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泫紜坐在閣樓後院的欄杆上,手上的扇子瀟灑地搖著,一雙無神的魅眸直盯著手中黝黑的風鏡。
這玩意兒壓根兒不像是傳說中的祥物。
倘若這塊看似石頭的風鏡真是十二面古鏡之一,怎麼會顯現那種詭異的字眼?倘若這只是一塊極為平常的石頭,又怎麼能顯現出字句呢?
可怪得很,現下他拿在手中,這塊風鏡卻又恢復成原本的石頭,壓根兒看不出它到底是怎麼顯現出字句的。
這其中定是潛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自遠古時期所流傳下來的古物,通常會在以訛傳訛下被人渲染誇大,流傳到後世,神物經常會被扣上神奇的功能。說不准這面風鏡根本沒有任何功用……
「唷,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本殿下托付給你的大事忘了,想不到你倒有時間在這兒憶美人。」
李誦不識相的聲音隨著微風傳送到石泫紜耳中,令他沒好氣地睇向他,大有一股想將他掐死的衝動;倘若他不是當今的太子殿下,他肯定會先殺之而後快。
「這是你要的東西。」
他將手中的風鏡丟給他,壓根兒不管他是不是接得到。
原本已經把李禎的倩影藏入心底深處,如往常一般,只要是他不願回想的記憶,全都一併抹煞掉;可他的一句話,又輕易挑起他掩藏不了的思念。
「這是什麼?」李誦身手俐落地接住風鏡,卻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要的風鏡。」他好不容易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把她忘了,可李誦的一句話,令她的倩影又破繭而出,滿滿地充塞在他的胸臆之間。
那一日,他把她留在王爺府,不知道當她醒來後,會多麼恨他。
但,恨又如何?他寧可要她現下恨他,亦不要他日在黃泉底下讓她怨他。
「風鏡?」就是這麼塊平凡的石頭?
「是八王爺親自交給我的,絕對假不了。」
「那麼,時機已成熟,該是咱們行動的時候了,只是……」李誦看著他問:「這風鏡到底要怎麼探古觀今?」
「天曉得!連八王爺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石泫紜有點微惱地走入房內,壓根兒不想理睬這玩意兒到底要怎麼使用,他現下滿腦子全是李禎的身影,眼前全都是她該死的淚眼。
「怎麼著?我還是頭一次見你如此光火。」李誦微愕地跟在他身後。「難不成就因為被你救起的姑娘離開了,再加上八王爺要你娶他那個醜八怪公主,遂你光火了?」
石泫紜向來極愛美物,要他娶一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即使是身為公主,怕亦會令他退避三舍吧!也莫怪他會臭著一張臉。
「你在胡說什麼?」對了,衣大姐不知道禎兒便是馭祥公主。「這全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要我去找風鏡,八王爺怎麼會以此事要挾我?」
「要挾?依我看不是這樣吧!我聽說那日在「太央殿」上,你大哥可是拿著八王爺的免死金牌逃過一劫的。這人情是你欠下的,可不是我。」李誦狡黠地笑著,絲毫不認帳。「不過,娶馭祥公主並沒有什麼不好,至少她還是個公主。」
哎呀!說起這件事,他才想起自己的來意。
「你懂什麼!」石泫紜突地暴喝一聲。「我……」倘若可以,他定不負她,但他也是身不由己,他沒有辦法為了一己之私而毀了她,他做不到啊!
「唉,既然你不想娶她,我倒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瞧他那麼痛苦,彷彿要他娶馭祥公主,便要他去死一般,他不如大發善心說出來,讓他往後犯不著再這麼痛苦了:「昨兒個八王爺把馭祥公主送進國公宅邸,這下子你就不用再煩惱馭祥公主的事了。」
「八王爺把馭祥公主送進國公宅邸?」石泫紜怒目欲裂地揪住李誦的衣襟。
怎麼可能?八王爺口口聲聲要他保護禎兒,怎麼會把禎兒送到國公那老奸臣的宅邸去?
「你到底是怎麼著?」李誦錯愕不已地瞅著他陰鶩的臉。
「你別管,只消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可惡,這幾日來,處理完大哥和李宸的事後,大哥的眼線發現了李宓的蹤影,遂又帶兵出城去尋李宓;而他一直待在石府裡,壓根兒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國公占天象,說大唐頹靡必出妖孽,而妖孽即是王爺府中的公主。」雖說他不明白石泫紜到底是怎麼著,可自他鮮少動怒的溫儒性子看來,他會如此怒不可遏,必定是和馭祥公主有關。
不過是幾天的光景罷了,他是怎麼攀上馭祥公主的?
那感覺彷彿他投注了極深的情感似的;但聽說馭祥公主貌不驚人,他怎麼可能會愛上她?況且衣大姐方才同他說,泫紜和那位被他救起的姑娘之間相當曖昧,倘若真是如此,他又怎麼會對馭祥公主……
「可惡!」石泫紜鬆開他的衣襟,狂然仰天暴喝一聲。
整幢樓閣為之顫動,令李誦不禁傻眼。
不會吧!他不是個不曾習武的文人嗎?怎麼會……
***
夜正深。
石泫紜身著勁裝,一身比黑夜還沉的黑,隱身在黑夜中潛入國公宅邸。
他一雙妖詭攝魂的魅眸戒慎地瞪視著守衛森嚴的宮內校尉兵,身形如詭魅似地飄進通往寢房的迴廊。
聽李誦提起,張鹹將李禎囚在他的房裡,說是要在明日子時用她的血開祭,祈求大唐運勢亨通。
哼!那全是他的片面之詞罷了,他知曉張鹹確實是懂一些奇門遁甲之術,但在皇上跟前,他靠的不過是舌粲蓮花的本事罷了。
而今,他居然把念頭打到禎兒身上來!
一閃身,避開巡邏的校尉兵,他隨即潛入寢房裡。登時發覺張鹹早已睡死在裡頭,卻不見禎兒的身影。
「禎兒呢?」石泫紜不禁喃喃自問著。他心急地往前又走一步,才發覺在這間寢房還有一間小房間,他隨即掀開布簾。
望見一抹纖弱的身影趴伏在地上,石泫紜一躍到她身旁,將她擁入懷裡,探著她的鼻息,發覺她尚有氣息後,他心頭的不安總算平息了些。
「禎兒、禎兒!」他輕拍她瘦削的下巴。
「泫紜?」李禎幽然轉醒,輕眨著如羽扇般的眼睫,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卻聽清楚了令她魂牽夢瑩的聲音。「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不是打算棄她於不顧嗎?為何在這個時候他會出現在這裡?
「你為什麼會答應進國公宅邸,難道你不知道一旦進入這裡,你是不可能再離開嗎?」石泫紜微惱地吼著,卻又不得不壓低聲音。
「我能不來嗎?爹為了幫你大哥的忙,在皇上面前進言而惹惱了皇上,偏巧張鹹又適時地進讒言;倘若我不來,不就讓皇上有抄王爺府的理由了嗎?」李禎虛弱地道,幾欲睜不開的水眸在面具底下貪婪地瞅著他。「你不是早已經不管我的死活了嗎?即使我真會在這裡死去亦不干你的事,是不?」
「你在胡說什麼!我……」石泫紜欲言又止。
他不能說,一旦給了承諾,可容不得他再毀約了;但倘若不說,不趁這個時候將她帶走,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李禎虛弱地推開他,趴伏在地上,連想要站起身的力量都沒有。
「我不能讓你待在這裡,我帶你走!」不管那些心煩事了,橫豎先把她帶離這裡,不管要說什麼,往後多的是時間可說。
「帶我走,好讓王爺府被抄嗎?」她無力地抬眼瞅著他,微彎的唇角上帶著一抹苦澀的笑。「帶我走,你會願意待在我身邊嗎?」
他根本不願意陪在她身邊,那為何還要如此殘忍的待她好?
她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在這裡等死,讓自己的命還可以為爹奉上一些棉薄之力,以回報爹的恩情;至少在她進國公宅邸之前,爹已同她把一切都說清楚了,她亦知道過去爹是為了保護她才會這麼做。爹不在乎她是不是妖孽!只是想保護她,可只有她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妖孽。
「我……」他無語。他沒有辦法給她保證。
「既然如此,不如讓我自生自滅,反正人是要死的,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
既然答案如她想像一般,她也不想再強求了;那一日,他把她留在王爺府,她已經知道他的用意了。
好歹是個公主,她不會真的厚著臉皮對一個男人乞憐。
「張鹹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他……」石泫紜一把抱起她,頓覺她消瘦許多,又驚覺她纖白的肌膚上橫著數道血痕。
「放心!國公喜好男色,不會對我不軌,頂多是給我幾鞭、餓我幾頓罷了。」她到底有多久沒吃東西了呢?算不清,她也不想算了,她不過是待在這裡等死的。
「他居然這樣對你!」火焰在體內恣情狂燃著,由點點星火慢慢地轉變成懾人的大火,燒得石泫紜幾乎失去理智。
「罷了,你快走吧!能在臨死前再見到你,也算是老天待我不薄了。」李禎勾出一抹教人心碎的笑,淚水卻由冰冷的面具上滑下,落在微彎的唇畔。「你快走,這裡很危險……」
石泫紜蹙緊了眉,握住她手的力道益發強勁。
他恨自己的懦弱無能,居然連保護她的能耐都沒有。
國公不過是個無用的人罷了,他不過是靠著一張嘴蠱惑了皇上;而他擁有魔的力量,難道他會殺不了他嗎?
像那種人還留在這個世界上做什麼?
他要殺了他!為了永絕後患,一定要殺了他!
倏地,遠方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在靜謐的夜裡恍若是震天價響的吵嚷。
李禎不禁推著他。「你走,快走!」
「咱們一起走。」抱著她離開這裡,對他而言是輕而易舉的。
因為知道自個兒體內藏著一股懾人的力量,所以他試著壓抑自己的脾性,不願參加任何一方的幕僚;為的是想安靜地過一生,遂他不願過問政事,即使是大哥的事他也不願插手。
如今,見一個年過半百的江湖術士竟攪得朝政大亂?往後他不會再壓抑自己了,他會導出藏在體內的力量,儘管那會把他吞噬、儘管到最後他會忘了自己是誰也無所謂,他絕對不准那種人渣存留於世!
「我不能走,一旦發現我不在這兒,皇上會馬上下旨抄了王爺府的。」
她不能逃,一旦逃了便會釀成大禍,她不能讓那種事發生,她寧可一個人撐起這一場禍患;倘若可以以她一條命換回王爺府上下百餘條人命,她又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可是……」他斂眼瞅著發覺她,她的唇蒼白得教他心驚。他怕,說不準只要他一離開,國公便會假借任何理由把她給殺了;畢竟他要殺人,還怕找不到借口嗎?他不一定非要假借血祭之名,才能要她的命,是不?
「快走!再不走的話,連你大哥都會有事的……」李禎癱軟無力地喃著,淚眼卻是貪婪地瞅著他,彷彿要將他深深地烙進自己的腦海副,好讓黃泉路上可以有他的形影相伴。
「不會的。」
倘若他真要帶她走,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她走,甚至還可以順帶將國公府邸付之一炬,只是很難逃過皇上的追查;他是無所謂,但大哥在朝為官,且李誦更是當今太子,他不能莽撞行事。
可他亦不願意放她一個人待在這種令他不安的地方啊!
「走吧,倘若你真要救我,可以在明兒個子時來救我,橫豎我這個上等祭品,絕對可以活到明兒個子時的。」知道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前來救她,她真的很感動,但倘若要他就此陪她走上黃泉路,她即使是死也不會瞑目的。
石泫紜睇著她好一會兒,冷不防地在她唇上烙下一吻,而後又在她耳畔低喃了句,隨即在腳步聲趕來之際閃身離去。
李禎怔愣地看著他躍出窗外,不禁疑惑著,他不是不懂武嗎?為何他的身手會如此矯健?為何他偏要在這個時候告訴自己等他?
難道他不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嗎?
***
翌夜。
「國公的宅邸真可以媲美皇宮內苑,小輩可以到此一遊,是小輩的福氣。這面風鏡是殿下要小帶來贈與國公的,還請國公笑納。」
位在皇宮內的國公宅邸裡,傳來石泫紜不帶情感的奉承話。
張鹹斂眼看著他,笑得合不攏嘴。「你這小子,可真是識貨,又懂得討我開心。走!我帶你到裡頭看看真正的寶物。」
見石泫紜一臉欽羨地環顧著宅邸內的擺設,他隨即一手接過風鏡,又帶著他往碧麗輝煌的大廳走去,將苑裡的一干人等丟在那兒。
「可是將這些王公大臣丟在外頭……」石泫紜皮笑肉不笑地睇著苑裡多若螻蟻般的人潮,心中不禁讚歎國公的魅力不凡,辦個小小的宴會居然可以將朝中各部大臣引來,更何況今兒個子時還有一場血祭。由此可以得知,他在皇上身邊,可是令人不敢忽視的存在。
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皇上居然會相信國公所說的話,要求八王爺交出禎兒,好讓國公以她的血祭天。
那是一條人命,一條人命哪!皇上居然就這麼輕易地相信了他的話,真把禎兒當成妖孽,把禎兒出生時的祥景當成是妖孽轉世;皇上居然為了鞏固自己的帝位,不惜誅殺自己的堂妹。如此世道,簡直令人髮指,
有此能言善道之鼠輩,也莫怪滿朝文武不敢拂逆他了。
今天趁著國公發放宴帖,他隨著李誦的親信入國公宅邸,提早實行計劃。只是計劃有點改變了,他不想輕易放過一個想要置禎兒於死地的孽臣,他要先看到禎兒的處境,再決定該怎麼回報他;而非只是像李誦所說的,將一些咒術的草人砂紙放在國公寢房,再派宮內都尉搜國公宅邸,讓皇上以為國公有造反之預謀。
不過,國公原本便打算造反謀位,放那些草人砂紙,不過是想讓皇上看清事實真相罷了。
「無妨、無妨,你隨我進來便是。」
國公一臉的佞笑,一副腦滿腸肥的模樣,一雙令人作嘔的老鼠眼直盯著石泫紜看,大手牽著他走進大廳,再轉進入後頭的寢房。
石泫紜不以為意地勾起淡笑,陰鶩冷凜的魅眸直瞪視著他的背影。
果然如李誦所說,國公真是愛極了長相不凡的男人和孌童,他還真是來對了,只是……令他有點想吐。
「我只給你一個人瞧。」張鹹喜孜孜地笑著,指著在床榻邊雙手被吊起、衣衫不整的李禎。
石泫紜怔愣在原地,感覺心正狂亂地緊縮著,喚起他體內沉睡的力量,隨著呼吸益發的沉重,他幾欲控制不了自己。
他居然這樣對待禎兒,他居然敢凌虐她!?
「既然殿下派你送風鏡來給我,我就順便讓你看看這面邪鏡的功用。」張鹹壓根兒不覺得他有異,逕自走到昏厥的李禎身旁,抽出藏在靴子裡的匕首,往李禎雪白的皓腕割下,立刻淌出一地的血水。
石泫紜霎時瞪大妖詭的琥珀色眸子,一時間天搖地動,大地發出衰號,潑墨般的夜空打下落雷,邪譎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