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站在丰采廳裡,斜倚在大廳後方的走道旁,手捧著水晶酒杯,淺嘗著琥珀色的威士忌,冷眼地看著滿廳的熱鬧。
今天是英格蘭女王伊莉莎白五十歲的聖誕,宴會用的丰采廳裡,擁入大批的英格蘭貴族,還有鄰近諸國派遣的貴族,當然這裡頭也有逐漸與英格蘭交惡的西班牙貴族。
而他今天的任務,便是駐守在丰采廳裡,遏止所有的流血事件;若不是女王的旨意,他寧可待在威斯頓堡,也不願意看著這一場可笑的權謀鬥爭。
他想待在家裡?
多麼可笑的念頭!他是多麼地憎惡威斯頓堡,何時自己又變得如此軟弱,需要躲在威斯頓堡裡?
這一切……大概是為了她吧。
她自從聖保羅大教堂回來後,變得開朗多了,不再皺著一張臉。
是杜累克的緣故嗎?是因為杜累克的存在,讓她覺得有安全感,不再悚懼這一切嗎?
就因為杜累克能夠和她說她的母語,她便對他撤下所有的心防嗎?那麼,這一切對他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
若是她給他機會溝通,他也不會這樣待她,也就不會貶她為一個卑下的侍女了。
是她不好,是她寧可笑臉迎著任何人,卻唯獨吝於給他一個微笑,是她不知好歹,讓他不得不想些辦法,讓她懂得一些規矩。
想得煩躁極了,威廉蹙著眉,再呷了一口威士忌,才發現酒杯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見底了。
「我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威廉自嘲地自言自語著。
他何必為了一個東方女孩,擾了他今晚的好心情!
威廉踏開大步,緩緩地往翩然起舞的人群走去,重新要了一杯威士忌,再緩緩地走向賓客出入的長廊邊,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然,過了一會兒,他便眼尖地看見一位他極不想望見的人。
「唷,這不是威斯頓公爵嗎?」
威廉想要閃躲一邊時,顯然已經來不及了,他回頭望著開口叫他的巴塞斯伯爵約瑟夫,還有一旁挽著他妻子的拉魯契爾伯爵亞瑟。
見到亞瑟,他倒還不覺得有何不妥,不妥的是,他極不想在此時遇見約瑟夫,不想看見這一隻笑面虎。
「巴塞斯伯爵,拉魯契爾伯爵夫婦,歡迎。」威廉硬著頭皮,冷冷地說著。
「今天是由公爵負責接待嗎?」拉魯契爾伯爵夫人辛西亞甜甜地說著,滿臉洋溢著初為人婦的喜悅。
「稱呼我威廉就行了,辛西亞。」威廉淡淡地揚起一抹邪佞的笑,迷人的唇畔勾著屬於他的魔魅笑痕。
「那麼,我也可以稱呼你威廉了?」約瑟夫藍綠色的眸子帶著戲謔望向威廉。
「約瑟夫,我又得罪你了?」威廉確定今天真是沒有好心情了。
約瑟夫和他同為伊莉莎白女王的朝臣,他是負責著女王的安全,而約瑟夫則是女王的議論大臣,輔佐女王在國事議會上,如何行使自己的特權。
由此可知,約瑟夫是一個口齒伶俐的傢伙,更是一個食古不化的保守份子,若是誰的行為脫離了俗禮,他便得等著約瑟夫的口誅筆伐,相信只要聽過他教誨的人,便不會想再犯錯一次。
而他最近才又犯下罪行,遂極不想見到他。
「你是沒有得罪我,威斯頓公爵。」約瑟夫勾著清儼的笑望著他。
「但是,我發現你最近似乎又傳出許多貴族不應該有的行為。」
「你在你的情婦之間往返,我可管不著,可是你應該知道,英格蘭沒有豢養奴隸的習慣。」約瑟夫意有所指地說著。「有人看見,你最近帶著一名外籍女子,據為自己的奴僕使喚,你該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
「那名女子不是我的侍女。」威廉恨恨地回答,心底不斷地思忖著,到底是哪一個多嘴的侍女說出去的。
雨塵對他而言,絕對不會是侍女,起碼就目前而言,他並不是將她當成一個侍女看待,而是……
他不懂自己是怎麼看待她的,但是他相信自己不會對一個普通的侍女這般牽腸掛肚。
「那麼,你能告訴我,那位女孩是誰嗎?」約瑟夫挑了挑淺褐色的眉,不懷好意地望著他。「你可別告訴我那是你的客人,根據我對你的瞭解,我知道那不是你要的典型。」
威廉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眸,望著手中琥珀色的液體。
過一會兒,一旁卻掀起一陣騷動,表示女王已經蒞臨丰采廳,正在接受所有賓客的大肆賀喜。
「走吧。」亞瑟望了他們一眼,便逕自挽著自己新婚的妻子,往一旁的大廳走去。
威廉神色僵硬地走過約瑟夫的身邊,跟在亞瑟的身後。
而約瑟夫卻在此時對著威廉說:
「我是不是說中了你的心事?」
「你自以為是神嗎?」威廉冷冷地道,湛藍的雙眸充滿冷肅的氣息,他從來沒欣賞過約瑟夫,現在,更是徹底地厭惡他。
☆ ☆ ☆
慶賀之後——
「對於這一次西班牙軍艦事件,大伙是不是有什麼商議?」伊莉莎白女王拿下全身的贅飾,在漢普敦宮裡的事議廳詢問著在場的朝臣。
「目前還沒有什麼方案,反正他怎麼來,咱們便怎麼應對。」威廉神色淡漠地說著,儼然不把西班牙軍艦放在眼裡。
現在,他只想趕緊結束這一場無聊的會議,回到威斯頓堡,看看雨塵是否仍在堡裡。
自從她和杜累克見過面之後,他的心中便無端掀起一陣莫名的惶恐、難以言喻的恐懼。
「巴塞斯伯爵呢?」伊莉莎白女王毫不在意威廉不當的態度,側過臉再問她身旁的約瑟夫。
「我倒覺得我們必須有些新型的軍艦,才能夠抵抗號稱日不落國的西班牙。」約瑟夫簡單地分析著。
「況且,看今日在宴會上,西班牙使者似乎已經知道,近日來西班牙商船被襲是英格蘭的傑作;這麼一來,正式對西班牙宣戰的日子也不遠了,是不是呀,威斯頓公爵?」
言下之意,便是在嘲諷威廉在事後並沒有將所有的西班牙水手一併處理掉,才讓這些事情漏了風聲。
「我會負起所有的責任。」威廉不悅地瞟了他一眼,咬著牙關,讓所有的怒氣隨著舌尖上翻轉的話釋出。
「若是威斯頓公爵願意為這件事負責的話,事情便好辦了。」約瑟夫像是蓄意激怒他一般,將每一句犀利的話都落在刀鋒上。
「若是一旦開戰,我願意擔任前鋒。」威廉冷冷地說著。
現在,他只想離開這裡,不想再聽他任何一句的廢話。
心底蕩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肆無忌憚地在他心頭流竄,他只想趕緊回到威斯頓堡。
「有公爵這一句話,勝過任何承諾。」約瑟夫瞥了威廉一眼,發覺他的臉色鐵青得難看,便打消戲弄他的打算。
「真不好意思,都是因為我,才讓英格蘭攪進這個亂局裡。」也在會議桌上的辛西亞,終於也忍不住開口。
「不,就算沒有你的介入,和西班牙開戰也是遲早的事,拉魯契爾伯爵夫人,你不需要將這件事擱在心上。」伊莉莎白女王露出親切的笑容,環顧著眼前的四個人。
「要是格雷治伯爵也到場的話,想必今天的會議會更圓滿。」女王頓了頓又繼續說:「今天的會議到此為止,爵爺們可以回去了。」
威廉一聽到女王的批准,便逕自起身離開,就連最基本的問安也沒有,拿著繡著金線的黑外套,快速地離開事議廳。
「威廉是怎麼了?」
伊莉莎白女王不解地望著神色匆匆的威廉,不禁喃喃自問。
「大概是因為西班牙商船上所擒回來的女奴吧。」約瑟夫的俊臉上噙著惡作劇的笑。
「女奴!?」伊莉莎白女王不敢置信地望著他。英格蘭早在多年前廢除了奴隸制,為什麼威廉還會明知故犯,為何沒將西班牙商船上的奴隸遣回原地,反而帶回英格蘭?
約瑟夫笑了笑,心底為自己的惡作劇感到十分竊喜;現在,他就只要等著威廉卸下那一張撲克牌臉。
☆ ☆ ☆
威廉坐著駁船,順著泰晤士河,疾如厲風地回到威斯頓堡。
「雨塵呢?」
才進入屋內,威廉神色倉皇一見到向他問安的侍女和奴僕,抓了人便問著雨塵的蹤影。
「不……知道……」在廳口的侍女們一徑地搖著頭,囁嚅地回著。
她們壓根不知道誰是雨塵,要她們如何回答呢?況且,她們從來沒看過這般慌亂的爵爺。
爵爺雖然常常噙著一抹笑,可是大家都知道爵爺的個性陰沉森冷,向來不容易表露自己的喜怒哀樂,可是爵爺今天卻……真是把她們給嚇壞了。
「黛西呢?」
望著一群不知所措的侍女,威廉知道自己已經嚇著她們,便趕緊壓下滿心的狂亂,改問黛西的去處。黛西算是雨塵的貼身女侍,她應該會跟在雨塵的身邊,只要找得到黛西,應該可以找得到雨塵。
「不知道。」侍女們依舊不知所措地回著。
威廉瞪大一雙湛藍的眼眸,緊抿著迷人的唇,寬實的胸膛隨著急促的呼吸,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簡直是一問三不知,他怎會有一群無知愚蠢的侍女!
「那麼,小姐呢?」
「小姐……」
正當侍女們囁嚅不出一句話時,其中一位侍女開口回答:「我想起來了,小姐在用完晚膳之後,便帶著兩名侍女出門,其中一個是黛西,另外一個是外籍的生面孔女子,大概就是雨塵吧。」
威廉斂下眼眸,壓下心中的怒氣,俊顏上噙著邪魅詭光。
「雨塵不是侍女,是我的客人!」
「是……」那名侍女一觸及威廉暴戾的目光時,便立即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那倒是,爵爺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小小的侍女如此慌張失措。
「小姐帶她們去哪裡了?」
威廉不耐煩地撤過眼眸,淡淡地開口。
「小姐帶她們去聖保羅大教堂。」
☆ ☆ ☆
「雨塵,你想回自己的國家嗎?」杜累克一雙慈祥的眼眸,直直地望進雨塵的眼眸裡,嘴角依舊噙著一抹令人感到舒服的笑。
「杜累克修士,你能幫我嗎?」雨塵臉上綻出多日不見的笑靨。
緣分這回事,真是太神奇了,想不到她可以在這裡遇到熟識的人,遇見可以和她說著熟悉語言的人。
雨塵和杜累克對望而坐,而汀娜則和黛西到另一間房裡休息。今天會到這裡來,也是杜累克托汀娜將雨塵帶來的。
他無法將這命運多舛的女孩任由威廉糟蹋,更何況,雨塵也是上帝的奴僕,他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雨塵操控在威廉的手裡。
「再幾天之後,憑著上帝的旨意,我打算再去一次東方,我可以順道將你送回你的故鄉。」杜累克慈祥的說道。
原本沒有打算這麼早再去一趟東方,不過,為了雨塵這個孩子,他不得不再跑一趟。
「真的?」雨塵的一雙瀲灩水眸,眨巴眨巴的,眼看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又要滑落。
「是呀。」
「謝謝你,杜累克修士。」雨塵勉強扯出一抹笑。
她終於要離開了嗎?終於要離開這個傷她至深、令她心碎的地方了嗎?
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中滋長,彷彿是要她別離開,彷彿要她放慢回家的腳步。
「怎麼了?捨不得這個地方、捨不得英格蘭了嗎?」杜累克眨著藍眸,望進雨塵烏如墨竹的眼眸。「我沒騙你吧,英格蘭是個好地方,有著豐沛的資源,還有著不同於東方的禮教。」
有幾次,總是趁著威廉不在,汀娜帶著雨塵來到這裡,聽著杜累克向她解釋這個地方的民俗風情,還有威廉在英格蘭代表著怎樣的身份和地位,卻也代表著他對她而言是如此遙不可及。
想要待在這裡、待在他的身邊,簡直是癡人說夢。
而她為什麼會想要待在這裡呢?他是如此地傷她、凌虐她,甚至還毀了她的清白,她為什麼總是會想著他?
但他是如此地俊俏,湛藍的眼眸有意無意地閃著邪魅的眸光,嘴上總是噙著一抹睥睨一世、狂傲放蕩的笑,還有一頭過肩的金髮,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就像是汀娜一般……
是呀,她還記得威廉曾經那麼親密地摟著汀娜,仿若她是他的珍寶一般,是他這一輩子的珍愛,而她,又想要介入何處呢?
在他們兩人之間,還有她能介入的地方,還有她能夠立足的地方嗎?
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讓她發覺他在自己的心中有著不一樣的地位,有著不一樣的份量,有著不一樣的影響力。
而她是個帶髮修行的出家人,她是不能犯了戒條的,儘管她已經失去了清白,儘管她身在英格蘭……
她依然不能犯了七情六慾的戒條……
只是當她看見他緊摟著汀娜,她的心中彷彿是破了個洞,無論她如何地填補傷口,總在見到他之後,痂落血淌,沒有復元的時候。
「怎麼了,雨塵?」
杜累克輕柔的語音伴著生硬的話,淡淡地散在她的周圍。
「我在想,英格蘭沒有杜累克修士所說的紳士。」雨塵急急忙忙地轉移話題,不想讓他看見她的想法。
「怎會呢?全英格蘭的男人全是紳士,就除了……威廉。」杜累克邊說邊放聲大笑著。
「為什麼?」雨塵不解地望著他。
「他的身世有點特別,所以他的一生走來也有點與眾不同,對於上帝的信奉,不如你我的深。」
「可我也沒有信奉上帝呀。」
難不成要信奉上帝,才能成為紳士嗎?
「不,你信奉你的神,就如我信奉我的上帝一般,全是神的奴僕。」杜累克一說到這個話題,整個興致都來了。「你的神和我的上帝是一樣的,重要的是我們虔誠的心。」
「那麼,修士的意思是說,威廉沒有信奉上帝嗎?」雨塵總算瞭解杜累克的意思,更是佩服杜累克寬廣的胸襟。
「他……」杜累克猶豫不決地囁嚅著,而門外突然大開,砰的一聲,撞擊在石柱上。
「自從他的父母身亡,他便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
威廉低沉如鬼魅呢喃般的聲響,仿若自地獄深處浮上地面,整座教堂裡,迴盪著他暴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