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長大了?
每當一段時間不見,他總會發現她的成長,發現她眉宇間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恨意,於是他慢慢地不去看她的臉,也慢慢地忘了她的臉,儘管他常常不得不面對她。
「她真的很了不起,十四歲偷竊,十五歲逃家,十六歲竊車,十七歲傷害……她前科纍纍,在我們警局又破了一項個人紀錄,不知道是不是會再持續下去。」辦案的警員戲謔地翻開本子,裡頭皆是她的豐功偉業。
「真的很抱歉。」他蹙緊眉頭,沒想到她居然會用毒品來逃避現實。
「好了,你可以帶她走了,法院會通知她聽候判決。」警員拿起本子,隨即走到前頭。
「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他咬著牙,說不出心裡的失望。
「哼!你跟他們那些人一樣,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一口咬定我犯了錯。」
佟知彗將雙腳縮在椅子上,青澀的面孔上卻有著超乎年齡的沉重,眼裡是對人生的失望。
十七歲的人生不應該如此晦暗,然而她卻甘願深陷在人生的黑暗面裡沉淪。
「事實都擺在面前了,你還想如何?」傷害罪耶,她是瘋了是不是?居然隨身攜帶刀械!
「是那個人先找碴的,我朋友是受不過氣才對他……算了,反正受傷的人比較偉大,我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如果你認為我有罪,那我就是有罪。」原是想要解釋的,但她卻感到十分無奈、疲憊,連開口說話都嫌太累。
「可是你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晚還在外頭混,而且據我剛才看到的,你的朋友都是男的,你知道你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居然跟一群男孩子在夜裡胡鬧,你……為什麼不願意待在孤兒院裡?」他轉開視線,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只怕愈是瞧她愈是心痛。
對她,他有太多責任,可是她愈是成長,愈是與他的冀望背道而馳;他在孤兒院裡照顧了她四年,她幾乎可以說是自己帶大的,而她竟然……
「我為什麼不願意待在那裡?」她低笑著。「我應該待在孤兒院嗎?我也想擁有自己的家,希望回家的時候,有家人可以陪伴我,難道你認為孤兒院裡會有我想要的感覺嗎?既然沒有,難道我不能往外尋找嗎?至少他們都對我很好,他們給了我想要的感覺。」
「這……」那種感覺他不是不懂,但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每天都和那些人耗在一起,甚至連課也翹掉!」
「你會懂那種感覺嗎?這麼大的世界裡,我卻找不到一個需要我的人,甚至不知道要為什麼活下去!」
那種無力而脆弱的挫敗感緊緊地攫住她向來霸氣的水眸,令他不禁走向前去,突地抱緊她。
「你可以為我活下去,至少可以為了我!我可以當你的家人。」他低吼了聲。
在那個颱風夜裡,是他找到她的,是他將她帶進自己的生命裡,無論如何他也要撐起她的人生,至少要將她帶回正途,否則抱著她避了雨,卻又置她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樣他又何必抱她進孤兒院?
雖然不是他自願把她抱進孤兒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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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惜瞪大眼,難以置信她會說出這句話。
她到底是以什麼為憑認出他的?
該不會是……
向惜挑起濃眉,一雙妖詭的魅眸睨向身旁的裴令慊。
「不是我說的,不關我的事。」
他立即否認,然而向惜的眼神卻更沉了。
他分明是故意的,倘若他別這麼急於否認,說不定他還可以騙過她,但是他都否認了,要他怎麼編謊言?
可惡!他分明是在設計他,而他居然還為了兄弟間的情份相信他,簡直是個傻瓜!
「你很討厭我、對我很失望,所以根本不希望見到我,不想讓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長腿叔叔?」佟知彗扁起嘴,努力地壓抑在眼眶裡沸騰的滾燙淚水。
他根本就不想管她了,因為她讓他很失望。可是她現在已經很努力在做了,為什麼他不看看她的努力?
「不……」天啊,他最受不了她露出那種表情。
「你一定連我寫給你的信都沒看過,對不對?」
她的淚水在眼眸裡含冤泣訴,讓他移不開視線。
「我……」
「打一開始就是你,然而你卻在五年前徹底放棄我了,對不對?」她的聲音開始有點哽咽。「所以你才會找他來代替,這是基於當年我是被你帶回孤兒院,因為我是你自以為是的責任,所以你才想盡辦法地對我好,是不是?」
「呃……」她全說對了,但是卻不盡如她所說的。
「你知道你這種作法反而更傷人嗎?」淚水已淌下她蒼白的臉龐,如一把利刃般刺入他的心坎裡。
「我不是這麼想的,我只是想幫助你,我只是捨不得你有一天走上歧途,我不希望自己當年撿到的女嬰將來變成社會上的敗類。」一時情急,他會不會說太多了,她又會不會想歪了?
「你怕我變成社會上的敗類?」她挑起眉苦笑自嘲。
「我……」重重地歎了口氣,他把她抱得死緊。「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吃苦,我只是心疼你。」
天!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發展的,但……
「你不要再說了,你根本就是討厭我!」她掙脫自己渴望已久的擁抱。「你剛才說你已經不想管我了,你也不想讓我跟你一起共事,也不要我住到你的房子裡,求你不要再敷衍我了,好嗎?你一再的憐憫對我而言是更大的傷害,我佟知彗還沒有悲慘到必須倚靠別人才能活下去!」
她簡直快發狂了,五年來的努力因為他的眼神、他的嫌惡而變得毫無價值,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個傻子,簡直愚蠢得教人難以相信!
她為了他而改變自己,他卻……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改變自己?他除了會錯怪她,除了會斥責她,到底還做了什麼?就只有在她十七歲那年惟一的擁抱而已。
「又來了。」他歎了聲。
已經有多久不曾仔細地看過她的臉了?為什麼不願意看她的臉呢?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老是用那雙憤世嫉俗的眼瞪視著他,讓他無所適從,讓他想起以往那段慘澹的歲月。
「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怒吼了聲,用小手抹去臉上倔強的淚。
可惡,她不想用這種態度對他的,但是他總是不斷地否定她,好像不管她做了多少努力,看在他眼裡全都是不值錢的垃圾,可是天曉得她到底付出了多少,才能在今天和他對視。
她以為自己可以和他站在對等的地位,孰知……
「你看你,永道都像只刺蝟,像只張牙舞爪的獅子,虧你還說你改變了很多,依我看……」他頓了頓又說:「在你還不知道我是誰之前,我已經領教到你的改變了。」
他的嘲諷,讓佟知彗霎時羞紅了粉臉,「那是因為你——」
「我如何?你捫心自問,自己一點都沒做錯嗎?」他截斷她的話,不給她反駁的機會。
「你……」她一時語塞,無言以對,然思忖了一會兒,她隨即又道:「我會這個樣子還不是你害的,因為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一直在否定我,甚至不讓我和你共事和同住!」
天啊,為什麼老天要這樣整她?
她多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端莊的大學生,希望自己會是一個舉手投足都優雅而大方的上班族,為什麼卻偏讓他撞見她每一次最潑辣的面目?
大海沒蓋子,她待會兒就跳下海去,免得留在這世上丟人現眼。
「你……」這又是他的錯了。
可是說來說去,這些惡性循環還不是她造成的。
「好了,就這麼決定吧,惜,你待會兒便帶她去拿行李搬到你家去。」裴令慊見兩人的談話已經到一段落,連忙打圓場。
「可是……」孤男寡女耶!
「你看,你根本就不相信我!」她馬上又嘟起小嘴。
這跟相不相信有什麼關係?
但向惜也只能自認倒霉了。
到底是誰要他在二十幾年前去撿那個紙箱的?一個紙箱居然帶來一個糾纏著他至今還不放過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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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死性不改!
這是向惜惟一能下的結論了,儘管他努力地不去否定她的一切,但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令他很難再相信她。
「小哲,我們走了,下次再聯絡。」佟知彗像是一隻斑斕的蝴蝶自狹小的房間裡搬出自個兒兩大袋的家當,喜孜孜地跳上向惜的車。
向惜冷眼睇著倚在門旁那張年輕的臉,很輕易地在那張臉上找出一些端倪。
他八成喜歡她。
不能說是猜測,因為他已經看見他正雙眼冒火地瞪視著自已。
他曾經見過他,很久以前,在警局裡,而且還是和她一起。
她說過她已經改變自己了,居然還住在一個年輕男人家裡。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到底能做出什麼事情,他實在是太清楚了。
她根本就不自愛,虧她之前還說她很愛長腿叔叔……
唉,只是小女孩的感謝詞罷了。
「你好像不太高興?」是她的錯覺嗎?
真是的,天底下有那麼多人,為什麼他偏是她的長腿叔叔?
這樣一來,她在他面前永遠也自在不起來,她努力想要維持的優雅他都沒見到,反倒是醜態畢露。
也罷,最糟的都讓他瞧見了,那她在他面前也犯不著扭捏作態,這樣也會自然一點,畢竟這是她的真性情。
她就是學不來優雅大方,學不來掩嘴輕笑,可是最起碼她不會再像以往那般墮落頹廢了,他應該會對她改觀才是。
「你說你住在你朋友那邊,原來你的朋友是個男人,而且還是以往帶著你胡作非為的朋友。」有點悶,說不出的悶,簡直快要悶死他了,他居然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他不是個壞孩子,他只是愛玩罷了,我們算是臭味相投,是最好的夥伴,更是契合的死黨。」她聽不出他話語中的嘲諷。
「死黨?」
他簡直快暈了,男與女之間有所謂的死黨嗎?是她太天真了,還是他錯看了小哲的眼神?倘若讓他再年輕個十歲,他早撲上去了。
男與女之間只有男女關係,哪裡來的死黨?
「你不相信?」聰明如她,豈會聽不懂他的諷刺?
這是他的老毛病了。
每當他到警局時總是一意地否定她,但將她帶離後,他總會對她好言相勸,而後又將她丟回孤兒院裡;待下一次見面時,他又總是先否定她……
他知不知道這樣的感覺很難受?
她不一定要得到讚美,但是她不希望他不分青紅皂白便否定她,連前因後果都不問,便直接判了她的罪。
是他說要當她的家人的,但是她卻少有機會見到他,而當她好不容易見到他時,他卻是一副疾言厲色的模樣;他的視線再也不落在她身上,時間一久,她也不再看他傷人的眼。
也因為如此,她才會忘了他的長相,而他也忘了她的長相。
「我只是很難相信男女之間有這樣的友誼。」偷覷了她一眼,發覺她的神色有異,他趕緊改口。她今兒個會變成這樣或許真的是他的錯,是他說要當她的家人,但他卻忙得沒有時間管她。
他光是要照顧自己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要他如何能顧及她呢?
當她隨著年紀的增長而變得世故甚至厭世時,他開始逃避,只為了她眸中有他熟悉的光痕,有他當年憎恨世界和跳脫不出的命運的厭惡。
他對她還是愧疚的。
他並非要干涉她的人生,但他認為當他把她抱進孤兒院時,就該對她負起責任,這種心情就像一個等著要嫁女兒的爸爸……
唉,既然是他抱起她的,自然得負起責任,是不?
現在他多的是時間,他會徹底地改變她,讓她成為一個他心目中的大家閨秀,徹底地改變她的人生。
「可是我跟他就是。」她說得斬釘截鐵。
適逢停紅燈,向惜轉頭睬著她,第一次真切地看清她的臉。
她有一張讓男人願意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無儔麗容,而那雙他一直不願正視的瞳眸裡,竟是教他心醉的澄澈,不再黑暗,而是閃動著耀眼的光痕。
她什麼時候改變了?他好像錯過很多。
「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佟知彗被他瞧得有點不知所措,不禁又板起面孔以掩飾羞澀。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先是對她冷言冷語,又突地盯著她不說話。
「你很漂亮。」這是他的結論。
轟的一聲,定時炸彈爆炸,炸得佟知彗四分五裂,魂魄早就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只是呆愣地垂下眼眸,聽著心跳一聲聲地急促、一下下地重擊,不斷地拉扯著
她的魂魄往下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