她來了之後,便再也無人上門尋他串門子了。
麻煩!她真是個超級大麻煩,而他還得為了顧及她的顏面,強逼自個兒撒下無恥的謊言。要不要乾脆同她把話攤開說明白,省得她真要他再吞下那兩籠包子,省得她真的打算往後要每餐為他做膳食?
可是她現在笑得這般燦爛……這可是他救回她之後,她笑得最為開心的一次了,這要他如何忍心告知她實情?
但若是不說的話,豈不是要他把這一條命給賠上?
她這個養尊處優的落難千金,向來飯來張口、茶來伸手,如此擅於差使人,現在居然會願意為了他移動千金之軀上廚,為他生灶火,再為他蒸上好幾籠可怕的包子。
她是出自於一片好心,而且依一個千金小姐的性子,她雖是有點懶散、有點小迷糊,但大致上,她的性子算是極好的,絕不可能是惡意做了餿包子毒他的。
他要不要適時以較混和的方式告知她?可是要用什麼說辭呢?他不過是一個鄉野田夫,哪裡懂得那麼多?
「季大哥,快吃,等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畢進寶染笑的水眸微彎。
她的包子不管是熱的還是冷的都不能吃。
他在心底暗思忖著,卻沒有勇氣說出口,尤其當他放眼瞧見她這神態,心中再有許多的不滿、俊秀的臉龐再怎麼抽搐,他還是把自個兒給推進地獄裡了。
「我知道。」他輕拿起方才咬了一口包子續咬一口,痛苦地眼淚盈眶,卻又只能默默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