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紅影照落曬穀場上,季石正在指導葉采薇和季展原練習對打,以便參加即將到來的全國武術大賽。
張佩純也坐在正廳前的屋簷底下,看著女兒和季展原的過招,趁著暑假,她特地從家裡帶來了一大鍋清涼降火的綠豆湯來給大伙解渴消暑。
緊急的煞車聲,揚起圍牆外漫天的塵土,顯然來車不太知道路況,才會在一看見武館的招牌時猛然停車。
先是兩個虎背熊腰的高大男人下了車,接著下車的是趾高氣揚的葉志全。
曬穀場上的四個人,都因為這明顯不懷好意的三個男人,而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葉志全噴了噴鼻息,仰高了下巴。「原來你們躲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害我找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讓我找到你們了!」
季石向季展原使了個眼色,父子倆退離到練功房的屋簷下,畢竟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你來幹什麼?」葉采薇手裡拿著長棍已經衝到葉志全的面前。
「幾年不見,采薇長大了哦!」葉志全挑高右邊眉毛,看著許久不見的女兒已經是亭亭玉立。
張佩純從容不迫地走到女兒身邊。
「有什麼事?」她神情從容,已經沒有當年受盡欺壓的小媳婦樣。
葉志全從西裝上衣的口袋裡,拿出了離婚協議書。
「該辦的事辦一辦,該簽的字簽一簽,我就走人。」這些年因為拿不到這張離婚協議書,害他和小老婆所生的兒子女兒都無法辦理戶口登記,他更無法抬頭挺胸地面對小老婆,甚至無法接管小老婆娘家的產業。
想到他所忍受的氣,葉志全的嘴臉就像登門討債的惡霸。
「采薇你說呢?」張佩純問著跟自己一般高的女兒。
這幾年來,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的生活,有沒有那張離婚協議書,對她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反而是箝制葉志全的另一種方法,這讓他永遠都無法逍遙痛快。
「媽,他既然自動送上門來,你看我們去法院告他通姦罪好不好?」她已經不是當年縮在牆角任憑欺凌的小女孩,葉志全若一輩子不找上門來,她可以假裝忘記這件事,如今葉志全大搖大擺地登門問罪,她有能力保護母親,她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在這裡耀武揚威。
張佩純假裝想一想。「好呀!反正我從來沒上過法院,去學學如何訴訟也是不錯的。」
在季家武館的土地上,在季石的眼前,張佩純很清楚知道,就算葉志全帶來一卡車的人,也絕無法再傷害她們母女的一根寒毛。
這十幾年來,說沒有恨是騙人,她的青春她的愛情,她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哀怨,最重要的是對采薇一輩子烙下的陰影,更使她難辭其咎,如今有機會讓女兒一吐怨氣,她該站在女兒這邊。
「少用這個來威脅我,我不吃這一套!想要我回心轉意門兒都沒有,你還不清楚我根本沒有愛過你嗎?」葉志全惡狠狠地逼視。
張佩純笑了,為了葉志全的自以為是。「葉先生,別開口閉口愛的,這個字很諷刺,你別抬高自己的身價了。」
葉志全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沒想到當年那個哭哭啼啼的女人,如今講起話有著自信的威力。
「那你為什麼不簽字?」
「因為我不想成全你。」
葉志全一揚手,想給張佩純一點警告,手還沒碰到張佩純的臉頰,就被葉采薇使出的長棍給打得縮回了手臂。
這一棍她下了十足的力道。
「你……」葉志全因為手臂上傳來的痛楚而扭曲了整張臉,連左手拿著的離婚協議書都掉落在地。
「再敢對我媽動手,別怪我不客氣!」葉采薇英眉聚攏,眼底有著捍衛的堅定。
葉志全身邊一左一右的保鏢馬上護向前,就等老闆的一聲令下。
「我好歹是生你的爸爸,你竟敢對我動武!」
葉采薇冷哼一聲。「我寧願從石頭縫裡蹦出來,也不要有你這種爸爸。」
「你敢說出這種違背道德的話?!」
「我有樣學樣,你都已經是沒有天良的人,我何必對你遵守禮節。」
「干!」葉志全對著張佩純啐了一聲。「你教的好女兒,連老子也敢打也敢罵!」
「你早就不是采薇的爸爸,別拿爸爸兩個字來壓她。」將近十年沒見,張佩純已經漸漸淡忘那段不堪的日子,如今回憶翻箱倒櫃的湧上來,她知道采薇的心裡比她更不好過。
「既然恩斷義絕,那就把離婚協議書籤一簽。」
葉采薇的眼神瞥過那張嫌惡的臉。「等我上法院告了你,再讓法官來判決離不離婚!」
「你……」葉志全咬牙切齒,早知道該趁這個死丫頭年紀小的時候把事情了斷,現在就不會多一個人來阻撓他的事情。「有什麼條件,你們儘管開口。」
「媽,他叫我們儘管開口。」葉采薇滿是挪褕。
「嗯,好呀!那我們就不要客氣。」
「有人統計過,養一個孩子到大學畢業要一千萬。」葉采薇開了價。
「然後給我的贍養費起碼也要一千萬,不然可能會失了你的面子。」張佩純手指扳了扳也出了價。
葉采薇接著說:「再加上精神補償費一千萬。」
「還有以前我被打的醫療費用。」
葉采薇對著葉志全說:「算你五千萬好了,給我們五千萬,我們馬上簽字。」
葉志全一聽到她們母女像唱雙簧般的獅子大開口,他的怒氣從胸口爆了開來。
「你們是看我發達了,故意在敲詐?」
「你可以不要答應。」葉采薇聳了肩無所謂。
「給你們五百萬。」葉志全殺了價。
「一毛都不能少。」葉采薇豈是看上錢,她就是故意要刁難這個無血無淚的人,看他氣血高漲的模樣,她心裡至少舒服一些。
「一千萬。」這是葉志全的底限了。
葉采薇搖了頭。「五千萬。」
「再不答應,別怪我不客氣。」葉志全向兩邊的保鏢使了眼色,軟的不行,他只能來硬的。
「那就試試看,你要怎麼個不客氣法?」葉采薇舞動長棍,在空中轉了好幾個圈。
一個小女娃,兩個壯漢哪會看在眼裡?更何況他們都有跆拳道黑帶的實力,更受過專業的武打訓練。
季展原注意著情勢的變化,十指被他握得咯咯作響,季石卻輕輕地壓住了他的肩頭,示意他要冷靜。
雖然葉采薇沒有實戰的經驗,可是以她這兩年拿下少年組武術冠軍的頭銜,也並非浪得虛名。
加上她心頭有股難消的氣憤,多年來吃盡苦頭的練武,為的就是保護瘦弱的媽媽,更想因為自己的能力,而不讓葉志全再有傷害到她們的一天。
如今機會來了,她可以揚眉吐氣,可以解除心頭之恨。
她丟下長棍,不想以長棍勝之不武,她握緊雙拳,擺出了對打的姿勢。
兩個保鏢就等候葉志全最後的下令。
剛剛急著向她們母女下馬威,葉志全這時才看到屋簷下那兩尊雕像,小的長期練武的胸肌正一起一伏的,可以看得出來,正在努力抑制滿腔的忿怒;而老的黑瞳陰沉,不苟言笑的嘴臉,全身上下有種渾然天成的氣勢。
第六感告訴葉志全,這一老一少絕對不好惹,如果他在這裡耍狠,應該佔不到便宜。何況,他現在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事情若是鬧大了,對他在商場上的名聲一定會有影響。
「反正我錢多的是,就給你們五千萬吧!」若用五千萬來買婚姻的自由及日後數之不盡的財富,那這五千萬對他來說是值得的。
張佩純和葉采薇傻了眼,開這樣的天文數字原是要挫挫葉志全的銳氣,沒想到他會一口答應。
這樣的爽快,讓葉采薇一點報復的快意都沒有,她心裡反而更苦更難受。
葉志全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離婚協議書,拿出上衣口袋裡的金筆,再拿出預先準備好的支票薄,他大筆一寫,五千萬的支票連同離婚協議書,送到了張佩純的眼前。
「以前我沒有這個能力給你這麼多錢,現在五千萬對我來說,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就當成是我對你的虧欠和補償。而且你還幫我生了一個這麼伶俐的女兒,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我也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了。」
葉志全說得極其感性,好像他給她們多大的恩寵。
張佩純看了女兒一眼,還是把支票和離婚協議書接了過來,也好!事情本來就該做個了斷,不了斷,她的配偶欄永遠是葉志全的名字,那會時時提醒著她,這段錯誤難堪的婚姻,就像一把利刃隨時都可以將她割得痛不欲生。
「媽!」葉采薇喊住正要簽下大名的張佩純。
張佩純給了女兒一個溫暖的笑容。「采薇,都過去了。」
葉采薇神情黯然,就像一隻鬥敗的獅子。「過不去的。」
「采薇,」張佩純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以後我們會很快樂的。」
「他還欠我們一個公道。」葉采薇踢起腳邊的長棍,單手接住了拋到半空中的長棍,左手握緊棍尾,右手握緊棍身,她棍一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棍頭揮向葉志全大腿與小腿接連的後膝蓋處。
「啊!」葉志全吃痛,直挺挺地朝地面跪了下去。
兩個保鏢見狀想出手保護葉志全,葉志全低吼了一聲:「慢著!這是我欠她的。」
保鏢左右護在葉志全的身邊,並將跪倒在地的他扶了起來。
葉采薇長棍一扔,忍住即將潰堤的淚水,往武館大門外狂奔了出去。
「采薇!」張佩純高喊。
一隻大手輕輕撫上張佩純的肩。「讓她去吧!這個孩子需要靜一靜。」季石溫柔地低語,跟他那張受盡風霜的臉,有著不協調的柔和。
在葉采薇十七歲的這年,所有的舊恨一下子就沒有了,她恨了這麼久,積壓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這麼輕易地說沒了就沒了!
第一次她因為這個叫爸爸的人哭了,哭在不甘心,哭在她滿腹的委屈,哭在她白白浪費九年的練武時間。
結果她一點用武之地都沒有。
為什麼世間有這麼多不公平的事?
從此以後,她的心裡沒有那個叫葉志全的人,她也放棄在武術界大好的前程,練武有什麼用?她只能保護外在的身體不受傷害,卻不能保護心靈不受欺凌與迫害。
※ ※ ※
只因李傑的一通電話,讓葉采薇這會兒站在他公司大樓的樓下。
「你不知道我有多忙,忙到我已經三天沒見到你了,如果你再不讓我看看你,我根本無法專心工作。你就算幫我一個忙,過來讓我看看你,不然現在才年初,我公司就快要被我搞得關門大吉,所有員工都快回家喝西北風了!這樣好了,你明天中午來我公司找我,我請你吃飯。」李傑昨晚在電話裡這樣說。
明知道他在誇大其詞,明知道他的話是甜死人不償命,可是他的哀兵之計,還是打動了她。
自從十七歲那年以後,她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那晚突如其來的偶遇,她最後哭累在李傑的懷裡。
從來沒有對別人說出口的故事,原來在碰到對的人及對的時間,是可以這樣輕易地說出來。話匣子一旦打開,沉積在胸口的痛,似乎減輕了許多。
更因為那一晚,兩人的關係明顯跨進一大步後,她再也不能對他的話無動於衷。
反正,今天要到下午四點,她才需要到武館裡幫安親班的小朋友複習功課,她趁著中午搭捷運來到他的公司,其實也挺方便。
她看了一下手錶,十一點五十分。
他要她直接上樓找他,她不肯,公事就是公事,她怎能打擾他的上班時間。
大樓外停下了一輛計程車,一個熟悉的人影下了車。
她定眼一看,是葉安妮。
那天她已經知道葉安妮要到李傑的公司上班,怎麼現在看到葉安妮,她的心還是沉甸甸的?
葉安妮沒注意到她,或者已經忘了她,踩著細跟高跟鞋從她眼前經過,走進了大樓裡。
不到三秒鐘,葉安妮又倒退出了大樓外。
「李總,真巧,本來我要上樓去找你,沒想到在大門口遇見了你。」她端裝地對李傑微點了頭。
葉安妮留著一頭亮麗的長髮,配上小巧的鵝蛋臉外加高姚的身材,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
葉采薇的大眼飄過李傑的臉上,又隨即垂低了視線,直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葉小姐,你等一下,我女朋友在等我。」
他禮貌性地對著葉安妮拉起唇角,就走到葉采薇的身邊。
「讓你上樓來找我,你偏不肯,在這裡吹風,把臉都吹刮了。」他將脖子上的圍巾拿了下來,然後將圍巾圈住她被寒風凍僵的脖子。
一陣暖流流過她的心底,不只因為圍巾上有他的熱度,更因為他的細心和體貼。
「我怕吵到你上班。」她看了葉安妮一眼,這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身上流有一半相同的血緣,可是她看見她,卻有著妒意和感慨。
他牽起她冰冷的手。「你的話那麼少,怎麼會吵到我?」
她又看了葉安妮一眼。「葉小姐在等你。」
生意還是要顧,金主還是不能得罪。「葉小姐,這兒風大,我看我們大樓裡面說吧。」說完,他牽著葉采薇的手,就先躲進大樓裡了。
葉安妮的臉色白慘慘一片,還是跟著走進大樓內。
他站定在一個角落,以免擋到午休時間進進出出的人群。
「李傑,你們有事要談,我要不要……」葉采薇話還沒說完,李傑就打斷了她。
「你什麼都別想,給我十分鐘,我和葉小姐很快就會談完的。」他的話很輕柔,卻也一字不差地落入葉安妮的耳裡。
葉采薇羞赧地點了頭。
葉安妮看他對女朋友的細心呵護,明顯想打發她的樣子,她明白自己今天是來錯了,可是該問的話,她還是要來問清楚。
「葉小姐,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他有禮地詢問。
「我聽我爸爸說,我不能去你公司上班了,為什麼?你明明說我很有潛力是個可造之才。」葉安妮看似柔順的外表,卻有著倔強不認輸的脾氣。
「葉小姐,很抱歉,這都怪我不好,我本來有個員工要離職,所以你爸爸跟我推薦讓你來我公司上班時,我就一口答應了;可是,現在那個要離職的員工,又說不離職了,你知道的嘛,我對員工就像對自己的家人一樣,他都說不要離職了,我怎能趕他走,他不走公司就沒有缺人,葉小姐,我對你真的很抱歉。」他說得很認算,任誰都想不到,他是導演也是編劇更是最佳的演員。
「真是樣嗎?」葉安妮怎麼覺得哪裡不對勁?
「當然是這樣,不然以你在學校的優異表現,我怎會白白放棄一個好人才呢?」
「既然你這麼欣賞我的能力,而我也不缺錢,你就當我是去你那裡學經驗的,我不支薪,那你總可以用我吧?」葉安妮挑戰地看著他。
自從李傑得了廣告創意獎後,葉安妮就開始注意到他,會利用爸爸的關係而進入李傑的公司,也是不得已之中的辦法,誰讓李傑的公司幾乎沒有流動率呢?
李傑笑了,看來他低估了這個小女生的能力。
「葉小姐,你不支薪肯來幫我的忙,我真的很感謝你,可是我那個小小的辦公室,根本沒辦法再擠進一張辦公桌。我也覺得很可惜,錯失了你這麼個好人才。」
葉采薇知道他全是為了她,而拒絕讓葉安妮來公司上班。
同樣處理事情的態度,她喜歡他圓融不傷害到別人的方式。
「李總,別這麼說,以後若有機會,別忘了要找我,我是很期待能成為貴公司的一份子。」既然李傑都這樣說了,她若再堅持下去,就顯得自己厚顏了。原本以為機會就在眼前,沒想到機會就這麼從身邊悄悄錯過。
「一定一定!」李傑伸出手來與葉安妮一握。
「不打擾李總和女朋友吃飯,我先走了。」李傑也沒約她吃飯,葉安妮只好識趣地走開。
「葉小姐,慢走,有空再聯絡。」他目送著葉安妮走出大樓外,時間剛剛好,才花了十分鐘。
「早知道我就不該亂喝酒。」葉采薇咕噥。
「為什麼?」李傑看著她有些懊惱的樣子。
「那我就不會告訴你這麼多的事情。」
「然後?」
「那葉安妮還是會在你那裡上班。」
「你是怕我丟了千萬的營業額?」
「嗯。」她點了頭。
「為了你,就算丟了江山我都捨得。」
她為了他的話動容。「我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得我來論斷。」他又是笑開了那口白白的牙。
「不知道他會怎麼想?」她嘴裡的他指的是葉志全。
「你管他怎麼想?他的一切都跟你沒有關係了,你別想太多。」他握著她的手,走出大樓外。
「看他很疼愛葉安妮的,不知道他會不會拿生意來要脅你?」她連葉志全的名字都說不出口,只能以「他」來代替。
「那就讓他要脅,我不在乎的,我只在乎你的感受。」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笑得有些無奈。
「那就什麼都不要說,你只要知道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她的心又向下沉淪了,這樣到底好不好?她的理智沒辦法回答她,她現在只能感情用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