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牆的另一頭就是她的故居,聽說那裡現在是一間武館,本來打算如果沒有人住的話,她可以去看一看,可惜那已經是別人的家了。
她早就已經沒有家了。
而現在的張府,跟十二年前也有些不大一樣,似乎更加豪華氣派。
容素素緩步在花園裡漫遊,四周浮動的是夏日盛開的花兒芬香,銀白的月光柔柔的灑在她身上。
她走上長春花叢後面的一座堆石假山,手在石上輕撫而過,感到一陣冰涼。
這座假山一向是花園裡最明顯的標的,只是因為被茂盛的長春花叢遮住了,因此從外面看不大出來有路,假山的最上面有個山洞,穿過那個山洞可以到花園的另一邊。
小時候,很少有人會這樣大費周章的爬上賽下,所以那個山洞就成了她和張其昀的小天地,一直到她發現廢園的美人蕉園後,才捨棄的。
她有些魂不守舍的回想著,正想低頭拐進那個山洞時,剛剛好有個人從中鑽了出來,沒有防備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來不及止住腳步的撞了個正著。
「啊!」容素素往後退開,眼看背後就要撞上了山石。
「小心!」張其昀連忙伸手拉住她,「別撞著了。」
「姑爺!」她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盯著他,「你嚇了我一跳。」
這麼晚了,他在這山洞裡幹什麼?
他不好意思的說:「抱歉、抱歉,嚇著你了,都是我不好。」
正想著她怎麼會在這裡,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抓著她的手腕,連忙把手放開。
「姑爺,你不用一直跟我道歉,是我自己亂走亂闖的,不能怪你。」容素素笑著搖搖手。「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呢?」
「你別叫我姑爺了。」他聽了就覺得刺耳、不舒服。
她抿嘴一笑,「你是我家小姐未來的相公,我是朱家的丫環,不叫你姑爺要叫什麼?」
「唉……」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一臉不悅,卻也不再說話。
看他這種神色,她忍不住輕輕的開口,「你心裡有不快嗎?」
其昀哥哥從小就不是個會怨天尤人的人,每次他受了委屈或是被張伯伯責罰,都是這麼一副表情。
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月光之下,她的神色顯得柔和及……充滿關心。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緩緩在他心裡升起。
他在誰的臉上看過這樣的神情呢?
他總覺得認識她好久了,她到底像誰呢?
她像一個他曾經很親近的人……
像是丫頭,卻又不若丫頭那麼活潑天真,是……是丫頭她娘!
對了,那個溫柔可親的容夫人。
看他愣愣的盯著自己,容素素忍不住臉紅,微嗔道:「姑爺,你怎麼一直盯著我看?」
他這樣盯著她的確是有些失態,且還被她如此直接的問,他有些狼狽的轉開眼神,趕緊解釋,「沒有,我只是覺得你很像我一個舊識。」
她心中一跳,有些激動卻又有些害怕,腦海裡有個聲音不斷的響著他認出我了嗎?我該怎麼辦?一時之間,她居然有種想轉身逃跑的衝動。
張其昀的手朝高牆一指,「她以前住在牆的那一邊。」
聞言,她腳一軟,那一聲其昀哥哥差點脫口而出,他真的沒有忘記過她!他還想著她!
但現在的她只是一個丫環,他會不會因此看不起她?不會的、不會的,其昀哥哥不是那種人。
容素素緊緊盯著他,激動得雙手有些微微顫抖,但張其昀凝目望著高牆,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可惜。」
「可惜什麼?」她走近他,很想拉著他的衣襟放聲大哭,就像以前一樣的窩在他的懷裡,訴說自己這些年來有多委屈、有多辛苦。
「可惜了那些玫瑰花。」他轉過身來,溫柔的又道:「你讓我想到以前住在隔壁的一位夫人,她喜歡玫瑰花,所以將家裡外邊到處都種滿了,每年這個時候,就連這裡都能聞到花香,可惜,武館搬來了之後,將花圃剷平,辟成了練武常」容素素一呆,那種落寞的心情差點逼得她放聲大哭。
他、他想到的是她娘?!
他說她像一個舊識,說的是她娘而不是她?她突然覺得好委屈,卻只能拚命忍住淚水,強露出一個微笑。
「嗯,聽起來真的好可惜。」嗚……她只想哭啦。
看她的笑容顯得勉強,而且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他覺得奇怪的問:「素素姑娘,你不舒服嗎?」
「沒、沒有呀!」她眨一眨眼睛,把淚水逼回去,「我只是覺得姑爺太看得起我了,我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丫環,怎麼會像那位貴夫人呢?人家滿腹經綸又熟讀醫書,會種花養草又會裁衣刺繡,我只會做些粗活,哪裡會像姑爺你認識的夫人?」
「別這樣說自己。」他聽得出她語氣中充滿了自嘲和深深的無奈。「你並沒有什麼不好,你只是比其他人不幸而已。」
「是呀。」她點點頭,「我命運乖舛,我早就知道啦,上天注定我這一輩子都是個丫環,我就只能是個丫環。」
「不會永遠都這樣的。素素姑娘,你相信人定勝天嗎?」他鼓勵似的望著她。
她不答反問的看著他,「你相信嗎?」
他一笑,點頭。
「那我就相信。」她努力收拾好那失望的心情,故作輕鬆,「姑爺,你別叫我素素姑娘了,聽起來好奇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我這個丫環擺譜呢。」
「我說過你不是我家的丫環,我對你客氣是應該的。」
「現在不是,將來也會是,難道小姐來了,你也叫我素素姑娘?」她嫣然一笑。「姑爺直接喊我素素就好了,你是主,我是僕,主僕之分可不能不弄清楚。」
「我本來就不在乎什麼主僕身份。」他溫和的說,「如果你不喜歡我叫你素素姑娘的話,那我就不叫了,不過你也別叫我姑爺,一人讓一步,誰也不吃虧。」
「我不叫你姑爺,難道我叫你『喂』嗎?」她噗時一笑,「我可不能那麼沒規矩。」
「是我自己要你別叫的,我當然不會怪你沒規矩。」張其昀也被她逗笑的搖了搖頭,「我不愛人家叫我姑爺,也不希望你叫。」
「那好吧,我叫你少爺這樣成不成?」容素素小嘴一扁,「可你要是再叫我素素姑娘,我也要改口叫你姑爺嘍!」
「好。」他忍不住好笑。「那我叫你素……」說到這裡,他突然不語,愣愣的盯著她。
「怎麼啦,少爺?」他怎麼說到一半就不說了?
「沒什麼。」搖搖頭,他露出一個苦笑。「我想到別的事去了。」
她擔心的問:「很不愉快的事嗎?我瞧你臉色都變了。」
「不是,我只是想到素素這個名字取得很好。」他有些苦澀的回答。
她俏皮的一笑,「當然,是比阿貓、阿狗好多了。」
他看了她一會兒,才開口,「晚了,你早些睡吧。」語畢,他轉身就要離去。
這表示他們的談話該結束了嗎?容素素心裡捨不得,沒有多想便脫口問道:「少爺,是、是我說錯了什麼嗎?」他回頭,看她一臉擔心的樣子,搖搖頭,「沒有的事,你別亂想。」
「有的、有的!如果不是我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怎麼你不笑了?」她往前進了幾步,語氣有些求懇,「少爺,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沒有生你的氣。」看她那麼著急的模樣,他不自覺的跟她說出了心中的話,「我只是想到另外一個也叫素素的女孩。」
容素素一聽,心中有如打鼓似拚命的擂了起來,「她、她怎麼了嗎?」
「但願我能知道她怎麼了。」他的神色有些黯然。
眼前的素素好端端的,巧笑嫣然的跟他說話,可是他的丫頭卻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她們一樣都是叫素素,可是他最在乎的那個人,卻不在他身邊。
「我明白了,我的名字讓你想到了她,是嗎?」她試探的問:「少爺,她對你而言是個很重要的人嗎?」
他微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素素,你早點休息吧。」他話一說完,轉身緩緩的步下假山。
「少爺。」她再度喊住他,有些遲疑的等著他回過頭來。
「怎麼了?」
「我……」咬咬唇,她飛快的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的丫頭已經不在人世了,那你……」她話還沒說完,張其昀就已經大吼一聲,「不會,絕對不會!不許你胡說!」
容素素忍不住退了一步,她從沒看過他如此氣憤,也從來沒聽他這麼大聲的跟她說話過。
她的心中感到一陣懼怕,一轉身就奔進山洞裡,迅速的從另一邊逃離。
「素素!」看她掩面奔走,他連忙回身追了幾步。
他似乎對她太凶了,其實她也沒有惡意,只是純粹對跟她同名的丫頭感到好奇罷了。
想到這裡,他的腦中突然閃過懷疑,猛然停下腳步。
如果你的丫頭已經不在人世……
她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素素的小名叫丫頭?他剛剛有提到嗎?
他對自己的記憶力非常有自信,他從來也沒提到過這件事。
還有,她剛剛自嘲自己不像容夫人,她沒有滿腹經綸、熟讀醫書,也不會種花養草更不會裁衣刺繡。
滿腹經綸、種花養草、裁衣刺繡這些事對大戶人家的千金來說,是很尋常沒錯,但她怎麼會知道容夫人熟讀醫書?
他剛剛走出山洞的時候差點撞到她的事,仔細一想,才來一兩天的她,怎麼會知道這座假山有路可以上來。
他猛然一震,舉步穿過山洞,直追了上去。
會嗎?她,會是他的丫頭嗎?
如果是,她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叫他?為什麼……他停下腳步,愣愣的站在幽暗的山洞裡,忍不住伸手捶向壁上,「你是我的丫頭嗎?是嗎?如果是,過去的十二年來,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一定要弄清楚,一定要!
容素素站在一張椅子上,正試圖把一幅煙雨濛濛的山水畫掛到牆上。
兩個張家派來幫她的丫環,正把她帶來的木箱打開。
「素素姐姐。」喜兒揚聲問道:「外邊的書可以拿進來了嗎?」
她回頭一看,「嗯,應該都干了,不好意思,麻煩你去收一下。」
唉,小姐從不碰書的,她只喜歡研究武功秘岌,希望自己能變成個絕世高手。
可是偏偏夫人說,張伯伯是那種把三日不讀書便面自可憎的話,天天掛在嘴巴上念的人,所以要她裝了一大箱的四書五經帶過來,表示廷兒小姐是個知書達禮、手不離書的千金。
只是那天雨下得太大,箱子都浸到了雨,所以昨天一出太陽,她馬上將書搬出去曬。
「素素姐姐,你真是客氣耶。」小巧笑著說,「叫我們做事吩咐一聲就好了,老是說麻煩、勞駕、請的,聽得我們怪不好意思的。」
聽那個多話的柳叔說,素素姐姐是服侍朱夫人的大丫環,非常的受夫人重視,身份自然跟她們這種跑腿粗使的小丫環不同。
而且她客氣有禮得很,才不像張府裡的那些大丫環,眼裡只有主子,才不把其他下人看在眼裡。
容素素笑笑的回答,「這是應該的呀,你們來幫我的忙,我感激得不得了,怎麼還能對你們大呼小叫的呢。」
「哪有、哪有!」小巧急忙辯道:「素素姐姐哪裡會對我們大呼小叫的呀!要是可以的話,我還真想留在新房裡,跟素素姐姐一起伺候少奶奶咧。」
容素素掛上了畫,跳下椅子,拉了拉裙擺,「我不會留下來的,等小姐來了我得回去當我家夫人房裡的差。」
小巧一臉的遺憾,「唉,真是可惜耶!」
她們正在說話時,喜兒捧著一疊書,帶著一臉又是陶醉、又是滿足的笑容,神情有些恍惚的走了進來。
不過因為陶醉過頭,竟咚的一聲撞上椅子,摔了一跤。「哎唷,好痛。」
「怎麼樣?有沒有撞疼了哪裡?」容素素連忙上前去扶她。
小巧連忙撿著掉落在地上的書,笑罵,「你真是笨手笨腳的,瞧你把少奶奶的書都給摔了。」
容素素體諒的應道:「那沒關係,喜兒沒撞傷就好。」
「還是素素姐姐心地好。」喜兒揉揉撞疼的腳,雖然摔了一跤,卻還是笑著,「真是個俊俏的小生。」
容素素完全沒聽懂她在說什麼,旁邊的小巧倒是興奮的尖叫了起來。「他又來了嗎?在哪裡、在哪裡?」她朝窗外東張西望的,「人呢?」
「走啦!」喜兒洋洋得意的炫耀,「他今天跟我說了一句話呢。」
小巧嫉妒的說:「哦……怎麼那麼好。」
「不過好奇怪。」喜兒看向容素素,有一點小小的吃味。「他問起你呢。」
「我?!」她被她們沒頭沒腦的對話給搞得莫名其妙,「怎麼我聽不懂!誰問起我了?」
「武館的那個俊俏小生呀。」喜兒一臉神往的回答,一雙眼睛充滿了夢幻般的色彩。
「哎呀,我來說啦!」小巧搶答著,「素素姐姐,我們隔壁是武館,你知道吧?」
「嗯。」容素素本來不太確定,是昨晚張其昀說了才確定的。
想到昨晚,她感到一陣憂慮又有一陣甜蜜。
其昀哥哥會對她那麼凶,為的還不是她嗎?雖然他不知道她就是丫頭,可是從他的反應看來,她知道至少他還是記掛著她的。
只是不曉得他到底是用何種心情掛念著她?
一個曾經疼愛過的鄰家小妹妹嗎?
她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凝神聽小巧興奮的敘述。「前陣子,武館新來了個好俊俏的小哥,他老是趴在牆頭上對咱們笑。」
「是呀。」喜兒也插嘴補充,「不知道他是瞧中了誰,為了他,大伙可都鉚起勁來裝扮自己呢。」
她搖頭笑了笑,「是嗎?可這是好事呀。」
小丫環們個個懷春,一個輕浮少年就把她們迷得暈頭轉向了。
「可是他從來也沒開口跟誰說過話。」喜兒揚起得意的笑容,「今天卻跟我說話了。」
「哼,人家問的是素素姐姐,你又有什麼好光彩的?」
她臉一紅,「但那也算是跟我說話呀!對了,素素姐姐,你認識他嗎?」
容素素搖搖頭,「我怎麼會認識武館的人呢?」
「那就怪了,因為他問我,素素是不是在這裡?」喜兒疑惑的抓抓頭,「他知道你的名字呢。」
的確很奇怪。她皺起了眉頭,不明白武館的人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思索不出結果來,她決定不理會這件事,正想去做別的事情時,突然聽見咚咚幾聲響,像是有東西打在窗戶上,她們反射性的回頭去看,卻沒看見任何怪異的景象。
這時候又聽見有人高喊著,「素素!素素!」
她們感到更加奇怪了,於是從窗邊探出頭去看,只見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坐在牆頭上,用手圈在唇邊大喊,「素素!」
「素素姐姐,就是他、就是他!」
容素素瞪大了眼睛,從房間奔了出去,迅速來到牆下,仰著頭訝聲驚道:「孝小姐?!」朱廷兒一前一後的晃動雙腳,笑嘻嘻的問:「素素,你說我扮成這樣俊不俊?」
天吶!小姐居然扮成男人,混到武館去了?
她瞪著朱廷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