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跟高敘一星期以來幾乎沒開口交談過。而那天她看過他妹妹的照片後所做的夢,也一個禮拜來從沒間斷過。
同一個場景、同樣令人感到窒息的強烈恐懼,每一晚都糾纏著她,像被掐住頸子般無法呼吸。
每一回驚醒,她臉上都掛著淚痕,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慌與束手無策,都教她不敢再閉上眼睛。
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了夢魘的折磨,她獨自來到高敘當初救起她、送她前往的醫院,指名找藍祖硯。
等藍祖硯進行完一個重要的腦部手術後見到她,已經是三個鐘頭以後的事了。
「喔!真稀奇,你會主動來見我。」藍祖硯的臉上沒有流露出疲憊。「臉色很差,怎麼了?」
茴香將看到照片後所引發的後遺症告訴他。「我不明白,為什麼會對照片中的女孩感到似曾相識。」
藍祖硯專心聆聽著,中間未曾插嘴,直到她把話說完,沉吟了好一會,才開口詢問:「這段期間,你的身體有沒有任何異狀?像是頭痛之類的?」
茴香搖搖頭。
「我再替你做一次詳細的腦部檢查。」藍祖硯斷然決定,立即拿起電話撥了內線,向醫護人員敲定檢查時間。
「前幾天我跟阿敘碰過面。」擱上話筒後,他在紙上振筆疾書,背對著她說。
提到另一個讓她難受的罪魁禍首,茴香的心冷不防抽痛了下。
「他的心情很不好。」藍祖硯停筆,轉身面對她,唇邊噙著莫測高深的笑。
對!他是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他很生氣……」茴香忘不了他那天的神情,沒有太過苛責的字眼,但冷冰冰及不理不睬的態度,便是對她最大且嚴苛的懲罰。
「嗯。」藍祖硯附和。「他是很生氣。」
他的附和對茴香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低落的情緒更加沮喪了幾分。
「他氣自己……」他停頓,意味深長的望著臉色欠佳的她。「他氣自己居然那麼快就氣消。」
他繞口令似的一番話,讓茴香感到困惑。「氣自己太快氣消?」她細細咀嚼箇中之意,然後不甚肯定的確認道:「藍醫師是說,阿敘他……」
「他氣消了,只是無聊的男性自尊使然,拉不下臉主動開口。」藍祖硯接續她的話尾。
「你是說,阿敘已經不生我的氣了?」茴香不怎麼相信。
藍祖硯但笑不語。
沒有得到他明確的回答,茴香不曉得他究竟是安慰她,抑或是真話。她的心懸吊著,懵懵懂懂的無法釋懷。
「愛上阿敘,是件很辛苦的事。」藍祖硯盯著她蒼白的嬌顏,低緩道。
茴香睜著茫然的眼神回望他,一臉迷惑,靜待下文。
「他一直都愛著照片中的女孩。」藍祖硯說出好友的秘密。
聞言,茴香愕然不已。「那不是他……妹妹?」她想維持鎮定,但微顫的聲音已洩露她的驚訝及不解。
「是啊!名義上的妹妹。」藍祖硯報以一笑,這回沒再故弄玄虛,直接替她解惑。「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阿敘是被收養的養子。」
接二連三的訊息像一枚枚炸彈,炸得她腦子轟轟然,失去思考能力。
「我是不清楚阿敘愛了他妹妹多久,但他一直都很死心眼,沒有任何女人能入他的眼。」藍祖硯仔細觀察茴香的表情變化,將她黯然神傷的模樣納入眼底。「不過,最近有個女人似乎竄位成功。」他挑了挑眉。
茴香皺著秀眉,腦袋和心同樣紊亂,她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的震驚中,尚未回神,沒有多餘的心思察覺他眼神中的暗示。
愛情真的會讓人變笨!藍祖硯好笑的暗忖。
「走吧!該做檢查了。」他沒把事實點明,輕輕拍拍她的肩,恢復專業醫師的口吻。
茴香踩著沉重的步伐跟在他身後,神情始終木然。
在香港刊登尋人啟示已經三個多月,但卻一直遲遲沒有人來聯絡,讓高敘感到十分棘手。
直到好友的提醒,他才想起可以利用無遠弗屆的網路發送訊息,讓更多人看見「認領」啟示。
他請好友幫忙把「零」的照片和一些簡單的基本資料,放在全球知名的搜尋網站上。
果然隔天,就陸續有人表示自己是照片中女孩的家人、親戚或朋友。
不過與他們一一聯絡後,高敘便深覺不對勁。
那些人雖然聲稱自己是「零」的親戚好友,卻拿不出任何足以證明的物品。
經過他追蹤調查,才知道有些人是色情行業派來的,因覬覦「零」的美貌,所以抱著僥倖的心態冒充,企圖矇混過關。
他們不是太天真就是太瞧不起他!高敘震怒異常,本來認為是絕佳的主意,現在反倒成了麻煩的根源,讓他簡直氣到抓狂!
每當有人前來「認親」,他本就欠佳的情緒就會益發低落,臉色差得嚇人。等到確定對方又是個別有目的的騙子後,他往往在憤怒之餘同時鬆了一口氣。
至少,他不必太早面對離別,即使遲早有一天,他都必須承受分離……
這陣子,他很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感情,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質。
當看見「零」因連夜惡夢而淚流不止,他才明白對她的憐惜不僅止於同情,而是日積月累的相處下,所擦撞出的火花與培養出的情感。
她脆弱的淚水一點一滴的滲透他的心,她甜美的笑容和單純的熱情則慢慢融化他心中的冰山。當愛意洶湧氾濫,他才恍然驚覺自己已經放不了手。
他是矛盾的──不想讓「零」走出他的生活,又希望她能和她的家人朋友們團聚,擁有更多關愛與溫情,說不定有助於她恢復記憶。
至於他對「妹妹」的迷戀,他的感覺忽然不再那麼深刻。
他甚至開始懷疑,過去他那自以為誰也無法動搖的堅持,到底是愛或者只是基於不甘心的固執?
高敘站在落地窗前,望著由點點燈火交織而成的夜景,將手裡高腳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收回千回百轉的思緒。
已經晚上十點了,他卻還沒看見悄悄佔據他心的那抹窈窕倩影。
難道她又迷路了?
高敘攏緊眉心,否決掉這個臆測。
他接到好友藍祖硯的來電,告知她獨自到醫院求診,而且做了一連串精密的腦部檢查。
但這個時間茴香應該已經到家了,卻遲遲不見她的蹤影。
他承認他在擔心,而且刻意品嚐這種磨人的等待滋味,他有多焦急、有多掛心,感情就有多濃多深。
當他喝完第三杯酒,大門門鎖被轉動,發出細微的聲響,驚動他的神經。
甫踏進玄關,茴香就發現客廳的燈是亮著的,她知道是高敘回來了,雀躍後接踵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沉重與心痛。
兩人的視線短暫交會,卻在彼此眼中看見孤獨。
「你回來了。」茴香勉強綻開一記微笑,試著和往常一樣問候。
「你到哪去了?」高敘目光深濃的瞅著她,低沉的質問語氣挾帶著緊張。
她眼下顯而易見的陰影,是她近日來受夢魘糾纏的證明,她憔悴的面容讓他的不捨擴散蔓延,漲滿整個胸口。
她怔忡的看著他,不敢妄自解讀他微怒的神情代表些什麼。「我……我四處走走。」
她以為他不會回家,今晚,她不想一個人面對一室冷清,所以才在外頭漫無目的閒晃,也乘機沉澱紛亂的思緒。
接下來,兩人都未開口。
雙方都想試探對方的心意,又不知從何啟齒,短暫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
茴香回開眼,默默越過他身邊,驀地,手臂突然被不小的力道拉住,阻斷了她的腳步。
她回過頭,蒼白的嬌容上布著濃得化不開的愁緒。「阿敘?」
高敘不自在的鬆開她的手,在瞥見她手腕上的手環時,始終緊蹙的眉頭打了好幾個結。「你這手環從哪來的?」他的語氣突然激動起來。
「我醒來時,就戴在手上了。」茴香回答。「怎麼了?」
他沒有接腔。
那隻手環他曾經看過──在他小時候,他常看到養母也戴著一模一樣的手環,因為養母很珍惜、總是小心翼翼的,深怕弄壞了,所以他印象很深刻。
「之前怎麼沒看你戴過?」他睇著她,沉聲追問。
「之前拔下來後擺在抽屜裡,也就忘了,今天整理時才又戴上。」她一手按著手環,柔聲解釋著。
高敘縱有千百個疑問想追究,但他知道她沒辦法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世界之大,戴著同樣的手環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雖然,他隱約覺得事情似乎沒那麼單純,但也只能當做巧合。
「沒事了。」他淡下語氣,許多關切的話梗在喉間說不出來,只能壓在心上,變成負荷。
茴香沒有抬頭,匆匆道了晚安後立即進房。
高敘盯著緊閉的門扉,心口襲上一股無以名狀的落寞。
他突然領悟到:不說出口的感情,或許,永遠都不會有結果……
高敘在網路上發出消息的一個星期後,一名男子主動聯絡上他,希望能盡快跟他見面。
他和對方約好時間地點,在拍戲的休息空檔赴約。
高敘心想這大概又會是一場騙局,會在被他拆穿後結束,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
抵達約定的飯店咖啡廳,高敘在服務生的引領下,來到約他碰面的男子面前。
出乎意料的,對方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年紀,一身名牌西裝,長相斯文,似乎是個事業有成的菁英分子。
「高先生嗎?」男子從英文商業雜誌中抬頭,態度從容不迫。
高敘頷首。
「請坐。」男子並不熱絡。
高敘坐定後,開門見山的進入主題。「魏先生,你說你認識照片中的女性,有什麼證據?」他的口氣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冷漠,甚至,充滿敵意。
魏德民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取出一隻牛皮紙袋遞給他。
高敘接下紙袋,拆封的手竟然微微顫抖。
紙袋裡有一迭照片、以及駕照、健保卡和一片光碟。
他先確認駕照及健保卡,照片「看起來」和茴香是很神似……
「丁茴香,台灣省,台北市,身份證字號F22102……」高敘的聲音從微弱到消失。
丁茴香,台灣人?
放下證件,他繼續瀏覽照片。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青春洋溢的豆蔻少女,穿著簡單的雪白的T恤、迷你牛仔短褲,展露姣好迷人的身段,嬌美的臉龐漾著愉悅的笑,唇邊露出兩個十分可愛的梨渦。
幾張不同時期的照片,茴香都笑得很開心,甜美依舊,只是隨著年紀增長,笑容增添了幾分小女人的嬌媚。
高敘看見她穿著航空公司的制服時,胸口猛地一窒。他不會認錯,她穿的制服顏色和款式,跟他妹妹的航空公司是同一家!
「她……也是空姐?」高敘的嗓音十分低啞。
「她是副機長。」魏德民糾正。
高敘恍然明白,難怪「零」……茴香看見他穿著空姐制服的妹妹照片時,會有所反應,原來她們是同事?!
這麼一想,他好像曾經在妹妹的生日派對上見過她,只是當時燈光有些昏黃,而他又沒有逗留太久,僅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這消息讓他感到震驚,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勉強維持鎮定。
最後兩張照片,是她和眼前男子的合照,兩人看起來很登對,似乎很幸福的樣子,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是一對戀人。
高敘的心臟彷彿被狠狠揍了一拳,悶痛難當。
「我跟茴香已經訂婚了。」魏德民突然補充。
他的話讓高敘的情緒跌人谷底,好半晌無法開口。
「高先生是在哪裡發現茴香的?」魏德民好奇地問。
「在海邊。」怔了下,高敘沉聲回答。
「沒想到她居然還活著,太不可思議了。」魏德民驚歎道。
他那慶幸的口吻,聽在高敘耳裡刺耳至極。「什麼意思?」
魏德民把已經成為舊聞的,飛機在百慕達三角洲海域上空消失,機上人員也一併失蹤的事說了一遍,並把搜集的簡報攤開來。
聽對方一提,又勾起高敘的回憶──這則轟動異常的新聞他當然看過,而且當他看到電視公佈失蹤名單及照片,還覺得這女孩似曾相識。只是他工作太忙,也就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這樣一層層的關係東牽西扯,最後他和她還是相遇了……
「當我在網路上看到茴香的照片和資料時,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明明應該要欣喜若狂,但魏德民的聲調卻讓人感受不到他的狂喜。
高敘繃著俊臉,未發一語,滿滿的後悔啃噬著他的心,刺刺麻麻的。
「我什麼時候可以跟茴香見面?」魏德民問道。
「今……」高敘頓了下,隨即改口:「明天晚上,我會安排你們見面。」
「要拖到明晚?不能再快嗎?我還有事得處理。」魏德民不甚滿意。「不然,你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待會去找她。」
「她現在住在我朋友家,況且她現在失憶,並不認識你。」高敘的口氣硬了起來,像是捍衛某樣重要東西似的,不肯輕易讓步。
他強硬的態度,讓魏德民不再堅持。「好吧!這是我的名片,等你的消息。」
魏德民抽出一張印刷精美的名片擺在桌上,然後起身。「我另外跟廠商約了談公事,先走了。」他拿走帳單,把帶來的資料留給高敘。
他走之後,高敘盯著照片中笑靨如花的美麗女子陷入沉思。
原來,「物歸原主」需要這麼大的勇氣與決心。
他墜入回憶的洪流,和茴香相處時快樂的、不愉悅的種種湧入他的腦海,幾乎將他淹沒。
他當初最大的希望,就是她快點離開他的生活,如今心願達成,他卻痛恨這樣的結局。
回到家,高敘把「好消息」告訴茴香,也把她未婚夫帶來的全部資料交給她。
看著照片,茴香感覺像在看個陌生人,沒有絲毫的親切感。
電視上,正播放著魏德民帶來的光碟,內容是一場簡單溫馨的戶外訂婚派對。而穿著美麗禮服的小女人,正是坐在沙發上觀賞的茴香。
她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下,漂亮的臉蛋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接受眾人的祝福,眉眼間的甜蜜,在在說明她的幸福與喜悅。
高敘目不轉睛的追隨螢幕中如仙子般的女人,濃烈的嫉妒盤踞著他的胸口。他雙手緊握成拳,才不至於衝向前毀了光碟。
喇叭裡傳出的嬉笑聲乍然而止,電視螢幕恢復一片漆黑,室內悄寂無聲。
茴香起身關掉了電源,杜絕再聽聞那些如戲劇演出般的情節。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那場訂婚派對、給予祝福的親朋好友,還有,她打算托付終身的男人,現在對她而言,全是一個個的陌生人!
她承受不起這樣的玩笑……淚水早已無聲的爬滿她憔悴的臉龐。
注意到抖動的肩頭,高敘知道她在哭泣,卻沒追問緣由,他像背書似的告知明晚安排她和她未婚夫見面的事。
茴香閉上眼,抽泣道:「你……你希望我跟他見面?」
高敘的眉頭皺得很緊,咬了咬牙,理所當然道:「你應該跟他見面,而不是我希不希望。」
「你希望我跟他見面,然後回台灣?」茴香幾乎泣不成聲。
他沉默,無法說出自己的感受。
「我根本就不記得他……」她既難過又無助,喃喃低語。
她已分不清究竟是記不得自己的未婚夫以及往日的美好比較痛苦,或者離開高敘後兩人可能形同陌路比較令她心痛。
「但他終究是你當初深愛的男人,還有那些縱使你不記得,也磨滅不了和你有血緣關係的家人。」高敘意外的冷靜的說。
他沒有資格剝奪她享有幸福的權利,他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就算他也想試著帶給她快樂。
不知是他決定得太晚,還是她身份大白得太早……
茴香鴕鳥心態的摀住耳朵,拒絕接收令她心碎的訊息。
她知道他還愛著他的妹妹,就算他對自己有感覺,也敵不過他愛戀多年的深厚感情。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茴香頹然垂下雙手、睜開淚眼婆娑的雙眼,不知是死心抑或賭氣,木然說道:「我知道了,我會照你的話做。」
至此,高敘再也克制不了情緒,嚥下喉間的硬塊,含糊的應了一聲,然後落荒而逃,駕車出門。
茴香則枯坐在客廳沙發上,怔忡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