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手邊的戲尚未開拍的最後空閒時間,高敘和朋友聚餐後,駕著心愛的跑車離開擁擠的市中心,來到海邊。微寒的海風迎面襲來,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呼──」他深吐一口氣,在沙灘上漫步徐行,腦中飛快的運轉著關於執導下部戲的細節。
來到幾塊巨大岩石旁、他慣於逗留的沙灘一角,高敘打算抽根煙、把剛才所想的事情和突然迸出的點子,重新整理一遍。
遠遠地,他便看見岩石後露出一雙腳,看來已有人「闖進」他的地盤──一直以來,鮮少會有人走到這麼偏僻的角落,所以這兒才會成為他需要安靜思考時的秘密場所。
待他走近後,卻見一名女人動也不動的躺在沙灘上。
高敘皺起英揚的劍眉,站在原地觀察了好一會兒,思忖著是該當作沒看見而離開,抑或上前去一探究竟。
一個女人在微冷的天氣裡躺在這兒,當然不可能是在「睡覺」,直覺告訴他,這絕對是個麻煩。
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他不是個愛管閒事、正義感十足的人,但攸關人命,他又無法昧著良心視而不見、一走了之。
猶豫片刻,高敘最終還是調回頭,蹲在不省人事的女人身邊。「喂?喂?你聽得見嗎?」他推推女人的肩,試圖喚醒她。
沒有反應。
他又加重力道用力的推了好幾下,女人仍舊不醒,微蹙的眉攏得更緊,他伸手探測她的鼻息。
雖然很微弱,但總算還有生命跡象,這讓高敘稍稍鬆了一口氣。
他伸手抱起昏迷的女人,走了一段難行的沙子路,回到車上將女人安置妥當後,駛往醫院。
抵達目的地,高敘將女人抱下車,到急診室櫃檯前要求護士先處理他帶來的患者。
櫃檯護士認出他,知道他除了是知名電影導演外,也是這家醫院少東的朋友,所以很快替他安排醫生,為他帶來的女性病患診斷。
十分鐘後,高敘的少東朋友、亦是有名的外科醫生藍祖硯出現在急診室內。
看到好友,藍祖硯先是一頓調侃。「什麼時候變得行俠仗義,熱心救人了?」
高敘睨著他,冷冷地回答:「我雖然冷漠,但還不至於冷血。」
「是是是。」藍祖硯點點頭、拉長了尾音,表情明顯的不以為然。
「廢話少說。」高敘輕斥道。「人就交給你,我先走了。」
在他踏出門口前,藍祖硯開口叫住他。「她是誰?在哪裡撿來的?」
「囉嗦!」高敘沒好氣的回嘴。「快點開始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理論。」語畢,他邁開長腿離開急診室。
他把燙手山芋丟給好友後,便以為接下來再也沒有他的事了。畢竟,救人是醫生的職責,而他只是個電影導演,幫不上忙。
然而他卻從沒想過,他的一念之仁,會對他往後的生活造成莫大的影響……
休息了半個月,高敘再度投入新電影的拍攝工作。
這次片商挹注了高達將近上億港元的資金,花了大把銀子請來他所指定的大牌演員,也給了他最大的發揮空間,要他拍出精采賣座的電影。
如此大手筆的製作費、加上極有挑戰性的劇本和揮灑空間,讓他工作起來格外帶勁。
他非但要拍出叫好且叫座的電影,更想在電影最高殿堂之一的奧斯卡金像獎中奪下小金人,為華人的電影界爭光。
而他也有這樣的自信!那絕不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更是他積極想要達成的目標。
剛結束一場戲,高敘喊出「休息」,一旁的助理、經紀人什麼的,立刻湧向前,按捺那些昂貴又大牌的演員們。
整個拍片現場可說是眾星雲集、星光熠熠,週遭擠滿想要採訪的媒體記者,好不熱鬧。
這些大牌演員們也不是光靠出色的臉蛋就能坐領高額片酬,他們一個個演技精湛,NG出錯的機會少之又少,拍片進度比預期快了許多。
因此,他這個導演也不必像以往要教導一些菜鳥,或是片商指定卻根本不會演戲的偶像花瓶,而搞得氣血攻心、灰頭土臉。
獨自坐在片場一隅,高敘滿意地看過剛才所拍攝的畫面後,打開一旁的電視。
沒有意外的,這幾天統統都在報導同一件事──
一架滿載乘客的飛機在經過百慕達三角洲時莫名消失、機上所有人全都下落不明。打撈至今,仍未發現任何飛機殘骸或是遺體。
一切彷彿憑空消失,詭異的消失。
高敘想起年少時,曾經看過不少關於百慕達三角洲的神秘失蹤事件資料,驚歎之餘又覺得荒謬,始終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沒想到,在他有生之年,竟然真的碰到了?!
該航空公司也證實,那架本該在兩天前的晚上六點抵達蓋特威機場的班機,完全失聯,塔台則在前兩天的下午時發現該架飛機突然失去訊號。
於是乎,百慕達三角洲的傳說再度甚囂塵上,炒得沸沸揚揚。
「真有這回事?」盯著新聞畫面,高敘喃喃低語。
機上的那些人,真的會像傳說所記載那般,可能穿越時空,去到過去、未來,甚或和當時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嗎?
又不是在拍電影!
縱使事實擺在眼前,高敘仍舊不太相信。
身為電影導演,他對媒體誇大虛浮的報導一律秉持著懷疑的心態,就算沒打對折,也要打個七、八折。
總之,不能全然信以為真,不然就是真正的傻子!
不過,機上全部的人都失去聯絡,也是不爭的事實。
螢幕上列出這次失蹤的人名以及照片,當他掃過畫面上出現的一名姣美女性臉孔時,突然覺得有點眼熟……
然而因為休息時間結束,高敘起身離開座位,也沒再多細想。
戲拍到半夜兩點暫告一段落,演員及劇組的工作人員們收工後相偕去吃宵夜,而他婉拒了。
一上車,手機便赫然響起,他皺起眉,掏出手機接聽。
「阿敘,下工了吧?」藍祖硯打來的。
「幹什麼?」高敘冷冷的回道。他真懷疑這傢伙是不是在他身上裝了監視器,否則怎會對他的行蹤瞭若指掌?
「到醫院來一趟。」他冷漠的語氣對別人或許有用,但對相識十年的藍祖硯而言,一點作用都沒有。
「我沒空。」沒事去醫院,感覺很觸霉頭,高敘不假思索的拒絕。
「你一定要來!」藍祖硯的口氣比他更堅決。「若不來,我會詛咒你拍片不順利!」事關重大,就算當小人也無妨。
「嗤!」高敘冷啐一聲,然後切斷電話,啟動引擎後上路。
他實在很想把好友扯後腿的言詞置之不理,但偏偏這些話老在他腦中打轉。不得已,他最後還是驅車前往醫院,看看對方有何貴事。
依照指示,他來到副院長辦公室,敲了敲門後,開門入內。
見到他來,藍祖硯立刻從椅子上彈起身,俊痞的臉上還挺嚴肅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藍祖硯比誰都明白,高敘將目前開拍的片子視為登上國際舞台的踏腳石,比以往任何作品都要重視,他的到來便是最好的證明。
像被點到死穴似的,高敘繃著俊臉,不發一語。
「她醒了。」藍祖硯突然說。
「誰?」高敘瞪著他,好像他說了外星語。
「你送來的女人。」藍祖硯迎向他冰冷的目光。
「然後?」高敘的語調沒有起伏的質問。「與我何干?」
病人醒了,有必要特別打電話威脅強迫他來,只為了跟他報告這件……算是好事,但卻與他無關的消息?
這傢伙該做的,應該是問對方該如何聯絡她的家人來看她,而不是告訴他這個與她非親非故的陌生人吧?
「她醒了,不過不記得自己是誰。」藍祖硯緩緩說明。「你帶來的麻煩,當然要通知你,由你解決。」
聽著好友的話,高敘的思緒有片刻空白,回神後,他不悅道:「你在整我?」
藍祖硯搖搖頭。「我現在跟你講正經事,沒有一句玩笑話。」
高敘陷入沉默。
「總之,你得負責把麻煩處理掉。」藍祖硯鄭重申明。「救人是我的職責,而我辦到了,剩下的你自行解決。」
半晌,高敘才擠出一句話。「她真的失憶了?」他忽然覺得好後悔。不順從直覺,硬是插手救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真是活該!他自嘲的想,臉色鐵青。
見義勇為或許是一件好事,卻不會有好報。
難怪這年頭,人越來越冷漠,現在他終於領略個中道理。
「沒錯。忘了她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住哪裡、有哪些家人。」藍祖硯再度強調事情的嚴重性。
他每說一樣,高敘眉心的褶痕就越深,到最後頭簡直抽痛起來。然後,高敘下了結論:「不關我的事。」把一切撇得一乾二淨,準備走人。
「等一下!」藍祖硯伸手揪住他的衣領,臉上雖掛著微笑,語氣卻嗅不出絲毫玩笑意味。「沒給我個明確的解決之道,休想走出醫院。」
「她失憶,關我什麼事?」高敘沉聲道,始終不願接下好不容易丟出去的燙手山芋。
「她失憶不是你的錯,不過既然你一時善心大發,就好人做到底,自己看著辦吧!」藍祖硯的口氣很堅決。
「讓她住在醫院裡。」高敘敷衍道。「住院費我負責。」這樣夠慷慨、也夠仁至義盡了。
這家私人醫院的費用,可是貴得讓人想撞牆──想抓醫院主事者去撞牆!
「你好歹也去看看她。」藍祖硯說。「我覺得她似曾相識……」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哼!」高敘冷嗤一聲,譏笑道:「搞不好她是你的夢中情人。」
「你何時變得婆婆媽媽的?一點都不像個男人。」藍祖硯也反唇相譏。「你救了她,就應該知道接下來的後續更令人頭痛。」
他當然想過!他就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會去而復返,自找麻煩。高敘沒把心裡的悶氣說出來。
「走吧!」藍祖硯拉著他,硬是走向特別病房。
聽到有人進房,丁茴香立刻神經緊繃,抓著被子,一臉防備。
「你還好嗎?」面對病患,藍祖硯自然而然的露出溫和的神情,口氣也十分溫柔,很能安撫人心。
茴香遲疑的點點頭,稍微鬆弛的心情在看見另一個陌生人時,恐懼感再度油然而生。
「別怕,他是我朋友。」藍祖硯柔聲解釋。「也是送你來醫院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高敘對這麼古老的說詞覺得可笑。
茴香低著頭,抬眼偷瞄離床邊三步之遙,長相俊逸的男人。
「他會負責你往後的一切。」藍祖硯不期然丟出一枚炸彈。
聞言,茴香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樣像是被拋棄的小動物般害怕無助。
高敘也睜大眼瞪著好友,眼神充滿騰騰殺氣。
「你儘管住下來,不必擔心錢的問題。」高敘終於還是開了口,好像把醫院當作飯店。
茴香依舊不發一語。
「喂!她該不會啞了還是聾了吧?」高敘問身旁的好友。
他說的話,再大牌的演員也要聽,她憑什麼裝聾作啞?!
藍祖硯搖搖頭,正經道:「我檢查過,她除了因某些不知名因素而導致解離性失憶症外,其他身體功能一切正常。」
「解離性失憶症?」專業名詞讓高敘皺起眉。「那是什麼?」
「通常而言,患有解離性失憶症的患者,會對個人身份失憶,但對一般資訊的記憶則是完整的。」藍祖硯盡量用簡單白話的方式表達。「事實上,在所有解離症中,失憶是最常見的症狀。」
高敘似懂非懂。茴香也豎耳傾聽。
藍祖硯再補充說:「這一類個案的失憶發作通常很突然,患者會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過去的記憶』,特別是創傷性的生活事件。」
高敘斂眉沉吟。「也就是說,她不是因為意外而造成失憶?」
藍祖硯點頭。「應該是。」
「在失憶前,她可能遭遇某種令她無法負荷的恐怖創傷?」高敘儼然已進入狀況。
「應該是。」藍祖硯並沒給予肯定的答案,還是模稜兩可地說。
「你這是什麼兩光醫生?什麼都說『應該是』?」高敘不以為然的嗤哼。「要是這樣,每個人都可以當醫生了。」他字裡行間有著嘲諷。
「人體很奧妙,尤其是失憶這種症狀,沒有一定的原因。」藍祖硯沒有因他貶損的話而不快。
「這是庸醫的借口。」高敘大有趁機報仇的意思。
藍祖硯聳聳肩,沒有反駁。他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被這只會拍電影的門外漢批評,他不痛不癢。
茴香聽著他們的對話,腦中一片空白。
聽說她昏迷了好幾天,直到不久前才醒過來,當護士問她的名字、家住哪裡,她什麼都答不出來,對自己的一切除了空白,還是空白。
那種想要想起什麼,卻偏偏一無所知的感覺好痛苦,有種與世隔絕的孤獨與茫然。
她是誰?今年幾歲?是個怎樣的人?住在哪?有哪些家人、朋友?無論她再怎麼回憶,都想不起任何關於過往的片段,一丁點都想不起。
茴香抱著身體,不自覺的發起抖,彷徨無依的脆弱侵襲她的神經,淚水逼至眼眶。
聽到她抽泣的聲音,兩個大男人很有默契的互看一眼,表情凝肅。
半晌,高敘開口:「這幾天先讓她待在醫院。」
藍祖硯看著他,明白他的態度已經軟化。
「我明天一早有戲,得先走了。」臨走前,高敘望了病床上正在哭泣的女人一眼,恰好對上她蓄淚的眼瞳,讓他心頭猛地一震。
他強迫自己收回視線,迅速離開。
「你好好休息幾天,有什麼問題儘管告訴我。」藍祖硯叮嚀幾句後也隨後走出病房。
室內又恢復一片寂靜,茴香再度被排山倒海而來的孤單吞噬。
這一夜,她的淚水未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