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頭也真厲害,訓起話來竟可以講個近一個半鐘頭,而且還中氣十足,捨不得喊停!他真希望自己到他們那個年歲的時候,還有那個氣力跟精神。
「喂,小睡豬,起床了,太陽曬屁股了。」阿寬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看到知夏歪歪斜斜的掛在沙發椅上,頑皮的性子一來,就蹲在她身側,拿她的頭髮去搔她的鼻子。
甫睜眼的知夏打了兩個噴嚏。
「你幹麼呀?」她沒好口氣地問。
翻了個身,她閉眼還想再睡。
咦,不對!
她霍地想起剛剛那個人的長相——
是阿寬!
「你回來了!」她倏地張開眼來。
他咧著嘴笑。
「瞧你這個樣子,看來事情不是那麼糟是不是?」她著實安心了不少。
「這是當然。」
「他們做了什麼處分?」聽他這麼說,她的心情跟著好起來。
「他們要我買回土地。」
「就這樣?」哇,好棒!知夏笑得眉彎眼也彎。事情如此順利解決,她沒當成壞人,真是令人神清氣爽,她相信他不會虧待芸生,定會給個合理補償。
「走吧,我請你吃飯。」她大方地邀約他。
阿寬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請我啊?」
「對啊。」知夏用力地點頭,以增加自己話中的可信度。
「哇,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以前我怎麼求,你都一臉不願意,怎麼今天這麼大方,主動要請我來了?」
「唉喲,你幹麼老是舊事重提啊?我承認我以前是看你不順眼,但這次給你惹來那麼大的麻煩,於情於理,我都不該再拿你當敵人看。」
「這麼通情達理!」
「喂,你不是把我想的那麼糟吧?」他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啊!「怎麼樣,我請你,你去不去啊?」
「去,當然去,但是我想逛夜市耶!」阿寬提出他惟一的要求。
她的眉頭馬上皺起來。
「我的老天爺啊,先生,現在大白天的,哪有夜市可逛啊?」她更想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求求這個公子爺別再出難題給她了。
「不去就不去,你別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看我行不行?」這樣,他會以為他很笨耶。「要不,我們去富基漁港。」
「去吃海產?」
「嗯哼。」他點頭。
「你行不行啊?」知夏懷疑的問。
「為什麼不行?」
「你才被人削了一頓,現在就蹺班,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
阿寬瀟灑地領頭往外頭走去。
他才打開門,就有一堆人要進來。知夏趕緊退後幾步,讓那群人毫無阻礙的進入。
「阿寬,你東西還不收啊?」為首的人趾高氣揚地看著阿寬。
阿寬卻鳥都不鳥他一眼。
「不收了。」他伸手去拉知夏的手腕,且告訴那群人。「那些東西我不要了。」
* * *
知夏莫名其妙的被阿寬拉著離開龍成建設大樓坐上車。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阿寬,他們為什麼要搬你的東西?」
阿寬不語。
見他不說,她也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哪有那麼大的事,最後卻以這樣不痛不癢的方式做結束。
不,不對,這事有問題。
剛剛阿寬是怎麼說來著?
他說那些董事開會的結果是要他買回地皮,她原以為只要他把芸生那塊地拿到就行,但是,現在事情看來好像不是這麼簡單。
她側過身,看著他嚴肅的側臉,隱隱約約覺得事情沒他外表所表現出來的那麼單純。
「他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處分?」她的聲音不知不覺多了一股緊張。
「買地皮。」
「哪裡的地皮?」
「芬園整塊地皮。」
知夏的心一沉。「那價值好幾億,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不然你以為他們幹麼搬我東西?」阿寬反問她。
「你是說他們把你踢出龍成了?」
「不是踢,我是把股份賣出,連同餐廳及傳播公司的經營權。」
「所以你現在是一無所有,只剩下芬園那塊地了,是不是?」她抖著聲音問他。
虧他還笑得出來。
「聰明,不虧是當律師的,一點就通。」他誇讚她。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我剛剛是怎麼問你的,而你是怎麼回答我?!事情都鬧得這麼大了,你卻還跟我說沒事!」而且、而且還說要去慶祝,讓她請他!
「你腦子壞了啊!」
「我腦子沒壞,而是今天因為我的一個決定,讓龍成的營運產生麻煩,這種處分的確是不過分。」他還算是賺到了呢。
「那你的親人呢?他們都不站出來為你講話嗎?」知夏著急的替他想辦法。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因為她的緣故,而變得一無所有。
他的親人!
阿寬聽到「親人」兩字,幾乎嗤之以鼻。
「我哥恨不得見我倒下,又怎麼會站出來替我說話。」
「這麼說來,你這次真的是在劫難逃,真的破產了是不是?」她哭喪著一張臉,覺得自己更是大禍水,四處替人惹麻煩。
「沒有那麼嚴重,別忘了,我還有芬園那塊地。」他安慰她。
但她聽不進去。
「你什麼都沒了,光有那塊地有什麼用啊!」拜託,那塊地又不會變出金子來給他。
知夏垂著兩肩,一副洩氣模樣,她真的替他著急。
「要不,我去替你把芸生那塊地拿回來,而你回去跟他們認個錯,這樣行不行?」她亮著一雙眼,替他找著生路,而育幼院的事她再另想解決方法。
她覺得這是可行的,但阿寬卻不這麼認為。
他大哥這一回是擺明了要他離開,否則,他不會給他錯誤的訊息,讓他以為芸生那塊地有無取回無關緊要。
大哥這一次是下定決心要趕他出伍家,所以現在芬園不管能不能完整回到伍家手裡,都已經不是那麼重要的事。
不過,這些他不打算跟知夏說,他只要她別操心。「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你怎麼解決?」
「我還有芬園那塊地不是嗎?我能從那裡站起來。」他一臉的信心滿滿。
他那樣子就像是無敵的巨人,不死的金剛。
她開始有些動搖了。她想,事情或許不像她想的那麼糟。
「你想做什麼?」
「搞建築。」
「你行嗎?」
「為什麼不行?」
「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只是,你看起來不像是學建築出身的。」她知道有錢人那一套管教孩子的方法,所以她認為他學商的機率比學建築來得大。
「我的確不是學建築的。」她猜對了。
「那你還想搞建築。」
「小姐,我雖不是,但是我可以學。」
「學?!」她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他。
「怎麼,懷疑啊?」
「不是懷疑,只是覺得你都多大的年紀了,現在才學,來得及嗎?」
「來不來得及,你就等著看吧。」他不跟她在這種小事上爭辯,反正時候到了,她總會看到他的表現。
看他如此自信,知夏又能說什麼呢?
就他的情況,他不沮喪、不喪志,就已經夠堅強的了,她怎麼忍心潑他冷水,澆熄他的凌雲壯志。
「啊!」她突然想到了。「快停車、快掉頭。」她用力的拍著阿寬的手臂,要他把車靠邊停。
「小姐,你怎麼了?」阿寬真把車停在路邊。他對知夏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的性子有些無奈。
「我們得趕回公司一趟。」她堅決的道。
「幹麼?」
「去拿你的東西啊!」
「我都說那些東西不要了。」
「怎麼可以不要!你剛剛不也說了,你要自組公司,那,那些東西既都好好的,又是你的,我們為什麼不拿?快掉頭。」
「不要。」
「阿寬——」她一臉請求。「那些東西雖零碎,也不值什麼錢,但是創業惟艱,你當省則省。」
「我是做大事的人,不在乎那些細瑣之事,還有,你該聽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吧?」
「聽過,但沒瞧人用在這個時候。」在創業的時候,誰不當省則省,只有他,身上分明沒幾個錢了,還要擺闊當大爺。
「那你張大眼睛看吧。」他伍寬和就做那第一人。
他做給她看。
* * *
拜託,那個窮鬼,他還以為他現在還是以前那個公子哥嗎?
現在他除了名下一棟被施捨的房子和一塊地,是一無所有了,還有那個口氣說大話!
今天中午一到,她又忙著替他送便當。
現在阿寬在個工地和一群外勞一起做苦力,每天流的汗比喝的水多,一個月間他整個人瘦了一圈。
而她呢?
沒辦法,誰讓她是害他這麼落魄的罪魁禍首,所以她幾乎成了他專屬女傭,每天除了給他帶便當,還得幫他照料他新成立的公司。
公司成員就他一個人,小小的辦公室,他絕大的部分的時間也都睡在那,別說沒冷氣、沒電視,就連一張床也沒有,裡頭就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跟一張沙發。
她本來想買張床給他的,但他問她,床買了要放哪?
那時她看了看眼前五坪不到的辦公室,的確再放張床下去就顯得更小,於是她也就不堅持了。
只是看到他由原本的公子哥變成一個落拓的苦力,她真的覺得有些不忍。
「喂喂喂,你沒吃飯啊?」阿寬的手在知夏面前揮啊揮的。
她這才回神。
「什麼?」她傻傻的望著他看,還沒完全回過神。
「還什麼咧,你發什麼呆啊?是不是沒吃飯啊?」他以手支臉,好笑地望著她清秀的面龐。
「哪有。」
「沒有的話,幹麼淨看著我的便當?喂,我可告訴你喲,我是辛苦工作一個早上了,你別跟我搶便當。」阿寬把便當護在自己的手裡,擺明了不准她跟他搶。
她才沒他那麼幼稚哩。嘖,她會跟他搶便當吃,虧他想得出來。
「你吃吧。」她以手托腮,繼續想事情。
他看她這個樣子很不對勁。
「喂,」他用手肘推推她。「你怎麼了?」
「沒事,你別搗亂。」
「我搗亂!嘿,你真當我是孩子啊!老拿教訓小孩的口吻跟我說話。」他沒那麼遜吧。
「要是有什麼心事,你可以跟我說呀。」他是個絕佳的好聽眾。
知夏翻了個白眼。「拜託,你現在可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難不成還想幫我?」
「沒那麼慘吧。」
「都淪落當個工人了,你還不慘?」她瞅著他一臉的土灰。她真佩服他忍得下來這樣的生活。
「阿寬。」
「幹麼?」他嘴裡咬著一塊排骨,吃得津津有味。
那塊肉有那麼好吃嗎?她懷疑。
「你想吃啊?」阿寬看到她一直死盯著他的排骨看,還以為她嘴饞呢。
「沒有。」他幹麼一直以為她想吃他的東西?拜託,她沒有那麼不挑食好嗎?還吃他吃過的哩。
她可是很怕中了他口水的毒。知夏翻了個白眼。
「那你幹麼一直看?」聽到她不曾覬覦他的排骨,阿寬這才舒展蹙緊的眉頭,一副安然模樣。
知夏想到她剛剛考慮的事。「阿寬,我明天幫你帶便當好不好?」
「你現在做的不就是這一回事嗎?」
「不,我是說我親手煮給你吃。」
「公司沒錢了啊?」
「還有啊,你幹麼這麼問?」
「不然的話,你幹麼不買便當,要自己煮?」
「我看那便當的菜色不怎麼樣。」那塊肉看起來又老又硬,也虧得他吃得津津有味。
「我又不挑食。」
「那就讓我煮給你吃,不也一樣?」
「小姐,你很閒啊?」
「對啊。」知夏硬著頭皮點頭。其實她在幫忙他之餘,她還有律師事務所的工作要忙,怎麼可能會很閒。「你要是真那麼閒,幫我去書局找這些書。」阿寬從褲袋裡掏出一張捏皺了的紙。
「這是什麼?」
「書單啊。」
「我知道是書單,我問的是,你要這些書做什麼?」瞧他開的單子長長的一列,有沒有搞錯,他當自己在考托福嗎?
「學蓋房子啊。」
「你現在不就是在學嗎?」
「小姐,這是工地,工地只做工,不學理論。」
「蓋房子還要學理論幹麼?」
「小姐,我可沒打算做一輩子的工人,我是當老闆的命。」他才不當一輩子的工人呢,那太苦了,而他一向養尊處優慣了,做不來那麼歹命的事。
「老闆只要會賺錢,可沒要你會蓋房子。」他都說了嘛,蓋房子是工人的事,而建築藍圖則是工程師的事。
他既是要當老闆,那他把企業管理學好便行了,幹麼那麼累還要用功。
「你一個婦道人家不懂啦。」
「那我洗耳恭聽,請你賜教這總成了吧?」知夏做了個挖耳朵的動作,打算聽他說清楚、講明白。
喝!他遇到番婆了!
「好吧,就說給你聽。你說,我要是個只懂企業管理的老闆,卻對建築的事一無所知,那我怎麼知道我每蓋的一批房子是不是符合現在的市場需求?」
「蓋房子還有市場需求啊?房子不是蓋得美又實用就行了嗎?」知夏問。
阿寬則賞了個白眼給她瞧,好像她問了個多笨的問題似的。
「蓋房子當然有市場需求,比如說,台灣在經歷九二一地震之後,給你猜,在災區需求什麼樣的房子?」
「我知道,組合屋,像日本那樣的,就算發生地震,屋子倒了下來,也壓不死人。」
「錯。」阿寬給她一個叉叉。
「錯!為什麼會錯?」
「因為台灣多颱風,如果蓋像日本那樣的組合屋,準是風一吹房子就跑,這樣的屋子實用嗎?」
「不實用。」誰會買一棟風吹就跑的房子啊!又不是傻子說。
「這就對了,而這就是理論,你懂嗎?」嘖,婦人之見,他已懶得再跟知夏 唆。
「你記得幫我買書。」他叮嚀她。
「知道了。」
「錢就從公司的帳上拿。」
「好。」
「還有啊,如果你有時間,順便幫我多跑幾家五金行、建築批發商,看看哪家的價格便宜。」
「你打算蓋房子了啊?」
「還不是時候,但備著總無患,我們總不能臨到需要的時候,才忙著張羅是吧?」阿寬埋頭扒了兩口飯。「是。」知夏點頭,還從她的包包裡拿出記事本,將他交代的一一寫上去,提醒自己別忘了。
「還有,你幫我把我那棟屋子賣了,所有的事宜你全權做主,反正你做事,我放心。」他誇她。
而知夏才不管他誇不誇她呢,她在乎的是
「你要把房子給賣了!為什麼?你很缺錢嗎?」她急忙的問,真怕他財力有困難,又死撐著不說。
「現在還不缺,但以後要蓋房子就缺了。」
「可是不是現在不是嗎?還有,你要是賣了房子,那你住哪?」
「就住公司啊,那裡有沙發,有洗手間……」
「可是那是公司,不是家。」
「一樣能住人,有什麼分別?更何況,我現在不是每天都住那嗎?」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阿寬就是不懂,「好了,別說了,反正就是這樣,你幫我把房子賣了,然後再以我們公司的名義去跟銀行借錢。」
「借錢!為什麼?」知夏又尖叫出聲。
阿寬的頭都快暈了。
天吶,他幹麼做每件事都得跟她交代為什麼啊?
「我要我們的公司有信譽。」
「那幹麼借錢?」
「小姐,聽過什麼叫做『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嗎?我現在還不急著用錢的時候,就跟銀行保持良好關係,跟他們借點錢……」
「可是那要付利息耶。」他幹麼無端端的多出這一筆開銷。
「我是為日後鋪路,你想想看,我們如果不事先鋪好路,等到我們真的急需要用錢的時候,有哪家銀行肯借我們?還有啊,你有沒有那種可以為你兩肋插刀的朋友?」
「有啊,幹麼?」她皺緊五官,生怕他又打她的壞主意。
果不其然,他心術不正,他竟叫她去跟她的朋友借錢。
借錢、借錢耶,
「我又不缺錢。」
「不缺也得借。」
「為什麼?喝!該不會也是為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這句話吧?」
「正是。」
「這又是什麼理論?」知夏沒好氣的問他。哪有用借錢來建立信譽的!
他說:「阿寬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