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臨安是一片揪人心醉的楓紅葉黃,多情的桃海杏浪早已凋零,正是賞楓賞蘆的時期。自臨安城往南走,出了城門進官道,便可以直通文人雅士時興賞景的鳳凰山。
而鳳凰山上亦正是一片秋色旖旎,有著滿山教人流連忘返的楓紅醉色,令人駐足難移的遠山美景。
鳳凰山上的「貞儀道觀」是騷人墨客的最愛去處,淨是吟酒作樂、賣弄詩文,與週身景色染成一片氣象;而山南之處,則是武夫最喜愛的狩獵處,終年都可以瞧見帶著獵具上山的獵戶或樵夫。所有的南渡之仇、忠肝義膽全都埋葬在這片教人心曠神怡的和平假象中,沒有人再提起,沒有人再想起,好似整個南宋真是潛入了波譎雲詭的美好景致裡。
就如現下,紅霞漸起,鳳凰山南還是一片人潮。
***
「該死。」
身形迥拔頎長的男子有點狼狽地俯下身子,觀看著腳上的傷口,再抬頭望著漸暗的天色,不禁又暗咒了聲。
「這是什麼霉運,偏是讓我給碰上了。」
也怪不得他咒罵連連,只因向來人潮洶湧的鳳凰山,此時竟恍如人煙稀少的荒嶺野地,眼看著夕陽西沉,天色漸暗,他居然連身上的火摺子也不見了,連想要就地生火都不能。
「真是邪門,要出門之際,明明是將火摺子帶在身上的,為什麼一翻下山崖卻不見了?」他有點動怒地翻找著自個兒的身上,卻始終不見火摺子的蹤影。「這倒好,看現下要怎麼下山。」
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今日上山打獵,打不著獵物便罷!居然還讓他跌下馬、掉下山崖、摔傷了腳。
這下子他要怎麼回去?
加上他今兒個出門時,沒同小廝交代,因此就算他沒回去,府裡頭的人也不會覺得古怪,說不準還會以為他晃到柳巷去了。
觀仁偟望著自個兒的腳傷,再左右觀看,發現自己是落在崖下的山道旁。唉,還算是有點幸運,要不然怎會就只有受這麼一點傷。還好在滑落之際,他本能地抓住崖壁上的籐蔓,才讓他把傷害降到最低。
眼前該怎麼辦呢?
要他拐著一條腿下山,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不下山的話,這入秋後的涼意可也是會要人命的。天色在他的思忖中緩緩地變暗,陣陣冷風刮起,他不禁寒毛直豎,暗地裡又罵了幾句。
這下子可好,倘若真是無人上山的話,他是甭想要下山了。
不過也真是古怪透頂,為什麼今兒個的鳳凰山人煙如此稀少?是他今日鴻運高照嗎?
哼,哪裡高照了!八成是黑雲罩頂,他才會這時分還待在這兒。
觀仁偟低斥著,卻聽見耳邊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彷彿就在幾丈外而已。他連忙用雙手撐起自個兒的身體,順著聲音走去,喊道:「眼前有哪位兄弟,可否拉我一把下山?」
他聲音略大地喊著,是怕對方沒聽精準。他才躍出官道,便見著燦亮的燈籠,心裡不禁又安心一分;然當他見到來者的那張面容時,竟不由得止住了口。
他瞧錯了嗎?
觀仁偟有點疑惑地眨了眨眼,看著那一張奇貌不揚的臉,心裡突生兩個疑問,這張面容是人嗎?他是不是撞鬼了?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都令他難以置信,他只能呆站在原地,緩緩地將那只受傷的腳放在地上,心裡打算著,倘若真遇到山中的魑魅,就算腿斷了也得跑。
正當觀仁偟打定主意,作勢欲拔腿飛奔之際,那張面容的主人發出了聲音。
「公子,這時分你怎會待在這兒?」
那是相當悅耳的聲音,宛如迸發在靜寂山野中的銀鈴聲,令他下意識停止了欲走的步伐。
是個姑娘家?
說的也是,不瞧那張臉,光是瞧那裝扮也知曉這是個姑娘家,只是她真是個姑娘家嗎?呃……是人嗎?
「公子,你受傷了?」那位姑娘直直走近他,燦亮的燈火照亮了她一張不算漂亮、甚至平凡無比的臉,只見她輕蹙蛾眉,蹲下身子望著他的腿,有些逾矩地以手輕觸他的傷口。
「這該要怎麼辦?」她嘟噥著。
但觀仁偟反倒是安心不少。
她的手指溫溫的,可以證明她並非如他想像中的是山中的鬼魅。只是,一個姑娘家怎麼會長成這德行?
「公子,奴家姓薛名金荷,就住在這山道的另一頭,倘若公子不嫌棄的話,還請公子先到奴家的茅屋暫作休憩,讓奴家下山去喚公子的家僕。」薛金荷條理分明地說著,小手已準備攙扶他。
「呃,這……」觀仁偟眉一挑,心底有點嫌惡。
這位姑娘年紀並不算大,瞧她的打扮定是尚未嫁作人婦,而她這樣子攙著他,該不會是正巧強要他做她的快婿?否則這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即使深居野嶺,她也該懂的,是不?
這樣攙著他,不會要他負責吧?
「公子別介意,奴家只是想要幫助公子。」薛金荷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攜著他逐步往山道走,笑得見腆。「公子別多思,奴家不會硬要欺上公子的身,奴家並非是寡廉鮮恥之人。」
觀仁偟一聽,不禁有點汗顏,心裡忖著,怎麼她會懂得他的心思?難不成是他表現得太明顯?
他也不想如此的,但是她似乎並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樣……
罷了,先到她的屋子裡休憩一會兒,不管是要通知府裡的小廝上山,還是在這兒暫住一宿,都可以。
「姑娘,在下冒犯了。」他臉有點紅赧。
畢竟一個姑娘家願意這樣幫他,他該是要感謝她的,然而他卻……唉,聖賢書他全都不知讀到哪裡去了。
「這兒是?」
走了一小段山道,觀仁偟在薛金荷的攙扶下進了一間小茅舍,望著裡頭簡樸的擺設,只見屋內只有一張用稻草做成的床榻,還有幾張鋪在地上的蓆子。
「這是奴家的住處,請公子先到這兒坐下。」薛金荷扶著他坐在床榻邊,隨即又自一旁老舊的木櫃子裡頭翻找出一些藥草,人又回到他身邊,在他的腿邊坐下。
「這是要做什麼?」
觀仁偟微詫地望著薛金荷一邊將藥草放進口中咀嚼,一邊著手撕扯著他褲子的下擺;看這模樣,好似是要替他上藥,但那到底是什麼藥草?可以隨意地抹在他的傷口上嗎?
這個地方還真不是普通的簡樸,居然連張像樣的椅子都沒有,全都用破舊的蓆子替代。真不知道以她一個姑娘家到底是怎麼生活的?對了,這個時分,怎會沒見到她的家人?
「奴家替公子上藥。」她溫潤的嗓音輕揚,隨即將嚼碎的藥草抹在他的傷口上,又道:「奴家只懂一點藥理,對於這種傷口,用這種藥敷的話,很快便可以痊癒,不過依奴家瞧,公子的腳似乎也扭傷了,這得要下山找大夫才成。」
她條理分明地說著,隨即又取出一條乾淨的布巾替他將傷口扎上。
「我知道了,還真是感謝薛姑娘。」觀仁偟客套的說道,對著她毫無姿色可言的面容淺笑,又問:「怪了,都這個時分了,怎麼還不見你的家人呢?」
一間茅舍之中,就只有她和他,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真不是普通的怪異,倘若是與美人共處一室的話,倒是沒有什麼不妥,但眼前的人不是美人,所居之地不是華宅,再怎麼想像也勾不起一絲情調,反倒是多了一股妖詭的氣圍。
這鳳凰山他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他卻不知道這山上除了道觀裡頭的女流之輩外,竟然還有她這一戶人家。
該不會是因為她的長相不討好,所以才一個人獨居?
「奴家沒有家人。」
薛金荷落寞地笑著,淺勾起的笑裡有著深沉的失落。
「你的家人呢?」果然不出他所料,畢竟端看著鳳凰山這頭,便知道此處唯有她是一個人獨居而已,很難再看見其他人。
「他們……」她的笑凝在唇邊,更顯空洞。
要她說她是個棄兒,連自個兒的爹娘是誰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她到底是誰,連自個兒的名字都是道觀的師父替她取的,要她如何向他說出這一切?他不過是個陌生人,是個受傷的過客,待明兒個便會離開,她同他說這麼多做啥呢?
「是我失言了,倘若姑娘不想說,就甭提了。」見她支吾著,觀仁偟也不忍再多問下去。
其實即使不問,他大概也猜得出一些端倪。
倘若他沒猜錯的話,她八成是因為那一張平凡的面容,才會被自己的爹娘給丟在這兒的吧!
真是好一對狠心的爹娘,竟忍心如此待她!儘管她的長相不討喜,這也不是她的錯呀,是不?
「公子餓了嗎?」
瞧他斂眼不語,薛金荷又急急打破沉默,努力地勾起一抹笑。
觀仁偟睨著她,心裡突地閃過一種想法。瞧,她笑起來倒還挺人模人樣的,似乎也沒那麼醜了。呃,不是醜,她一點都不醜,而是他瞧多了美女,她這般的姿色看在他的眼裡,自然是入不了他的眼。
「說到餓,倒好像有點餓了。」算是為了迎合她的心意,撒點小謊,應是無傷大雅。
薛金荷一聽,連忙自懷中找出幾個早已經涼了的包子和乾糧,遞到他的手中。
觀仁偟見了!不禁有點猶豫地將那看起來不算太乾淨,又不是太可口的包子湊到嘴邊,吞嚥著口水;又見到她正以期待的眼神看著他,他只得陪著笑,將那有點硬的包子塞入口中。
天,這包子到底是在哪裡買的?這味道……「這包子,是山上道觀的師姐給我的,我放了兩天捨不得吃。」薛金荷以為他吃得挺合意的,開心地解釋道。
觀仁偟一聽,咀嚼的嘴自是慢慢地停了下來。
兩天?!
他瞇起眼望著手中的包子,再望向看似心無城府的薛金荷,霎時有些疑惑,她該不會是蓄意在耍他吧?但瞧她的眼,又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
據他所知,道觀的膳食有些是文人雅士上山賞景時一併帶的,而此時他握在手中的包子,有可能也是那些人貢上道觀的,道觀收到這些包子都已經不知道過了幾天了,再給她……天,這東西該是壞了吧?
不是他吃慣了珍餚饈餐養刁了嘴,而是這東西分明是餿了,他怎麼還吃得下?
他抬眼注視著她,看到她竟是一身的粗衣劣服,頓時他才驚覺她是如此狼狽,連一頭如雲的秀髮亦只是簡單地綁成兩隻麻花辮。
「公子,怎麼了?」
薛金荷瞧他神色有異,也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再蹙眉仔細地品嚐著,卻不覺得哪裡有誤。
「你不覺得這味有異?」觀仁偟難以置信地盯著她,看著她一口一口地將那包子吞下腹,彷彿那包子是多麼美味似的。
「這包子不過是用來裹腹,什麼味又有何妨?」她也知道這些包子已經走味,但畢竟是別人的好意,而且還可以裹腹,所以何必計較那麼多呢?「是酸了一點,不過還不差啊!」
「你……」觀仁偟聽到她這麼說,簡直快要昏厥。
打一出生,他可沒吃過這種入不了口的包子,鑒於救命恩人在前,他倒也不敢表現得過於明顯,瞧她一口一口地嚥下,他忍不住伸手將她手中的包子打落,不願她再食用那已餿掉的包子。
「公子?」
她微愕地注視著他,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觀仁偟睨著她,看了看這破爛得不能再破爛的茅舍,不由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給你一些銀兩,讓你下山去買一些吃的,順道到我的府邸通知一聲,要他們差小廝接我下山。」
他受不了了,他不能再待在這裡,儘管要她獨自下山是有點危險,但依她這容貌,他相信沒有任何宵小會刁難她的,是不?
薛金荷睨了他一眼,隨即羞赧地起身,沒有接過他的銀兩,只是問了他的府邸位於何處,便靜靜地下山去了。
那淡漠的神情,沒來由地牽動觀仁偟的心,令他有股難以言喻的心痛,但他又隨即甩了甩頭,否認這莫名的感觸。
管不了這麼多了,他要立即下山,他不想再待在這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