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天昂在門前站定,白雲抬首看他,輕聲道:「如果不想進去,不用勉強。」
他沒有回答,只是推開了門。
白雲鬆了口氣,和他一起走了進去。
亞歷士看到他,愣了一下,起身走了過來。
「他情況怎樣?」白雲輕聲開口。
「他昨天還在加護病房,後來情況穩定了點,才轉到這裡。」亞歷士微微一笑,交代了下病情。
白雲走了過去,將老巴特垂落床沿的手移回床上。
亞歷士看著她,低聲詢問寇天昂:「我以為你不會來。」
「我是不會。」寇天昂面無表情的回答。
但他還是來了,亞歷士扯了扯嘴角,看著白雲,顯然是因為她吧。瞥了寇哥一眼,他伸手一抹臉,打了個呵欠道:「我昨晚沒睡,既然你們來了,那我先回去了,Bye!」說完他揮揮手就走了出去。
「等一下——」寇天昂一皺眉,忙要阻止他,誰知白雲卻拉住了他。
「讓他去吧,反正我在這兒也沒什麼事,顧一下也沒關係。」
「你沒有必要——」
「他畢竟是你父親。」白雲抬手輕撫他的臉,柔聲道:「雖然我也覺得他這個人很糟糕,但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你,至少我很感謝他把你生出來這一點。」
「生我的是我媽。」他皺著濃眉,哼聲。
白雲微微一笑,溫柔的看著他道:「別這樣,反正只是一天而已,你不用一定要待在這裡。」
她明知道他不可能就這樣放她一個人在這!
他緊抿著唇,惱怒的瞪著她,可白雲只是笑而不語的看著他,寇天昂拿她沒辦法,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大跨步走到病房窗戶旁,拉了張椅子坐下。
白雲笑了笑,倒了杯水給他,「喝杯水。」
「只有一天!」他瞪著她,悶聲說。
「我知道。」她語帶笑意的回答,聰明的什麼都沒再多說。
拿了一份剛剛亞歷士留在桌上的英文報,他攤開報紙擋住視線,完全不去看躺在床上的老傢伙。
一早上,除了醫生和護士進來時,他不得不起來當翻譯之外,其他時間,他就窩在那張椅上,一聲不吭,直到手機鈴聲響起。
他垂下早就看爛的報紙,看著白雲掏出手機很快的按掉通話鍵,然後往外走,不覺皺起眉頭,「你去哪?」
「去外面打電話,醫院裡有一些醫療器材聽說會受手機訊號影響,我剛忘記關掉它。」白雲站在門口,「我到外面回一下電話,很快就回來。」
「誰打來的?」
「羅蘭。」
「別理她。」
「我請她幫忙顧店,不理她,她會抓狂的。」
他放下早就看爛的報紙,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寇……」白雲好笑的看著他,「他還在睡,不會吃了你的。」
他臉色有些難看,然後老大不爽的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我去一下就回來。」她抱歉的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
寇天昂瞪著那扇關起的門,有些著惱。
她走了之後,病房裡變得更加安靜,除了電子儀器規律的聲音,一片沉寂。
他抓起翻爛的報紙,視而不見的瞪著。
滴……滴……滴……滴……
他知道那是心電圖監視器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那聲音聽起來似乎比剛剛更大聲,教他莫名煩躁。
垂下報紙,他瞪著那一跳一跳的心電圖,忽然間,眼角似乎瞄到床上老傢伙的手指動了一下,他看向那隻手,它一動不動的。
他緊抿著嘴,考慮了半晌,才站了起來,走過去查看。
床上躺著的男人依然昏睡著。
寇天昂瞪著那張佈滿皺紋,顯得蒼老許多的臉,突然覺得他看起來不像記憶中那個高高在上,嚴酷、專斷的男人。
他老了,原本深濃的頭髮變得較為稀疏,臉上除了眉間的法令紋外,還多了幾道皺紋,一雙有力的大手,也因衰老粗糙起皺,滿佈著凸起的青筋和血管。
這男人看起來,不再那麼冷酷、不再那麼俊帥,躺在床上的老人,原該是和自己一樣高大,可此刻看來,這男人卻突然從記憶中強壯威嚴的巨人變成了弱小普通的老人。
寇天昂頹然的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發出苦澀的笑聲。
他依然記得當年這男人找到他時,那副英挺威嚴的模樣。從小他就以為自己的父親早就死了,就像所有幼年喪父的孩子一樣,他當然也曾有過荒謬的幻想,幻想自己的老爸並沒有死,而且是個富翁或英雄,只是因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才不知道他的存在。
誰曉得,小時候的奇想竟會在老媽死後成真。
曾經,他用盡全力,只為了討好這男人,希望自己能達到他所有的期望,成為配得上巴特家這姓氏的人,甚至怨怪老媽為什麼要欺騙他……
曾經,他好想向全世界的人大喊,他不是被拋棄的,他有父親的,這男人是他的父親!他有一個偉大又有錢的父親!
有錢,沒錯!偉大?除非天塌了!
用不著多久,他就發現這男人是個富翁,卻不是英雄,但是他持續幫他找藉口。
他是人,當然會有一些缺點。
冷酷?在商場上當然要夠狠才能賺錢。獨裁?不,那是他很有主見。頑固?他也許是有點頑固,但有時還是會聽人意見的,雖然那種機會實在很少……
這男人很少理會其他的兒子?他告訴自己,可能是因為父親太忙了。他對他們有差別待遇?只是因為想要彌補他,男人是這麼說的,所以他就這麼信了。
不管怎樣,這人總是他的父親。
他不斷的為這男人找藉口,直到真相大白,他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被這人耍了;錯的是他,不是老媽。
而這個男人之所以會對自己好,不是因為要彌補他,不是因為愛他,只是單純的因為他是他唯一的親生兒子,唯一有血緣的親生兒子——
父親?老爸?
看著躺在床上顯得有些委靡的老人,寇天昂自嘲的笑了起來,因為他發現,即使這老頭真的不是個好東西,他還是不想失去他。
他畢竟是你父親。
白雲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他苦笑。
心電圖的聲音持續規律的響著,他兩手插在褲口袋裡,看著躺在床上的老人,看著插在他老朽手臂上的點滴。
父親……嗎?
··················
從窗戶看見他坐在病床旁,白雲在窗邊站定,他臉上迷惘的表情,教她眼眶微微發熱,她轉過身,看見查德,連忙低頭抹去眼角的淚。
查德遞上手巾,拍拍她的手。
「謝謝。」白雲接過手巾,有些尷尬的抬起頭微微一笑。
「他是個好孩子,你也是。」查德看著窗戶內的父子倆,感歎的說著標準的中文。
「很久沒人稱我是孩子了。」白雲嘴角輕揚。
查德揚揚眉,「對我們這些老頭子來說,你們再大都一樣是孩子。」
她看著這頭髮花白的老管家,不覺莞爾一笑。
「這孩子會來,是因為你吧?」
白雲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他拉不下臉,我只是給了他台階下。」
「你很聰明。」查德呵呵笑了笑,「難怪這孩子堅持非你不可。」
聞言,白雲驀然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接話。
查德又笑著道:「你放心,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你別看老爺那樣反對,他只是擔心,而且不高興你們兩個結婚沒通知他。」
查德頓了一下,又看了病房裡的頑固父子檔一眼,才歎了口氣道:「當年這孩子的離開,給老爺打擊很大,他這幾年變了很多,只不過……」
白雲一挑眉,幫他說完,「老臉拉不下來。」
「你懂就好。」查德欣慰的笑笑,「頑固是巴特家的遺傳,你這孩子以後可辛苦了。」
「不會,寇對我很好的。」她笑著搖了搖頭。
「那就好。」查德看著她,忍不住開口挽留:「我知道老爺之前做得過分了點,但是如果可能的話,盡量多留個幾天吧。」
凝望著病房裡的寇,白雲輕聲開口:「我知道。」
·····················
拿著查德專程送來的保溫餐盒,白雲假裝沒注意他坐到了床邊,只是把餐盒裡的餐點一一放到桌上,神色自然的道:「我剛在門口遇到查德,他送午餐過來。你餓不餓?要不要過來先吃一點?」
聽見白雲進門,寇天昂很快的站起身,有些不自在的開口:「查德人呢?」
「他說有點事,先走了。」白雲抬頭看他,微微一笑,把一旁的保溫壺拿給他。「喏,幫忙開一下。」
「這什麼?」他接過手,旋開它。
「說是奶油蛤蜊濃湯。」白雲將袋子裡的盤子拿出來,把盒裡的義大利面盛進盤子裡。
他打開後,聞了一聞,露出微笑,「沒錯,是奶油蛤蜊濃湯。」他把湯倒進杯子裡,在桌旁坐下。
白雲弄了一盤番茄海鮮義大利面給他,然後拿叉子捲了一口義大利面,送進嘴裡。
「好吃嗎?」
她撐著粉頰,看他一眼,又捲了一口義大利面,送到他嘴裡,微微一笑道:「你說呢?」
他嚼了兩下,揚眉道:「嗯,不錯。」
她笑看著他,又捲了一口餵他。「寇,阿蘭說她可以幫我們多顧一些日子。」
「嗯?」
她收回叉子,捲著義大利面,輕描淡寫的說:「所以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多留些時候,等你父親病情穩定一點再走。」
他嚼著麵條,兩眼一眨不眨的看著她。
白雲又將麵條送到他嘴邊,微笑開口:「你覺得如何?」
他張嘴吃著她送上來的麵條,兩眼仍是看著她。
他久久不吭聲,教她有些不安,不覺低頭攪動著麵條,輕聲道:「如果你不想,就算了。」
「他個性很糟糕。」寇天昂突然開了口,沉聲警告她,「醒來後會更糟糕。」
見他口氣有點轉機,白雲一愣,忙抬首微笑,「我知道。」
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的人可能以為躺在那邊的是她父親而不是他的吧?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小手,摩挲著她一根根青蔥般的手指,歎了口氣,有些心疼的嘎聲道:「我不想你受他的氣。」
「沒關係。」白雲笑笑,反握住他的手。「你會陪我啊,對不對?」
他啞口無言的看著她,然後握緊了她的手,苦笑點頭。
························
「喝杯水?」
「吃蘋果?」
「都不要?」
「查德?查德我要他回去了,要管那麼大一棟宅第不是很簡單的事,你知道,他很忙的。」
「你兒子?抱歉,他們都不在,恐怕你只能忍受我。至於寇……」白雲看看窩在窗戶旁看報章雜誌的老公,甜甜一笑,然後轉回頭,面對一臉鐵青的老巴特,「他不想理你。還有,我勸你別隨便去按護士鈴,不然等真的發作了,人家會當我們是放羊的孩子喔。你不想等到你真的病發時,沒有人衝過來為你急救吧?」
瞪著這膽大包天的女人,老巴特一陣惱火,偏偏她說得都沒錯,他看了窗戶旁眼都不抬一下的兒子,才心不甘、情不願,忿忿的放開護士鈴。
剛清醒時,房裡一下子擠滿了醫生和護士,等到他回過神來,就只剩下這女人和那死小子,他真不敢相信查德竟然讓這不安好心的女人來照顧他。
瞥了那低頭削蘋果,顯然心情十分愉悅而輕哼著歌的女人一眼,他忽然覺得她看起來有些面熟,不覺皺起眉頭,瞇眼細看,然後很快的想起來自己的確曾見過她。
這女人是他在沙灘上遇到的那一個。
每天早上醒來,發現身旁多了一個男人,然後才會想起來自己結婚了,而且自己還真的挺愛身旁那依然熟睡的男人,那種感覺好怪……
想起之前在沙灘上遇到她時,她所說的話,心裡的咒罵一頓,不覺又看了她清秀的臉蛋一眼。
雖然不怎麼想承認,但是……或許她不是那麼不安好心……
························
三天後,老巴特再度瞪著這小女人,她果然是不安好心!
吃肉?不行!喝酒?不行!抽煙?不行!在麵包上塗奶油?不行!
他每天的食物清淡的像是全在水裡泡過一遍再撈起來一樣,全都食之無味。光在他食物上做文章還不夠,她每天早晚還強迫他和她一起出去散步。
她根本就是藉機報復,想虐待他!
好不容易,他想盡辦法從醫院回到了家裡,萬萬想不到,家裡那群人全被她收買了
「查德!把酒拿來!」
「抱歉,老爺,醫生有交代,你必須戒煙戒酒。」
「普歐!這是什麼鬼食物!」
「抱歉,老爺,醫生有交代,你必須吃清淡一點。」
「你這女人,給我滾出去——」他氣得回頭對著那女人破口大罵。
「她走我就走。」在一旁敲筆記型電腦的寇天昂聞聲抬起頭來,冷著臉道:「你最好對她客氣點,如果不是白雲,你早就去鬼門關報到了。」
而那個小女人,只是得意洋洋的看著他,然後走了過來,微笑道:「該去散步羅。」
老巴特看著脾氣又臭又硬的兒子,怕一罵這女人,兒子就要走,害得他有氣發不得,只能開口罵那只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在白雲身邊跟前跟後的杜賓狗,「你這只笨狗!」
奇塔無辜的發出一聲小小聲的嗚咽,不過還是直挺挺的坐在白雲身邊。
「不要把氣出在奇塔身上。」白雲拍拍奇塔的頭,然後看著老巴特,神色自若的道:「醫生說你血壓太高,必須配合飲食控制和運動才能改善,還是走這麼一點路你就不行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可以把路線縮短——」
「誰說我不行!」他一氣之下站了起來,緊抓著枴杖,像行軍似的帶頭走在前面,等出了門之後,才發現自己上了她的激將法,可又拉不下臉走回去,只好繃著臉繼續往前走。
一想到那一次,他就一陣的著惱。
瞪著眼前僕人剛剛送上來少鹽又少油的沙拉,他用叉子戳起小黃瓜,忿忿不平的塞進嘴裡。
可沒有多久,普歐就端著一道起司蛋糕走了過來,放到他面前。
老巴特一愣,抬眼看他。
「小姐做的,說是卡路里比平常的少一半。」
一聽是她做的,老巴特沉下了臉,「我不吃,把它拿走!」
「老爺,嘗嘗吧,小姐弄了一早上,味道不錯的。」普歐好心勸說著。
老巴特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
看著頑固的主人,普歐笑著搖了搖頭,不再多說,逕自走了出去。
兩手置放在枴杖上,老巴特眉頭深鎖,因為普歐沒帶走那盤起司蛋糕。
他斜睨著那黃澄澄聞起來又香又甜的小蛋糕,嘴裡唾液不斷分泌著。
天曉得他有多久沒吃到蛋糕了!
食指無意識的在枴杖頭上敲打著,他瞥了眼關上的木門,視線回到蛋糕上,然後又瞥了眼落地窗,窗外沒人,陽光將剛被灑水器澆過水的翠綠草皮照得閃閃發亮。
視線,又重新回到那蛋糕上。
牆邊的古董大鐘滴答滴答的響著。
他清了清喉嚨,好吧,看在她弄了一早上的份上,或許他可以嘗一口意思一下。
拿起叉子,他挖了一口。
「哼,不怎麼樣。」他咕噥叨念,卻又挖了一口送進嘴裡。
「低脂低卡的東西,怎麼能稱做是食物。」他繼續碎碎念,把蛋糕送進嘴裡的叉子卻沒有停下,沒有多久,一小塊蛋糕就被他一掃而空了。
吃最後一口的時候,普歐走了進來。「抱歉,老爺,我剛剛忘記把蛋糕一起帶走——呃……」
看著老巴特手裡拿著叉子僵在當場,桌上盤裡的蛋糕只剩殘屑,普歐語音一頓,一時間還不知該如何接話。
被人逮個正著,老巴特老臉有些泛紅,他瞇眼皺眉,強撐著老臉,老大不爽的站起身來,拄著枴杖走了出去,一邊睜眼說瞎話道:「你動作太慢了,我把它給奇塔吃了。」
奇塔根本不在這裡,他還真是會掰。
普歐死命憋住笑,一直等到老巴特走出門了,才笑著收去桌上的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