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疋布上手繪花卉活潑流暢、細緻入微,印花清晰、線條光滑有力,是極佳的上品。全揚州,除了紀薔之外沒人做得出來。」單老爺解釋道,「你懂了沒有?」「那又怎麼樣,她從小玩在染坊裡,手藝好是應該的。」
單老爺搖頭,「咱們單府家大業大,打理起來不容易,現在你們都長大了,當然得幫忙。」娘和他看著紀薔慢慢的長大,幫著紀正倫打理染坊,不但做得有聲有色,還把染坊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條。這樣好的人才,怎麼能不留著呢。
「薔兒不過脾氣倔了點,你就忍一忍。認識她的人只有說她好沒有說她壞的,娶了她算是你的造化。加上她又是百里姚一的人才,你娶她過門之後,我和你奶奶打算把染坊放給她當家,有她幫你打理一切,你豈不是比現在更加逍遙快活?」
「就因為你們要利用她的能力來壯大單府,所以我得娶她?」單奕月簡直想大笑。這麼簡單的事,還需要紀薔嗎?難道他會辦不到?
「爹,你們若怕沒人在染坊做主,儘管交給我就行了,不需要麻煩外人。」單老爺聞言忍不住笑道:「你哪有那個本事去打理染坊,不到三天你就厭了。況且,你娶了她就是一家人,怎麼會是外人呢?」
「沒試過怎麼知道我沒本事?」爹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區區一間染坊而已,能難得倒他嗎?單奕月一向心高氣傲,聽單老爺當他面說,心裡有些不服氣。
「要是我能管好染坊,是不是就不用娶她?」單老爺不解地看著兒子。「你當真這麼討厭薔兒?」
單奕月一愣,他討厭紀薔?他也不知道,應該是吧!他點點頭,「如果我本事比她大,這樁婚事就取消永遠不用再提了。」
「好吧,我跟紀家說說看。」單老爺妥協了,「不過就算不娶薔兒,你總是要成家的呀。」他可不願整日再聽娘在耳邊嘮叨了。
「等我找到值得我一輩子呵護的女人,我會的。」只是,他還沒有遇到而已。強強強可惡的紀薔!他今天一定要她哭著說不嫁給他!
單奕月來到了四季染坊,因為剛好是中午的休息時間,所以偌大的院子裡一個工人都沒有。環顧四周,染坊裡外有著他童年的回憶。
他曾經在那個井邊被紀薔用井水打濕全身;在一旁的樹下,她用石子砸破了他的頭。他們曾經一起斗蛾蛔兒,一起踢筐子;曾經玩過拜天地的遊戲,互相交換過對方的一小撮頭髮。他們忽而絕交、忽而和好,忽而吵架、忽而相親。
思及此,單奕月有些驚訝的發現,原來紀薔的影子居然這麼鮮明的存在於他的腦海。這些年來他一直不去想她,還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原來他根本沒忘記過。
他穿過一個月洞門,突然聽見右手邊的廂房內有水聲,於是走過去看,看見了房內擺滿染缸,紀薔站在一張小凳子上面,高高的挽起衣袖半趴在染缸旁邊,正使勁的攪動著什麼。她專心的做著事,以至於連他走近的腳步聲都沒有察覺到。
單奕月毫不思索的便走上前,捲起袖子,「我來幫你。」
他的突然出聲,把紀薔嚇了一大跳:她猛然回過身來,腳下一滑差點從凳子上跌下地。
單奕月連忙從後面穩住她,雙手抓著她纖細的蠻腰,將她抱了下來。「小心一些。」她站穩之後,將落到頰邊的秀髮撥到耳後,漠然的問:「你來做什麼?」
「來幫你呀。」他說得理直氣壯,一腳將凳子給移到旁邊,站到染缸前,「要怎麼做?」
「不需要,我不用你來討好。」她把挽起的衣袖放下來,往一旁退了幾步,把兩人的距離給拉開一些。
「怕什麼?」看她刻意拉開和他的距離,他挑起了眉毛。
應該是他比較怕她吧?他怕她死都要嫁給他!
「或許怕被你綁在椅子上。」紀薔眼裡有著戒備。
「我今天很平心靜氣,所以那種情況不會再發生。」他昨天那麼粗魯也是被她給逼的。「所以哪天你心煩氣躁的時候,我就倒大霉了?」
單奕月笑了笑,「所以你還是別嫁我的好,對不對?」
「婚姻之事是父母做主,要是你有意見就去找你爹,不用采找我!」
「我找過了。」他相當老實的說,「他的答案讓我很驚訝,只因為你能管理好這一間染坊,所以我非娶你不可,真是荒謬、可笑。」紀薔有些惱怒的說:「是荒謬、是可笑,那又怎麼樣?總之不是我拿刀逼你爹來聘我為媳。」真是太可惡了,他怎麼能這麼說?說得好像單老爺是衝著她的才能來的,是為了要利用她而已。才不是那樣呢!單府上下的人都喜歡她、認定她。
就只有他討厭她、嫌棄她!
「反正我不認這門親,也不會娶你,你死心吧!」
看著單奕月堅定的神情,紀薔難堪得想哭,可是她一向倔強,怎麼樣也不肯示弱。「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紀家不會讓你退婚的。」她是這麼、這麼的喜歡他,從小就夢想著當他的新娘,為他等了這麼多年,他怎麼可以這樣欺負她?「我爹答應我,只要我能管好染坊,就能退親。」
一聽他這麼說,她生氣的道:「你做不來的。」他是富家大少爺,哪裡做過這種粗活?
「沒試過怎麼知道?」不給別人機會就否定人家能力的人,最差勁了。她越是這樣認定,他就越要證明給她看這事兒難不倒他。靈機一動,紀薔指著另一個染缸,「你試呀,把缸裡的紅花布包撈出來吧。」
「這一點都不難。」拿個東西出來而已,實在太簡單了!他走到染缸旁邊,但才一靠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酸味,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味道不好是嗎?」紀薔一副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住的樣子。
「用說的還是比做的容易。」她要單奕月從缸裡拿出來的紅花染料,是她前幾天將採來的紅花搗爛之後,收在布包放入草木灰裡泡著的,為了使染出來的顏色更鮮艷奪目,她又加了發酵過的栗飯漿,所以才會有這股子怪味。
「嚇不倒我的。」雖然味道不怎麼好聞,但他怎可以因此而遲怯了呢?這有損他一向驕傲的自尊!他撩高袖子,彎下身一手撐在染缸旁,一手探進去摸索。染缸裡的染料並不多,只有七分滿,於是他將身子再往下傾一點,那股味道更濃了,逼得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當他好不容易在缸底摸到一個像是布包的東西之後,挽起的袖子卻突然掉了下來,吸滿了染料。此時他聽到一個帶著訝異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二少爺,你在做什麼?」他連忙把布包提起來,然後站好轉過去。
「我在幫紀薔拿這個。」
他轉過去之後才發現紀薔早已不在房裡,站在門口問他話的人是一臉驚訝的紀正倫。紀正倫看了他的手後,走進房門,在掛滿各式工具的牆上,拿下一支中間鏤空數十個小孔的大構子,「下次試一試它吧。」唉,這一定是薔兒搞的把戲。
單奕月愣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蠢到家了!他怎麼沒有想到,紀薔叫他「撈」,他居然就真的用手撈了,結果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他氣忿難平的轉身往外走,準備回去換下染花的衣服。
「二少爺。」他一出門就聽見紀薔喚他,她手裡捧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乾淨衣物,臉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瞅著他。
「不容易是嗎?換衣服吧。」他的模樣實在狼狽,再也忍俊不住的她,微偏過頭去輕輕的笑了。單奕月惱怒的一甩袖,「是不容易,不過我還是要試,我絕對不會娶你。」看著他忿怒的跨步走出大門,寧願繼續穿著髒衣服也不想換過她拿來的,紀薔的眼睛悄悄的黯然了。他這麼討厭她,這該怎麼辦才好呀?
因為單奕月的堅決反對,因此單、紀兩家人又聚在一起商討。
紀薔一個人坐在北窗下,看著花園裡迎風搖曳的花朵,心裡除了憂愁外,還帶了一些淡淡的怒意和失落。
單奕月遠遠的坐在她對面,看她憑窗而坐,愣愣的看著窗外,臉上寧靜而平和,不知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好吧。」商討之後,大人終於作出決定來了,「就以織造品大賽來決定吧。如果薔兒勝了,婚事便照常舉行。要是奕月贏了,那就取消。」
所謂的織造品並不只限於紡織物,而是包括了染、繡、印等手工方式加工於布匹上的成品。每年初春的時候,負責掌理宮裡所需織品的織造、採購和供應的江寧織造,會開始對各縣發文,讓江南一帶的商人帶著織造品前往比試,再由織造大人決定哪些能送入宮中使用。而競爭實在太激烈了,因此事先過濾的工作就交給各地的知縣,由他們篩選之後,再把優良的織造品推薦給織造大人。
單老夫人幾人決定,只要織造大人選中了誰染出的布匹,就算誰贏。只是今年比試已經過了,要比也只能等明年。
「只是,」紀正倫說出心中的考慮,「兩人都出於四季染坊,就算是勝了也不知道是誰吧?」這織造大人可是只認織造品出自哪間染坊,不管誰染的。
「我再開一間不就得了?」單奕月馬上接口,極有自信。「既然要比,就得比買賣手段、比管理染坊,誰能光大染坊的名氣,誰就贏。」
「也好,這樣比得更徹底了。」單老爺點點頭,「薔兒,四季染坊從今天開始就交給你了。」
「嗯,」紀薔有些悶悶不樂,「我知道了。」唉,他就是不想娶她,她昨天哭了一晚,怎麼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討人厭了?難道真的像娘說的,她太倔、太強了嗎?女人是要懂得何時該示弱的,男人不喜歡強勢的女人。
可是,事事比人強、好強好勝是她唯一的優點呀!為什麼單奕月就不能喜歡辣椒姑娘,而喜歡病美人?如果她是個風吹就倒的病美人,他是不是就肯歡天喜地的娶她回去呢?
不,不會的。因為她是紀薔,而他討厭的是紀薔!嗚嗚……她好傷心呀,可是她的傷心此刻只能往肚子裡面吞,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的難過。
「既然要讓他們小倆口比試,咱們就都不能插手,把結果交給老天決定吧。」唉!瞭解女兒心意的他,也只能與單老爺出此下策了。薔兒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這比賽大伙都相信,她是贏定了。
「爹,我對染坊的事一竅不通,也不能幫嗎?」紀真裝做一副熱心的模樣。
「我想到奕月的染坊去幫忙他。」他就犧牲一點,替他可憐的老姐當個小奸細。
看出了他的意圖,單老爺笑道:「應該可以吧,他去幫忙也不算什麼。」他私心的希望紀真能幫忙扯兒子的後腿,他可真是捨不得不要紀薔這個好媳婦呀!
「這個……」紀正倫遲疑了一會,「紀真總是我們家的人,這樣好像不大好。」
「沒關係的。」單奕月無所謂的聳聳肩,「反正他什麼都不懂,況且就算你們不許他來,他還是會來的。」
紀真拍拍他的肩笑道:「你真是瞭解我,不當我的姐夫還真可惜!」
「誰要當你的姐夫!」他很自然而然的說,卻在不經意接觸到紀薔的眼光時,覺得自己太魯莽了。那雙眸子裡有著委屈,有著埋怨,還有閃閃的淚光,像是無言的控訴,像在問著他:為什麼?是他看錯了吧,紀薔怎麼可能露出這種可憐兮兮的神情呢?
討論告一段落,紀正倫見女兒委屈模樣,便表示要先回家,而紀真則被單奕月喚到他房裡下棋,沒一起離開。兩人廝殺了幾盤,各有輸贏。紀真忽然道:「記得十歲那年你出痘差點死掉的事嗎?
「當然記得呀!」小命差點不保的事,哪能那麼容易就忘記。
「幹嘛突然提起這事?」
「沒什麼。」他笑了一笑。
「那時候大家都說你大概熬不過去了,紀薔還在佛堂裡跪了一夜。」十歲那年……單奕月回憶著,那時紀薔早已不再跟他說話也沒同他一起玩了。他出痘,她跪在佛堂裡幹嘛?
「怎麼,她又闖禍被你爹罰跪嗎?」
紀真翻了個白眼,「不是,她說要求菩薩救你,還把頭髮剪了說要去當尼姑替你唸經。」紀真微笑問:「你說她蠢不蠢?」蠢不蠢?單奕月愣愣的看著他,他不知道,不過有些奇怪的感觸倒是真的。強強強今天是紀正倫的五十大壽,因此紀大娘一手挽著籐籃,一手挽著紀薔,母女倆上街採買,打算煮一桌好菜來給他慶賀生辰。
「你爹是個老糊塗!你呀,平常精明得不得了,遇到這事卻也成了小糊塗。
「紀大娘已經嘮叨這事嘮叨三天了!」當初是他們單府上門來下聘訂親,我們可沒拿刀子逼他!哪有這樣子反悔的?
「娘,」紀薔有些煩躁的說:「人家又沒有反悔,只是多加了條件而已。「不要再說啦,她已經很沮喪了,偏偏娘又不放過她,一直提這件事。
「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本來你是嫁定了,二少爺這麼一搞,你有一半的可能會輸,輸了婚事就吹了耶。「這婚事本來是十拿九穩的,如今多了這個大變數,她怎麼能接受?
「輸了就輸了,難道我只能嫁他,沒有別人可嫁了嗎?」
「你還能嫁誰呀!全揚州城誰不知道你是單府的二少奶奶?你不嫁他行嗎?」紀薔覺得厭煩,於是賭氣道:「那我嫁給程大正行了吧!全揚州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我,我去嫁他,他可不知有多歡喜。」
「你真沒出息!居然想嫁到程家去!」紀大娘罵道,「我寧願你當老姑娘,也不許你嫁到那種人家去。」紀薔愣愣的看著她,娘還真的當真哪!她那只是氣話,又不是真的要嫁。
「娘,我拜託你放過我吧!」她愁眉苦臉的哀求,「你快把我逼死啦!」
「要真死了還一了百了,省得我操心!單府那混小子,居然這麼薄情、沒有良心,也不想想你等了他這麼多年,還這麼狠心!我詛咒他背後生個大爛瘡!」紀大娘氣忿不已,越說越生氣。難怪那天她那口子不讓她一起到單府去,原來他早有打算和單老爺討論這事了!
這老頭胳膊居然向外彎,老是替別人想,連一丁點替女兒做主的能耐都沒有,真是氣死她了。她真後悔以往老是縱著女兒,一連拒絕了幾門稱得上是他們紀家高攀了的親事。原本女兒跟單奕月並沒有婚約,是直到去年程府強行下聘之後,單老爺才來提親。
可是在這之前,多少人托人來說親,都給女兒打了回票,那時要是逼著她嫁,現在哪有這個煩惱。
「他又不知道!是我自己願意等的,你幹嘛沒事就咒人家!」紀薔把手一甩,嘟起了嘴生悶氣。
紀大娘笑罵道:「好哇!他這樣欺負你,我罵他幾句替你出氣也不成嗎?」果然女兒大了,心都飛到意中人那去。「我就是不要你替我出氣。」雖然她也很煩惱。
因為她也是很驕傲、很敏感、很有自尊的,他這樣欺負她,她早該扔一句:不娶就不娶,本姑娘一點都不希罕。可是,她卻又有一些期待,想這樣子拖下去會有不同的結果。她好矛盾、好煩惱!
「咦?那是怎麼回事?」紀大娘朝旁邊的巷於一指,「又是程家的少爺在欺負人!」
紀薔好奇的探頭一看,果然看到程大正那個狗東西跟一名女子拉拉扯扯的。「這王八蛋,總算給我碰到了!」一定又在欺負人,她不用猜也知道。
「你幹嘛!」紀大娘把她一把拉住,「我不許你去,程家的人不好惹!」她才跟她說要是在街上遇到了,就趕緊躲開,現在怎麼肯讓她去惹麻煩。
「娘,你沒看見他只有一個人,他那些狗奴才都不在旁邊。」紀薔有恃無恐的道:「放心,我不會吃虧的。」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程大正這個不要臉的傢伙,出門居然沒帶他那群仗勢欺人的狗奴才?這機會可真是難得呀!
「薔兒!」紀大娘怎麼都拉不住她,只好自己生起氣來,「都叫你爹給寵壞了!薔兒……薔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