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廣告台詞就這樣突然出現在腦海中。老天,風曄渾身不對勁的僵在那兒,這種情形可不常見,事實上,是他根本沒見過。
誰想得到有一天他會陷入如此尷尬的情況?
不是每個像他一樣的小孩都有機會站在一對互相凝望、含情脈脈的大人身旁,更別提那女主角還是他自個兒老媽了!
他真的覺得這兩個「大人」很有可能就這樣互相凝望對方直到世界末日。
最可悲的是,他發現自己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因為怕發出聲音,打破了這個魔咒,心底有種直覺那是很不應該的事。所以他只能僵站在那兒,然後希望有人來救他。
「嘎——」
看來救他的不是人,是烏鴉!
那兩位大人同時一震,風琴突兀地離開窗邊,方自在握著琴把和琴弦的手卻為之一緊。
「謝天謝地。」風曄鬆口氣低聲咕噥著。
那只烏鴉拍拍翅膀,飛至他的肩頭。
我想你應該謝我,而不是天地。
「只是習慣性用語。」他小聲說道。
「什麼?」方自在聽到說話聲,回頭問他。
風曄心一鷘,忙抬頭道:「沒有,我說你拉得很好聽。」
「謝謝。」方自在露齒一笑,將小提琴還給風曄後,他的視線卻不自覺地又回到二樓已無佳人身影的窗口。
「咳咳——」風曄假咳了兩聲喚回他的神智,然後通:「呃,我去喝水,你自便吧。」說完就抱著他的小提琴往廚房去了。
還沒到廚房時,烏鴉又用鳥嘴碰了他一下。
你喜歡這傢伙嗎?
他聳聳肩,「他小提琴拉得很好。」他走了兩步,皺了下眉頭又道:「不過他真的有點面熟,我一定曾在哪裡看過他。」
烏鴉聞言,兩眼一翻,只覺得有些無力。
笨蛋——
「你說誰?」風曄不悅的問。
沒,我說我想吃蛋。
基於有其母必有其子的前車之鑒,它很快地將話給拗了回來。
「你是卵生的吧?可以吃蛋嗎?」他狐疑的揚眉。
你是胎生的,你吃不吃豬肉?
烏鴉拍拍翅膀,瞪著烏黑的小眼反問回去。
風曄停下來看它一眼,想想也對,只好說「家裡好像只剩雞蛋。」
我可以湊合,不過要熟的。
風曄推開廚房門,對陳嫂道:「陳嫂,我想吃蛋——」
※ ※ ※
方自在沒有敲門就進房,是因為知道即使敲門她也不一定會讓他進去。
風琴臉色有些蒼白,裡著涼被坐躺在床上,看到他闖進來時愣了一下,旋即鎮定,背靠床頭,將赤裸的腳指縮進涼被中。
「怎麼突然想回台灣?」她臉色木然的問。
他走到床邊坐下來,微微一笑說:「我一直想回來。」
「看得出來。」她冷哼了一聲,諷刺著,想了十年才身體力行,他還真是會「想」。
他對她嘲諷的態度不以為意,只淡淡笑著,伸手採向她額頭,「你感覺好點了嗎?」
她沒有試著避開他的手,因為她目前沒有體力躲開他,既然如此,何必做些浪費力氣的事,所以她只是微微蹙眉,有些痛恨他溫柔的笑臉和貼心的動作,那總是讓人無法真正的討厭他。
「體溫還是有些偏低。」掌心觸及之處還是一片冰涼,他眼中流露出擔心的情緒,「你還冷嗎?」
依然記得她每次過度使用能力後,總是要低溫上好一陣子,身子冰的不像常人。他自發性的爬上床,將她整個人連人帶被一起抱在腿上,伸手環抱住她。
風琴為之一僵,緊抓著涼被的手指幾乎發白,「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
「噓——」他在她耳邊要她安靜,伸手將她的頭壓靠在自己懷中,「放輕鬆點,你知道我不介意和你分享我的體溫。沒有佔你便宜的意思,只是不想看你如此難受而已。」他扳開她抓著涼被、一根根幾乎凍僵的手指,用他溫暖的雙手合握住,然後湊到嘴邊呵了一口熱氣,輕輕搓揉。
他的體溫包圍著她,那股熱氣從冰冷的指尖暖進了心裡,她不悅地皺眉。
「你這人真的很讓人討厭。」雖是抱怨,她的手卻沒抽離,身子反而軟軟地偎進他懷裡,吸取他的體溫。
「嗯。」方自在還是微微笑著,繼續溫熱她冰冷的纖纖玉指。
「自以為是。」她靠在他胸前,側耳傾聽他穩定的心跳。
「嗯。」他點頭稱是,也不反駁她。
「花言巧語。」雙眼合上,她舒服的低歎了口氣。
「嗯。」他聞言揚起嘴角。
「沒有良心。」
「嗯……」這句話卻讓他心中一緊。
「嘻皮笑臉……」她聲音越來越微弱。
「呃?」他有些茫然,嘻皮笑臉也有罪啊?
「我……」風琴在濃濃的睡意下開口。
方自在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她說的。
「討厭……你……」
他不由得苦笑,憐愛地望著懷裡已沉入夢鄉中的風琴,他只能合握著她漸漸暖和的手低聲說:「我知道。」
似乎從認識之初她就一直強調她討厭他,幸好他心臟夠堅強、臉皮也夠厚;他微笑著低首在她額角印下一吻。
方自在擁著風琴,凝望著她的睡容,心裡其實很明白,她會這樣讓他抱著,是因為她現在很虛弱,沒力氣也懶得和他爭執,但這卻不代表她就是原諒他了,她的固執、倔強、傲氣,他是比誰都清楚的。
她沒有趕他離開,這算是件好兆頭,不過,當初他要走時,她也沒有多大的激動,只是就這樣接受而已。
她總是這樣掛著淡淡的面具,控制著自身的情緒,教他猜不透她的想法,所以他喜歡看她失控,希望能知道她是在乎自己的。
如令想來,是不是她真的心如止水、無慾無求?
畢竟他認識的,是十年前的風琴,十年前他尚且無法看透她,無法確定她對他的想法,何況是現在?
如令的他只有在戴上自信的面具時,才有辦法面對她。
只有在這個時候,在她睡著的時候,他才敢將心中那股忐忑不安和膽怯顯露出來。
握緊了她的手,他是真的有些惶惑,她愛他嗎?現在還愛嗎?或者……根本沒愛過?十年的時間不算短,就算她當年真的對他有份感情,但如今呢?
一時之間,積壓在心頭十年的疑問和恐慌全翻飛了出來。
方自在苦笑出聲,老天,他三十了,卻依然因這個女人而感到不安。
「風琴若是那種蠢蠢的女人就好了。」他自嘲著,這樣他就不用老是因為猜不透她的心意而惶惶不安了。
不過若是他會愛上那種所有想法都讓人一目瞭然的女人,過了十年後的現在,他人就不會在這兒了。
※ ※ ※
這次醒來,已是午後兩、三點。風琴體溫已恢復正常,睜開眼時,方自在正閉著眼假寐,她只稍微移動了一下,他很快便清醒了。
「你好多了?」
「嗯。」她坐起身來,將長髮撩到耳後。
直到此刻,她才突然想起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和他有個兒子,而她瞞了他十年。
他該知道了吧?畢竟他們父子長得如此相像。
忽然間,風琴有些心神不寧起來,因為她不知他若問起,她該如何回答。
為什麼瞞著他?為什麼執意生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那麼多的為什麼,答案都只有一個,而那個答案,她實在不想讓他知道。
「怎麼了?」
「什麼?」她被他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警戒的回首望著他。
「你看起來很……坐立不安。」他揚眉,雙手抱胸,扯了下嘴角說。
討厭,這傢伙的觀察力為何總在這種時候變得特別厲害?風琴瞪著他,決定快刀斬亂麻,「你該知道是為了什麼?」
他該知道?方自在一臉茫然,他為什麼該知道她為什麼不安?難道她是因為被他抱著睡了一早上,所以才不安嗎?這一點,對她來說好像不構成原因,她太過聰明冷靜了,大部分的事都是衡量輕重得失後才會去做,當事情木已成舟,就算錯了,她也不會浪費時間去後悔,只會想辦法解決。
方自在想了半天,實在想不通,只能呆愣地重複道:「我該知道?」
風琴見狀,有些遲疑了。難道他還不知?
「你不知道?」
「我該知道什麼?」他側著頭輕笑問:「現在是在幹嘛?玩猜謎遊戲嗎?」
他不知道。風琴這下真的確定了,那……自己該說……還是不該說?她望著眼前的男人,猶豫著。現在不說,他遲早也會知道,但若說了,她不知自己該期待或希望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他的怒氣或是震鷘。
也許他根本不在乎,但……如果他在乎呢?
風琴眼中閃著不確定,無論他在不在乎,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正當她猶豫不決的當頭,房門被人猛地推開
「媽,你醒了嗎?」風曄探頭進來,見老媽醒了,便道:「唐鷹哥哥來找你。」
房裡兩位大人僵在當場,方自在不知該如何反應,聽到那聲稱呼,他只覺得自己像被雷打到了。他震懾的望著風琴,卻發現她臉上閃過一抹……心虛?
「知道了,你讓他等一下,我等會兒就下去。」風琴回頭對兒子說,聲音有些不穩。
等風曄下去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幾乎是尷尬地收回自己始終放在她腰上的手,他從床上站起來,腦袋仍是一片空白狀態,當他開口,只覺得喉嚨莫名乾啞,「抱……抱歉,我……我……不知道你結婚了。」
話一說出口,他才經由自己的口中真實地認知到這件事,心肺倏地開始絞痛。方自在僵硬地望著她絕美木然的容顏,腦海中只能痛苦的想著,她嫁人了,還生了個兒子——
她不再是屬於他的了嗎?不,她從來不曾真正是他的。
眼中閃著複雜不明的情緒,他雙手插在褲袋中緊握成拳,然後退了一步,因為怕自己忍不住上前緊抓著她搖晃,怕他脫口問出不該問的問題,甚至怕他失去理智將她綁架,讓她只成為他一個人的。
另一個男人,一想到有另一個男人曾經看過她的笑容、品嚐過她的滋味、親吻她雪白的裸背、埋在她柔細的黑髮間、擁抱過她……光是想像她信任另一個男人,想像她躺在另一個男人的臂彎中,他就嫉妒得無法忍受——
「我沒有結婚。」看著他臉上神色一變再變,風琴迎視他灼人的眼,一臉木然地輕啟芳唇。
沒有?他屏住氣息,這句話點燃了他的希望,無數個可能性在他腦海中閃過,他選了一個他最希望的,「風曄不是你的……」
「他是我兒子。」她雙眼眨也不眨的回答,仍是一臉平靜。
嘩——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好短暫的希望,方自在表情扭曲的想著。隨即又想到那孩子的父親,她為什麼沒和那人結婚?老爺子為什麼會以為……
明知道自己不該問,也沒資格問,他還是忍不住僵硬的開口,「他的父親為什麼沒有……」
「他出國了。」風琴仍坐在床上,裡著涼被,但原本冷的像座冰雕的神情,卻在此時似是裂了一角。
心肺因為看到她的表情而加倍疼痛,雙拳更加緊握,他一點也不喜歡他所看到的,他不想看到她因為別的男人而顯露出來的脆弱。
風老爺子搞錯了,她在等的是那個孩子的父親,不是他……
這個認知讓他幾乎無法動彈,只能僵在那裡,覺得心已死去。
風琴深吸口氣,直直地望著他又說:「他不知道我懷孕了,不知道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聽到這裡,他痛苦的閉上了雙眼。
天,為何要這樣折磨他?為何要讓風老爺子認錯人,給了他一個美好的希望?他不該回來的,如果沒有回來,他至少還可以假裝她是愛他的,為什麼要讓他回來面對這個她愛上別人的殘酷事實?
不想再聽下去,他猛然轉身離去
風琴一僵,一陣旋風刮起,砰地關上房門。
他停住,瞪著被風關上的門,掙扎著是否該開門走出去。
勉強使用能力,風琴氣虛地撫著疼痛的胸口,輕喘道:「我話還沒說完。」
耳中聽著她虛弱的語音,他真想回身告訴她,他不想聽!想要她別那麼殘忍!但她聲音中透出的脆弱,也讓他的理智稍稍回來,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不允許他就這樣走掉。
他站在那裡內心掙扎良久,當年是他對不起她在先,她會愛上別人無可厚非,如果今天他不能給她幸褔,至少……至少他可以靜待她找回那個該死的男人,雖然那樣做會讓他痛苦一輩子——
方自在一咬牙,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回過身,望著他一直深愛的女人,瘖啞的問:「孩子的父親叫什麼名字?」
這個笨蛋!
風琴仍然撫著心口,真想踹他一腳,她瞪著他,然後說:「他姓方,名自在。」
姓方?他在心裡重複,苦澀地想著,竟然還是本家兄弟。姓方,名自在,合起來念就是方自——
「什麼?」他慢半拍的反應過來,整個人像是被鐵錘K到,一臉愕然。
在呆滯地靜默三秒後,方自在那一向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一張嘴,突然開始結巴起來,「你……你你是說……他……他是……是……」
「你的兒子。」風琴微微揚起下巴,雙手更加抓緊涼被,他要是膽敢說出一句侮辱她的話,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我的?」胸中氣息一窒,方自在只覺得顛倒的世界一下子翻正了過來,他不敢相信,像是機械人般僵硬的走向坐在床邊的風琴,然後垮下來,激動地抓著她的肩膀,聲音顫抖的問:「他真的是……」
他竟然敢懷疑她?「你這個——」風琴臉一沉才要開罵,卻見他跪了下來,猛地將她整個人緊緊抱住,幾乎壓出了她胸肺中所有的空氣。
「老天……」風曄是他的兒子,她懷了他的孩子,而且生了下來……
胸中漲滿了無法言喻的情感,原來愛情真的會讓人變得愚蠢,他怎會沒想到?方自在眼眶濕潤地緊緊抱著她,只能哽咽的重複,「老天……」
抱著自己的男人,激動的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耳畔感覺到一股濕熱的氣息,讓風琴將那些罵人的話全拋到九霄雲外,他是在乎的,而且不是普通的在乎。
她有些放鬆了下來,下巴輕靠在他的肩頭上,輕輕吐出一口悶氣。她閉上眼想著,為什麼他的懷抱,總讓她覺得既安全又溫暖?
當方自在好不容易平復心中那股激動,他才有辦法開口說出其它的字眼,「你什麼時候知道……」
「方姨意外過世的那天。」
他一怔,「所以你那天才會剛好也在醫院出現?」
她沉默,沒有否認。那天她身體不舒服,所以去醫院檢查,醫生卻告訴她,她懷孕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想說時,你已經說你要出國了。」她仍枕在他肩頭上,平靜的回答。
他啞然,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所以你就不告訴我?」她的不信任真的讓他很痛心,他沙啞的問:「在你心中,我就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方姨才剛過世,我只是不認為當時是告訴你這件事的時候。」
「當時不是時候,什麼才是時候?」他鬆開她,望著她木然的面容,雙手扶著她的肩頭,忍不住生起氣來,這女人為什麼總是喜歡把事情一肩擔下?
看著他微慍的臉色,她僵硬的回道:「葬禮過後。」
聞言,他像是又被她揍了一拳。
媽的葬禮……他就是在那天告訴她他的決定,天啊,他那天到底做了什麼?她才剛知道自己懷孕了,他卻告訴她,他要離開……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深吸口氣,惱怒的抹著臉道:「你若說了,我會留下的。」
「我不需要勉強得來的東西。」
他聽了氣得整個人站起來,「勉強?該死的,你懷的是我的孩子啊!你究竟以為我是什麼樣的雜碎?可以拋棄我自己的孩子?」
面對他的指責,風琴也火了,冷聲道:「說要離開的不是我。」
「你沒有告訴我事實!我要是知道就不會走了!」他氣急敗壞的說。
「就算我說了又有什麼差別?你想離開是事實,人留下了,心不在有什麼用?乾脆放你走,大家樂得輕鬆。」
「你——」他瞪著她倔強冷傲的臉,一時啞口無言。半晌後,他才軟化下來,歎口氣煩躁的撥弄著亂髮說:「當時媽死了,我只是……需要好好想想……」
想了十年?風琴瞇了下眼,極力維持面無表情的說:「用不著對我解釋什麼,反正都已經過去了,沒有再拿出來討論的必要。」她頓一下又說:「你要是想認兒子,我不會反對,我只希望你不要答應他你不可能做到的事。」
「什麼意思?」他僵問著。
「不要讓他抱著你會留在台灣的希望,我不希望當你離開的時候,還得不斷對他解釋,告訴他沒被人拋棄。」
對她話中的指控感到生氣,他咬牙說:「我不會拋棄我的兒子!」
「我只是告訴你,他所會有的感覺。」風琴一派冷靜。
突然有種領悟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脫口問出:「那是你當時的感受嗎?覺得被我拋棄?」
她表情有一瞬的破碎,卻隨即恢復鎮定,將背挺得更直,冷著臉說:「我不是小孩子。」
雖然她恢復的是如此迅速,他仍是將她努力藏起來的情緒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心底歎口氣,伸手將她硬帶入懷裡,在她耳邊低聲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恨你這種該死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