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城門的途中,他們在路上又看見欺壓大宋百姓的金人,但儘管心中不平,此刻的他們卻不宜再管什麼閒事,畢竟他們亦是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其實看見這種情況,感觸最多的不是雲兒,而是身為女真人的額濟納。
他的軍隊向來紀律嚴明,絕不容許有這種欺壓百姓、豪取強奪的事情發生,但不諱言,某些金國將領是真的姦淫擄掠、行徑惡劣。
雖說他身份崇高,但有些事他只能要求自己及自己的軍隊做到,卻無法要求其它軍隊也如此。
「殺戮」這種事一時發生在戰場上,是很難去界定它是對是錯的。
「這些金狗真是可惡!」雲兒忿忿不平地說道。
聽見「金狗」這兩個字,額濟納總是覺得心裡不舒坦;當然,雲兒罵的不是他,但他終究是女真人,是她口中「金狗」的同義字。
「其實不是所有的女真人都這麼可恨的。」他幽幽地說。
「咦?」她以為他應該恨透了滅了他家國的女真人。
他沉吟片刻,慨然說道:「不管是漢人、遼人、還是女真人,其中都不乏一些雞零狗碎的渾帳,其實女真人裡也有好人。」
「額濟納?」她一方面是訝異,一方面也被他的寬大胸襟所震撼住。
其實他說的不無道理,異族人欺壓他們也就罷了,那些欺壓自己同胞的漢人才是更加罪該萬死。她自己不也認為,這樣的大宋是應該徹底毀滅一次的嗎?
只不過儘管那些罪無可赦的奸臣奸相死不足憐,但無故受連累的百姓,卻還是最大的受害者。……
「額濟納,」她淒淒然地歎道,「我們還是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這兒接近邊關,局勢亂了一點,她相信只要往南走,情形應該會好些。
「將軍請留步!」就在他們即將出城門之時,一陣匆忙的馬蹄聲自他們身後傳來。
聽見這樣的叫聲,額濟納心裡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將軍,赤驥將軍!」特使府派來的士兵急急攔住額濟納的坐騎,「將軍,博札爾大人想請將軍到特使府小住。」
雲兒怔愣地望著額濟納,眼底一陣迷惘。
赤驥將軍?難道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什麼遼國逃將?
「不必了,我要出城。」額濟納冷淡地拒絕了。
「可是將軍……」
「讓開!」他威嚴一喝,揮退士兵們,那些士兵們下意識地倒退幾步。
「赤雲兒,走!」他輕踢馬腹,迅速朝城外馳去。
雲兒沉默不語,只是不斷回想著方纔的事情。
那些博札爾的鷹犬們,為什麼對額濟納如此客氣?他究竟是什麼人?如果她是他從特使府裡劫出來的,為什麼博札爾的人還對他這般恭敬?
他騙了她什麼?倘若他根本不是什麼遼國逃將,那麼他是什麼人?
赤驥將軍,赤驥將軍……這名字真的讓她覺得有點熟悉。
不,她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跟他走,她必須將所有事情理清。
「停下來!停下來!」她對著他大喊。
額濟納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該來的總要來,只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他一勒韁繩,停下了奔馳中的赤雲兒。
「你是誰?」雲兒一臉嚴肅地望著他,「你不是遼國逃將,對不對?」
「嗯。」他迎上她審視的目光,坦蕩蕩地應了句,正所謂紙包不住火,事情到了個地步,他除了坦白,再無其它方法。
一個奇怪的念頭驀地鑽進了她腦袋裡,「你……你是女真人?」
「沒錯。」他點頭。
「你!」雲兒陡地一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一直在騙她,原來他根本不是什麼落難的遼國逃將,原來這個要了她身子的男人,是隨時會入關南侵的女真的!
「不!」她難以置信地吼道,「不!」
「雲兒,我一直想跟你說的。」他早料到劊子手這種局面,「你記得嗎?我曾經說過的『問題』。」
她倏地推開他,倉皇地跳下了馬;因為焦急,一個不小心,她竟跌坐在地上。
「雲兒!」額濟納一躍下馬,心疼地想去扶起跌坐在地的她。
「別碰我!」她撥開他的手,大叫著。
其實對於自己已是他的人這件事,她是一點都不感後悔的。她喜歡他,但是在這種宋金對峙的時局裡,她不能跟他在一起,尤其她父親還是一名忠於宋室的邊關守將。
「雲兒,跟我走。」額濟納沉聲說道。
她抬起懊惱而憤恨的眼,「你休想!」他為什麼要欺騙她?如果他一開始就說明身份,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
額濟納眉心聚攏,神情沉鬱,「你說過不在乎,你願意跟著我。」
「那是因為我並不知道你是女真人!」她大叫著。
「我是什麼人會影響你對的愛意嗎?」他眉丘隆起,眼底竄燒著愛怨癡纏的糾葛情緒。
「太平盛世時當然不會,但是——」她眼底湧現淚光,聲音啞然,「現在是你們女真人隨時會打進關內的時候……」
「雲兒!」其實一開始雲兒就說過,她寧死也不降的,如今想來,他或許就因為她那句話,而一直不敢承認自己就是女真人。
雲兒緩緩地站了起來,幽幽地問道:「你是來探敵情的?」
他一震,倏地沒了反應。雲兒思路敏銳,絕對不難猜到他此行的目的。
「原來如此。」她無奈地苦笑著。
她不能教父親背上這樣的罪名,就算它是莫須有的也不行。
「不!」她使勁推開了他的胸膛,「放開我,額濟納,不,赤驥將軍。」她冷冷注視著他火熱的眸子,瞬間澆熄了他所有熱情。
他沉默地凝望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背過身,她避開了他淒惻的神情及目光。她不能再看,不能再想,不能再留戀。……
她像是痛下決心似的邁開步伐,一步都不曾遲疑地轉身離去。
「雲兒!」他忽地喚住她。
她停下腳步,卻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再多看他一眼。
額濟納喟歎一記,「路上小心。」
「謝了!」她冷冷回了一句,毫不猶豫地向前走去。
凝視著她離去的纖纖身影,額濟納的心一點一點地在凍結。
邊關高將軍府
高嵩看著博札爾遣人送來的信函,嘴邊是一抹陰森笑意。
「爹,博札爾信上說些什麼?」高世傑疑惑地詢問道。
高嵩看了他一眼,「他發現月丫頭的下落了。」
「是嗎?她在哪裡?」高世傑驚訝道。
「你絕對想不到她跟什麼人在一起。」他冷冷一笑,「這一閃終於可以趁機除掉月慎之了。」
覷見他如此高深的笑容,高世傑更是困惑,「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跟『赤驥』在一上進心。」
「赤驥?」高世傑終日沉迷酒色,對國事一概不知。「他是什麼人?」
高嵩皺皺眉頭,忍不住數落了他一句,「這你都不知道?」說著,他歎了一口氣,「他是金國三大猛將之一,人稱赤驥將軍的額濟納。」
雖然他不知道這額濟納是什麼來歷,但光聽其為大金猛將就夠讓他震驚了。
「大金的將軍?」
高嵩點點頭,「他還不是個普通的將軍呢!」
「怎麼說?」
高嵩倒了杯水喝下,慢條斯理地說:「他是貴族出身的軍人,又是開國猛將之一,在金國可是有著相當的地位。」
「什麼?」高世傑一怔,「那他怎麼會跟月雲兒在一起?」
高嵩哼地一笑,「他們不只在一起,據博扎爾傳來的消息,赤驥還說月丫頭是他的妻子呢!」
真是鮮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他高家的媳婦居然一轉身,就成了金國猛將的妻子。
「妻子?」高世傑陡地一吼,爐火倏地在他胸口猛烈竄燒起來。
他怒而拍案,神情狷憤,「難道她就是和赤驥私奔?」
高嵩氣定神閒地一笑,「別氣!」
「可是爹,她——」
「她跟赤驥在一起,對我們來說可是一件好事。」
高世傑微怔,「爹的意思是……」
高嵩得意地哼哼冷笑著,「月慎之身為邊關參將他的女兒卻和金國將軍在一起,你說是不是有『通敵叛國』之嫌?」
高世傑暗忖片刻,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爹想趁機除掉月慎之?」
「不只除掉他,我還要把月丫頭擒到手。」高嵩撇唇一笑,「我立刻將月慎之問罪,並在各個城裡貼出告示,如果月丫頭夠孝順的話,就一定會回這裡來。」
聽完父親的絕妙好計,高世傑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爹,這算不算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們也不能太大意。」高嵩笑意一收,「假如赤驥真是帶著月丫頭私奔的男人,那麼他就有可能發現我們的事。」
「爹是說我們跟博札爾的事?」高家負責邊關一切事務,當然也包括宋室朝廷進獻巴結金國的財物事宜。
這兩年,高家藉職務之便與博札爾合作分贓,並趁機中飽私囊。這件事要是被發現,對博札爾及高家恐怕都不是件好事。
高嵩點點頭,「要是他真是來調查這件事,那他就非死不可。」說罷,他轉而吩咐高世傑,「世傑,你現在就帶兵捉拿月慎之。」
「孩兒這就去。」高世傑意氣風發地一笑,轉身就往府外而去。
「月慎之!」高世傑帶著一隊士兵前往月家,趾高氣揚地喝道,「我奉將軍之命捉拿你歸案!」
月慎之與其妻鍾琪一臉錯愕,「歸案?」他一向奉公守法,現在要他歸什麼案?
「我犯了什麼罪?」他滿腹疑竇。
高世傑冷笑著說,「通敵叛國。」
這四個字像四根鐵錐似的打進了月慎之的心裡,通敵叛國?這是何等嚴厲的指控!「我沒有!」
「你沒有!」高世傑冷笑,「你女兒跟金國大將赤驥在外以夫妻相稱,你還說沒通敵叛國?」
月慎之陡地一震,「不可能!」
雲兒是他的女兒,他最瞭解她的性格,她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絕不可能!
「慎之!」鍾琪無助地喃念道,「雲兒不可能這麼做的,她她……」
雲兒一直都不願履行指腹之約,要不是讓高家逼急了,她也不會答應嫁進高家;她在婚宴之上突然失蹤後,高家就對外宣稱她是被擄走的,怎麼現在卻說她跟什麼金國將領在一起呢?
高世傑眉心一挑,振臂一喝,「拿下!」他一聲令下,十多名士兵立刻趨前擒住了月慎之。
「不!」鍾琪衝向前,膝蓋一屈,就跪倒在高世傑跟前,「少爺,我們沒有通敵叛國,我們沒有!」
高世傑一把推開她,喝道:「有沒有輪不到你說,帶走!」說罷,他轉身就走出月家大廳。
月慎之回望著泣不成聲的妻子,什麼都沒說。
他心中隱約知道,這只是高嵩將他定罪的一個借口,長久以來,他就一直是高嵩的眼中釘、肉中刺,高嵩始終未動他,全是因為找不到理由。
赤驥是金國開國將領之一,在戰場上素以冷靜及俐落出名,據說他愛馬成癡,至今未娶,這樣的一個人,是怎麼跟雲兒扯上關係的?
正所謂事出必有因,雖說他實在很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女兒會跟赤驥在一起,但高家不可能隨便編出這種事來陷害他。
高嵩等這種機會等很久了,沒有十成把握,他絕對不會按個這樣的罪名給他。
只是雲兒真的和赤驥有著什麼難分難解的關係嗎?
和額濟納分手之後,雲兒便一路往南而去。但剛入城落腳,她就發現了牆上的告示。
「啊?原來月慎之私通女真人呀!」一旁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
「真是可惡,要不是這些奸人當道,咱們也不會這麼落魄淒涼!」另一個附和著。
聽見這些不知情的百姓們對她父親的攻訐及批判,雲兒氣恨得忍不住顫抖起來。不過她氣的不是這引起百姓,而是那胡亂按上通敵罪名給她父親的高家。
她想一定是高家抓不到她,才會想出這種骯髒詭計引她入甕。
可惡!她在心裡暗暗咒罵一句。
就在這一瞬,她下了一個決定,她要立刻回去。
父親因她而被誣陷入罪,做女兒的豈能一聲不吭地逕自逃開?如果她這一回去注定要悲慘一生,也絕不能讓一生清白的父親因為她而晚節不保!
倘若高家的目標是她,那麼就由她來結束這一切吧!
「那件事你們聽說了嗎?」
「你是月慎之私通金人的事?」
「就是那件事,聽說他已經被捕了。」
「唉,想不到身為邊關守將,居然會私通金人!」
「聽說他私通的那個金人叫什麼赤驥的,還是金國大將呢!」
人聲鼎沸的客棧中,幾乎人人都在談論著這件大事,而他們所說的一字一句,也全落入了正在吃飯的額濟納耳裡。
他真沒想到,高嵩會給雲兒的爹按上這樣的罪名,私通金人?哼,他連月慎之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又何來私通?
看來高家的目的是為了引雲兒回去自投羅網吧?
只不過這事怎會扯上他?
他此次南行是極為機密之事,知道的人並不多,高嵩什麼人不好提,為什麼就偏偏提他?
驀地,一條警戒神經拉扯住他的思緒。
高嵩從沒見過他,更不知道他已經來到關內,而如今唯一知道他身份的就只有博札爾,難道說是博札爾通知高嵩的?
博札爾和他同樣為大金效命,卻將他的行蹤告知高嵩,看來博札爾真的是心裡有鬼。
博札爾,你這次是真的不打自招了。他暗自忖度著。
這件事情傳得這麼快,雲兒一定也已經知道了,以她的脾氣,必定會立刻趕回邊關,去為月慎之脫罪。
不成,這是個圈套,要是她真落入高嵩手裡,高世傑一定會整慘她的。
他不能視而不見,不能置之度外,因為雲兒是他最心愛的女人,他絕不讓她一個人身陷險境;即使雲可能根本就沒愛過他、即使這整件事對他也有著相當的威脅,但就算是這樣,他是得走這一趟。
他霍地起身,將一錠銀兩往桌上一擱,轉身迅速步出客棧。
金國特使府
博札爾召見一名百夫長進到內室,看來有幾分神秘。
「大人召見屬下,不知有何吩咐?」那百夫長恭敬地回道。
「我要你找個生面孔到高嵩那裡。」博札爾高深莫測地陰笑著。
他一怔,「去高嵩那裡?」
「沒錯。」博札爾點點頭,「我要一個見額濟納,記得他樣子的人。」
「要做什麼呢?」百夫長困惑地問道。
博札爾哼地冷笑,「我要他喬裝宋兵守在城門口,只要額濟納一到,就立刻通知我和高嵩。」
百夫長一臉迷惑,「額濟納?大人為什麼認為他會……」
「他一定會。」博札爾打斷了他,自信地說道,「高嵩在各地貼出告示,月家丫頭為了幫月慎之洗刷罪名,必定會趕回邊關,到時額濟納勢必也會隨她進城。」
雖說他還不甚確定額濟納和月家丫頭是什麼關係,
但額濟納為了她不惜自暴身份及行蹤,就可以知道她在他心裡一定有相當的地位。
「找個機靈一點的人。」
百夫長抱拳一揖,「屬下知道。」
「你底下有人選嗎?」他不放心地又問。
百夫長點點頭,「有一個叫烏塔的。」
博札爾挑挑眉頭,「可靠嗎?」
「絕對可靠。」
「那就快去吧!」他拂袖揮退了那百夫長。
「遵命。」百夫長恭敬一揖,旋身便退出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