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穩坐落於北投的山上,門前有幾株楓樹,是個十分僻靜的地方,那輛不起眼的車子不正是皆川凜初抵台那天從機場到麗景飯店的坐車?
下車後,她循著側邊的長廊走去,盡頭,男人身影端跪著,有個直挺挺的背對著梁舒。是他,皆川凜。
「總算讓我找到你了。」梁舒輕聲說,隨即免費送上她的如花笑容。
聞聲,皆川凜側了十五度角,用眼角餘光瞥見不速之客,再不領情的用沉默回過身去,專注手上的工作。
鐵絲扭盤著桃花枝,在男人手勁的迫壓下,桃花顯現著姿態樸質的美麗,坐落在盤器中,像是竭盡所能的想舞盡人生鳳華。
只見皆川凜飛快的挑選著花株,將雀屏中選的幸運兒置入盛水容器中,幾聲清脆的卡嚓聲,經他修剪後的花直挺挺的矗立在盤形花器中,似是宣示著它凜然的美。
梁舒聳聳肩,反正他就是這種性子,凜冽得像冬天的冰雪,而她則是不懼冰雪嚴寒的發熱體,所以不覺得受傷。
她兀自的說著話,「先選用水盤或籃子,再將鮮花裝滿這些器具,這種盛花插花法曾經在日本蔚為流行。傳言是明治末年,由於西洋花的栽培和西洋建築的增加,才想出這種不限於壁龕裝飾的盛花插花法。其流派有小原流……」她刻意放緩了流派的名稱,意圖試探。
皆川凜的肩背微顫一下,隨即又專注的手邊的工作,將他精心挑選的鮮花,逐一的佈滿整個花器之中。
看見他震盪中力求平靜的神情,梁舒不由得感慨。何其內斂壓抑的男人,非要在無聲無息中宣洩他的心情。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這是小原流的風格。」
半晌,一件錯落有致的作品完成,皆川凜依然不發一語,逕自清洗收整著他的工具與殘亂的花材。
「我父親年輕時曾經到日本採訪過一位門主的接任大典,流派我忘了,可能是小原流吧!那是父親十分寶貝的作品,收藏得極好,念小學時,我記得他還抱著我一同看著相片裡,滿滿的都是這樣生意盎然,自然且不妖艷炫美的作品,恬靜沉潛得點綴了黑壓壓的相本。」梁舒墜入美好的回憶。
「盛花插花法一樣被使用在安達式的流派中。」斷然否認她的臆測,皆川凜站起身,「有事?」
「對了,我家還留有門主的相片,改天我拿來給你瞧瞧。」她巧笑幾聲,「找你當然有事,還不就老調重彈,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採訪?」
「愛莫能助。」他維持一貫的回答。
今天的她,一樣漂亮出色,每多看她一眼,皆川凜就覺得,方才費盡心思完成的作品在她面前,相形之下失色不少。
「誰說愛莫能助?至少有好幾個疑點,你可以幫我解答。」
今天她將長髮盤在腦後,插支木簪隨意點綴。
他實在不懂她的堅持所為何來,就為了微不足道的消息,她可以妄顧自己的安全,跟黑崎家族槓上,只為了她所謂的有價值的新聞?
倘若如此,他看不出這有何價值,生命的價值應該勝過一切,這不也就是他支撐至今的動力嗎?
「你真是神通廣大。」
「好說、好說,我可也是費盡一番工夫才找到這山腰處的,不過值得,你秀了一手小原流的插畫藝術,讓我見識何謂盛花插花法,原來男人插花還挺有味道的。」
「看完了,那你可以走了。」他下起逐客令。
「不,我還有話要說呢!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接受我的採訪請求?」
「皆川凜不過一介凡人,跟大家呼吸著同樣的空氣,過同樣的生活,若有不同,只是因為我的老闆是明集團的黑崎遙,如果你的目標是黑崎家,我愛莫能助,倘若你的目標是我,那我必須說我不值一顧。」
面容沉靜得彷彿波瀾不興,然而梁舒在他眼中看見壓抑,那是不同於黑崎遙的放肆,靈魂囚禁的深處,憂傷的黑藍色雙眼……
「請問你的插花技藝師承何人?」頓了須臾她才又問:「是皆川櫻子嗎?」
果然平靜的面容染上山雨欲來的風暴,氣氛頓時凝重冷肅。
他足足瞪視了她許久,方粗聲的回答,「我不認識。」
「不認識?你在黑崎家工作多年,怎麼會連黑崎夫人就是皆川櫻子也不知道?」不甘示弱,她的口氣顯得咄咄逼人。
「那是黑崎家的事情,與我無關。」他神情狼狽的掠過她,欲往屋內走去。
「回答我,凜。」她情急之下往他右手拉去。
當她的手掌貼碰到他長袖衫下的右手,似狂風般的勁道猛然拂去她的靠近,梁舒僵愣的瞪著他的手。
「離我遠些——」像受傷的野獸,他抗拒所有的靠近,只想躲回自己的巢穴。
方才手掌下的右手不似她以為的手,凜的手骨有某個程度的曲扭,而且細瘦孱弱。
「凜,為什麼?」她追問。
「什麼?」他佯裝不懂的反問。
「你的手?」她拉開天窗說亮話。
「與你無關。」他以眼角餘光掃過她,「不要堅持你的固執,我平凡如眾人。」
在她面前,不只花朵相形失色,就連他都不免自慚形穢,第一次如此自卑,就因為她的出現。
梁舒撲上前迎視著他逃避的面容,「那你回答我,皆川櫻子與你是何關係?為什麼你們會在這同一幢木屋出現?」
「你說什麼我不懂。」他二度要掠過她。
「皆川櫻子,小原流門主之女,她是你的母親吧?二十多年前她曾經在這木屋入籍生活過。」
這句話像顆原子彈,在皆川凜隱晦的心中轟炸出一個無底洞。
他猝然揪扯住她的雙臂,兩人在屋中怒目相向。
「是誰告訴你這種荒唐的推測?又是誰給你這種權力刺探別人的內心?」盛怒的氣息直撲向梁舒。
凌厲凶狠的眼神,以及那夾帶龐大氣勢的火爆,都是她不曾在皆川凜身上見過的。這應該就是真相了,梁舒想。
「這是真相,而我不過把真相在你面前重整。」她絲毫不畏懼他的怒氣。
「梁舒,我鄭重警告你,如果你還想保有這美麗的頸項,還想呼吸每一口的空氣,你最好停止你無妥的猜測,停止——」皆川凜瀕臨失控的大喊。
他驟然撇下她,被刨出的真相讓皆川凜像受傷而逃的殘兵敗將。
人生中他最忌諱別人提起的就是他的身世,尤其是從這女孩口中說出,他覺得很慌亂。
踢翻擺設,奔出屋子,皆川凜跳上了他的車,呼嘯揚長而去,一如他的心情,即時需要喘息。
他的眼神中有著莫大痛苦,像浩瀚的海足以吞沒一個人,看著他的離去,梁舒竟心生不捨而落下淚來,直到臉上感覺到冰涼,她才發現自己的失控。
抹去淚濕的痕跡,她走回長廊的盡頭,一個念頭在她心中醞釀著。
取出她隨行的相機,就對著這屋子、那盆花,她利落的按下綿密的快門,將一切完全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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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了北投的屋子後,皆川凜回到飯店睡了一頓,然後又在居酒屋泡了大半時光,當清酒的醇和已經平息不了他的煩躁,粟海雲為他送來了威士忌。
「皆川,別喝太猛,這裡不是便利商店,老闆娘如果見你這樣,會罵人的。」不過栗海雲比較擔心道子罵她。
「不會的,道子老怨我不嘗鮮,一點都不把她推陳出新的心意放在眼底,我這回改變了習慣,她只會高興的。」皆川凜兀自傻笑。
「傻小子,別把我的酒給喝光了。」道子倚身靠近他。
「不會的,我不會的。」皆川凜斟酒又是一杯。
梁舒,多討厭的女人,她有他太多的線索了,存心來挑戰他的自制力,她實在太可惡了,她不懂他在黑崎家生存的痛苦,還蓄意的撩撥他的痛處。
她太過任性妄為了,越不讓她身陷危險,她就越往死胡同裡闖,難道記者都是這麼率性而為的?
母親,多麼遙不可及的夢想,有多少年他不曾親眼的喚她一聲,有多少年他不曾跪在她身邊看她在器皿前裁花佈置,有多少年他們沒有像母子一般的相處……
這些梁舒都不知道,那她怎麼可以任意的刨開他的傷口,看著它在陽光下流出惡臭、化膿……
一杯又一杯,這都是他的恨與怨。如果有魔法,他想要一個全新的人生。
和幾個熟客打過招呼,道子不放心的又回到矮吧前,「凜,你當這是白開水嗎?」
「道子,身緣此處,只聞酒香,我只嗅得到酒的味道,怎還有白開水?」
道於柳眉擰起,「唉,這小子吃錯什麼藥?還調侃我的話。」道子靠近牧野健問。
牧野健搖搖頭,本能的,目光朝門口一瞥,梁舒的身影出現的正是時候。
「喔喔,我想我知道為什麼了。」道子撩撩髮絲,散發著風情,當下明白了大半。
梁舒淺笑,果不其然,居酒屋的矮吧前,皆川凜正失控的喝著酒,道子似乎勸說失敗,只好由著他去。
「梁舒你來……」
梁舒朝栗海雲做出噤聲的手勢,隨即在皆川凜身邊落了坐。
「嘖嘖,這是酗酒嗎?怎麼,聞起來不像是清酒。」梁舒奪過他的酒杯嗅了嗅。
皆川凜以著不小的力道奪回自己的杯子,雖然灑沒出些許酒液,但還足夠他飲上一大口。
「你已經捨棄最愛的清酒,轉投威士忌懷抱啦!呵呵。」梁舒輕笑著,取出手絹抹去手背上滴淌的酒。
皆川凜瞥了一眼,見又是陰魂不散的她,滿是厭惡。
梁舒不以為意,逕自點著餐,「栗海雲,給我清酒,牧野,我要跟上回一樣的食物,謝謝!」
須臾,她問他,「吃過了嗎?」
皆川凜依然醉心在他的酒中物,對她的詢問渾然未覺。
「那我就自己享用了。」
她伸手承接過牧野健遞送過來的美食,裊繞的香氣刺激著味蕾,她滿心愉快的學著皆川凜上次的順序,拌弄著佐料,然後獨自品嚐。
「凜,我幫你早上插的花拍了幾張相片,你看看。」擱下筷子,她自提包中取出一疊相片。
「那是什麼相片?」行動力勝過眾人的栗海雲馬上圍了過來。
「凜早上插的花。」
「啊!老闆娘,凜插花的技藝跟你不相上下呢!」粟海雲這麼一驚呼,代表證據的相片就在這居酒屋廣為傳閱,人人都讚歎著。
皆川凜忍無可忍的低吼,「你到底什麼意思?」
梁舒又是那一臉的無辜,「跟大家分享罷了。」
「你沒有權力這麼做……」她不可以如此妄為的在大家面前剖開他不願為人所知的內心世界。
「凜,你知道我的目的只有一個,而我也說過,為了達成目的,我是不擇手段的。」他望進他深邃的眼眸。
「別再跟我說你的目的。」他仰頭引盡杯中的熾烈。
「吃嗎?光喝酒,胃容易受傷。」她遞了雙將筷給他。
皆川凜一手撥去,「你離開,徹底在我的面前消失好嗎?」他的眉又攏高了。
「你這是在求我嗎,凜?」她帶著笑,「但是我拒絕,魔法應該不包括要我離開這一項。」
「梁舒,別以為你是一介女流,黑崎家就會由著你放肆。」他再次警告。
「呵呵,這我知道,黑崎家的豐功偉業我早耳聞許多,但是我現在挖掘的是你皆川凜,還是你終於願意承認你跟黑崎家是有關聯的,比如說皆川櫻子是你的……」
「住口!」皆川凜一喊,果然引來旁人的側目。
矮吧前的兩人僵持的對峙著,目光是誰也不讓誰的銳利,即使皆川凜顯示出微醺狀,不過目光仍一眨也不眨的瞪視著狂放的梁舒。
半晌,皆川凜起身欲離去,梁舒搶先一步握住他的手掌,「等等,你要去哪?」」
沒有回答,他向牧野健頷首致意後,甩開她的手走出居酒屋。
「皆川凜——」她跟著追逐出來,在小庭院裡飛快的擋在他面前,「不許你走。」香楓撒落下幾片排紅。
皆川凜仰天大笑,「梁舒,你憑什麼?」
「憑待著你心底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忽爾,他略彎著身子,「你說你可以不擇手段,我倒是好奇,你梁舒可以為目的不擇手段到什麼程度?你打算拿什麼當籌碼,來交換我心底的東西?」
「我的不擇手段是無限的。」她迎上他的眼,這是一種決心的宣示。
「無限?」醺然的他訕笑著,「包括你的身體?」
「如果你認為這可以是籌碼的話,我想是的。」
須臾,他眼眸閃過一抹挑釁,「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決心。」
說完,皆川凜一把拎抓起她,翩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