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她以為逃離黑鷹山遇到沙暴的那天是她此生最難熬的一天,現在才知道,這種無止盡的等待更勝一籌。
一個時辰後,她乾脆就杵在客棧門前,動也不動的抱胸凝望街頭。如果他受傷了怎麼辦?如果出了意外怎麼辦?如果石頭死了怎麼辦?如果他死了……無數個恐怖的念頭在腦海翻騰,她害怕得整顆心都在顫抖。
老天,為什麼他們還沒回來?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他們父子要有任何一個出了差錯,只怕她都會承受不住。
「秋丫頭,外頭太陽大,進來坐著等。」劉叔看不下去,在她身邊叨念著。
「再讓我等會兒。」杜念秋嘴裡隨便敷衍了句,腳下動也不動。「劉叔,你甭管她。師妹就算進來,也是坐不住的。」冷如風可是老神在在,一點也不擔心那幾個傢伙,特別是赫連鷹。
想他冷如風既能在皇城中被人尊稱一聲冷軍爺,當然就對邊疆軍情特別瞭解。
這十年來,無論是江湖傳聞也好,邊關正式送上來的公文也好,全都對赫連鷹這人的評價甚高。縝密詳實的計劃、出乎意料的突襲,他能在沙漠中稱霸並不是沒有原因的。西域諸國皆拿他沒轍了,何況是小小一個青焰堂。照他看來,這次青焰堂大概得永遠在江湖上除名了。
杜念秋此時沒心情和二師兄拌嘴,一句也沒回。
戚小樓在一旁見她那焦慮的模樣,好心的倒了杯茶水給她,「大娘,喝口水吧。」
杜念秋正要拒絕,就見街口出現了十數騎駿馬,忙迎上前去。
最前面的便是赫連鷹,他抱著石頭翻身下馬,杜念秋一眼便瞧見石頭身上那染血的白布,忙問:「他沒事吧?」
「還好,那丫頭撕了衣裙替他包了起來,傷口不算太糟。」他帶著石頭往客棧內走去。「我點了他的睡穴,你跟我進來替他上藥。」
一陣忙亂之後,受傷的人忙上藥,沒受傷的人直接吃起飯來。戚小樓摟著蘭兒安慰,蕭靖、戰不群、冷如風和劉叔湊在一起大聊江湖軼事,不久又是黃昏,眾人便各自歇息去了。
月上樹梢,赫連鷹守在石頭床邊,臉上神色難辨。
「怎麼了?」杜念秋從外頭端了盆清水進來欲幫石頭擦身,見他望著石頭沉思,不由得輕問。
「我……從來沒想過會有個兒子。」一直到這小子出了事,他才真正深刻感覺到父子間那種切不斷的血緣聯繫。一個如斯像他的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有著和他相同表情的兒子。
「這幾年你難道沒想過要傳宗接代?」記憶中的他,是那種很喜歡孩子的男人。或許他不太愛笑,或許他有些嚴肅,但他會陪著自己的孩子,教兒子使劍騎馬,然後以兒子的成就為做。
忽然間,她發現自己對他們父子有些不公平,她剝奪了他們兩人應該在一起的寶貴時光。他沒有辦法看到小子學走路時可笑的模樣,也無法體會當他第一次騎上馬時她所感覺到的驕傲,更無法感受當聽到小子牙牙學語喚他爹爹的那種喜悅。老天,當年她是不是做錯了?
「傳宗接代?」赫連鷹苦澀的一扯嘴角,「戰爭剛開始只是一場誤會,到最後卻成了不戰不行。這幾年東征西戰,多少兄弟在我眼前身旁倒下,誰敢說明天倒下的不會是我?傳宗接代……苦的不過是留下來的孩子。」再者,自從她離開後,他就變得不相信女人了。除了娘親以外,他甚至對月牙兒都沒好臉色。
杜念秋小手搭上他厚實的肩頭,為他感到難受,「對不起。」
「別道歉。」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腿上坐好。「該說抱歉的是我。當年我不該那麼衝動……」赫連鷹疲累的歎了口氣,將頭枕在她的頸窩,「謝謝你幫我生了個兒子。」
她聽了忽然鼻頭一酸,強忍著掉淚的念頭,只是溫柔的擁著他,陪著他守在兒子床邊,直到夜深。
※ ※ ※
老天,她竟然在嫉妒自己的兒子!她也嫉妒赫連鷹!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杜念秋瞪著那對父子,心裡一陣陣不舒服。石頭是她辛辛苦苦養大的耶,誰知道自從被赫連鷹給救回來後,那小子現在竟然成天和赫連鷹黏在一起,他怎麼可以這樣輕輕鬆鬆就贏走那小子的心!那臭小子也真是,一下子就和他變成同一國的,一點良心也沒有!
她前幾天是覺得有些對不起他們父子倆,但現在看他們變得那麼好,她反倒滿心不是滋味。
不知道是不是遺傳自赫連鷹,石頭的傷也好得快;只是拖了一天一夜才上藥,背上那嚇人的刀疤勢必會下醜陋的傷痕。反正他是男的,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他小命還在,她就千幸萬幸了。
倒是蘭兒第二天起便淚眼汪汪的守在石頭床邊。她似乎認為石頭會受傷都是她的錯,所以像個小女僕似的,甚至石頭那小子罵了老半天,她仍執意要照顧他。大夥兒拿她沒辦法,也就隨她了。
像此刻,蘭兒就正在廚房煎藥呢。
再次瞄了那對父子一眼,杜念秋偏著頭瞧他向兒子描述大漠風光,聽著聽著,她忽然認知到這兩人幾天後就將離她而去,嬌媚的容顏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心頭傳來陣陣恐慌。
先前說了那麼多次不在乎,現在她才知道,那全都是欺人欺己的謊話。
曾經她以為自己不需要他也能過得很好,直至發生這次的意外。當她慌了手腳時,是他操控了全局,將她納入他的羽翼之下,冷靜的以最好、最快的方式處理事情。那時她才恍然明白,她不是不需要他,她只是硬撐著。其實她心底深處一直在等待,希望他尋來,伸出臂彎讓她依靠。
老天,他們若走了,那她該怎麼辦?
杜念秋睜大了鳳眼,神情僵硬的瞧著她此生最愛的兩個男人,震驚地發現她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
她早先一而再、再而三的聲明不會和他回去,又一次次的重複不會攔他帶石頭走,直到此刻,她才領悟到她沒有他們兩人不行——
胸口突地疼痛起來,她突兀地起身離開。
※ ※ ※
遠遠看到杜念秋一臉蒼白,蕭靖便舉步上前喚住她。
「妹子,你還好吧?」
她看著他,勉強的笑了笑。「還好。」「是嗎?那陪蕭大哥到鎮上走走吧。你嫂子特別愛吃李記的杏花糕,再三囑咐我帶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杜念秋有些愕然。他才來沒幾天啊,往年蕭大哥都會待上個把月的。
出了客棧大門,兩人向李記走去,蕭靖笑著回答:「是啊,你嫂子懷了第三胎,算算時間也快生了。」
「嫂子懷孕了,你怎捨得出門?」這蕭大哥向來是疼娘子疼到心坎裡去了,嫂子懷前兩胎時,就見他心驚膽戰、寸步不離地守在嫂子身邊,怎麼這會兒竟捨得在此時跑到玉泉鎮來?
「我收到乾娘的信,她擔心義弟又把你氣跑了,特地叫我來幫忙勸你回去。」
其實他也早想報訊給乾娘,讓她知道念秋人在何方,卻因為當年念秋堅持要他發下毒誓,絕不會向黑鷹山的人透露她的行蹤,否則她便再也不和他聯絡。
為了不讓念秋帶著兒子消失無蹤,他只好答應了她。直到幾個月前他和妻子無意中談及黑鷹山的事,不小心提及赫連鷹和杜念秋的關係,他娘子幾番拷問,他說他發了毒誓,他娘子卻道她又不是黑鷹山的人,他這才將他們兩人的愛恨糾葛說了個明白。
誰知他娘子聽了之後,立刻把他罵了個臭頭,說他活生生拆散人家夫妻十多年,簡直就是造孽,更執意寫信給從小受她欺壓的弟弟戰不群。不久後他們接到了乾娘的來信,他娘子便硬把他給趕出門,要他到玉泉鎮幫幫這小倆口。他是來得心不甘、情不願,才會故意整赫連鷹。
不過整歸整,總不能真做棒打鴛鴦的事,於是他才會找念秋談談,開解、開解她。
「你收到娘的信?」杜念秋瞇著眼瞪他,嘴角生硬的揚起,「蕭大哥,娘怎麼會知道你人在哪裡?」難怪赫連鷹會找到中原來,原來就是這傢伙洩的密!
「啊……這個……哈哈……李記到了。妹子,你要不要也買點杏花糕來吃吃?
」蕭靖傻笑兩聲,連忙轉移話題。可惜這招沒用。只看杜念秋氣沖沖的道:「你發誓不會告訴他的!」
「我是沒告訴他,我只告訴你嫂子,你嫂子又告訴她弟弟戰不群;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告訴義弟,那傢伙就自己找到你了。所以說,你會和他見面是無法避免的。
再說現在誤會解開了不是很好嗎?還是你還在怨他?」
「我--」杜念秋開了口卻說不下去,因為她的確早已不怨他了。十四年前她的確是恨,恨他的不信任,恨他如此殘忍、如此決絕;但時間一久,在她心底深處那些恨卻逐漸淡了,反而是那些甜蜜的日子清晰如昨。如果她對自己老實點,她就會承認自己其實是非常想念他的。
「其實他很在意你,只是不擅於表達。記不記得你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蕭靖邊買糕餅邊說。
「嗯。」她點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看一個女人看得那麼專注。所以我才會把你買下來做他媳婦。他娶了你的那三個月,是我見過他表情最溫和的時候。」
「騙人。」杜念秋不太相信的看著蕭靖。那傢伙只要看到她少穿一點就會凶得要死。不過……其它時候他倒真的還滿好的說。
蕭靖拿塊糕餅咬了一口,看出她的不確定,便又道:「這樣吧,蕭大哥不會逼你一定要回黑鷹山,不過希望你看了樣東西再決定。」
「什麼東西?」
他神秘地對她眨了眨眼,「一個他很寶貝的東西。雖然已經過了十多年,但如果我沒猜錯,應該還在原來的地方。」
「在什麼地方?」看他講得那麼神秘,杜念秋也不禁好奇起來。
「在他的劍柄裡。他的劍柄是空的。你等會兒回去,可以打開來看看。」
劍柄?什麼東西重要到要放在那兒?他幾乎是隨身攜帶那把長劍的,不是嗎?
※ ※ ※
杜念秋不敢置信地面對著空蕩蕩的客棧。
沒有人,前頭沒有人,樓上客房也沒有人,連後院也不見個人影。那些佔據了悅來客棧個把月的黑衣大漢,一下子全都不見了。
「怎麼回事?」杜念秋瞪著空無一人的屋子,茫然的問著從廚房出來的戚小樓。「他們人呢?」
「走了啊。」
「走了?」她有些癡呆的重複。
「是啊,走了。大娘不知道嗎?昨兒個他們就在收拾東西,說是要回去了。」
「他們走多久了?」蕭靖也蹙起了眉頭。
「才剛走沒多久,還沒出玉泉鎮吧。」
蕭靖聞言,忙對還在發愣的杜念秋道:「你真打算讓他就這麼走了?真要這樣和他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
杜念秋全身一震,心好痛。她不想讓他就這樣走出她的生命——
「不……不要……」
「那還不快去追!」
「追?」她又是一呆。
「是啊。大娘,冬月姊不是說過,幸福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你總得試一試啊!」戚小樓在一旁幫腔。
杜念秋閉上了眼,千百種思維閃過腦海,卻個個和赫連鷹有關;下一刻,她便施展輕功,直往鎮外而去。
杜念秋才出了門,就見冷如風、戰不群、蘭兒、劉叔,甚至連傷還沒好的石頭都從廚房走了出來。
「怎麼樣,我就說這招成吧。」冷如風搖著扇子,志得意滿的道。
「小鬍子,你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要是沒有大夥兒的幫忙,大娘和赫連鷹會上當嗎?」戚小樓看不順眼地損他兩句。
「是是是,多虧你戚大小姐的幫忙。既然如此,你就留下來面對那兩位主角,大爺我可是要回長安去了。」冷如風還真受不了這瘋丫頭,沒事哭哭笑笑的,對他是一忽兒冷、一忽兒熱,像是將他當成小狗似的,高興的時候便笑著對他招手和他說悄悄話,要是不高興就對他冷嘲熱諷、又踢又踹。他看他還是回長安和太武侯退了這門親事,省得將來麻煩。
石頭不安的看向外頭,狐疑的問蕭靖,「乾爹,爹和娘這次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放心啦,你爹沒那麼蠢,這種機會他一定會好好把握的。」蕭靖笑道。
「是啊,小子,你甭擔心。這次要再不行,大不了把嫂子弄昏送回黑鷹山不就得了。」戰不群豪爽的哈哈大笑。
石頭白他一眼,「誰負責弄昏她?你自願啊?」
戰不群一聽,忙閉上嘴猛搖頭。開玩笑,嫂子那母老虎誰敢惹她啊。一想到這裡,他忽然警覺到此處不宜久留,要讓嫂子知道這事他也有參一腳,只怕以後他在黑鷹山就沒好日子過了。
其它人像是心有靈犀,忽然都變聰明了,一下子走的走、躲的躲,紛紛決定這幾天還是別睡悅來客棧的好,以免讓大娘見到,可能會被砍成十段八段,煮成人肉大餐!
※ ※ ※
杜念秋在鎮外追上了赫連鷹,卻見他只有單騎一人,並無其它手下。可她並未多想,只是衝上前去大叫,「赫連鷹,你給我站住!」
赫連鷹聽到她氣急敗壞的叫嚷,一下子勒停了馬,掉轉馬頭。「你怎麼了?」他奇怪她怎麼會在這兒。
「不准……不准走!」她緊握雙拳,抬頭怒目瞪視高高坐在馬上的赫連鷹,「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不過罵你兩句,你就走人!隨隨便便闖進我的生活,現在二話不說人就走了,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赫連鷹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臉上卻依然面無表情,「你不是趕我走嗎?」
「我叫你滾你就滾,那我叫你去死,你怎麼不去死一死?笨蛋……」罵到這裡,她忽然鼻頭一酸,多年的委屈全湧上心頭,「你要走是不是?好啊,你走好了!
這東西還給你,我不要了!」她扯下黑玉石,忿忿地將它丟還給他。
赫連鷹反射性的伸手接住,看清手中的東西後,他臉上不再平靜,火冒三丈的瞪著她。驀地,他策馬離去,什麼話都沒說。
看到那鏈子成拋物線劃過天空,她才知道自己在衝動之下丟出了什麼;可她後悔也來不及了。等她見到他策馬從她身旁離去,她更是不敢相信的呆在原地,淚水無法抑制的掉了下束。
笨蛋杜念秋,你不是來留他的嗎?這下看看你做了什麼好事!笨死了!笨死了……
她越想越傷心,只能一直掉淚。
不知過了多久,馬蹄聲又折了回來,她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攔腰抱到馬背上,黑玉石被掛回她的脖子上。
「不准你再拿下它,聽到沒有!」赫連鷹在她耳邊咆哮,「不准!」
杜念秋哇的一聲,抱著他直哭,「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會再拿下它,再也不會了……」
這女人……若不是看在她眼淚汪汪頗有悔意的份上,他非把她痛揍一頓不可。
等她一哭完,他就要回去拆了那幾個傢伙的骨頭,都是他們對她胡說八道才害他遇到這種事,真他媽的一群混帳!多年後杜念秋是在一年後才終於看到他劍柄裡放的寶貝。讓她錯愕的是,那寶貝竟是他多年前從她發上硬拿走的鳳凰玉簪。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就連他誤會她的那十四年中都沒有丟掉。
說不感動是假的,於是她接著一個月就聽話的穿著保守了些。不過也只有那個月而已啦,因為黑鷹山實在太熱了。不過她穿得少,可憐的就是其它人了,個個都不敢正視她,要不然就有得他們受了。
黑鷹山?對啊,她當然回到黑鷹山了,條件是要赫連鷹收手,不再和各族交戰。至於商隊安全,那簡單,只要掛上大唐風雲閣的旗幟便成了。而赫連鷹本就不想再有人傷亡,也就同意了這項作法。再者,他發現他的娘子很會做生意,和他走了趟絲路,一路上那些難纏的國家部族,全被她三言兩語就搞定了。
現在絲路上開了十多家的悅來客棧,他那些手下個個成了掌櫃、跑堂、下廚的,全都做得滿心歡喜,因為不用再博命!再加上手底下都有個兩下子,也不怕有人鬧事,久而久之,悅來客棧的生意便越來越好了。
至於石頭,那就真的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